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11《老虎的金黄》:我讲的是那独一无二的人
“正是由于我不再是那个孩子了,”他反驳我说,“所以才必须杀了您。这不是报复,而是讨回公道。您的辩白,博尔赫斯,只是因为害怕而耍的花招,想让我别杀了您。您已经别无选择了。”
“我还有一个办法,”我回答道。
“什么办法?”
“醒过来呀。”
我真的醒了。
——《仇人轶事》
那个怀着仇恨的人已经是一个可怜的老头,但是在小孩子的时候记下的仇恨却无法消除,他拿出了枪,对准了我,尽管我告诉他,“您已经不再那个孩子,我也不再是那个不知轻重的人了。”尽管我开导他,“报复和宽恕一样,都是面子上的事情,都是荒唐可笑的。”但是仇人遇到了仇人,似乎只有死路一条,执着于仇恨,是不被时间所改变,或者更应该说,仇恨后面的公道是不被时间所湮没的。
枪拿了出来,再无退让的可能,但是在这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候,我却想到了另一个办法:“醒过来啊。”于是真的醒了——醒来的不是拿着枪要将仇人置于死地的老头,而是我,当我醒来,就是脱离了死亡的梦魇,就是忘掉了仇恨的本质,但是当一个人醒来,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死亡没有对象,就再也无法制造噩梦?而醒来是不是意味着连公道也不存在了?
博尔赫斯制造了一个寓言,像一个虚构,在死亡迫近的时候挣扎着看见了呼吸的出口,然后逃逸,然后永远放在了身后。一九七二年,博尔赫斯显然在这一个梦里制造了不死的幻觉,而梦从来都是拿着枪的那个人,“我已经年届七旬、/双目失明”,在年老面前,在疾病面前,博尔赫斯是无力的,他的呼喊是宿命式的,“谁能发发善心/让我摆脱龙钟的老态,/摆脱如同一排排明镜般/干篇一律的日子,/摆脱礼数、拘囿和说教,/摆脱不断签发/以供尘封的名册,/摆脱充作记忆的书籍,/让我能够得到也许是作为阿根廷人/注定该得到的那充满生机的净土……”渴望摆脱这些桎梏,其实是渴望摆脱时间造成的困境,从这个意义上讲,时间就是那个拿着枪的老人,他已经瞄准了自己,只需轻轻扣动扳机,所有的时间都走向了死亡。
死亡并不是突然出现的,它缓慢地解构了所有的希望,博尔赫斯在“致马里亚娜·格罗多纳”里看见了“瞎子”,他被逐出了斑斓的世界,从此自己成为了囚徒,而那些往事都变成了灰蒙一片的镜子,“在花园里,/我只能嗅到黑暗中的黑色玫瑰的香甜,/朋友们啊,如今一切物体全都模糊浑黄,/我所能够见到的不过是连绵的梦魇。”瞎子是失去了看见的能力,那些隐隐现现的繁星,那些掠过如今神秘莫测的蓝天的飞鸟,那些“别人用字母编排组合起来的文章书报”,那些庄重大理石墙壁,那些“隐去形体的玫瑰”,那些悄无声息的赤金和艳红的绚丽都无缘再见。
失明是丧失了看见的能力,而苍老更直接指向了死亡,他听到了梦里有人对他说:“大约是在几天前的夜里,在科尔多瓦大街的一个角落,曾经同博尔赫斯讨论过塞维利亚无名氏的呼唤:啊,死神,你悄悄地来吧,你总是驾着飞矢悄然而至。”他进入了《佩德罗,恩里克斯·乌雷尼亚的梦》里:“你没有理睬他,因为你已经死了。你已经像平时一样同妻子和女儿道过别了。你将不会记得这个梦,因为,为了让事情成真,你必须忘掉一切。”他在《宫殿》里感叹无法更改的生命走向:“有限却又美好。在石碑上镌下、在生死簿上登记日期则是我们死后的事情;一旦死了,议论也好、欲望也好、名声也好,全都与我们无关。”他像那个“卫兵”,闻到了仇恨带来的死亡气息:“我身处一间圆形的囚室,环状的墙壁越缩越紧。/我们互不欺骗对方,但是却又都在说谎。/我们之间相互了解得太深,/形影不离的兄弟啊。/你在喝我杯中的水、在咬我手中的面包。/自戕者的大门正开着,不过,神学家们断言:我将在另一个王国的无边黑暗中等待着我自己。”他感到自己将失去一切:“如今留下来的到底都有些什么?/我的那些已经没有踪迹可觅了的/波斯或挪威籍祖辈又都在什么地方?/让自己不变成瞎子的机缘、船锚和大海、/忘掉自己是什么人的可能该到哪儿去寻找?(《失去了的》)”当然,他更看见了刻着自己名字和日期的墓碑:“我只希望得到那块石碑。我只希望/镌下两个抽象的日期和被人遗忘。(《坟地》)”
