2016-12-20 《欲念浮动》:最后一口气时肉体休息
她没答话,并掉过头去。他明白出事了,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发现了没有血色的女律师;他走到床尾处,马上察觉出少妇已经死了,仅仅说了句:“好哇……这么说……一切要重新开始。”
——分镜头剧本
“她没答话,并掉过头去”,这一幕正在发生,“他明白出事了”,这一幕已经发生;“他走到床尾处”,这一幕正在发生,“少妇已经死了”,这一幕已经发生。正在和已经,如果按照时间的线性顺序,那么后面接着的必定是将要发生,未知,悬疑,可能,将会在一个死亡的现场之外,制造新的线索,发生新的故事。
而对于艾丽斯来说,一切也按照时间的线性顺序,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和将要发生。逆向而前,那时,艾丽斯在女律师面前,说着自己在整个案件中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再往前,艾丽斯在法官面前被审讯,黑暗里他们的对话涉及到的词语包括游戏、强奸、欲念、解构、犯法、精液,也包括两重性、置换、倒错、极端自由主义者、破碎玻璃的主题,当然也包括“一双皮鞋,两双皮鞋,三双皮鞋”;再往前,艾丽斯在忏悔室里向牧师忏悔,“为我驱邪”,“放了我”,“惩罚我吧”……
当然,对话、审讯和忏悔,并没有组成艾丽斯关于事件的所有动作,也没有包括关于时间的所有经过,或者在忏悔之前,她在某一个房间里,警探打开了门,返现里面的诺拉已经死在了床上;在死亡之前,艾丽斯和诺拉在一起,她摆布着诺拉,并且用绳子将她绑在铜床栏杆上,而诺拉的身上已经有一把闪亮的长剪刀刺在左胸接近心脏的地方;再往前呢?是宛如中世纪时期的阴森肃杀的建筑里的欲望呈现?是在大海旁边那个悬崖之下女教师失足而导致的死亡?一直往前,一直往前,那么最先的起点又在哪里?
但是,为什么要找寻那个最先的起点?起点的意义是为了和最后的终点对应,只有明晰了起点和终点的位置,那么关于时间的线性顺序就能展现出来,然后按照其中出现的一切线索和细节,找到这一死亡事件背后的凶手。那么很明显,时间所要提供的顺序,是为了建立一种因果关系,而因果关系的意义在于破解这个死亡事件的真相。时间和人物,动机和现场,当一切都明白无误之后,谁是凶手谁是被害人,谁是原告谁是被告就会有答案,而这个关于侦破的故事也会有一个结局。
但是这并非是真正的目的,法官在修女朱利亚陪同下审讯艾丽斯的时候,他们的对话中出现了两个词:置换和倒错。在无数个不相干的词语中出现,其实和“破碎玻璃”的主题无关,和“血”无关,和“强奸”无关,甚至和“欲念”无关,置换是一个词,倒错是一个词,它们只是在引号里成为自己,而这种自足性必然是引向结构的一个关键词,甚至是肢解时间序列的重要线索,置换了时间,置换了空间,置换了人物,也置换了剧情和真相,而倒错,也是将一切明晰的时间,明晰的人物,明晰的线索都模糊,都否定,甚至都取消。
| 编号:C38·2160820·1319 |
是警探说的话,那时,他和上一次诺拉死去一样,站在房间里,面对的是没有死去的艾丽斯,但是这一次他说的那句话变成了:“好啦。都清楚了。不搞现场模拟了。最终证明您是清白的:我们已丝经找到了那个有观淫癖的凶手,他已经招认了……”案发现场变成模拟现场,犯罪嫌疑人变成了清白的人,在艾丽斯之外,是一个叫做他的男人,一个有观淫癖的凶手,一个招供了的罪犯,也就是说,诺拉之死是他在出现在门后,而后倾听到了屋里发出的声音,然后从衣袋里拿出钥匙,插进锁中,小心转动,将门稍稍打开一点,又悄悄地把它关上,把钥匙放到门毡下离开。
但最终又打开了门,用那把“原配的”钥匙。钥匙被置换,凶杀已倒错,当警探告诉艾丽丝凶手已经招供的时候,一切真相都已经大白于天下,艾丽斯已经被证明了清白,她可以离开这个白色的监狱,可以进入自由的生活,可以把在这里遇到的警探、法官、修女、牧师和律师,当成这个故事里的有关人物,甚至可以和他们建立友谊关系。但是,当原配的钥匙置换成了放在门毡下的钥匙,当女律师置换成诺拉,当他置换艾丽斯成为凶手,线索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意义,被害者、凶手、被怀疑者,其实都逃离了那一个现场,而在这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一幕幕现场里,女律师再一次死去,故事再一次重新开始。
