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30《戈雅之魂》：疯癫即自由
他见证了西班牙政权的更迭，他目睹了暴力和死亡，他亲历了信仰的坍塌和异化，当曾经的神父洛伦佐死于宗教裁判所的极刑，当曾经画作中天使的原型伊纳斯变得疯癫，死亡弥漫的街道上戈雅龋龋独行，已经丧失了听力的他目睹了发生的一切，暴力还在，恐惧还在，邪恶还在，肮脏还在，当然，他的画笔还在——戈雅依然可以用他的画笔描述这个堕落的世界，他也成为了这个混乱世界的清醒者。
《戈雅之魂》，Goya's Ghosts，又名“戈雅画作下的女孩”，米洛斯·福尔曼以18世纪西班牙著名画家戈雅为题材，并不仅仅展现他画作中的这个世界，从早期的巴洛克画风到后期表现主义作品，没有建立自己门派的戈雅却对后世的浪漫主义、印象派以及现代主义画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画作世界只不过是现实世界的投影，“戈雅画作下的女孩”，既是一个天使，也是被宗教裁判所命名为“娼妓”的人，而不管是天使还是娼妓，画作的呈现折射的就是那一段历史，它最终成为解读时代的一个窗口——在电影里，戈雅就是一个见证、亲历和目睹了那个时代的在场者，而画作也成为了历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在1792年的西班牙马德里，宗教裁判所的神父们拿着戈雅的画作，他们认为这些绘画“有失体统”，因为画作的内容是阴暗的，是扭曲的，是不堪入目的，而洛伦佐却认为，“这就是我们真实的世界。”在他看来，戈雅用自己的画笔描绘了一个邪恶的世界，肮脏、邪恶，还以娼妓作为圣母的原型，所以他并不赞同将这些画作焚毁，而是坚持认为“必须回到敬畏上帝的时代”，要发动一场圣战，而且洛伦佐希望自己能领导这场圣战。戈雅是洛伦佐的好友，洛伦佐并非是在偏袒戈雅，而是为自己领导圣战找到了理由，而戈雅只是生活在画作的世界里，作为西班牙皇室的御用画家，他为国王、王后绘画，也为洛伦佐绘画，而他用画笔创作的那些阴暗、邪恶的画作，也仅仅是揭示了这个世界本来存在的一切，因为戈雅的人生信条就是：“与我无关的事不会干涉。”
独立于社会，独立于宗教，独立于权力，戈雅的人生信条其实就是“自由”，但是在这个根本没有自由的时代，戈雅如何能独善其身？作为观察者和记录者的存在，戈雅却见证了信仰的变异、自由的陨落，在整部电影里，他目睹了三种不同的“信仰”。在宗教裁判所统治期间，他见证的是“权力-信仰”对人的戕害，对自由的剥夺。他曾经作为天使的原型，为伊纳斯绘画，伊纳斯是商人托马斯·比尔巴图阿的女儿，在一次小餐馆用餐时，仅仅是因为她没有食用猪肉，就被宗教裁判所的“密探”发现，于是宗教裁判所对她进行了“神讯”，罪名就是亵渎基督教信仰——因为她不吃猪肉从而判定他其实是一个犹太教徒，所以她是异教徒。
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因为没有吃猪肉就变成了犹太教徒，就成为了宗教裁判所眼中的异教徒，伊内斯被父亲托马斯送到裁判所，从大门关上那一刻起，之后的15年她都没能从这里走出，裁判所对她进行“神讯”，让她承认自己的罪行。这就是宗教裁判所具有的权力使然，所谓的信仰无非是权力统治之下的信仰。身为父亲的托马斯拿出金币修建修道院，但是女儿却没有逃脱裁判所权力的魔爪，在伊纳斯没有音讯的情况下，托马斯找到了戈雅，希望戈雅帮忙打听女儿的下落，戈雅便找到了洛伦佐，洛伦佐进入了宗教裁判所，见到了赤身裸体关在地牢里的伊纳斯，当他为伊纳斯传递家人的信息时，身为神父的他却听从了自己的欲望，强奸了伊纳斯。
| 导演: 米洛斯·福尔曼 |
女儿的生死被裁判所的权力所掌控，托马斯再次请戈雅出面邀请洛伦佐到家里做客，在饭桌上大家讨论了“神讯”，讨论了宗教裁判所的权力，戈雅不相信“受刑之后的供词是最终证词”的说法，而洛伦佐却坚持这一宗教处罚原则，托马斯反问洛伦佐：“你有没有受过神讯？”这让洛伦佐大为吃惊，接着托马斯立即写下了一份证词：“与我人类的外表相反，我实际上是非洲黑猩猩和亚洲红毛猩猩所生的杂种，此外还有预谋地加入教廷，试图破坏神圣法庭。”正当洛伦佐还在疑惑时，托马斯拿来了笔，让洛伦佐签字，以证明和伊纳斯的遭遇一样，受刑之后的供词是不能作为最终证词的。而当洛伦佐想要离开时，托马斯让人关起了门，并将洛伦佐用绳子吊了起来，在私刑带来的痛苦中，洛伦佐只能在证词上签字，而托马斯也获得了释放女儿伊纳斯的条件。
