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25《小丑之夜》:他向镜子开了一枪
一把枪,一把从驯兽师那里拿来的枪,一把没有装满子弹的枪,一把对准目标开始射击的枪,当艾伯特举起枪,在一个人的马车上射击,他可能是自杀,也可能要他杀,下定决心,又犹豫不绝,最后枪声响起。这是一个富有隐喻的场景,艾伯特用枪想要制造一种结束,实际上不管是在内心斗争还是最后结果上,伯格曼都构筑了多重的“镜像破灭”。
艾伯特是在赶走了小丑福斯特和情人安妮之后,是在喝下了酒之后开始了射击,在他射击的时候,他的面前是一面镜子,镜子里当然也有一个艾伯特,同样拿着枪的艾伯特,同样混杂着愤怒和绝望的艾伯特。镜子和现实构筑的镜像关系让射击行为演变成了一种复杂的心理结构:他先是拿起枪对准了自己的头部,但是接着在恐惧中又放下了枪,在屋子里黑猫的注视下,他又拿起了枪,但是是没有子弹的空枪。在这个过程中,尽管有镜子存在,有镜子里的自己存在,但是镜子只是镜子,一种物而已,艾伯特朝向自己脑袋的射击只是在现实界的自杀,但是枪没有响,是巧合?是幸运?但是接着便响起了枪声,他对准的是镜子中的自己,镜子破碎,镜子里的艾伯特也一样失去了完整性。将枪头从自己的脑袋移向镜子,射中镜子中的自己,这是从现实界走向了镜像存在,艾伯特所要杀死的是自己镜子中的自己,也就是说,他的这一举动本身就是要打破镜像。
现实界他没有完成自杀,镜像里他完成了“自杀”,这是艾伯特脱离现实的一种努力,而这种镜像式的射击同时具有了双重意义,在镜子中,有一个和自己一样的艾伯特,也有一个看着自己的艾伯特,自己和看见自己的自己构成了两种镜像主体,一种指向现实反面的虚构,另一种则指向个体之外的围观者,当艾伯特射出子弹打碎镜子,一方面是用镜像里的自己替现实中的自己“自杀”,另一方面则是射向了围观者,射向了看客,从而打破了“示众”的耻辱世界。从现实中遭遇空枪,到打碎镜子破坏镜像,再到解构示众,艾伯特的行为具有了多重含义,但这还不是全部,艾伯特又冲出了马车,拿着枪来到了黑熊“桃乐西”面前,然后射杀了马戏团里的这只黑熊。黑熊是一种动物,它在可能意义上具有攻击性,当艾伯特举枪杀死了黑熊,就是在消灭一种动物性的存在。
一把枪制造了四种毁灭,而这才是这个“小丑之夜”中伯格曼想要表达的。艾伯特马戏团回到七年前的小镇,对于四处漂泊的马戏团来说,这似乎是他们希望的开始,作为艾伯特马戏团的团长,艾伯特告诉大家今晚要进行一场精彩演出。但是这多少是一种自欺欺人,因为马戏团里的人带着疲惫和厌倦,马戏团已经濒临破产,动物们长期没有食物,马戏团的孩子身上长满了蚤子,演出服装也破烂不堪。这是马戏团最窘迫的现实,但是在这种困境中,艾伯特陷入的是迷失,而迷失带来的就是一种镜像。这种迷失的镜像一方面是艾伯特马戏团自身存在的,它更多表现在艾伯特和情人安妮身上。艾伯特对马戏团的人说:“在美国,马戏团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有人群夹道欢迎,人们欢呼,尖叫,我们就象英雄一样。”马戏团有钱,有车,有钻石,但是那是在美国,而这里是瑞典,是瑞典的一个小镇,无疑,美国就是艾伯特制造的镜像,精彩的“小丑之夜”也是一种镜像。
在这样一种自我迷失的镜像世界里,艾伯特带着安妮去镇里的剧院借服装,他把安妮叫做自己的妻子,这无疑也是一种“镜像”。剧院的老板苏博特对漂亮的安妮产生兴趣,还特意为她安排了一个位置;剧院的男演员弗兰克斯甚至偷偷对安妮说:“我爱你,嫁给我吧。”男人的表白对于安妮来说,又构成了另一种镜像,虽然她当面骂弗兰克斯就是一头“公牛”,而自己绝不可能是母牛,但是当回去之后无法忍受马戏团的恶臭,安妮和艾伯特争吵之后再次来到了剧院,她甚至主动寻找弗兰克斯。而弗兰克斯把后台的门锁住,说她身上都是廉价的香水味和汗味,所以他教她化妆,而嘴巴已经贴近了安妮,后来他还提出了玩一个“游戏”,游戏的奖品是一根金项链。在诱惑和称赞面前,在勾引和威逼面前,安妮最后委身于他,这是迷失的一面,而在后台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安妮的面前就是一面镜子。但是当她完成了游戏,拿着项链去金匠店里才发现那条项链根本不值钱,当艾伯特质问她的时候,她哀求道:“我是被逼的。”
导演: 英格玛·伯格曼 |
