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6-30 《脉搏》:爱情与阳痿一起庆祝
“该死的狐狸,”他轻声说道,不太确定玛莎是否已经醒,“要不就是该死的猫。或是该死的松鼠。总之,是该死的自然。”他站在窗旁,有些恍惚,不知自己是应该躺回床上,还是下楼,慢慢开始新的一天。
——《园丁的世界》
站在窗前大约是看不到狐狸、猫和松鼠的,它们都在和夜有关的另一个世界里,但是当一只陶烤炉被碰翻的时候,他从声音能够判断盖子碎成了两半——看不到和判断出,以不同的方式搅乱了这个原本就已经安睡的晚上,如果把陶烤炉的盖子碎成两半当成一种结果,把“该死的自然”看成是事件的一个原因,是不是在结果面前一切的原因都可以被忽略,是不是只有在最后的无奈中才会想到自己该何去何从?
躺回床上还是下楼,构成了非此即彼的选择,它是两条道路,下楼是打开门,走到花园里,检查陶烤炉被弄碎的盖子,或者试图去寻找背后的肇事者,那只狐狸如何穿过木栅栏,那只猫如何从屋顶跳下来,那只松鼠如何离开那棵树,之后的情境可能还会在不同的原因引领下走向夜的深处,拿起棍子赶走狐狸,用石块扔向猫,或者大喝一声让松鼠逃离,但是这一切有什么用吗?“嗯哼。真正的园艺家期待严冬啊。寒冷可以杀死所有的害虫。”就像一种期待会走向最后的结局,可是那土壤里根本不含有土,只有“灰尘、草根、黏土、羊角芹、猫粪、狗粪、鸟粪,诸如此类”,即使在那个春天他改善了土壤,把该挖掘的地方都挖开来,开始了同接骨木做漫长的斗争,甚至在那个朋友一起来的聚会中宣布“租了一块地”,但是对于肯来说,一切只是为了让土壤看上去含有土。
而如果不下楼,不打开门,不寻找狐狸、猫和松鼠的踪迹,而是回到床上呢?床上躺着已经结婚八年的玛莎,她已经入睡,当那个陶烤炉的盖子碎成两半的时候,她没有听见,当然也不会像肯那样在梦中遇见狐狸、猫和松鼠,梦在别处,肯是无论如何也走不进去的,那么即使回到床上,和玛莎睡在一起,就像他们之前太累了躺着的时候,只是漫无目的地闲聊晚上的事情,“互相安慰聚会很成功”,却不再有阅读和性的兴趣——即使他开始习惯玛莎按菜谱做菜、用地图去城里,即使他试着改善土壤让玛莎的黑莓能够生长,即使现在他们不再争吵正走向“两个人的民主的婚姻”,现在的问题是,这一切是不是可以消弭八年来的隔阂?“他不知道,自己做着这一切是因为深爱玛莎如初,还是仅仅因为要履行丈夫的职责,好让周围的人看出自己多么爱玛莎。”
内衣这样的礼物已经少了情色联想,“正是我要的”渴求好久没有听到了,在只有相互安慰聚会成功的夜晚,生活和那不含土的土壤有什么区别?或者说,下楼和躺回床上有什么区别?当两种选择都变成了礼貌,变成了做作,变成了职责下的形式,所谓的民主是不是变成了“可怕的荆棘”?“嫉妒、贪婪、憎恶、吝于夸赞和满口谀辞、愤怒、情欲、垂涎,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罪孽,他都记不真切了。”在一个园丁的世界,其实根本没有选择,其实都指向同一个结果,就像狐狸、猫和松鼠,都是“该死的自然”的一部分。
“该死的自然”是不是变成了一种隐喻?在婚姻故事里,隐喻是明显的,《婚姻线》里的他们也一样,起初他们把卡鲁姆的小岛叫做“岛屿之爱”,起初他们还没有结婚,起初她戴着一枚婚戒,但是她身上的那件毛衣的花纹不是和渔业和信仰有关,也不是海洋与沙地的描述,而是从横越肩膀的一系列锯齿形图案中看到了婚姻中的波折,“它们是名副其实的婚姻线。”于是时间变成了“那一年”,于是他们变成了单数称呼的“他”,于是夏天只有他和卡鲁姆一道去挖蛤,而在看见小岛最后那遮蔽现实的层层叠叠云雾中,“他浮想联翩。他想到了婚姻线和衣服扣子;想到了沙中的竹蛏和岛屿性爱:想到了失踪的小公牛和变成灯油的管鼻鹱;想啊想,最后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卡鲁姆知道,他不会回来了。但眼泪并非因此而流,也并非为自己而流,甚至都不是因她而流,因记忆而流。这眼泪,是为他自己的愚笨和自以为是而流的呀。”
他们和他,复数和单数构成了生活中的两种选择,就像躺回床上还是下楼构成的非此即彼的选择一样,其实根本没有区别,它们就是所谓的“同谋”——在《同谋》里,“它表示两个人之间的心照不宣,也可以说是一种先知先觉。”那么一种感觉能直接影响到另一种感觉?一个人会爱上和自己一样有强烈渴望的另一个人?“二十岁那年,我竟爱上了一位有夫之妇,而她对我的这份爱慕和情欲却全然不知。”总是希望是一种同谋关系,在被警告“不得暴饮暴食,不得懒惰、不得给学校抹黑;不得贪婪,不得辜负家庭;不得妒忌,不得愤怒,不得给国家蒙羞”的“我们”世界里,可以找到那种心照不宣的感觉,但是她的肢端末梢为什么会血液不畅?为什么有人戴拇指套时下面真的会有一根大拇指?为什么心照不宣的两个人会忘记在场的另一个人?