再一次开始,是一种循环,是一个轮回,也是置换和倒错,所以不如从结束回到起点,将镜头调整到正在发生的那一个时间里。艾丽斯在房间里脱诺拉的衣服,诺拉像一个玩偶任凭艾丽斯摆布,然半裸的诺拉被绳子绑在铜床栏杆上,然后一把剪刀刺入她的身体,伤口的血已经变成了血痕。这是一个可以具体被描述的现场,当然更重要的是房间里的物证,让现场得以完整保留,它们是一只皮凉鞋,一张跪凳,一个碎玻璃瓶,一把掘墓人用的锹,一只盛有酽红石榴汁的玻璃杯,三只放在一个碗里的鸡蛋……
当然,还有艾丽斯和死去的诺拉。当警探打开门走进房间的时候,他一定要寻找线索,于是他打开了各种各样的门,希望在重复动作中找到和迷宫有关的行走路线,希望找到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艾丽斯当然是最大嫌疑人,警探问他关于那把剪刀,艾丽斯却说:“不认得!他妈的!”起初艾丽斯说,是自己将诺拉绑起来的,但是后面她却说,“别人来过。”因为她认为有一个可怜的病人,在妓院关门之后,他就想方设法去寻找女人,想方设法去犯罪。他来到了房间外面,听到了里面的声响,然后用钥匙打开了门,然后制造了死亡事件。
警探和艾丽斯,面对着已经死去的诺拉,其实分叉在两条不同的路上,这是一种现场的置换,或者警探面对的是真实的现实,而艾丽斯,在不大理会因果之间的逻辑,也不大有伦理观和起码的羞耻感的情况下,她说到的“他”或者也是一个虚构人物。所以按照警探的处理方式,艾丽斯作为嫌疑人被关进了监狱,但是仅仅是嫌疑人,或者而仅仅是被告,“我不是罪犯,是被告,两者截然不同,甚至差不多正好相反。”
但是一座监狱同样可以被置换,比如艾丽斯的囚服完全可以改成少女穿的超短裙,比如那个被不断提到的凶器可以变成一个孩子的玩具,当然这个关押人的牢房也可以置换成中世纪的某个建筑。那么在这一系列的置换中,艾丽斯还是以前的艾丽斯,诺拉还是以前的诺拉?“我有一种神奇的功力:只需喊出那么一句话,你就会一命呜呼。好些日子前,我就察觉到自己有种神功……那是在海边……”是不是一个人的虚构开始了?海边的沙滩上,我一个人听海浪的翻滚,然后一个对女孩着迷的法文老师,失足掉下了悬崖,而在悬崖下面,艾丽斯撕开了她的衣服,把手指按在女教师的一侧乳房上,让后将自己的双唇擦过死者的双唇,一丝鲜血挂在她的嘴唇上。
艾丽斯,法文教师,死亡。这是不是诺拉之死的预演?艾丽斯为什么要说出这一个故事?“现在,爱情将滑落。”女孩们对法文老师很着迷,而当她从悬崖上失足而死的时候,那种着迷是不是被破坏了?就像房间里的一片玻璃,变成了碎片,它是线索,是主题,法官的日记本上写着:“碎玻璃片主题,待与医生研究。”碎玻璃总是出现,在房间里,在牢房里,在日记里,在故事中,碎玻璃是对整体的破坏,而它的意义是制造一种血,一种从身体汩汩流出的血,一种有着欲念和死亡的血。
艾丽斯吻死去的女教师,而在诺拉死之前,艾丽斯也吻诺拉,而且还用粗暴的方式强奸她,她把残破的瓶颈凑近诺拉的乳房并使之倾斜,然后里面的红色果汁流淌出来,和诺拉鸡蛋的粘液掺合在一起,“一个表示抚爱的动作结束了这个场景:艾丽斯把自己的一只光溜溜的脚从诺拉沾满蛋清、蛋黄和果汁的大腿处伸入两腿间。”括号里是“并把它们叉开”,而且还含情脉脉地对诺拉说:“该死的婊子……”艾丽斯要让眼前这个婊子吃苦头,就是要强奸她,而在强奸她之前,艾丽斯已经让诺拉对着从海滩上挖掘出来的那个蜡人进行了欲念的表达:“诺拉,心领神会地伏在这个蜡人身上,抚摸它的嘴、乳房、大腿内侧,在这里和那里吻着……”
