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5-11《深沉的玫瑰》:我是羡慕死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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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不见你,但知道你存在,
这件事增添了我对你的恐惧,
你居然成倍增加那些构成并且包括
我们的事物的数目,这事未免离奇。
你死去时将会复制另一个,
然后是另一个,另一个,另一个……
    ——《镜子》

另一个之后是“另一个”,“另一个”之后是另一个“另一个”,它们排列成一行,在循环里构成了省略号的世界,而另一个、“另一个”以及另一个“另一个”之前的“一个”在哪里?它是不是早就湮没在“另一个”的无限之中?它是不是被增殖的数字所吞噬?

或者,应该已逆向的方式寻找那个本源,那个本体,那个自我,但是这一条充斥着循环的路上,已经很难看到当初出发的起点。一种迷惘,就写在博尔赫斯的诗歌里,不仅仅是隐喻和象征,甚至也是文本的一次事故。《深沉的玫瑰》诗集里这首诗的题目叫《镜子》,读着读着仿佛是那些熟悉的诗句了,再翻过去,果然看到了几乎一样的诗句,在《老虎的金黄》里,题目叫《致镜子》,镜子摆在面前,是能够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面庞,那是另一个自我?看见其实是令人恐惧的,因为镜子里的另一个自我“时时刻刻都在暗中窥探监视”镜子前活着的自己,他们构成的并非是一种镜像,而是被时间改变的肉身,所以在《致镜子》里博尔赫斯说:“你透过飘忽的水面和坚硬的玻璃/将我跟踪,尽管我已经成了瞎子。”于是熟悉的句子变成了另一个:

我看不见你,但却知道你的存在,
这事实本身使你变得更加可怖;
你是敢于倍增代表我们的自身
和我们的命运之物的数目的魔物。
在我死去之后,你会将另一个人复制,
随后是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

镜子制造了成倍于我们自身的事物,镜子照见了被复制的另一个,而这种成倍和复制的一个事实是:我已经死去。死在《老虎的金黄》里,死在《深沉的玫瑰》里,这或者就是博尔赫斯真的无法摆脱的一种恐惧,它是一本诗集里的一首诗,它是另一本诗集里的另一首诗,他是一个闻到了死亡气息的博尔赫斯,他是另一个闻到了死亡气息的博尔赫斯——所以不安,所以害怕,甚至,所以恐惧。一种逆向寻找源头的动作其实还没有真正完成,同样在《老虎的金黄》里,《一个明天》里,博尔赫斯说到了“我已经年届七旬、双目失明”,在《深沉的玫瑰》里,在《一九七二》里,博尔赫斯也在说“我已失明。年届七旬”,《一个明天》是“祖国啊,你属于我”,而《一九七二》里,“给我的是祖国”,《一个明天》里,希望“让我摆脱龙钟的老态,/摆脱如同一排排明镜般/干篇一律的日子”,《一九七二》里则是希望“摆脱琐碎的学院气息,/代替剑的事业”——关于个体的卑微生命,关于英雄主义,关于祖国,关于对时间的抵抗,几乎就是同一首诗。

被复制的“另一个”是不是就变成了博尔赫斯复制的“另一个”,从在镜子命运中的自己到在现实中渴望摆脱苍老的自我,这是在时间的巨大困境中的一种迷惘?博尔赫斯的确已经失明,的确已经老去,随着时间一步步将他带向那种死亡的境地,眼前的镜子一定越来越多,而在镜子面前,他根本看不到自己,看不到另一个,看不到另一个之后的“另一个”,以及无数个再也分不清的另一个,所以只能在想象中感觉到“我对你的恐惧”,而想象越多,那些镜子就越密集,就越会制造另一个,最后都变成了一种梦魇。

编号:S63·2170911·1415
作者:博尔赫斯 著
出版:上海世纪出版
版本:2016年08月第1版
定价:26.00元亚马逊12.10元
ISBN:9787532771226
页数:60页

“可能是一面镜子映出我变了样的面孔,/可能是一座有增无已的牢笼般的迷宫。/可能是一个花园。但始终是梦魇。”其实早已不是试探性的“可能”,而变成了被困住的必然,所以在这增殖的镜子恐惧中,博尔赫斯或者想要摆脱语言的牢笼——那些被记录下来的诗句,曾出现在《老虎的金黄》里,又出现在《深沉的玫瑰》里,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记录甚至变成了对于诗意的复制,在一种工具意义上生产出了文字。

