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09《千高原》:敞开了无器官的身体
那为何我们还保留自己的名字呢?出于习惯,仅仅是出于习惯。这次是为了使我们自身难以辨认。
——《导论:根茎》
一本书,是打开的一本书,也是合上的一本书;一本书,是从头读向尾的一本书,也是随意进入其中一部分阅读的书;一本书,是由文字书写的书,也可以被看成和其他书叠放在一起的书……一本书或者特指这样一本书:书名是《千高原》,副标题是《资本主义与精神分裂》,作者是吉尔·德勒兹和费利克斯,厚度为283页,导论加上结论一共15个章节,2023年3月出版修订译本……
一本书,当然是特指的,是唯一的,是陈列于眼前的,是已经被阅读的,但是当德勒兹和费利克斯对“一本书”的作者署名提出疑问的时候,对于“一本书”本身的质疑也开始了:两个人合写了这本书,这是继《反-俄狄浦斯》之后合写的另一本书,那么一本书的作者就是一个多,而且“我们每个人本身都是多”,这是多之多,“堪称人数中很多了”,而且“安置了巧妙的化名”,使得辨认成为一种难题。在众多形成的化名里,名字又是被保留的,但是这保留的作者名字,除了印在书的封面、扉页之外,谁知道哪一章是由谁执笔的?是每个人单独写一章构成了“众多”?还是其中许多章都是合写而形成的“众多”?
在这个关于作者之被标注和被隐藏的“众多”中,德勒兹或者费利克斯·加塔利让“我们自身难以辨认”,不仅如此,他们还提出,这本书不是由“章节”构成的,而是由“高原”构成,之所以由高原构成,是因为这些高原可以被相互独立地进行阅读,《导论》和《结论》之外的13个章节就变成了13个高原,它们让阅读变得随意,也进一步取消了“章节”的递进关系。从作者“使我们自身难以辨认”,到章节变成高原而“相互独立地进行阅读”,德勒兹和加塔利就开始了对于“根茎”的阐述:从对特指的、唯一的书的解构开始,“一本书不具有客体,也不具有主体,它由形态各异的材料、迥异的日期和速度所构成。”书变成了材料、日期和速度构成的存在,不具有主体也不具有客体;一本书的作者也不再是我们,“我们被协助、被赋予灵感、被多元化。”一本书有衔接,有节段线,有层,有界域性,但是一本书也有逃逸线,有解域和去层化进行的运动——一本书就是一个配置,一个多元体,一个无所归属的存在,一个无器官的身体。
正是一本书取消了主体和客体,作为配置的它具有了连接性,它通过自身和其他配置相连,和其他无器官的身体相连,所以,对于一本书,将不再追问它要表达什么——无论是能指还是所指;将不再试图在一本书中去理解什么,而是要追问通过何物展开运作,在关联中如何传布了强度,又是如何将自身的多元性引入到其他多元性之中?当一本书成为一种配置,书如万物,万物如书,都成为了一种配置,而万物的配置就是多元性,就是线、层和节段性,就是逃逸线和强度,就是无器官的身体,就是容贯的平面——一本书就是文学,“文学就是一种配置,它与意识形态无关,文学没有、也从未有过意识形态。”
在这里,德勒兹和加塔利还是对一本书做了类型学上的区分:第一种类型是“书-根”,书作为一种精神实在,它在树或根的形象中展现着一生二、二生四的二元逻辑,书-根的类型无疑是一种树形系统,是一种精神实在,“树形系统是等级分明的系统,它包含着主体化和意义的中心,包含着核心的自动机制(比如被组织起来的记忆)。”而第二种类型则是“书-根茎”,这是一种“主根已然夭折”的形象,当末端被摧毁,一个任意的、直接的次级根会以多元体的方式嫁接在它之上,呈现出一种蓬勃的生长姿态,而这种生长姿态在德勒兹和加塔利看来,是一种现代性的体现,正如威廉·巴勒斯的剪裁法一样,将一篇文本叠合进另一篇之中,由此构成了多元的、甚至偶生的根。在这个意义上,那些失去了主根的著作就变成了碎片化的存在,但是根茎却一样在叠合中将其变成“全集”或“巨著”,这就是混沌的世界的投射:世界不再是“根-宇宙”,而是“胚根-混他体”,“因其碎片化而更具有总体性的书。”甚至德勒兹和加塔利认为还要进一步进行碎片化和总体性:要以最简单而节制的方式,对已有的维度进行n-1的操作,而且所减去的是独一无二者,这样的体系才可被称为“根茎”。