“我的命运已经注定”,这是博尔赫斯最后的无奈,而在这被枪指向了仇恨的死亡中,他甚至开始像一六四三年的英国医生、作家托马斯·布朗那样,在日记的沉思中谈论上帝,并期望上帝能够保佑自己,“保佑我吧,主啊,让我能够战胜/化作石碑、被人遗忘的强烈欲望,/保佑我,让我不再是原来的我、/不再拥有那已经无可挽回的举止模样。”布朗在“针对自己的私下练习”里把宗教信仰看成是对死亡的解脱,而博尔赫斯祈祷的主也变成了一个普通名词,诗人带着强烈的欲望解救个体困境,希望告别的仅仅是“黄昏时分的惶惑”——甚至,博尔赫斯还在“我知道自己还没有死呐”希望见到奇迹。
在死亡的恐惧中,那只老虎就真的闯了进来,一种战胜死亡的力量幻化成“威猛彪悍”的老虎,变成“宙斯幻化的可爱金属”——老虎的金黄是不是就是博尔赫斯解构死亡的一次努力?它有着“九夜戒指”:“每过九夜就衍生九个、每个再九个,/永远都不会有终结之数。”循环而故事由此开始,而在取消了终极目标的虚构中,博尔赫斯所要逃离的是死亡的循环,因为死亡带给他的就是“在我死去之后,你会将另一个人复制,/随后是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的镜子命运,是另一个我的命运寓言。所以用循环来战胜循环,是把死亡带离命定的圈套,那一只老虎在“九夜戒指”的神奇力量下,制造了另一个传奇:“啊,夕阳的彩霞,啊,老虎的毛皮,/啊,神话和史诗的光泽,/啊,还有你的头发那更为迷人的金色,/我这双手多么渴望着去抚摩。(《老虎的金黄》”
编号:S63·2170911·1414 |
老虎的金黄带着“神话和史诗的光泽”,当博尔赫斯在诗中去抚摸,其实就是打开了那个囚禁自己的牢笼,就是取消了自我循环的命运——神话超越现实,史诗终结当下,在那个广阔的世界里,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帖木儿,他把战旗插到了波斯波利斯,他制服了罗马人和埃及人,他踏遍了茫茫的俄罗斯大地,他把少数不肯臣服的君王捆绑在了战车的辕下,他把始传于混沌初开之前的经典之经典《古兰经》投入到了阿勒波的烈焰之中,他把埃及那纯洁得像山顶积雪一样的美人塞诺克拉特拥在怀里……他是众神,他是“所有的星辰”:“我的王国属于这个世界。/狱卒、监牢和利剑/执行着我不说二遍的指令。/随便说出的话语就是铁的法律。/就连在其遥远的国度/未听到过我的名字的人们/也心甘情愿地任由我随意驱使。”
在那个神话故事里,利剑开创了一片天地:它是格拉姆、杜伦达、鸠约斯、埃克斯卡利伯等圣剑,“它们昔日的战绩随着诗歌的流传而得以播扬,/这诗歌就成了它们在人世间的唯一纪念。”它被握在公园九〇〇年的诺森伯里亚手上:“但愿野狼能在天亮之前将他吃掉,/利剑是最近便的通道。”它在西古尔德的铸造中成为永恒之物,“只有不受时光局限的事物/才能在时光中长生久传。”它甚至在麦克白的复仇中成就了莎士比亚的伟大:“我杀死自己的国王,/为使莎士比亚演绎成戏剧。”