隔着厚厚的衣服,肉体和肉体之间的爱慕和情欲当然无法成为同谋,“衬衫袖子、毛衣、夹克、雨衣、厚呢短大衣、无袖套衫——还有呢?没有什么再裹着肉体了吗?这么说来,我们之间隔了六层布。要是她在毛衣下面还穿了件带袖的内衣的话,那也许就隔了七层了。”之后就变成了柔情之后倏然勃起的阴茎,变成了可以被脚踩着的剥了皮的荔枝,变成了对一个断臂的人做爱的想象,而到最后,她起身,她面带微笑,她把手放在餐巾上,甚至“指关节抬了起来是我触碰到了她”,最后还是和她的疾病一样,在血液流通不畅的情况下,“导致无法到达肢端末梢”。
但是欲望呈现为病态之一种,脉搏的跳动还正常吗?“她先给你把脉。按照中医原理,共有六条脉,左右手腕各三条。但左手腕的脉更重要,因为它们关涉人体主要器官——心、肝和肾。”《脉搏》里的父亲这样对我说,一个丧失了味觉的人在非常专业的医院里进行把脉,在关乎心肝和肾的治疗中,能恢复所谓的感觉?经常醉酒的父亲,成为酒徒的父亲,其实是被母亲拉回到了正常生活中,这是一种“脉搏”之外的拯救,这种拯救当然和爱情,和婚姻有关,但是这仅仅是道德拯救?当他们不再有性生活,亲密无间代表着正常的生活?
这或者为我和贾尼丝的婚姻提供了一种样本,“我之所以羡慕他们的婚姻,部分原因在于我自己的婚姻十分失败。”没有举行婚礼,向别人一样提前拟好了离婚协议,结婚十八个月后争吵中说起各自的婚外情,“你有婚外情,我有婚外恋。这算不算直面事实呢?”在“纳税,缴养老金,有人寿保险;我们享受国民医疗服务,力所能及地捐赠行善”的中产阶级人士的世界里,这些似乎都是生活方式之一,甚至缺失了道德约束,也不再像父母那样把这一切看成是病态。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当父亲闻不到母亲的香味,当母亲变得迟钝,他们的亲密无间,他们的道德拯救,还会成为一种样本?“我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部分夫妻都会找到一种相处之道,基本上来说,这种相处之道很不真实。就好像这种关系取决于相互保证的自我欺骗。它错就错在定位上。”当贾尼丝这样描述婚姻生活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把“脉搏”式的治疗也看成了一种自我欺骗。
父亲在四个疗程之后渐渐有了嗅觉,母亲在越发迟钝中患上了运动神经元,当母亲奄奄一息的时候,我想象他们在一起,“父亲坐在床边,亲吻着妈妈,不知道她是否能感觉到他在亲吻她,他对她说着话,不知道她是否能听到他的话语,也不知道即使她能听到他的话是否能明白其意。”看上去依然是一种自我欺骗,他爱着她也好,她拯救他也罢,亲密无间也好,相互依赖也罢,是不是也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形式?就像父亲自己说的那样:“我一直在熟睡,直到被火烤醒了才意识到房子着火了。”脉搏还在跳动,婚姻还在维持,却在一场大火中看见了灰烬——回到“应该躺回床上,还是下楼”的选择中,一切是不是就取消了意义?