由此,德勒兹和加塔利提出了根茎的原则,一是连接的原则,不像树或根,它们固定了一个点或一种秩序,而在根茎之中,“任意两点之间皆可连接,而且应该被连接。”根茎不断地在符号链、权力组织、关涉艺术、科学和社会斗争的事件之间建立连接;二是异质性原则,根茎是在连接中体现异质性,“一种根茎式的语言分析法只会使其偏离中心:向其他的维度和领域展开。”所以它不会自我封闭;第三种是多元性原则,根茎体现的“多”,是对主体或客体、自然实在或精神实在、形象或世界的“一”的终止,多是多元体的多,多甚至是名词的多,所以它不具有主体也不具有客体,它只规定性、量值、维度,在根茎之中,没有点或未知,只存在线,它是被抽象线,是逃逸线,它被外界所界定,被解域所界定;第四则是“非意谓断裂的原则”,一个根茎可以在其任何部位之中被瓦解、被中断,但是它会沿着自身的线或其他的线重新开始,而且两个异质性的系列会在一条逃逸线上爆裂,它不被归属于、不属于任何意谓之物,在这个意义上讲,根茎就是一种“反-谱系”,不是由遗传疾病或具有谱系的疾病导致的进化或死亡,而是源自根茎式的多形态的流感——比如狒狒和猫科之间,就存在着非平行性进化,它在解域中扩张解域,沿着逃逸线最后变成一部覆盖了整个容贯平面的“抽象机器”;第五和第六的原则是绘图法原则和转印法原则,根茎不能有任何结构或发生的模型来解释,它和深层结构或演变轴线的观念格格不入,形象的说,根茎是“地图”而不是“仿图”,因为地图需要绘制,地图不封闭自身,地图具有多重入口,地图促进了场域的连接,“在一个容贯的平面之上最大限度地敞开了无器官的身体。”
编号:B83·2230605·1967 |
连接性、异质性、多元性、非意谓断裂、绘图法和转印法,这是根茎的几个原则,它和“树-根”“根-宇宙”形成了完全不同的体系,德勒兹和加塔利将其比喻为“根茎-运河”模型,它和树-根并非是对立模型,不同之处在于,它是作为一种内在性的过程而运作,从而颠覆了所谓的原型,从而绘制出了地图,“问题在于一种模型,它不断地被建立和摧毁;在于过程,它不断地延伸、中断并重新开始。”这个多元体就是“高原”,这个根茎就是由“高原”构成:它通过浅层的地下茎与其他多元体的连接,形成一个根茎。所以根茎就是一个系统,它是精神分裂分析,是层的分析,是语用学,是微观政治学,它通过那些概念形成的线,在层、分子链、逃逸线、断裂线等维度形成系统,所以概括而言,根茎是遗忘而不是记忆,是不发达而不是发展进步,是游牧而不是定居,是地图而不是仿图——它在任意两点之间连接,它在变动的方向上构成,它是反记忆的“反-谱系”,它是去中心化、非等级化和非示意的系统,“它没有一位将军,也没有组织性的记忆或中心性的自动机制。”
作为一种反记忆、去中心化、去等级化、多元体构成的高原,德勒兹和加塔利建立的根茎系统成为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始终处于中间的“间奏曲”,就像一条无始无终的河流,“它侵蚀着两岸,并在中间之处加速前行。”并不停留也无终点,流动就是游牧,所以他们以“战争机器”来形容它,这是游牧民族反抗国家机器的一种装置:国家的存在,是一种原型,它是逻各斯,是哲学王,是理念的超越性,是概念的内禀性,是精神的共和国,是理性的法庭,是思想的官员,是作为立法者和主体的人,“国家试图成为一种世界秩序的内化形象,并以此来使人扎根。”而游牧民族在国家机构之外,并反抗这个中心的、等级的、精神的、理性的、主体的存在,所以这一战争机器是一个配置,“它使得思想自身变为游牧性的,使书变为适用于一切运动机器的构件,一个根茎的分支。”