但是,博尔赫斯从来不是在镜子前低下头去的人,即使重复那些语句又如何?即使复制另一个自我又怎样?即使面对不似人间的恐怖,博尔赫斯也在寻找镜子之外的诗意,寻找另一个之前的本源,“当我的肉体静止、灵魂孤寂的时候,/我身上为什么绽开这朵荒唐的玫瑰?(《梦魇》)”看不见镜子里的一切,重复记录诗句,只不过是“肉体静止、灵魂孤寂”的一种表现,但是在《老虎的黄金》中,他已经伸向了“神话和云雾缭绕的昨日”,开始探寻那些孤独的灵魂,“我讲的是那独一无二的人,讲的是我自己,讲的是永远都生活在孤独中的人。”他们是尤利西斯、亚伯、该隐,是布下星斗的始祖,是修建第一座金字塔的人,是《易经》卦象的记录者,是在亨吉斯特的剑上用北欧古字母镌下铭文的铁匠,是弓箭手埃伊纳尔·坦巴尔斯克尔维尔、路易斯·德,莱昂,是伏尔泰的园丁,是还活着的你和我。

而在《深沉的玫瑰》里,这种独一无二便成为了在镜子前看不见自己之后的想象,《布鲁南堡,公元九三七年》不仅仅是在神话和云雾缭绕的昨日,当九三七年韦塞克斯的国王们战胜了爱尔兰的安拉夫率领的苏格兰、丹麦和不列颠联军,其实在一九七五年的博尔赫斯那里,变成了比昨日更锋利的一把剑,“你身边空无一人。/昨晚我在战斗中杀了一个人。”因为有人死去,因为空无一人,所以才可以那么迅速地拔出武器将敌人置于非命,一把剑就是一种无限的想象,它制造了杀机,手起刀落,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还有什么是“另一个”?还有那一头白鹿,是支配这个奇特世界的神灵,它曾经在梦中出现,而现在它变成了更神奇的想象:“在遥远未来的一个拐角,/我或许会再梦见你,梦中的白鹿。”还有存在于博尔赫斯世界里的东方,那里有“骆驼商队经过遥远的时间和沙漠/把它运到维吉尔所在的罗马”的丝绸,有“但是地球上世世代代的人们/不会忘记流血、祈祷/和小山冈上三个最后的人”的宗教,有“我知道有一本神奇的书,/用六道虚实相间的线条组成六十四爻,/占卜我们清醒和睡梦的命运”的易经,有“我知道那个黄铜瓶里/禁锢的一缕烟的妖魔,/以及他在黑暗中作出的许诺”的阿拉伯传说,如此构筑了博尔赫斯镜子之外的那个神秘、神奇和神圣的世界:“这就是我的东方。是我的花园,/对你的回忆使我透不过气。(《东方》)”

“作家忠于的应该是他的想象,而不是一个假设‘现实’的短暂的情景。”一九七五年六月的《序言》里,博尔赫斯如是说,当想象变成了“现实”的对立面,它逃逸出了镜子,逃逸出苍老和死亡,成为寻找自我的一条通道,即使不是肉眼所看见,一样可以有一座岛屿,“我首先看到一个仿佛是远处岛屿似的形式,后来演绎成一个短篇小说或者一首诗。我看到的是结尾和开头,而不是中间部分。”即使若隐若现,即使在诗句里有复制的影子,最后的那首诗一定是独一无二的,就像“神话和云雾缭绕的昨日”。对于博尔赫斯来说,岛屿带来的归宿感和寄托意义比制造了“另一个”的镜子更有诱惑,它甚至可以是情感的终点,以一部小说或诗歌的方式留存下来,也只有划船而行的人能找到这个岛屿,能登临上去。

所以博尔赫斯留下了一个更神秘的进口,“失明是封闭状态,但也是解放,是有利于创作的孤寂,是钥匙和代数学。”似乎再次回到了独一无二的自我世界,那里没有失明,没有苍老,没有死亡,没有制造了无数“另一个”的镜子,而这也正是博尔赫斯寻找自我、寻找本源的真正意图——我是谁?我是肉体组成的人,“颅骨、隐秘的心、/看不见的血的道路、/梦的隧道、普洛透斯、/脏腑、后颈、骨架。/我就是这些东西。”我是曾经浪迹天涯的人,“我这个人什么都不是,不是战斗的剑。/我只是回声、遗忘、空虚。(《我这个人》)”我是“失明的人”,“我再说一遍:我失去的只是/事物虚假的表象。”甚至,我是一个“自杀者”:“我将抹掉金字塔、勋章、/大陆和面庞。/我将抹掉过去的积淀。/我将使历史灰飞烟灭,尘埃落定。/我瞅着最后的落日。/听到最后的鸟鸣。/我什么也没有留给后人。”

