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11 《出租车》:谁是持摄像机的人
他是出租车司机帕纳西,也是电影导演帕纳西,他们是出租车乘客,也是摄像机里的群众演员,当司机和乘客成为镜头影像里的一部分,当导演和演员成为生活场景里的内容,那逼仄、固定的出租车是电影小舞台,却也是一个反映社会百态的生活大舞台,而当生活中的电影和电影中的生活被消除了界限,它们合二为一而成为最真实、最具象的现实。
起先出租车是停在街道一侧,从车前面经过的有行走的妇女,有骑摩托车的男子,有匆匆赶路的行人,有四下张望的商贩。他们走进镜头,然后离开镜头,对于一辆没有运营的出租车来说,他们都是从前面经过没有交集的陌生人,似乎谁也不认识谁,似乎谁也不和谁对话,甚至出租车也只是一辆普通的车,而在1分20秒的静止之后,出租车启动、向前、转弯之后,出租车才真正具有出租车的意义,它可以让乘客上来下去,可以让乘客拼载,可以让他们说话讨论和争吵,也可以记录在出租车上那个个活动的人,那一幕幕流动的风景。
镜头只是装在出租车上面的行车记录仪,它朝向正前方,看见的是前方的道路和车辆,它朝向车内,向右,可以看见驾驶室里戴着眼镜面带微笑的帕纳西,向左,可以看见副驾驶室上不同的乘客,前面和后面,左面和右面,是一个全方位可以变化的视角,而当这种全视角进入电影创作的时候,呈现的是一种有趣和充满戏剧性的角度,也完成了对于伊朗社会文本性的局部记录。这种记录是生活的原生态记录,还是电影的一次创作过程,实际上对于两者起关键性作用的是帕纳西的身份选择,如果帕纳西是一个出租车司机,那他就是在从事一种经营性服务工作,那些在出租车里的人就是他的乘客,而如果帕纳西变成电影导演的时候,从他的出租车上车下车的人就是演员。
| 导演: 贾法·帕纳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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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奥米德说出电影导演帕纳西之前,上来的乘客包括女教师、男的自由职业者、受伤的夫妻,而奥米德下车之后,也在某一方面取消了帕纳西电影导演的身份,所以乘客还包括赶往清泉山的两个老妇人,和这些人有关的作为司机的帕纳西,他们上车下车,在帕纳西的世界里成为现实的一部分。现实的世界里是女教师和男自由职业者关于对小偷惩罚的讨论,是车祸夫妻关于死亡之后女人的财产继承问题,关于老妇人放生金鱼以获得生命延续的愿望,在这些话题和事件中,所凸显的是社会矛盾。自由职业者说到小偷,他的观点是:“如果我是总统,一定要处死小偷。”而坐在后座的女教师显然反对这样的观点,“你这是草菅人命,有人其实是走投无路才成为小偷的。”她反对的是简单定义小偷,粗暴对待小偷,而自由职业者举例说:“上次有人比小偷的罪还小,也被处死了。”他嘲笑女教师是生活在童话世界里,他认为,即使有法律,有宗教,也难以杜绝这些社会问题。而中途遇到的受伤夫妻,脸上流着血的丈夫起先向帕纳西讨一张纸和一支笔,将自己的遗嘱写下来。后来又恳请帕纳西用手机将自己的遗言拍摄下来:“我死了,她可能什么也没有,只有几只鸡,所以以真主安拉的名义立下遗嘱,把房产和财产留给妻子,兄弟不得找他的麻烦,不得将财产变成自己所有。”而那两位拿着金鱼的老妇人,希望在中午十二点之前赶到清泉山,将鱼缸里的金鱼放生,因为只有这样,她们才不会死,才可以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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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电影海报 |
