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25 《我的黎明俪歌》:并且用第三人称
我一边吃一边阅读,一只苍蝇
落在书上,像铅字一样大;
我就让它停在那儿。我阅读,也让它阅读。
——彼得·雷德格罗夫《认真的读者》
对视,凝望,不经意翻过,又再次折回。第160页和第161页之间,没有插上一枚书签,在这个早春的夜晚8点,只有一首躺在那里的诗歌——甚至也没有苍蝇,那些坏家伙还没有在这个季节迎来它们的阅读时间。所以在翻过又折回的过程中,在没有发现苍蝇的早春夜晚,尴尬的故事里其实只是存在着一种隐约的想象,谁耸着肩,谁的小腿外伸,谁围成圈,谁又蜂拥而上?一种食物的美味有时候和进食者无关,那时是有一个诗人坐在饭馆的隔间,也有苍蝇在白色福米加的桌面上,而且他们也在对视,也在凝望,也在翻来覆去中体味汉堡的香味和看见的阅读。
不是对立,而是融合,彼得·雷德格罗夫,1932年出生的诗人,做过科技编辑和记者,写过小说和戏剧,当然还出版过一本月经期心理学的书,当他走进饭馆的隔间的时候,是不是就立志做一个“认真的读者”?但是当看见飞起来又落下来的苍蝇等待品尝自己汉堡的时候,是不是也体会到了月经期的心理反应,看上去,像是对于“他者”生存的一种感觉,但是苍蝇何尝不是“认真的读者”:它们“带着角质的眼镜”,它们蜂拥而成一本“书案似的大书”,而且它们在书上“像铅字一样大”,所以当停在那儿的时候,彼得·雷德格罗夫在阅读,苍蝇也在阅读,诗人阅读苍蝇,苍蝇也阅读诗人。
一种对应,甚至替换的关系被确定,关于读者,关于诗人,关于文本,都发生了改变,他们是不是变成了互文?他们是不是消除了“他者”?诗人和苍蝇合二为一,他和它们合二为一,在共同组成的一首诗歌里。但是当2018年3月的某个夜晚,当我坐在无人打扰的书房,在白色的书桌上翻开薄薄的小册子,在没有书签的第160页和第161页阅读的时候,我是不是也会看见“戴着角质眼镜”的苍蝇,也会看见研究过月经期心理学的诗人,也会看见它们合二为一书写的文本?
甚至,在对视、凝望、翻来覆去中,我是不是也成为那文案似的书本里的另一个铅字?认真的读者呼唤的是认真的诗歌,认真的诗歌需要的是认真的读者,当苍蝇和诗人共同完成一首15行的诗歌,我独立在外边,却像是被遗忘的。关于诗歌,谁必须是认真的?谁必须是神圣的?谁又必须是正襟危坐的?苍蝇在飞舞,它们原本可恶的、肮脏的、不懂诗歌的,却成为诗里一个特殊的词,却成为诗人书写的符号,当一切被纳入诗歌的时候,遗忘在外的读者也必须成为诗歌的一部分,因为罗伯特·邓肯曾经在另一页里这样注解着诗歌:“诗/靠消化思想、感情、刺激/生存/一种精神上的急迫跳荡在暗黑的扶梯。”这首名为《诗,天然造化之物》似乎已经指出了诗歌的本质,这个美国“黑山派”的领袖没有在吃汉堡的时候发现“它们”的苍蝇,也没有把苍蝇当铅字放在诗歌里,罗伯特·邓肯看见的是美,想象的美,返璞归真的美,那里有鲑鱼“在瀑布下无声地/盲目地搏击”,那里有斯塔伯斯绘制的麋鹿“茂盛的鹿茸”,于是,诗歌就应该像麋鹿一般戴上“新的幼茸”,笨拙不要紧,做作也不要紧,只要“他唯一的美/全是麋鹿”。
