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24【“百人千影”笔记】幻影和阴影中的“波兰斯基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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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电影中的阴影,但生命中的阴影则不然。
    ——罗曼·波兰斯基

电影中的阴影是被制造的,生命中的阴影则需要用力摆脱,但是阴影具有蔓延性和模糊性,如何区分电影和人生,如何隔离艺术和现实,又如何在制造和摆脱中被界定?罗曼·波兰斯基已经85岁了,从拍摄个人第一部长片《水中刀》到现在,已经过去了57年,他用电影作品挖掘人性深处的阴影,但是当他缺席2003年电影《钢琴师》的奥斯卡颁奖礼,当他2018年被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开除,当他几十年时间陷入在性骚扰女童案中,或许生命中的阴影永远无法让他彻底离开,它以另一种更为魔幻和戏剧化的方式把罗曼·波兰斯基变成了这部人生电影的主角。

《好莱坞往事》就是以罗曼·波兰斯基的经历为题材的一部电影,作为今年面向观众的重量级电影,鬼才昆汀·塔伦蒂诺就是以文本的方式再次揭露了笼罩在罗曼·波兰斯基身上的那一个巨大的阴影。1968年8月9日,这本是平常的一天,但是远在欧洲拍片的罗曼·波兰斯基却突闻噩耗,几个小时之前,一个清洁工打开了他在美国位于贝弗利山庄的一处豪宅,震惊地发现里面被人血洗,屋外汽车上一个年轻人身中五十一刀,血肉模糊,而屋内更是毛骨悚然,包括罗曼·波兰斯基妻子莎朗·塔特在内的四个人被人杀死倒在血泊中,被称为好莱坞美女影星的莎朗·塔特身中十六刀,他的肚子里还怀着8个月大的婴儿,此时距离他们结婚只有19个月,而变态的凶手还用莎朗·塔特的血在门上写了一个带有侮辱性的词:Pig!

这一惨绝人寰的杀人案凶手最后锁定为“曼森家族”头目查尔斯·曼森,血案发生后,曼森被锒铛入狱,21017年11月20日老死在狱中。凶手被绳之以法也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但是对于罗曼·波兰斯基来说,这一事件成为他一生无法遗忘的阴影,而当昆汀再次将血案搬上银幕,是不是意味着那道阴影又将扩散开来?甚至在电影和人生的双重文本里成为新的阴影?或许昆汀的电影文本更多是一个天才向另一个天才的致敬,是关于艺术精神的薪火相传,或许是要重新审视那个迷乱的时代,控诉邪教血案背后的人性和信仰的迷失,但是这段“好莱坞往事”,在某种意义上,以重写的方式变成了“罗曼·波兰斯基往事”。

也许仅仅是凑巧,昆汀·塔伦蒂诺出生于1963年,比罗曼·波兰斯基小了整整30岁,而昆汀降生的那一年,罗曼·波兰斯基离开了相对封闭的波兰,开始在欧洲四处进行电影创作,空间上的流离使他在这一年没有拍摄任何作品,向前是1962年的《水中刀》,向后则是1964年的《漂亮骗子》,当1963年在他个人履历上是电影的空白之年,昆汀的出生,以及对他故事的改编在某种程度上却在补充他的人生影像,而这个巧合具有的文本意义,更提供了一种启示:电影比人生精彩?还是现实比创作更为复杂?

“好莱坞往事”其实只是罗曼·波兰斯基无法根除的一种人生阴影,在他85年的个人叙事中,那些阴影以不同的方式刻化在他身心里。罗曼·波兰斯基生于法国,出生后不久全家就遇到在法国兴起的反犹排犹浪潮迫害,不得不迁回在波兰的老家克拉科夫,当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德军占领了克拉科夫,罗曼·波兰斯基的母亲、父亲和叔叔相继被抓入集中营,后来母亲死于奥斯威辛,父亲在奥地利毛特豪森集中营侥幸保存了性命,罗曼·波兰斯基则逃出克拉科夫的犹太人居住区,并通过一个波兰农夫的帮助在二战中存活下来。