它在史诗里,它成为神话的主题,它在英雄的手上,而当博尔赫斯用手抚摸这“老虎的金黄”,他感受到的更是谁与争锋的孤独,苏莎娜·邦巴尔在眺望中,“在那诸多的神话与脸谱背后,/潜藏着的是一颗孤独的心。”帖木儿在征战中发出了“为什么我没有亲临刑场?/为什么我没有看到利斧和头颅?”的疑问,守门的双面神明雅努斯在独白中看见了时间的分裂,“我看到了自己的无奈:残断的躯体/和两张永远都无缘相见的面孔。”高乔人打败了敌人,却也无法逃离孤独,“他从来都未曾说过:我是高乔幸人。/他注定不会去想象别人的乐与苦。/在临终的时刻,同我们一样,/也是那么无知,也是那么孤独。”
高傲而孤独,传奇却带着悲剧,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宿命?也是一个噩梦?对于博尔赫斯来说,这个疑问的直接回答是:“在这人世间,只诞生过一个人,只死过了一个人。”一个人成为英雄,一个人写就史诗,一个人有着“老虎的金黄”,一个人散发着光泽:“那个人就是尤利西斯、亚伯、该隐、那布下星斗的始祖、那修建第一座金字塔的人、《易经》卦象的记录者、在亨吉斯特的剑上用北欧古字母镌下铭文的铁匠、弓箭手埃伊纳尔·坦巴尔斯克尔维尔、路易斯·德,莱昂、孕育出了塞缪尔·约翰逊的书商、伏尔泰的园丁、站在比格尔号船头的达尔文、毒气室里的一个犹太人,以及,还活着的你和我。”
因为只有一个人可以看见辽远的曙色,只有一个人能体味水的清凉、果味和肉香,只有一个人是我,是你,“我讲的是那独一无二的人,讲的是我自己,讲的是永远都生活在孤独中的人。”也只有是一个人,才不会出现循环,才不会有终结,所以一个人注定是孤独的,一个人可以打破宿命,一个人也必然会写出独一无二的史诗。但是,博尔赫斯从神话、史诗到个体,其实构建的是生命的传奇,它不是走向死亡,而是一次归来。《四个时代》里他讲述了四个故事,它们是“一座一些勇敢的人进攻和保卫着的坚固城池”的故事,荷马创造了一个时代;它们是关于尤利西斯滞留十年归来的故事,它们是伊阿宋和金羊毛关于追求的故事,它们是关于神灵牺牲的故事,“弗里吉亚的阿提斯自残自戕;献祭给奥丁的奥丁,自己献祭给自己,在树上挂了整整九夜,而且还身带矛伤;基督被罗马人自己钉上了十字架。”四个故事,四个时代,从神话到英雄史诗,博尔赫斯只为一点,那就是每一个时代都独一无二,每一种传奇都书写了永恒——它不可超越,它不再重复,它就是时间提供的“老虎的金黄”。
所以在追寻、在回归中,博尔赫斯要从复仇的噩梦中醒过来,不是为了忘掉迫在眼前的死亡,而是在死亡到来之前找到永恒意义。时间会带走芬斯堡英雄业绩,会蚀损些许千古诗句,会改变历史的进程,但是有些东西必须是独一无二的:
在塘底的乌龟。
不可能存在的物体。独角兽的
另外一只角。三合一的灵性。
三角的圆盘。伊利亚人的
悬滞于空中的箭矢
得以射中目标的那一捉不住的瞬间。
贝克凯尔诗中的鲜花。
时光阻遏了的钟摆。
奥丁钉到树上的钢钎。
切口没有裁开的页面上的文字。
以某种永恒的方式
轰鸣不止并成为天机组成部分的
胡宁之战的马蹄的回声。
萨缅托留在人行道上的影子。
牧人在山野听到的呼唤。
沙漠里的白骨。
射杀了弗朗西斯科·博尔赫斯的子弹。
壁毯的背后。除了贝克莱的上帝
没有任何人看得见的物体。
——《咏物》
而所有这一切的思想、文字、声音、故事、信仰,甚至死亡本身,永恒意义就在于它发现了诗意,“对于一个真正的诗人来说,生命的每一个瞬间、每—件事情都应该是富有诗意的,因为其本质就是如此。据我所知,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达到了那么高的境界。”诗意在生命的有限中也在无限中,在时间的终结处也在开启时,在个体的陨落中也在重新醒来时,就像西班牙北部桑坦德市西的一处洞穴里的绘画和雕刻,“我的生与死有过许许多多的形式。”许多也是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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