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1696小时的叙事文本
只有把这块拼图板块与其他板块拼接起来,才是有效的。
——乔治·佩雷克
● 己亥年 庚午月 辛巳日 周四
“是的,故事将从这里开始,就这样以一种笨拙而舒缓的方式开始。”及年及月及日,时间也是笨拙而舒缓的,甚至不用手撕去覆盖在上面的旧页,它也会流淌出来,载着故事的可能形式书写新的一天。而那条流淌的河里,到底有多少会被看见的东西?会有多少被触动的存在?会有多少历久而弥新的事物?
必须有一个我,第一人称单数,独一无二的存在,和无数经历过的时间一样,它只在自己的河流里出现一次:我之梦见,我之醒来,我之出门,我之回来,以及我的自言自语、自娱自乐,甚至自作自受,都将以第一人称单数的形式被存放在一个密闭的世界里,如果有一天,被打开,被浏览,或者被听说,可能都会触及那不再重复的记忆。一块拼图而已,一只手是可以轻轻安放进去的,可是,那任意被切割的图案里,是不是应该保留足够的位置?偶然性之外,细部、光点、轮廓以及线条,都将以唯一的展开方式拼接成一爿天空,一角田野,一处草原,以及一个阴影。
我在里面,就是我在时间里:时间的早上,穿过一些街道,看见一些行人,若无所思地听已经发生的某个新闻,前座和后座,都没有发生,世界均匀地呼吸,只有在最后抵达门口的时候,门被打开,然后有声音穿透寂静;时间的正午,端坐在不透风的四边形里,影像和非影像组合成一个现实之外的故事,一只蚊子在错乱地飞舞,在夏天已经到来的季节里传递出一种厌烦;时间的黑夜,一本书被打开在三分之一处,风吹动着黑色的字,在叙说着什么,历史已经尘埃落定,再次进入只不过搅动一个无人经过的现场。
从早上到正午,再到黑夜,我在里面呼吸着,却总是以逆向的方式回到另一个起点,那里有时间的早上、正午和黑夜吗?三段论是开始、经过和结束:一个终点最后被划定的时候,我的确闻到了夏天青草的味道,夹杂着最淳朴、最新鲜的泥土味。如果可以变换成数字,那个夏天是29年前的今天,我在纸上写下的一句话就是:“是的,故事将从这里开始,就这样以一种笨拙而舒缓的方式开始。”从此放下了试卷,从此走在田野上,从此摊开了日记,“正文本时代”以一种自我扩张的方式留下了纪念日:“一天天,从稻禾插入田垄到收割归仓,一天天,从初中毕业到高考七月,一天天,从懵懂少年到早生华发,文字在成长,我作为旁观者陪伴每一个文字,没有间断,日复一日,笔记本写满了又换,拙劣的文字只记录一种生活,毫不更改。”
29年只是一个数字,它被湮没被遗忘被修改,而96个小时,也是一个数字文本,它在开启的时候会记下这样一句话:春末夏初,天气渐寒,一颗牙齿在游荡,它制造了疼痛的感觉。
● 己亥年 庚午月 壬午日 周五
和牙齿有关的那句话不是诗歌,我知道只有风从牙缝中穿过,奔向更黑暗的深处,也带来了更痛的感觉。诗歌不再,诗人也在33年前长眠于日内瓦,当一种生命以逝去的方式告别时间,也许留下的诗歌会让博尔赫斯复现。可是,在这个被传递了隐痛的日子,阅读一首诗是多么尴尬的事——那些诗集已经读完,它们被合拢的时候,有一声崩裂的声音传来,不是利剑入鞘的豪放,而是隐秘中事物被破坏的无奈。
破败之处,也有风穿过,也有车穿过。起初是顺利的,它正按照某一个固定方向、固定的道路前行,避开了许多许多的阻隔,在日光正好的中午奔向目的地。已经快半个月了,来去的景致都发生了变化,人躺在那里的姿势也应该变化。身子坐起来,被注射过的手终于从那个固定位置拿了下来,窗户开了大半,有些凉意的风吹进曾经密闭的屋子,于是把所有和药水有关的味道都留在了身后,把所有和身体有关的无眠之夜都留在了身后,走出去,世界开阔了许多。
可是,回来变成了一种被阻隔的方向,红色的字体不断提醒着:此路不通,被卡住的何止是一辆车的位置,它越是宽阔,越有可能制造事故,越是高速,越有可能被时间甩在原地。掉头而返,在一个不和日常生活有关的城市里是找不到确定方向的,所以被指挥着,被引导着,在陌生而生的故事里忘记身居何处。也许是危险的,也是是盲目的,总之,“南方高速公路”的寓言故事只有一点是明确的:它在莫名中寻找容纳自己的那个位置,困境也罢,茫然也好,当我成了不在乎自己的人,也就找到了出口,“所有人都直直地目视前方,惟有前方。”
前方是继续开上去的高速公路,此后便是通畅,便是顺利,便是15分钟的走向目的地:一个方向,没有歧路;一种结束,戛然而止,是将父亲从那个25号病床上接送回来,是将身体还归不生病的身体。而我抽身而出,继续在33年有关诗人的片段里寻找自我的定义,一种矫情,是因为“南方高速公路”就是一个最大的寓言,我不是诗人,我不读诗歌,我只是想要一种看起来像是诗歌的叙事文本,博尔赫斯在今天之前写道:
我感到了他们的众多。其中有我们,
我们之中有你和你将生养的儿子。
以后的儿子和亚当的儿子。
我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个。
永恒属于时间的范畴,
因此也是匆匆过客。
——博尔赫斯《致儿子》