小偷的讨论是关于社会治安问题,立下遗嘱是关于女人的地位问题,而放生金鱼是关于宗教和生命问题,这些都构成了正在发生的现实,也是真实社会的一种呈现。而当这些人物和事件进入到镜头里,成为被记录的影像一部分的时候,它们以社会性话题的方式成为电影的题材,成为电影的客体。而在帕纳西转换成电影导演之后,在出租车上讨论话题就慢慢涉及到了电影的本体,涉及到伊朗电影的生存现状,包括买碟片的奥米德、卖碟片的年轻人,他们都在电影世界的边缘,在他们面前,电影处在一个被隔离的区域里,或许只有像导演帕纳西才真正走进其中,所以奥米德要以他的名义推销碟片,年轻人询问如何才能成为一个电影导演,而对于这些问题,帕纳西也只是笑笑,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最后通过自己的侄女阿娜、老朋友阿拉什和女律师之口,讲出了伊朗电影的现实。
阿娜是一个小女孩,她拿着那一台卡片摄像机,一会儿对准车外,一会儿拍摄帕纳西,因为她想要拍摄一个短片,希望在学校游园会上公映。在她身边曾经有邻居把女儿的追求者赶出门外的故事,有大街上男女之间争吵的故事,但是这些故事要成为电影,显然是不现实的,因为阿娜自己也无法理解大人们的一举一动,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所以她更希望用自己的镜头拍摄一些老师认为好的作品。什么是好的作品,阿娜记在本子上的都是老师提出的标准,这些标准包括女子一定要戴黑色面纱,男女不能有身体接触,禁止使用波斯语姓,禁止涉及政治和经济问题题材……诸如此类,这是一份关于拍电影注意事项的微型手册,虽然是由阿娜的学校制定,虽然拍出来的电影在校园里放映,但是却也是整个伊朗电影的规则,而阿娜显然受到这些规则的影响,当帕纳西下车办事的时候,她的摄像机捕捉到一个捡垃圾的男孩拾起了新郎掉在地上的钱,然后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对此,阿娜和他发生了争执,她认为要有拾金不昧的精神,不能讲别人的钱占为己有,而小男孩却认为自己没有偷没有抢,这钱已经归自己所有。后来阿娜想用五个托曼换取男孩捡来的50个托曼,并让他还给新郎。
应该拾金不昧,这是阿娜按照电影手册的规则对小男孩提出的要求,但是这是电影吗?当阿娜说,你应该具有牺牲精神,小男孩说,什么狗屁牺牲精神;阿娜说:你妈妈会为你感到骄傲,小男孩说,我妈妈死了。两个人的对话完全在两个轨道上,其实不管他们的生存,还是他们对于现实的理解,都是走向两条不同的路,阿娜希望这是她拍摄电影的一个好题材,男孩将钱捡起来,然后还给新郎,这样他才具有牺牲精神,才会成为大人的骄傲。但是这种被设计好的做法并非电影本身,小男孩果真走过去要还钱,但是新郎却坐上了车,而且车子也扬长而去,留下一个无奈的男孩,一个没有进入电影的男孩。
电影和生活脱节,对于阿娜来说,用手册上的规则来拍摄电影,只能使电影变成一种虚构。而电影题材本身就是在现实里,帕纳西在路上遇到了老朋友阿拉什,他给帕纳西看了一段在平板电脑上的视频,这是楼道监控记录下来的影像,他被蒙面男女殴打而受伤,而在他有限的记忆里,这两个人是因为欠了别人的钱,所以想要从他那里抢一些钱。阿拉什把这段视频给他看,只是希望他或者他的朋友能把自己的经历拍摄成一部电影,以“缓解我的痛苦”。帕纳西询问了事情经过,他在想该为朋友做点什么,所以她问阿娜:“你觉得他是正派人物还是反面人物?”正派和反面,其实是一种二元论,在阿娜接触的教科书般的电影理论中,世界或者就是这样简单被平分:要么是牺牲要么是贪婪,要么是拾金不昧要么是捡钱不还,要么是正派要么是反面,要么是允许要么是拒绝,如此等等,在这样一种简单的对立中,电影无疑只具有两种命运:要么公映,要么被禁止。