我在流浪,我会死去,我遗忘也被人遗忘,我什么都不是,这是博尔赫斯看见的我,但这个我永远在物的意义上,就像那间阁楼上的杂物,是一张散了架的行军床,是死去的人用过的轮椅,是“流苏残缺不全”的巴拉圭吊床,是阿帕里西奥·萨拉维亚参谋部的一张图片,是“棋子不全”的硬纸板棋盘,是镀金剥落的镜框,是一本发霉的《殉道书》,是一帧不知谁人的照片,是一张虎皮,是“不知开哪扇门的一把钥匙”。这一切提供的就是一张死亡的“清单”,它们都是物,都被人遗忘,都在空虚里死去。所以在杂物的世界里,博尔赫斯发问的是:“楼里堆满了杂物,/我们能找到什么?”

但是,走进这个阁楼的不正是博尔赫斯自己?看见杂物的不正是一个活着的、而且具有想象里的诗人?“我树起这块碑,纪念遗忘和遗忘的事物,/和杂物混在一起,肯定不及青铜持久。”那个岛屿已经若隐若现,所以被激活的世界需要的是“另一个”之前的这一个,唯一的一个,“我是从港口看船头的人;/我是时间耗损的有限的书本,/有限的插图;/我是羡慕死者的人。/更奇怪的是我成了/在屋子里雕砌文字的人。(《我》)”我不再是一些器官组成的肉体,而是“一把剑的回忆”,可以看见“弥散成金黄的孤寂的夕阳”,看见“阴影和空虚的缅想”,甚至可以沿着航线一直到达那个岛屿;我不再是在事物虚假表象里失明的人,而是在弥尔顿的世界里拥有勇气的人,“我仍想着玫瑰和语言,/我想如果我能看到自己的脸,/在这个奇异的下午我也许会知道自己是谁。”我也不再是害怕被镜子监视而倍感恐惧的人,“我将是众人,或许谁也不是,/将是另一个人而不自知,/那人瞅着另一个梦——我的不眠。/含着淡泊的微笑凝目审视。(《梦》)”

我反而成为嘲笑“另一个”的人,我反而比尤利西斯的水手们划得更远,我反而可以超越人类记忆的彼岸,所以当博尔赫斯铺陈出“我们的全部往日”,就是将一种静态的时间扩展开来:

我想知道我的过去属于谁。
我是他们中间的哪一个?
是那个写过一些拉丁六韵步诗句
已被岁月抹去的日内瓦少年?
是那个在父亲的书房里
寻找地图的精确曲度
和凶猛的虎豹形状,
耽于幻想的孩子?
还是那个推开房门的孩子?
屋里一个人即将死去,
孩子在大白天
吻了那人临终的脸。
——《我们的全部往日》

超越生死,超越当下,超越肉体,何必再盯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何必再迷惑于“瞅着我的是谁的脸”?何必被复制的“另一个”所劫持?博尔赫斯看见的是宇宙的秘密,不是混沌,不是黑暗,不是空间,不是时间,“是他设置了第一个/无限夜晚之前的万籁俱寂。”这才是宇宙起源,才是世界的源头,“它神秘的过程没有让/过去流向未来,/遗忘流向遗忘。”博尔赫斯听到了夜莺的歌唱:“我在空濛的下午不懈地仿效,/沙漠和海洋的夜莺,/你在记忆、兴奋和童话里/在爱情中燃烧,在歌声中死去。(《夜莺》)”看到了野牛的奔跑:“不受时间限制,不可计数,等于零,/它是最后也是第一头野牛。(《野牛》)”而那个自己也将被遗忘:“我要用今天的语言/道出永恒的事物;/努力不辜负/拜伦的伟大回声。/我生自尘土,归为尘土。(《勃朗宁决意成为诗人》”

夜莺、野牛、尘土都是另一个宇宙,它们是起源,是第一个,是自我,而在通向想象岛屿的航行中,那一朵曾经开过、现在开着、未来永远开放的玫瑰在深沉中成为唯一的一朵:“我是盲人,什么都不知道,但我预见到/道路不止一条。每一件事物/同时又是无数事物。/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天穹、宫殿、江河、天使、/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永久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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