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25《光芒深处的光》:从肉体出发的旅程
也许上帝有一间屋子。
但不在这儿。
——《你敲门,门就为你大开》
那时的我听见了花朵,但不是鬼魂在吹口哨;那时的我唱起了歌儿,眨眼的人都会嫉妒;那时我伸出快乐的手,让梦取代醒着……是的,那时,“万物都已获得新生”,我在寻找着一条通向主的近道,甚至爸爸也已经回来了,但是为什么还是那么寒冷,还是那么蛮荒?为什么我还在风中逗留?为什么“众鸟在那儿死”?爸爸带着白人的身子回来了,我对妈妈说:“上帝在别处。”蛮荒和寒冷,总是一个“漫长又漫长的时光”。
万物新生,爸爸回来,歌唱,以及伸出手,一切都是美好的开始,一切都是值得赞颂,但是蛮荒与寒冷没有改变,因为上帝的那间屋子“不在这儿”,甚至他的门是关着的。引用自《圣经·马太福音》中的那句箴言:“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西奥多·罗特克寻找着上帝的近道,他也应该已经敲门了,祈求、寻找、扣门之后呢,《你敲门,门就为你大开》,和题目相反的境遇却是:上帝的屋子不在这儿。那么,是不是这是另一个上帝?这是罗特克自己命名的上帝?或者,他还没有寻找到近道?万物还没有真正得到新生?
1951年出版的诗集《赞美到底!》,用一个感叹号表达了对主以及万物的赞美,但是门没有开,屋子在别处,也正因为上帝的屋子不在这儿,所以罗特克要“赞美到底”,直到真正找到上帝的门。而实际上,早在这本诗集出版十年前的1941年,罗特克就已经打开了另一扇门,他的第一部诗集就命名为《屋门大敞》,而诗集同名诗歌更是敞开了生命之门:“我赤裸得一丝不挂,/以赤裸为盾牌。/我把自己穿在身上:/我让灵魂成为多余。”我的隐秘在叫喊,我的心门大开大合,我的爱是眼睛的使命,我的真相可以预知,甚至我的痛苦也没有遮掩,所以“屋门大敞”是以“赤裸得一丝不挂”得方式迎接世界,这是没有谎言、没有疯癫、没有扭曲、没有痛苦的赤裸呈现。
但是很明显,罗特克的“屋门大敞”是打开了自己的门,是我做出的努力,甚至是为了“让扯谎的嘴闭上”从而用语言说出真相,是为了用最清晰的呼喊表达痛苦的扭曲——“屋门敞开”是为了抵达一个自己,这个真实的自己和父亲有关,和温室有关,和夏天有关。小时候罗特克体弱多病,正是父亲和那座大温室让他感受到了生命的神奇,多年以后,他在《公开信》中提到,大温室“是我全部生命的象征、一个子宫、一座人间天堂”。这是植物、虫子的王国,这是体悟生命的天堂,这是迎接万物的旷野,“走在这片旷野我想起/另一个夏天。”打开门而通向旷野:我紧跟在父亲身后,一路走到河边,看到水流从父亲腕上的汗毛间流过,“他的形象紧随流水,——/和太阳一起在涟漪中闪光。/等他站起来,他的脸/消失在河水的迷宫中。(《预感》)”打开门而碰到“从未见过的东西”,一闪而过,像是“眼与手无法占有的事物”;打开门,是一夜的暴风雨之后的黎明,“橡树携带每一片叶子矗立,坚挺得像一口钟。(《中部大风》)”在打开门而抵达的旷野中《赞美大草原》:“田野展开一行行作物连绵不绝。/我们慢慢走,远近一切了如指掌。”是《寒气降临》时的美好感受,“但很快冷雨寒霜杀来/把纯洁的香味压进土里”;是无法忘记的《春日感怀》:“我欢呼春天到来,好像从未有过春天。”当然更是不绝的《田园曲》:“我们一个个走进草地旁边的屋子,上床,/忘了恐怖和头版要闻,忘了枪炮和演讲。”