而当麋鹿的美成为诗歌的核心,如苍蝇一般变成诗歌的一部分,天然造化之物是自然,是天生,是幼茸,可是写着诗歌的是“我们”呢?“我们的罪恶与美德/都不能推动诗歌。”诗歌在那里生,在那里死,在那里成为天然造化之物,在那里“像岩石上花开花谢/年年如此。”而诗人似乎已经在罪恶和美德的道德归宿中再也无法接近诗歌,他们和我一样在遗忘的诗歌之外,无法成为“认真的读者”。这不是诗歌的危机,而是诗人的危机,约翰·贝里曼在《教授之歌》同样说出了这样一种关于诗人之下的诗歌之颓败,当十八世纪的“两行韵体诗”已经衰亡,当教授用原文唱起布莱克的诗歌,那些在底下坐立不安的“绅士们”却交头接耳,眯着眼睛,谁“患了狂犬病或麻痹症”?谁必须在中午之前结束这堂课?布莱克死了,十八世纪的韵体诗死了,读者也死了,“像莫扎特喋喋不休地说着。十二点。下课。”再也翻不过时间的另一个节点,到此结束就是永远的再见,因为没有“认真的读者”,没有用罪恶和美德来推动诗歌的人,“再见到你们时将会是在地狱的上层,/你们会感到不安,你们神圣的血液会泛起泡沫:再见”。
诗歌里,是如苍蝇一样的铅字,是如幼茸一样的美好,诗人,吃着汉堡走进饭馆的隔间,坐立不安交头接耳眯起眼睛,那么在这本唱起“我的黎明俪歌”的后现代主义诗歌集子里,谁是真正的诗人?谁来书写必须的诗歌?诗人和诗歌,是一种本体论的存在,但是他们在文本里和文本外,如何活着?关于生存,关于死亡,其实是现代主义的一个不衰的主题,他们寻找意义,他们解释自我,他们追求理性,可是当苍蝇爬上第160页的文本成为另一个不是“他者”的铅字的时候,一切似乎都被解构了。罗伯特·洛威尔在《臭鼬时辰》里说:“我自己就是地狱,/而没别的人”,当自我成为地狱,那些臭鼬,却“在月光下觅食”;大卫·依格纳托在《抢救死者》里说:“生存就是签上你的姓名,/就是忽视死人”,而当“爱就是做一条鱼”,一个自由的人剩下的就是“去抢救死者”;“自白派”诗人安妮·塞克斯顿说死者“躺在石船中/没穿鞋子”,当大海风平浪住的时候,“他们比大海更像石头。他们的喉咙、/眼睛和指关节,都拒绝祝福”;“垮掉派”诗人加里·斯奈德让“一头母牛爬上来”,然后它看见那里的世界中有鼹鼠、洋葱,以及甲虫,有阳光、男人和女人,有起床、婴儿啼哭和捎上午饭上学去了的孩子。
苍蝇在阅读,臭鼬在觅食,一条鱼身上的爱,鼹鼠、洋葱,以及甲虫的打斗,这个世界呈现了这些“天然造化之物”,每种东西都会成为“认真的读者”,也会成为有趣的诗人,所以死亡的悲壮、悲伤和悲苦,其实和诗人无关,像大卫·依格纳托一样,只是“静静躺在床上”——“我已成为这房间里的某件物体”,就像弗农·斯坎内尔看见父亲把一条狗埋了,自己没有了对于死亡的恐惧,却感觉到“某些神圣的味道”;唱出“我的黎明俪歌”的金斯堡浪费了五年光阴,在生命凋零、才起耗尽的曼哈顿看见了“东方冒出的烟圈光临卧室”的太阳,闹钟喧响的时候,黎明时分别的情人而创作的情歌变成了下地狱的警告;而1963年2月11日自杀身亡的西尔维亚·普拉斯用自己的身体真实体验了死亡,“死亡/是门艺术,一如干别的事情,/我干得格外精彩。”不像金斯堡还有着某些恐惧,她乐于用自己的方式解构死亡;一样的W.S.默温在诗歌里“写给我的忌日”:“那时,我将再不会/看见自己在生命里,比方说在一件奇特的/衣衫里/惊异于这个地球/一个女人的爱情/以及男人们的无耻/犹如今日,在大雨三天后写作/听鹪鹩歌唱以及雨声平息/向莫名其妙的事物弯下身去。”
| 编号:S55·2011203·0611 |
胳膊和手指,只是“第三人称的物”,只是没有所指的存在,只是无意义的符号,甚至只是肉体之一种。斯蒂文·史密斯说“人类是一种精神”,其实,肉体在照料着精神,“他把精神作为主人很好/
地照料肉体,可为什么这位客人还是皱了鼻子?”分离的灵与肉,表演的金精神与肉体,对立的形式和意义,于是,太多的第三人称,太多的肉体照料着精神,太多的分离、对立和表演,以及太多的欲望,在后现代的广阔世界里演绎出反意义的意义,无意义的意义。厄尔·伯尼看见阿赫姆兰出土的三千杆矛,他也看见了“一大堆十二英寸长的阴茎壳”,一个诗人于是“关上门,把那些矛插在窗户上