| 编号:C38·2170722·1398 |
“所有生命都是败笔,艾丽丝如是解读世界,而简把失败上升为艺术的陈词滥调,不过是缥缈的幻想而已。”上床和下楼的问题在《与约翰·厄普代克上床》里其实也导向了两种不同的方向,艾丽丝解读生命中的败笔,当人生出了差错,就去寻找严肃的解决办法,譬如皈依上帝,然后用轻松的方案,比如自嘲或者自杀,而简则是用艺术的方式变成一种幻想。当两个人踏入婚姻殿堂之后又各自离婚,他们或者开始做园艺,或者玩填字游戏,或者写赤裸裸的小说,但是都不再从性生活中寻找乐趣,所以“与约翰·厄普代克上床”就变成了一种嘲讽,就像简所说:“不过,如果你和他睡过,那么我极有可能也睡过吧。”不同的处理方式最后还是回到了无差别的状态中,回到了和文字赤裸裸的关系里,而所谓的男人,也都变成了简单生物,“一切的一切也许真的源于一件狡猾的胸衣。”
爱情、婚姻、创作、阅读,以及上帝,意义都被解构了,没有性生活或者只是一种表象,当现实丧失了选择的权力,一只狐狸,一只猫,以及一只松鼠就只是简单生物,所以在《在菲尔和乔安娜家》里,就变成了明喻和隐喻的阐述,“眼下,欧元和英镑相隔数英里,所以它们的关系是隐喻的。甚至可能是形而上的。然后它们慢慢靠近,就像明喻,最后就一体化了。”简单说来,明喻是“更相似”,隐喻“更具隐喻性”。在菲尔和乔安娜家的四次讨论中,大卫、麦克达夫、苏、迪克、彼得,以及菲尔和乔安娜这些发言者其实都隐匿在对话中,当所有的论述在引号里被展开的时候,其实就已经走向了没有分界的一体化之路上,当希拉里·克林顿承认竞选失败、伊拉克战争、戒毒专制主义、因特网革命、信贷危机、英国大选等等社会问题成为话题的时候,他们到底看见了现实的明喻还是生活的隐喻?
如果抽烟只损失一年的寿命为什么不抽到老,这是一种明喻?烟民和酒鬼就是大骗子,这是一种隐喻?酸橙与肠癌也许存在联系,这是一种明喻?“所有伟大的追根溯源都是错的”是一种隐喻?而其实不管是对伊拉克问题六四开,还是橘子酱和肠癌的关系,不管是“丛林法则是强暴,而不是假装性高潮”,还是“‘我们中五分之一的人相信或认为什么什么’开头的句子都是不足为信的”,经验主义、怀疑主义、存在主义,以及一切和身体有关的疾病,一切社会存在的问题,都在那些泛化的对话中变成了无意义,“这深更半夜的,一切都是隐喻。”当一切都是隐喻,六四开也是五五开也是三七开也是一九开,2月14日,不是浪漫的情人节,而是“爱情与阳痿一起庆祝”,“也许多达五分之一的人”永远不会认可。
“局部的,局部的。刚才我说的是一种感觉:全都失控了,来不及了,我们束手无策……”这就是没有选择的现实,生活无非是《擅入》的故事里,琳在漫步过程中不管孢子会钻进胃里致癌,不管布拉舍尔-素帕丽特靴子是不是掉进了蕨草,不管30年代金德·斯考特非法入侵事件,“我告诉你了,我只是想喊一声。”喊一声就是原因,喊一声也是结果,喊一声是目的,喊一声也是过程;现实也无非是《画师》里的那个工匠,只选择和自己所画的母马在一起,“十二年来,她一直是他的伴侣,她能毫不费力地理解他,从不留意他们俩在森林中独处时他嘴巴里发出的噪音。”而所谓的政治便是《东风》里不戴避孕套却也不调情的男女,体育丑闻带来的疾病刚好免除了危险,与爱情无关,与欲望无关,与隐喻无关,“这窗外的景色总是佯装成一成不变的样子。不过呢,从前倒有一排木屋住了视线。后来有人把木屋烧了个精光。”
总之,脉搏还在跳动,话题还在讨论,剥了皮的荔枝会找到同谋的关系,毛衣上的花纹不断翻新,土壤测试器会知道花园里到底有没有土,狐狸、猫和松鼠会接着碰翻陶烤炉的盖子,2+2=4,上帝住在天堂,天下可以太平,大脑用来性交,所有的现实,“也许有五分之一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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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 青春风暴下的法“拦”西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