“屋门敞开”让这一切的美好驻留,而美好在罗特克那里更多呈现为一种感官的感受,“看着变了的景象,我的眼睛恍然大悟,/耳朵却像贝壳,依然发出大海的轰鸣。(《中部大风》)”但是对于1941年的罗特克来说,一切都已经变成了回忆,回忆意味着某种逝去,它是再不见的温室,它是已经去世的父亲,甚至是从此再无法摆脱的躁郁症,与其说罗特克在第一次的“屋门敞开”中用诗歌来营造回忆之意象,不如说是在死亡和痛苦降临时对生命的一次返回,因为当他喊出“野草万岁”的时候,世界呈现的是“令人痛苦的岩石”,是贫瘠的土地,是丑恶的世界,是自我的渺小,甚至连头脑都无法与那些粗糙、邪恶、野性的“小小菜地的野草”相匹配,甚至连站立、坐下、期待、爱、创造、饮酒和死的权利都难以赢得,远处的甚至只有“去往伍德朗的路上”——那时罗特克父亲坟墓的所在地,“我没赶上抬棺的庄重地各就其位,/没看到办丧事的一副谄媚的怪相,/伸长的脖颈,哀悼者无个性的面孔,/——还有那眼睛,依然生气勃勃,从低洼处一间屋里仰望。”
曾经的旷野变成了伍德朗的墓地,曾经的温室已经被拆除,曾经跳起华尔兹的父亲已经安眠,或者曾经“屋门敞开”而赤裸裸的自己备受折磨,所以在这样的命运中,罗特克成为了“迷失的儿子”,但是对于迷失的自己来说,罗特克依然在寻找那扇心门敞开的方向,依然寻找大温室作为意象在诗歌中的位置,依然在赤裸裸中将自己穿在身上:那首《温室顶上的孩子》里的自己还是看见了指着天空大叫的树,那首《我爸爸的华尔兹》里父亲还抓着我的手醉醺醺跳起别扭的舞蹈,那里的蜗牛还在给我照明,那里的鸟儿还在送我回家,那里的虫子还在我困厄时理解我,“万物皆不放弃生命,/纵然是泥土,也在呼吸稀薄的空气。(《储窖》)”对万物的抒情,就是罗特克万物有灵论的一种体现,它把我融入进不放弃生命的万物之中,并以万物之看和听来解读“迷失的儿子”所要打开的另一扇门。
但无疑,这个从迷失走向敞开的过程,也是一种痛苦的体味,罗特克发出的拷问是:“告诉我:/我上哪条路;/我出哪扇门,/去何处,走向谁?”迷失的儿子只有自己,只有在黑暗洞穴里的自己,只有“不足以赢得赞美”的自己,所以一开始迷失就是“逃”;逃之途中,探寻着大树的根须伸向何处,探寻谁布置了青苔,探寻谁震得烂泥嘈杂不休;即使是那些渺小的歌,那些迟缓的云,那些多黑的水,即使和父亲一样令人畏惧的石头,也能带来关于生命的思考,“所有的窗户燃烧!我的生命剩下什么?”沉思之后,反问之后,一种渴望在内心燃烧,它不是逃,而是跑,“再见,再见,老石头,时光之序运转,/我让双手与持续的焦虑结为一体,/我跑,我跑向呼啸的金钱。”一种面向而不是背对,让罗特克看见了光,这是内心的光,是“光芒深处的光”,“热气在植物幼芽上急匆匆旋转。/站好!站好!/爸爸来了!”
编号:S55·2231113·2031 |
“爸爸来了”是对于“去往伍德朗的路上”的一次返回,是对于“迷失的儿子”的一次返身,它以“冬天开始了”成为另一种生命过程的开启:回到生命的原点,“在这儿生下我。”回到野草、虫子的世界,回到看见和听见的感官,但是,“死亡不在其列。”一切都呈现出生的样子,蟾蜍与石头重叠,母熊在山下游荡,黄蜂在等待,葡萄在反光,而那个曾经迷失的儿子,看到了“火焰的形状”,那就是“光芒深处的光”,“认识那在我们浑然不觉时降临并且扩散的光,/当水猛地泻入晦暗花瓶,将其注满直达瓶口,/在边沿上满满的,战栗,仍然没有溢出,/仍然托住并且喂养着宁静的鲜花的花茎。”但是很明显,罗特克从迷失中回身,回到生命的原点,开始于另一种意义的探寻,他更多地还是通过肉身的直接性进入生命状态,“这肉身打着怎样更多的算盘?”这是对生命降生的疑问,那些野草、虫子和自己,也在“我的肉吞吃我”中活着,所以罗特克将其命名为“从肉体出发的旅程”,它有着怎样漫长之旅?它将抵达何处?