安妮在镜像的迷失中成为游戏里的人物,这当然是对她自己的羞辱也是对艾伯特的羞辱,在“小丑之夜”中,弗兰克斯甚至当众羞辱他们,这使得艾伯特大为生气,他用鞭子打掉了弗兰克斯的帽子,但是在两个人决斗时,他败下阵来,在被拳头击伤的惨状中,他的身心遭受了双重的侮辱。这是安妮迷失带来的后果,镜子前的所谓表白,廉价的项链,出卖的肉体,构成了“小丑之夜”的现实。但是安妮之外的艾伯特,也迷失在自我之中,他以为只要有新的服装就可以在晚上的演出中翻身,但是当白天去街上做宣传,却被警察制止,“该死的艺人”是警察对马戏团的谩骂,在和安妮争吵之后,艾伯特想到了镇上的妻子和孩子,于是他去找他们。七年前,妻子安达在艾伯特离开之后留了下来,她开了一个卖烟草的杂货铺,生活慢慢恢复了正常,但是现在艾伯特找上门来,一切似乎都可能被破坏。安达给艾伯特准备了薄饼,给他缝补衣服,虽然那份爱还依稀存在,但是安达显然已经走了出来,但是艾伯特却认为这是他新生活的开始,于是他告诉安达自己愿意留下来,不再经营马戏团,安达拒绝了,他对艾伯特说的是:“没有人可以拿走我的清净和自由。”
艾伯特如梦初醒,他终于还是为七年前抛妻弃子而付出代价,安达不再接受他,他只能回到马戏团,“我只想拥有一个妻子,一个账户,我想做城市里的公民。”这是艾伯特醒悟之后的想法,可是他没有了机会,他所看到的这一切都只是虚幻的镜像,于是在安妮的背叛面前,在马戏团的窘境面前,在自我丧失尊严面前,他大声说到:“可怜的安妮,可怜的安达,可怜的孩子们。”而实际上最可怜的还是自己。当安妮的梦想破灭,当艾伯特的计划失败,马戏团只能是他们苟活的归宿,所以当艾伯特拿起枪对准镜子中的自己,他所要解构的就是自己编织的镜像生活。但是当镜子中看见自己的艾伯特也被打中,自我镜像之外则是另一种镜像被解构,那就是被示众的屈辱生活。
《小丑之夜》电影海报
马戏团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当人们成为小丑,就是一种对自我的遮蔽,而这种遮蔽自我在另一个意义上则是打开的,那就是在演出层面上,而演出就必须有观众,小丑演员和观众之间就构筑了一个对应结构,一个在表演,一个在观看,在看与被看之间,观众往往和舞台是隔离的,但是可怕之处在于观众导演的是一处名为“示众”的戏。在马戏团还在路上的时候,马夫对艾伯特讲起的是七年前福斯特和妻子艾玛在这里“示众”的遭遇:当时镇上驻扎着一群士兵,他们在练习射击,花枝招展的艾玛走向了他们,士兵们围观了她,当然也给了她钱,但是继续发展艾玛在他们面前表现变成了取悦,她甚至脱光了衣服和士兵们在水中嬉戏;福斯特知道之后赶去,他也脱光了衣服下水,当赶走了那些士兵,抱起妻子回到岸上的福斯特发现衣服被藏了起来,他只好抱着艾玛一步步走向马戏团的营地;在整个过程中,先是士兵围观发笑,接着是马戏团的人追着他们嘲笑,士兵和马戏团成员完全将他们“示众”,在一步步向前中,是赤脚带来的疼痛,更是心灵受到的屈辱,所以艾玛指责马戏团的人“不顾丈夫的死活”。
这是七年前的一段遭遇,在马夫的回忆中,伯格曼将这一影像处理成类默片,仿佛早已经成为了过去,但实际上马戏团永远存在这样的示众行为,七年之后便降临在艾伯特身上,马戏团所谓的“小丑之夜”最后变成了他和弗兰克斯之间的决斗,他被打得鼻青脸肿,最后倒在地上,而他的疼痛和屈辱变成了观众取乐的节目,他越是疼痛,观众的掌声越响,在示众中,福斯特宣布:“女士们先生们,马戏演出现在结束。我们十分感谢各位光临……”这一次“演出”,马戏团得到了不菲的收入,而这无疑是一种讽刺。
自我带来的迷失,他人围观带来的示众,这便是两种镜像的存在。所以在几乎绝望的时候,艾伯特选择击碎这些镜像,子弹穿透了镜子,那个迷失的自己不见了,那个看见自己的围观者不见了;子弹打死了黑熊,就是打死了如弗兰克斯“公牛”一样具有动物性欲望的人。所以在一把枪制造的四重毁灭中,艾伯特才有可能告别小丑式的人生,于是马戏团离开,于是艾伯特看见等着他的安妮,两个人脸上显出了微笑。告别镜像的迷失,告别被围观的小丑,也许就是为了找到自我,就像福斯特告诉艾伯特自己做的那个梦:“她问我:你想休息吗?我说:好啊。这样你就可以在我的子宫里睡觉了,她说。于是我钻了进去,感到安心像一块摇篮里的石头,我越来越小变成一颗种子,然后我就消失了。”进入子宫,成为种子,生命也许可以慢慢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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