/测量它们的尺寸”;金斯利·艾米斯发现了真正美丽的面孔、漂亮的腿和臀部,还有酥胸,在上帝面前他却“已经勃起”,但是,“它还会疲软,像过去一样”;W.S.默温弯下身去又站立起来,看见那个女人抓住了那只被缚住的狐狸,“在你的爱里,/在你提供的鲜美肉食中,/它只品出了自己的覆灭”,可是这和肉体有关的死亡里,“我也曾亲身经历”;加文·尤尔特的《情眠》是一个爱欲交缠的狂热世界,里面有夹紧的乳蕾,有不系纽扣不上拉链的吻,但是肉体世界里的他们只不过是“第三人称”:“当女人躺在男人怀抱——柔软,酣睡,/完全的信赖,且/忠贞,你也许会说,/是真正的平和,松弛——/无论魅力多大,也没有人会躺在敌人的怀抱里。”
欲望在扩展,也无非是在平面中滑行,它张扬,它颓败,最终是无意义的呈现,当人类的精神被肉体的欲望带入到一个分离的“第三人称”的世界,还需不需要拯救?于是反宗教开始的是反救赎,反救赎归于反意义。霍华德·内梅罗夫喊出了《上帝之死》,但只是一个题目,那底下的万众在死去上帝的王国里,还“死不敢言”;乔治·麦凯·布朗《海滨猎人》里星期天看到的天堂无非是“大海的胸脯上有一千枚金币”;圣·塞维亚教堂是静谧的,但是当穿过大草地,当到达圣地,那浮雕上的两只鸟“朝我的面孔夹击而来”,在这首名为《格兰达劳的圣·塞维亚小修道院》的诗里,唐纳德·戴维就是让塞维亚成为一个“拯救者”,只是当浮雕上的鸟复活而成为静谧的神圣领地的一个敌人,就是把救赎变成了另一种嘲讽;D.J.恩赖特《威廉四世大街轶事》里发现了零售店的外国女士,她求购弗洛伊德全集二十四套,最后还深处手臂,还要“一尊差不多这么高的耶稣基督像”——弗洛伊德和耶稣,科学和宗教,潜意识和拯救,在出版商的零售店里,都成为一件商品,它们是书,是物,是索引:星期一是“生锈又多盐的皮”的靴子,星期二是变成一把椅、—口棺材、一张床的木制船桅,星期三是半罐瑞典酒精,星期四是海草和一根鲸鱼骨,星期五是渔民的头盖骨,星期六是一桶烂橘子,而星期天呢,“由于害怕长辈们,我屁股着地坐着。”索引里的七天,索引里的宗教,索引里的救赎,屁股着地的世界里已经没有天堂。
当然,伊甸园也早已经成为另一个无意义的词语,A.D.霍普的《留下的伊甸园》里那个“愤怒的亚当”不和夏娃共食,是因为,“她是从他身边被赶走的”,还有什么爱,什么浪漫,什么完美?“可是亚当,上帝没有再换给他一个伴侣,他生活得不朽、年轻、戴着贞洁的王冠,但是他不能生育、阳萎,这多么公正啊!”而伊甸园之后呢,是德里克·沃尔科特的《新世界》,只有那条蛇还在,而且亚当有个想法:“他和那条蛇为了利益/将共同承担伊甸园的损失。/这样,他们创造了新世界。它看上去还不错。”伊甸园之后的新世界,是另一种欲望,另一种本能,就像现代主义之后的后现代主义。
其实,把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用时间来标注,是一种割裂,是一种对立,当一本105首诗歌的集子收入他们的诗歌,当代表人物的诗作体现的是不大有名气却有风格的“小品”,当二战结束至八十年代的时代跨越成为一个坐标,其实在破碎、断裂、集合、众声喧哗中,根本无法窥见所谓后现代主义的整体性,更无法在文本的集约中解读一种另类的风格,而这样以类文化的方式提供文本,只不过是听到了更多的“第三人称”,在缺失了“认真的读者”的页码里,苍蝇终于群集而飞起,“我就让它停在那儿。我阅读,也让它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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