所以最后上车的那名女律师,无疑是遭遇了现实的不公平,由于表现了“阴暗思想”,所以律师协会取消了她的律师资格。什么样的阴暗思想,因为她到监狱希望帮助一个被关押了100天而绝食的女孩,但是女孩没有得到帮助,自己反而被禁止从事律师工作,而在车上,她认为帕纳西的电影创作也和她一样遭受了不公平,“就像电影协会禁止你拍电影。”而她对于这种制度的解读是:“他们把你的生活,把城市变成了一个地狱。”整体上说,女律师的这一番感言太过于政治化,太急于表白对制度的看法,和整体上的风格有些脱节,但是却也道出了作为电影导演帕纳西的立场,那就是电影在某些方面已经掩盖了真相,正朝着阿娜电影手册上的规则靠近。
“禁止你拍电影”,其实也道出了帕纳西在出租车上具有双重身份的原因,他或者是以出租车司机的身份在记录这个时代,所以他并不是那个站在摄像机后面的人,不是为了电影而拍电影的人,摄像机是行车记录仪,是出租车配置的工具而已。帕纳西自动缺席“电影导演”这一身份,就是想要真实面对现实,真实记录社会,这个社会其实也处处存在着记录现实的镜头,阿娜的卡片机,平板电脑上的监控视频,手机拍摄的“遗言”,都成为记录的一部分,都在影像化的过程中慢慢变成一部电影。
出租车这一工具具有的多元性、随机性、社会性、流动性、商业性等特点,而一部记录现实的电影也应该具有多元性、随机性、社会性、流动性,这是出租车和电影的共同点,但是在整个出租车运行过程中,却始终缺少商业性这一根本特点,自由职业者和买碟片的小贩,由于帕纳西不同意他们的观点,所以拒绝要他们的钱;拿着金鱼赶车的妇人因为帕纳西的刹车将鱼缸撞破了,也没有收取费用直接让她们坐上另一辆出租车,而受伤的男女,帕纳西也像是处于人道主义的原因,没有收取费用,另外,侄女阿娜、女律师,都是帕纳西认识的人,也就不存在着商业利益。所以整个出租车运营过程中,帕纳西是取消了商业性的特点,再加上他对道路不熟悉,处处显示出他非专业主义的尴尬,而这种尴尬或者也凸显了他希望电影最大可能去除了商业性的立场,回到电影本身,回到艺术本身,回到现实本身。
不在持摄像机的位置,取消了电影的商业利益,对于帕纳西来说,这是另一种创作,这是另一部电影,可是,在这个电影化的出租车里,这种回归更像是一个乌托邦,律师留下的那朵玫瑰花很醒目很耀眼,是一种美丽的象征,可是花朵下面一定有着扎人的刺,而在帕纳西将出租车停在那里去找那两个丢下钱包的妇人的时候,记录仪拍下的是车前面的障碍,它使车辆无法通过,而当出租车停下,似乎也意味着它的使命的终结,当帕纳西和阿娜渐渐走远,从摩托车下来的一个人打开了车门,翻动着车里的一切,而最终,将那一个记录仪弄坏。
屏幕一片漆黑,这是一种偷盗?这是一种破坏?当记录仪不再记录影像,当现实变成黑暗,电影又在哪里?没有持摄像机的人,现在摄像机都变成了一种空无,而这空无却正是最真实现实的一部分。“我是一名电影工作者,我什么都不做,只拍电影。电影是我的语言和生命的意义。没有什么能阻挡我拍电影。因为当我被推入最深的角落时,我与自我相连。在如此私密之处,尽管限制诸多,创作的需求已超越了欲望。我心系电影艺术。这就是为什么无论如何,我都要继续拍电影。只有这样,我才能尊重自己,感受到我还活着。”这是真正的电影导演帕纳西说过的话,而在这一种被破坏的现实面前,那一尊金熊却“无人认领”——2015年2月14号柏林电影节闭幕颁奖礼,《出租车》摘得金熊奖,但是帕纳西因伊朗当局限制而未能到场领奖,他的侄女代他出席领取了金熊奖,并在台上流下了眼泪。
带刺的玫瑰花,被偷盗的记录仪,被阻隔的出租车,以及被取消身份的帕纳西,这是现实的巨大隐喻,而现实本身就是最生动的一部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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