对肉身的疑问成为罗特克从迷失中走出来的象征,而肉身的疑问尤其在灵魂深处散发的那些光芒中,成为真正的“深度意象”。这个深度意象并不是单纯的万物有灵,罗特克更多将生命看成是灵与肉的结合,看成是精神自我的重生。“我为你命名:万物的女儿”,对于万物的命名是为了“冲着我的灵魂说话”,是为了从众神中救出我的情人,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完整,“我在别处,——/我坚持!/我活着。(《感觉!哦,看哪!》)”命名之后是对话,“我能向万物说‘你好’”,和蜗牛交谈,遇见歌唱的生灵,而自己也向生灵歌唱;对万物灵魂的赞颂就是罗特克的《赞颂到底!》,它是死亡之后的重生,是肉身之后的灵魂,“我梦见我是所有的骸骨;/死者睡在我衣袖里;/快乐的耶稣把我扔回去:/我轻易地消磨时日。”从此了解了边地小溪的快乐,石头永世的渴望,从此,“小鱼儿爱我,那些驼背的打呼噜的生灵也爱我。”从此,“我的鬼魂全都欢天喜地。/光芒变成我。”
对灵魂的赞美,是在迷失之后的返身,是在肉身之后的救赎,是在死亡之后的新生,但是《赞美到底!》并非是罗特克完全发现“光芒深处的光”最后的圆满,对于罗特克来说,生命的旅程总是漫长,他也无法完全停驻在某一个点,甚至肉身之痛苦一直陪伴着他,甚至死亡的意象一直围绕着他,甚至上帝的那间屋子始终“不在这儿”——在后期,罗特克除了躁郁症的折磨之外,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一件就是和狄兰·托马斯的深厚友谊,他们在纽约一起谈诗、喝酒、看电影,他把狄克·托马斯称为“喝自己的血、吸自己的髓以抓住某种素材”的诗人,但是这场友谊最后给他带来的是死亡,是关于生命之逝去的悲伤;另一件事就是他与贝雅特丽齐·希斯·奥康奈尔的爱情,“这使他的生活安定下来,最终诞生了自叶芝以来最伟大的情诗”。死亡和爱情成为罗特克对于生命的再一次体悟,再加上自我肉身的谵妄和痛苦,它们构筑了罗特克一生都在探寻答案的“从肉体出发的旅程”。
西奥多·罗特克:我梦见我是所有的骸骨 |
死亡意象总是出现在1953年的《醒来》诗集中。学生简从马上摔下来,重伤而死,他写下了《献给简的挽歌》,“我重伤的宠儿,我易受惊吓的鸽子,/要是我能用胳膊轻轻碰一下昏睡的你,多好。/面对潮湿的坟墓我倾吐爱的话语:/我不是父亲,也不是恋人,/在这件事上没有权利。”这是怎样一种痛苦和无奈?《老妇人冬日絮语》中,老妇人和冬日都指向了生命之颓唐,当肉身渴望上帝,一种冷却让一切变得沉默,“心/也冻得硬邦邦了。”《写给约翰·戴维斯爵士的四首诗》更是在死亡面前的挣扎,“肉与灵精通寻欢作乐之道/在众神迷失方向的黑暗世界。”那是不可思议的恐怖和欢畅,“身前身后,/都是死者孤单的牧场”。但是也正是从这看似无法逃脱的死亡阴影里,通过“灵与肉大喊”,发现另一道光,“在一个突然阴暗的日子,我和你/一同抗争我们自己的阴暗。”最后一节的守夜是这种“光芒深处的光”带来的希望,“世界赞成生机勃勃的人。他们是谁?/我们公然反抗黑暗,为抵达洁白和温暖。/当风拦住我,她就是风;/生命处于顶点,我在她的美色里死去。/从肉体升向灵魂的人对堕落了如指掌:/词语在世界前方跳跃,而光就是一切。”
这种生机勃勃的风,在1958年的《说给风听》中成为爱欲之风,相对来说,这一诗集的基调是明亮的,氛围是欢快的,甚至还有诸如《丁基》《奶牛》《蛇》《树懒》《妇人和熊》这些“写给孩子们的打油诗”,但更重要的是其中的“情诗”。《梦》中的“她”是变幻的形象,被自身的火焰环绕,然后她向我走来,“她爱风,因为这风爱我。”罗特克就是将其命名为爱情,“直到变得脆弱,爱情才真是爱情。”小鸟在我们伫立处盘旋,鹿从斑驳的森林里跑出来,我扔出一块石头,落水的声音给了我力量,“所以我才算活着。”《我认识一个女人》中的女人让我认识了永生,“我发誓她的身影自如宝石。/而眼下谁会想到永生?/这把老骨头活到掌握她欢闹方式的时候:/(我通过看身体如何摇摆来测量时间)。” 在《声音》中听到夏日的美好,“鸟儿,姑娘,鬼魅之树,/大地,纯净的空气——/它们温和的歌在我心中回荡;/漫长的正午没了脉搏,/像任何一个夏日。”