那些多元体在根茎的高原上如何游牧?那些容贯的平面如何为无器官的身体敞开?那些碎片化的语言如何成为总体的全集?那些地图如何实现场域的连接?那些间奏曲如何在无始无终的河流中演奏?在13个章节中,本身就隐藏了名字的“作者”在说话,13个章节也完全变成了独立阅读的根茎:在“1914年:一匹或几匹狼”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中,类属的多元体“群狼”在瞬间把握中达到了特异性的“狼人”,克分子单位重新回到了单纯的根,是父亲,是阴茎,是阴道,是阉割,但是在根茎的构建中,狼群的痕迹形成了场域,它被连接,它就是无意识,“不存在个别的陈述,只有生产陈述的机器性配置。我们说过,配置从根本上来说是力比多的和无意识的。它就是无意识自身。”在“公元前10000年:道德的地质学”中,地层就是分子组建为克分子的集合体,它是共振和冗余的系统,“实际上,无器官的身体自身就是容贯的平面,它在层级之上变紧、增厚。”
在从语言学向语用学的转变中,从符号系统向符号机制的建立中,根茎作为一种反记忆、去中心化、去等级化、多元体构成的高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首先语言是什么?“语言是地图,而不是仿图。”这一点是肯定的,因为语言是一种传递而不是传达,它保留了进口和出口,它连接了场域,但是在这里,德勒兹和加塔利提到了语言的核心,那就是“作为口令的词语”,而口令就是“每个词语或每个陈述与隐含预设之间的关联”,所以口令从来不是一种明确陈述的具体范畴;口令在陈述和行为之间建立关联,这种关联又是内部的、内在的,所以它是一种冗余;而且口令具有瞬时性,具有直接性,所以在口令的变量中关联就具有流变的权能,甚至就具有一种遗忘的力量——口令被抛弃,被接受,被转化,还有口令的口令,还有密码,它是过程,是组分,“同一个事物或词语无疑具有此种双重本性:应该从一方之中抽取另一方一将命令的成分转化为过程的组分。”所以,从口令到语言,它们都呈现出一种配置性,“内容不是一个所指,表达也不是一个能指,相反,二者都是配置的变量。”
那么符号机制是不是也是语言学预设不充分的表现?符号具有能指性,它也是在能指机制中,从一个符号指向并仅指向另一个符号,从而形成一种无穷,这就是符号的关联所形成的能指链,在这个能指链中,符号并没有在能指和指称之间、实体之间建立关联,也就是说,符号本身就已经达到了解域的较高程度,它在这种持续运动中被视作象征,“任何符号都形成着符号。问题不再是去了解某个符号意谓着什么,而是去了解它指向着哪些其他的符号,哪些其他的符号被增加到它之上,从而形成一个无始无终的网络,这个网络将其阴影投射于一个氛围式的、无定形的连续体之上。”在解域中,符号的能指机制是通过八个方面或原则加以界定的,但是在德勒兹和加塔利看来,这并非是符号机制的所有,他们认为,还存在着前-能指的符号学,它是通过符号运作“自然的”编码,所以在其中无法发现对实体的“颜貌”的还原;存在着反-能指的符号学,“符号学更多地是通过算术和计数、而不是节段性来进行运作。”还有第四种即后-能指符号机制,它与意谓相对立,为一种独特的“主体化”过程所界定。