其实,呈现了非常复杂的关系,诺拉之于艾丽斯,艾丽斯之于女教师,而艾丽斯在这复杂的关系里给诺拉一个命名:圣女阿加特。圣女阿加特是最漂亮的圣女,她在结婚那天殉教了,她白色的礼服被从上到下撕开,烧红的铁钳扯下她的双乳。圣女为什么结婚?结婚为什么受到惩处?当艾丽斯朝着修女玛丽亚伸出手,按住她的胸部留下红印的时候,当她在她的裆部留下手印的时候,她变成了施虐者,施虐是为了制造欲望,不管是诺拉,还是修女玛丽亚,艾丽斯似乎都需要在这样一种欲念的呈现中,保护自己,对圣女阿加特的惩罚是对欲望的惩罚,却也是对自我不被亵渎的保护,但是施虐和受虐组成的关系,让艾丽斯无法逃脱欲念的二元体系,“又是身穿结婚礼服的艾丽斯跪在跪凳上。站在旁边的牧师俯下身去,吻她的嘴,抚摸她的乳房,那姿势隐约让人想女律师在音乐厅里和克洛迪阿在一起时的姿势。”
修女、法官、牧师,似乎都被纳入到这样一个二元体系里,“夜里,我梦见了牧师:他来主持我的婚礼,而正当我跪在跪凳上时,他竟趁机把手伸到裙里摸我。他的手把裙子的花边弄得窣窣直响,从大腿之间一直摸到下身。”艾丽斯的梦境里,自己成为受虐者,而她在忏悔室里,对着牧师大喊:“惩罚我吧,我的神甫,如果您还行!以前您就该先让针长时间地扎入我的身体的各个部位,以便寻找魔鬼留下来的那总是隐于最隐秘处的踪迹,然后把我当作巫婆烧死,并且从我的号叫和嘶哑的喘息中获得快感!……”所以艾丽斯所要破坏的是女教师代表的道德系统、法官代表的法律系统、牧师和修女代表的宗教系统,以及自己以梦的方式代表的女性系统。
因为里面都是欲望,都是罪恶,都是堕落,“控告只不过是犯罪的前奏。拘禁,那是让人学习堕落。而教会监狱,唉,也是罪孽的学堂。”这是牧师的话,在艾丽斯成为女囚的时候,她念出了那首长诗:“最后一口气时肉体休息——/我是唯一的肇事者——还有死神/走过:乌鸦,娇艳的尸体,疲乏的海鸥。”死神走过,带走了一切,却留下了一具肉体,滑落在悬崖上,被绑在床上,被烧死在柱子上,或者浑身沾满血迹。
但是当“一切要重新开始”的时候,关于罪恶,关于欲念,关于同性恋,关于道德和宗教,关于案件,真的就是那个已经呈现出来的故事?真的具有形而上的意义?“分镜头剧本对意义进行了发挥,但用的是一种极为含混不清的方式。”这是在一幕正在发生、一幕已经发生的故事之外的声音,说话的是阿兰·罗伯—格里耶,分镜头剧本里的意义是什么?是被描述的意义,里面有谋杀,有悬疑,有线索,有情节,有人物,但是这样的意义却处在断裂之中,“少女——比如,就叫她艾丽斯吧,虽然在整个影片中始终没有人叫她这个名字”,罗伯·格里耶命名了一个不被别人命名的艾丽斯,“那个坐在钢琴前名叫克洛迪阿的女子将在以后的影片中多次出现。”罗伯·格里耶设置了可以传递的情节,“断裂不再是生硬的、具有破坏性的和令人不快的,因为我称其为断裂,并借助于上述转变将其纳入连续性之中”。这是一种意义,它看上去是完整的,具有叙事的结构,但是另一方面,意义却失去了自信,“离析、退化、消失:过多的分割、割断、隔离镜头(就像被置于圆括弧中)、重复或肢解明显地出现在分镜头剧本之中”,僭越、侵害和断开了连续性,于是,有了“细浪翻动着沙滩上的一只女式皮鞋”而开始的隔离断:“这只鞋与出现在14a中的那只鞋相同”,而那个“水洼中的涟漪翻动着三页与法官的记事本规格相同的纸”,纸上沾有红色血迹,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
隔断而出现,分镜头,其实是一种意义的表达和破坏,它组合了时间空间,却可能破坏了线索和剧情,也就是说,意义在连续性遭到破坏之后,以另一种方式形成了结构:“一个不可靠的、不稳定的、随时会崩溃的意义的根据。”艾丽斯需要自我救赎还是自我惩罚?诺拉为什么和女律师置换?那个他为什么打开了门又离开?意义遭到破坏、违抗、折射、衍射、中断,何来法律、道德、宗教构成的系统?又何来欲望?何来罪恶?何来救赎?
“您觉得?谁觉得好玩?”女律师问,“我可不知道,是观众吧。”克洛迪阿回答,那时克洛迪阿在优雅地笑着,然后冲着镜头做了个含糊的动作。是的,在分镜头剧本之外还有观众,还有提纲,还有“重新开始”的排练,当然,还有一个名叫罗伯·格里耶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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