这是童年带来的阴影,而罗曼·波兰斯基最近被人不断提及的并非是1968年的“曼森家族血案”,而是性骚扰女童案,1977年,罗曼·波兰斯基在杰克·尼科尔森的家里与13岁的萨曼塔·盖默发生性关系,犯下性骚扰女童案。这件案件引起了轩然大波,他花了42天进行辩解,当听说法官发誓要关他100年时,波兰斯基在候审期间偷偷逃往巴黎。自此30多年,他再也没回到美国。2009年,罗曼·波兰斯基委托其律师向美国法院提出免罪申请,要求重新审视当时的判案过程,9月26日,罗曼·波兰斯基在苏黎世机场被瑞士警方拘捕,2010年,受害者萨曼塔表示,希望此案撤销,阴影能早日烟消云散,自己渴望有新的生活,7月12日,瑞士当局宣布,立即解除对罗曼·波兰斯基的软禁,他当天重获自由。

对于罗曼·波兰斯基来说,童年的逃亡经历,恐怖血案下的迷雾,强暴少女背负的丑闻污点,都使他的一生充满了魔幻色彩,而这些也成为人生中无法抹除的阴影,而对于罗曼·波兰斯基来说,是人生的阴影,而对于他人来说,则可能是被制造的电影中的阴影:昆汀以“曼森家族”血案为题材拍摄《好莱坞往事》,女导演玛莲娜·泽诺维奇则将罗曼·波兰斯基性骚扰案以纪录片形式搬上了银幕,名为《罗曼·波兰斯基:被通缉以及被渴望的》——罗曼·波兰斯基给少女萨曼塔·盖默制造了阴影而成为一个罪人?而他一生渴望的到底是渴望什么?

人生经历是他的财富,在自己的人生阴影和他人电影的阴影之间,罗曼·波兰斯基其实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第三类文本,《雾都孤儿》和《钢琴师》更多是基于个人经历对战争和罪恶进行反思,《苔丝》有着对于亡妻的某种怀念之情,而更多的电影则关注于压抑人性中令人窒息的阴郁感,是封闭空间中的畸变可能,是阴暗世界里的罪恶和恐怖源泉。人生中的阴影造成的压抑感和封闭性,在罗曼·波兰斯基的电影里得到了充分的阐释,《荒岛惊魂》《冷血惊魂》《罗斯玛丽的婴儿》《怪房客》都属于此类阴影电影,在这里有开裂的墙体,有残忍的谋杀,有怪异的目光,有腐烂的兔子,有长芽的土豆,罗曼·波兰斯基就是带着他的镜头进入到最隐秘、最恐惧的现场。

但是这个封闭空间之存在,一方面罗曼·波兰斯基通过视听语言,强化了它的压抑性和窒息力,但是另一方面,却在寻找着出口,故意隐藏血腥镜头的背后,其实是将一种客观环境转换为主观感知,也正是这种主观性,其中的谵妄,其中的虚幻,其中的想象,则可以模糊这道阴影,甚至最后变成对道德、对信仰、对宗教的某种嘲讽。这个过程可以视为罗曼·波兰斯基以电影文本去除生命阴影的一种努力,就如《罗斯玛丽的婴儿》中,那个高呼撒旦万岁的邪教组织,其背后是信仰的沦陷,罗斯玛丽在一本杂志封面上看到的那句话就是:Is God dead?

上帝已死,撒旦称王?信仰之沦陷和陨落,一定会带来人性之畸变,而罗曼·波兰斯基在这个阴影的转变和突围中,其实陷入到一个悖论中,当身体呈现为欲望的符号,是不是一种真实人性的释放?当欲望在身体里得到满足,是不是重新变成一种囚禁?改编自莎士比亚悲剧的《麦克白》无疑指向了欲望,而这种欲望又呈现为女巫的预言,看起来具有某种合理性,但最后当戴着王冠的头被砍下,一代君王的梦想被彻底毁灭,野心、阴谋、暴力,最后都归于死亡。如果说在《麦克白》里罗曼·波兰斯基对于欲望将导致悲剧的态度是明确的,那么在《苦月亮》、《不道德的审判》中,欲望的身体叙事,则变得复杂,一方面他依然强化过度欲望的悲剧性,强化对于正常人性的抹杀,但是另一方面,他却打开了身体叙事的某种功能性空间,《不道德审判》中宝莱尔是被侵害的对象,她的一生都活在这种阴影中,但是当她在米兰塔医生那里找到了罪恶的源头,最后却以宽恕的方式放弃了报复,这是一种“不道德审判”的模糊性,而在《苦月亮》里,从生理上的虐待寻找刺激,到心理上的虐待相互折磨,身体已经变成了一部恶小说,但是罗曼·波兰斯基绝不是仅仅为了书写这部小说,他更期待有读者加入,甚至他的文本从一开始就为读者留着位置:奥斯卡和咪咪的故事里是一种恶的身体,恶的欲望,但是奈杰尔之存在,故事才是被阅读的小说,也只有奈杰尔生活在脆弱的婚姻里,这部小说也才有启示意义:咪咪对奈杰尔说:“这只是幻想,爱只是性游戏的副产品。我只是枯燥旅途中,那虚空的幻想与消遣。”