宗教裁判所用刑法对待所谓的“异教徒”，莫须有的罪名让伊纳斯承受了肉身和精神上的痛苦，这是一种令人恐惧的“权力-信仰”，而托马斯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设置的私刑就成为了另一个“宗教裁判所”，这当然令在场的戈雅大为震惊，但是托马斯用修道院的金币、用对洛伦佐的私刑，并没有动摇宗教裁判所的“权力-信仰”，主教感谢托马斯修建修道院的行为，但是告诉洛伦佐，伊纳斯犯了罪释放她“不符合规则”，洛伦佐在无奈的情况下，再次来到地牢占有了伊纳斯，然后潜逃去了法国，而主教听说后也将戈雅绘制的洛伦佐画像投入到了大火中，“让烈焰受到永恒的诅咒。”
在伊纳斯事件中，洛伦佐似乎显得有些无辜，他是神父，但是他无法撼动宗教裁判所的“权力-信仰”，当托马斯用私刑让他欠下证词，他其实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所以潜逃成为他的必然选择。无论是伊纳斯被宗教裁判所受刑，还是洛伦佐被托马斯受刑，戈雅都是旁观者，这也是他见证的第一种信仰——当信仰被不受束缚的权力所统治，必将失去最基本的自由，伊纳斯便是其中的牺牲品。但是看起来是无奈选择的洛伦佐，当他在地牢里占有并强奸了伊纳斯，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走上了另一条变异的信仰之路：欲望-信仰。15年后，拿破仑率领的法国军队攻入了西班牙，并不是西班牙人的国王被赶出了王宫，而宗教裁判所失去了依靠，落到了法国军队手中，而对他们进行审讯的正是成为了法国行政官的洛伦佐，“每个人生来都是自由的”，在审讯中，洛伦佐搬出了法国大革命的理论，认为宗教裁判所和大主教用权力剥夺了人民的自由，“与自由为敌的人终将失去自由……”所以他宣判主教死刑。
《戈雅之魂》电影海报
西班牙政权发生了更迭，曾经潜逃的洛伦佐重新坐上了权力的位置，他反过来开始审判用权力“神讯”的宗教裁判所和恶贯满盈的大主教，但是这绝不是民主和自由的时刻，因为洛伦佐只不过是变相拥有属于自己的权力，而这种权力的背后则是欲望。就像他在潜逃前占有并强奸了伊纳斯一样，在成为行政长官之后，他娶了妻子有了孩子，他对戈雅说的是：“钱是唯一的信仰。”所以当宗教裁判所的犯人被释放，关在地牢里15年的伊纳斯变成了一个疯癫的女人，甚至一家全部被杀死，在戈雅的帮助下找到洛伦佐并要寻找“我们的女儿”时，洛伦佐又利用手中的权力将伊纳斯送到了疯人院，而且他在得知伊纳斯在狱中生下孩子之后，千方百计找到了已经沦为妓女的女儿阿莉西亚，他让阿莉西亚立即离开西班牙，在阿莉西亚拒绝之后，他通过自己的权力，将所有的妓女卖去美国，而阿莉西亚就在其中，本来可以为母女团聚创造条件的他用权力手段将两个女人都推向了深渊。
但是对于洛伦佐来说，他的金钱观、信仰观在动荡的时局中注定要破灭，当英国军队攻入西班牙并赶走了法国军队，宗教裁判所重新掌握了权力，主教再次审讯了洛伦佐，由于在最后不肯忏悔，洛伦佐被送上了绞刑架，而在众人的欢呼中，那个陪同英国军官的女人就是阿莉西亚，她不知道父亲就在绞刑架上，她不知道母亲已经疯癫，在出卖肉体的世界里，她才是真正时代的牺牲品。但是，也正是在这个权力制造了恐惧、金钱支配了一切的世界里，正是在“权力-信仰”和“欲望-信仰”对自由的践踏中，“戈雅之魂”所描绘的是另一种建立在爱之上的信仰，而这种信仰最终变成了疯癫式的自由。
伊纳斯被无情关押15年之后重获自由，备受精神和肉体摧残的她发现家人全部被杀死，来到戈雅的画室之后她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找到女儿，在戈雅的帮助下，她也见到了洛伦佐，“我们的女儿”成为她寻求洛伦佐帮助的最重要理由。伊纳斯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健康，但是她却还在挂念“我们的女儿”，她也没有对洛伦佐记仇——甚至在被关进疯人院，她也将自己扮成怀孕的女人，体验孕育生命的那种激动。而在小酒馆里，当英国士兵赶走了这里的妓女，也包括阿莉西亚，她听到婴儿的哭声，将无人问津的孩子抱在怀里；当广场的绞刑架处死了洛伦佐，伊纳斯在下面抱着孩子喊着“洛伦佐”的名字；洛伦佐被绞死，尸体被放在了平板车上运走，从人群中出来的伊纳斯跟在平板车后面，伸出手摸着洛伦佐的手，并俯下身去吻了它，然后一路送着洛伦佐的尸体。
在权力-信仰中，伊纳斯失去了自由，在欲望-信仰中，伊纳斯失去了身体，同样，她也失去了女儿，失去了丈夫，但是这样一个疯癫的女人，却用自己瘦弱的身体重新构建起了自由和信仰：她怀抱的是“我们的女儿”，她牵住的是孩子父亲的手，三个人构成了荒诞的关系，在伊纳斯的世界里，在一起就是家就是爱。这是时代造成的扭曲，这是让人悲叹的一幕，也唯有见证了这一切的戈雅，也唯有描绘过“戈雅之魂”的戈雅，才会让微弱的、荒诞的、可怜的爱变成永恒的图景，变成自由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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