● 己亥年 庚午月 癸未日 周六
翻过去的一夜是黑暗的梦,翻过来的一页是醒来的日出,那一首诗歌其实没有被父亲听到,也没有送给儿子,反复阅读,在只有一个读者的一天里,“我也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但是中间不是游离状态,它其实在上和下、左和右、年老和年幼中,伸出不同的手,说出不同的话,然后把这些故事命名为“我们的故事”——我是唯一的作者,我也是其中的读者。
29年前的那个春末夏初早就远去了,它在今天被被打开的时候,已经换了人称:他,第三人称单数,也是唯一的一个,但更在自我的日子里书写人生的第一场考验。生日,多少是应该庆祝的,怀着美好的期待,回顾走过的岁月,或者听一些自己在场的故事,可是,在第三人称出场的考验事件中,那扇门却被关闭了,所有的风轻云淡似乎都变成了在旁边的过客。他走过门口时,和那些背后写着激励语的老师来了拥抱,他走进教室之后,会进入到最后的复习状态,偶尔会想起明天最后的铃声,会想起一个初级时代结束的疯狂。
但
生日的微记录
但是,坐在考场上的时候,他一定会奋力书写,一定会费力思考,无数次考试似乎只是这一次考试,在目力所及的地方会写上名字,写上答案,写上人生的某一个标点,也写上一个少年的紧张和无奈。154号考点的6号位置,靠窗,风会缓缓吹来,这个日子不会太热,心情也不会太焦虑。只是在只有他在场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是不在场的,一切只不过是旁观者的想象,甚至是被某种东西牵制着的臆想——我就是这样,按照逆时针的方式,从前门、侧面、背部,最后又回到前门,在一圈的行走中,被阻挡在那个封闭的世界之外。
门是不开放的,墙上坚实的,目光总是遭遇太多的障碍,只有那铁丝网还保留着让目光穿透过去的机会,只是穿过之后还是门,还是墙,还是障碍。于是收回来,目光在铁丝网上下逡巡,藤缠绕在那里,一步一步往上爬,花开放在那里,以仰视的方式接近空无的天——越过去,也是就是一次放纵,一种自由,可是枝条还留在这里,根还留在这里,所有的放飞都无法超越脚下的土地。于是再次收回目光,于是低头作别,于是,和想象有关的一切都在我和他的隔离中成为最后一种符号。
三年最后一次考试,以及最后一个夜晚。经过,等待,然后开车驶离,一个和生命有关的日子,被画上了句号,单读的日历上写着:“夜的深处装满了星辰的粉末,以及远处的蛙鸣。”如果这一天和某个少年无关,如果灯亮在黑夜深处只照亮眼前的距离,如果世界只有一个在场者和一个旁观者,那么,这一天完全可以变成一句顺口溜:八百炮兵变炮灰。
● 己亥年 庚午月 甲申日 周日
还是拥抱,还是考验,还是等待,在最后,却变成了真正的离开。少年的第二天,他的第二次在场,对于我来说,甚至没有了经过时的铁丝网,没有了攀爬而上的藤蔓和花朵,他在那里做最后的冲刺,我在这里看“在美国钓鳟鱼”——异域世界总是会开出奇异的花,它比想象更奇特,它就是生活本身。
但还是走进了大门,走上了楼梯,走过了过道,看见少年背着那只书包,用手接过来背在背上,于他,不是一种重负的卸除,与我,不是一种重物的转移,只不过用一种转移的方式揭示这一天的主题:过渡。从春天到夏天的过渡,从初级到高级的过渡,从少年到青年的过渡,甚至,是从西面而向另外方向的过渡,但这过渡的过程中,也必须给自己划定一个句号。于是放下书包,于是打开手机,于是做出计划:一切和足球有关,和休息有关,和聊天有关。
少年的过渡之外,我的过渡呢?是不再夜夜的接送而转为更独立的开始?是不再内心焦虑而转为更自主地生活?其实这中间根本没有过渡,甚至根本没有开始和结束,它的到来无声无息,它的离开也从不打招呼,一切都是自然呈现,于此,所有的象征和仪式意义,都变成了对自己的宽慰。而今天的这一个节日,又有多少只是一种符号的外显?“以父之名”,其实背后都是他和我,以及不是过渡者命定的一部分,而在被命定的故事里,打开的一切都成为人生的设定,我们只是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坐着,想着,然后让一天过完,睡着。
第96个小时已经到来?四天的段落已经闭合?叙事的文本中有他有我,有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有叫父亲和被叫父亲的人,有叫儿子和被叫儿子的人,不是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在同样的96个小时里,在同样的四天里,那个叫做当下的时间,是宽广的,及年及月及日,缓缓流淌,宛如拼图被拼接起来,那个考场,那所医院,那条高速,那个文本,都变成了一体的存在,“是的,故事将从这里开始,就这样以一种笨拙而舒缓的方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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