当符号通过主体而被卷入其中,它必定具有主观符号学的特征,比如双重偏转,比如背叛,比如延缓之中的存在,所以在这里,德勒兹和加塔利认为符号机制不存在主体,只有表述的集体性装置,主体化只是配置中的一种。之所以这样一种符号机制卷入主体化之中,是因为它达到了一种绝对的解域,“此种解域表现于意识和激情的黑洞之中。”而根茎的符号机制需要的是“令语言口吃”,让主体化成为一个“身在母语之中的异乡人”,而这就是德勒兹和加塔利提出的语用学,语用学的整体由几部分构成:在发生性的组分中,形成一种混合符号学的仿图;形成诸多机制的转化性地图,连同其转译和创造的可能性,以及在仿图之上进行萌发的可能性;形成在每种情形之中都发挥作用的抽象机器的构图,作为潜在性或切实的涌现;形成配置的规划,这些配置重新划分了整体并使得运动得以循环流通,连同其选择、跃迁、及变异。所以符号机制并不是以语言为基础,正相反,语言是以符号机制为基础,“符号的机制则指向超越了所有符号论、语言学和逻辑学的抽象机器、构图功能,以及机器性的配置。”只有机器、配置、解域的运动,挣脱了语言和存在的坐标,贯穿在多种多样系统的层化中。
语言是配置,符号是配置,无器官的身体是配置,面孔是配置,一种反记忆、去中心化、去等级化、多元体构成的高原,作为配置的意义何在?解域的运动,逃逸的运动,那一部战争机器之所以反抗着国家机构,正是因为作为装置,它是一种游牧式的运动,“正是它勾勒出逃逸线:它引导着量子流,确保着流的创造一连接,并释放出新的量子。”国家机构制造的权力,军队的权力、教会的权力、学校的权力,以及公共的或私人的权力,它们形成了僵化的节段,这些节段又通过自身预设了权力的中心,所以反权力的战争机器就是通过解域、逃逸而完成对抗,“一部只以战争为目的的战争机器,它宁愿消灭自己的添弹手,也不愿停止毁灭。”在《论游牧学:战争机器》中,德勒兹和加塔利设置了和战争机器相关的“游牧学”公理和命题:“战争机器外在于国家装置。”这是“它来自别处”的命题证明,正是这种外在性,使它成为“少数科学”或“游牧科学”,它所形成的命题有:游牧式生存必然在空间之中实现着战争机器的条件;游牧式生存必然关涉到,一部战争机器的数字性要素;游牧式生存拥有着一部战争机器所提供的武器,并将其作为“情动”。
战争机器的游牧学外在于国家权力之外,那么它的配置带来的毁灭是不是也在建立权力?在这里德勒兹和加塔利提出了“生成”,“生成,就是从我们所拥有的形式、我们所是的主体、我们所具有的器官或我们所实现的功能出发,从中释放出粒子,在这些粒子之间建立起动与静、快与慢的关系,这些关系最为接近我们正在生成的事物,我们也正是经由它们才得以生成。”生成就是连接,就是创造,就是世界化,但是生成是一种“少数”的运动,它是微观政治学,它不关心历史,而是在过去和未来中生成一个共存的断块,这个断块就是“迭奏曲”,它是并存,是混合,是混沌,所以在迭奏曲中,存在着混沌的力量,大地的力量和宇宙的力量,而且三者相互对抗汇聚成为最强的迭奏曲,“宇宙,就像是一首宏大的被解域的迭奏曲。”配置,于是向着一股宇宙之力开放。
独立阅读的13个篇章像是13个配置,最后回到“结论”,德勒兹和加塔利从层化、配置、根茎、解域等方面再次阐述了它们的具体规则,而“抽象机器”作为一种构图,体现了“千高原”的特性,或者说,抽象机器就是流变的“高原”,它将内容和表达的变量置于连续性之中,它具有开放和连接性,使得配置勾勒出一个容贯性的平面,不断接近充满生命力的抽象机器——在这个意义上,它反而变成了一种书写,书写而成书,在游牧的高原上驰骋,在无始无终的河流中前行,在无器官的身体中生成,“一种强大的非有机的生命逃脱了层,穿越了配置,勾勒出一条无轮廓的抽象线,游牧艺术之线和流动的冶金之线。”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6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