如此美好,如此抒情,对于罗特克来说,死亡后的新生,是被爱欲唤醒的新生,从爱欲和灵魂中获得爱,更是对于生命永恒意义的阐述,但是这新生又完全是和死亡结合在一起的,“死亡是更深的昏睡,/我很高兴入睡。(《悲叹》)”在纪念W. B.叶芝的《垂死之人》中,罗特克将生命看做是一种“垂死”之中的生,他通过诗人叶芝的“遗言”阐述了生和死的辩证关系,“已逝的会再来:/肉体遗弃了骨头,/而一个吻绽放了玫瑰;/我明白,如垂死者一样明白,/此刻才是永恒。”垂死之死,是看见了死亡的可能性,更在这种可能性中成为最后的生灵,“一个学习歌唱的男人”——叶芝的“遗言”成为罗特克重新注解生与死的意象,它诗人之外的生命体验,更是从“最后的生灵”中定义了灵与肉之结合的永恒,从焚毁肉身开始,从欲望之夜开始,然后歌唱,人后对抗,然后点燃,然后爱,“一个生命仅仅是一个生命:我拥有大地;/我将用我的死亡解放所有的垂死者。”于是在这样的垂死之死和生之中,形成了“她”,“我敢拥抱石头,旷野是我的朋友;/轻风吹来:我已变成风。”于是在爱欲变为爱中,“我模模糊糊想起的东西,现在清楚了,/仿佛被一个精灵或超出/我的力量解放。/未曾祈求的,/最后的。(《我能对我的肉身说什么?》)”
垂死而死,爱欲而爱,罗特克从赤裸裸的肉身到灵与肉之结合,再到精灵超出肉身,那一扇门再次敞开,新的旷野也便成为了最后之人“赞美到底”的意象:是割草机,是水渠,是猫鹊的地盘,是田鼠的老窝,万物在狂野之中,“他学到了什么是永恒”;是我,作为一条蛇,一只喧闹的鸟,“或者,运气好,作为一头狮子”;万物和我,我和万物,都是旷野的存在,都是永恒的存在,“一个朝向他自己之无限的男人/唤醒所有的波浪,所有不受束缚的迷途的火焰。”于是,他成为众生的尽头,成为“最后的人”:最后的人让有限的事物泄露了无限,“由一块孤单的石头放大的涟漪/缠绕整个世界的海水。”最后的人伫立在自己之外,“不受成为和灭亡之限”,却能将全部的光聚拢在自己身上;最后的人即使在好友们面前跌倒不止两次,也会对这一切心怀感激;最后的人会让自己活着变成永恒的一份子,“与我们一同死去的是死的意志。”而最后的人必将是发现了那个上帝的房间,“于是我像一棵老树/通过向内枯死,与我的神性保持一致。”
罗特克“从肉体出发的旅程”,其实是从一扇大敞的门到另一扇大敞的门的旅程,是从父亲的旷野到儿子的旷野的旅程,“身体如何慢慢地从精神松绑/直到最后我们成为纯粹的灵。”当1963年8月1日罗特克在朋友家泳池游泳时死于心肌梗塞,脸朝下浮在水面上便宣告了这段旅程在现实意义的终结,但是罗特克似乎在用这种肉身之死书写着一生最后一首诗:朋友将游泳池填上土改建为禅宗风格的岩石庭院,以示对罗特克的纪念,而再没有醒来的罗特克变成了诗歌中“纯粹的灵”,《华尔街日报》的讣告引用的就是罗特克的自我陈述:“我把自己看作一个爱的诗人,一个赞颂的诗人,我希望人们大声朗诵我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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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八千里路云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