印度人对女儿说的“新年快乐!”似乎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让两个人发现了生命的意义,而罗曼·波兰斯基似乎就在这恶的故事里发现了欲望的文本,发现了文本对读者的启示意义,而这完全可以看成是罗曼·波兰斯基寻找到的一个出口。《穿裘皮的维纳斯》是这一文本最典型的代表,一个几乎封闭的剧院就是某种人生阴影的存在,但是当剧院里的剧本讨论变成某种演出,“这是一部SM的色情剧。”就变成了另一个定义:“这是美妙的爱情故事,这是伟大的小说。”剧中塞弗林是一个受虐者,是处在被支配的地位,而旺达是施虐者,是支配他的女人,但是在剧外,托马是改编者,是面试官,他是支配者,也就是在剧中和剧外两个空间里,权力的关系是反向的,而正是这种反向的关系,使得演绎充满了张力,充满了可能。

这是一个“罗曼·波兰斯基式”的反转,当支配者变成受虐者,当被支配者变成施虐者,权力的反向作用才可能将一切的人生阴影都变成财富,压抑才可能在释放中变成新的力量,托马念着的一句台词是:“生活在某个不可预知的瞬间造就了我们。”所以电影的阴影在罗曼·波兰斯基看来是具有生产意义的,它“造就了我们”,它带来了新的权力,它重新命名了人生。但是这种通过电影的制造法超越现实、抹除阴影的“罗曼·波兰斯基式”反转却容易新的阴影,而这只不过是他自己沉浸在影像世界里的一种幻影。回到1977年的性骚扰案,罗曼·波兰斯基为自己辩解,他说这是“两厢情愿”的事,“那时,她的身体已发育成熟,看上去有20多岁,且在性观念上极其开放。”而当事人否定了“两厢情愿”的说法,坚持自己是服用了波兰斯基给她的香槟和药片之后变得昏昏沉沉才和他发生性关系。多年之后,罗曼·波兰斯基还声称:“莎朗的死给我带来巨大震撼,处在这样的境地,有些人会寻求毒品或酒精的麻醉,有些人会寻求宗教的庇佑,而我最终选择了性爱的安慰,以忘记痛苦。” 

罗曼·波兰斯基无疑是事件的作者,他书写的这个文本给当事人造成了阴影,但是他并没有对这个人生阴影感同身受,反而在辩解让自己从出口中逃离。对于女性身体的某种痴迷,似乎是罗曼·波兰斯基陷入自身欲望的一种隐喻,作为电影导演,他从不讳言性爱是他创作的源泉;在他所写的回忆录中,几乎每五页就会出现一个不同的女人;他由衷地赞美她们的身体,记录与她们相处的点滴;妻子萨朗死后,他曾与多位女星闹出绯闻……他实际上在寻找幻影,并用幻影来取代阴影,在电影中如此,在现实中亦然,而这种不再区分界限的处理方式就像《真事改编》一样,在幻影和阴影的双重文本里无法找到真正的自己。

或许,《真事改编》是罗曼·波兰斯基最后一部电影,被改编的真事,就是一个真实的游戏,而当人生成为一部电影,当电影成为一个文本,双重的阴影里体验了痛苦、遭遇了恐惧、完成了逃离,最后成为推上神坛的作者,却唯独没有了真实的自己,“这不是我写的,这是埃勒写的。”埃勒,ELLE,永远是一个第三人称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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