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24《天堂》: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
“我根本不关心你的荣誉,”优素福生气地说,“我关心的只是隐藏在背后的另一个崇高的词语。我要带她离开这个地方。”
——《第六章 血块》
里面是痛苦,是疾病,是脖子和胸脯上的青紫,是造人却也是伤痕的“血块”,里面也有爱的感觉,抗拒的力量,但那只不过是一个“有围墙的花园”,对于优素福来说,他想要的是真正的花园,“建一个自己的花园,比这个更完美”,建造花园就需要从“有围墙的花园”突围,就需要逃离痛苦和疾病,就需要让血块重新造人,所以在荣誉之外,在财富之外,优素福要把阿明娜带走,那个“隐藏在背后的另一个崇高的词语”,不是别的,它就是:自由。
离开是自由的充分表达,是对旧有秩序的彻底否定,是对经历了这一切痛苦的“有围墙的花园”的彻底舍弃,自由构筑了优素福成长中最有力量的声音,甚至它即将变成一种行动,但是阿齐兹叔叔在他的前面,那个森严的花园在他四周,甚至阿明娜也只能以逃避的方式背向懵懂的爱,有围墙的花园之外还有更多的花园,自由之声音和行动,也许最后都化为被囚禁的无奈,变成被束缚的野蛮,因为自始至终,优素福都是一个“闯入者”,在来到那座花园的时候,强烈地感觉就攫住了优素福,“在花园的有些地方,零星种着橘子树和石榴树,优素福在树荫下走动时,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带着愧疚之情闻着花香。”所以,他是花园的闯入者,爱情的闯入者,历史的闯入者,也一定是经过了自由而必须从那里退出来的自由的闯入者。
而实际上,“离开”早就属于优素福,那是他告别故乡随着阿齐兹叔叔出走的“离开”,但是这一种离开对于优素福来说,是打开了外面的世界,但依然处在“有围墙的花园”里。他为什么要离开?离开对于他来说是怎样一种机会?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写下小说的第一句是:“先说那个男孩。”一种口气里的“先说”像是一种暂时的意思,这个叫优素福的男孩被“先说”,似乎只是一种引出故事的开场白。先说那个男孩,先说的是优素福12岁离开前的生活:花儿出人意料地开放又死去;奇怪的虫子从石头地下爬出来又在炙热的阳光下抽搐而死;树木在空气中颤抖,房屋也在颤栗喘息;时光被一种“硬邦邦的寂静”所笼罩,脚步踏过只有尘土飞扬……死以及另一种死,以及不同的死,以及无法逃离的死,构成了优素福生长的环境,而这种死也是生命如蝼蚁存在的体现。
“我饿了。”当优素福说出这句无师自通的话的时候,母亲笑着对他说的是:“去吃蛀虫吧,去呀,你随时可以用它们填肚子。别让我阻拦你。”那一年是后廊的柱子被蛀虫啃噬的一年,这是属于优素福的生活,父亲将这一切归结为一个原因:“我们周围都是野蛮人”——什么是野蛮人,那就是不相信真主的人,他们之崇拜住在树林和岩石中的幽灵而和魔鬼。乞丐穆罕默德四处流浪,在多年的漂泊中他吸食了大大麻,最后他成了被邪魔附体的人;爸爸的第一任妻子是塔伊塔丘陵背面的一个山区部落成员的女儿,娘家人认为五只山羊加两袋豆子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好价钱;野蛮人是乞丐,是那些把人当商品的人,或者还有那些修建铁路的德国殖民者,那个叫卡瓦的小镇就是因为德国人修建通往内陆高原的铁路线而设置的一个站点,因为它成了繁华小镇,所以父亲的旅店就开在这里,但是繁华只是昙花一现,现在的火车只是在这里停下运木头和取水……
在到处是野蛮人的小镇,阿齐兹叔叔来了,“阿齐兹叔叔身上散发出一种奇怪而独特的气味,混有皮革和香水、树胶和香料,另外还有一种让优素福联想到危险的难以形容的味道。”富有的阿齐兹成了优素福最喜欢的人,终于父亲答应让他跟着阿齐兹离开这里,名义上的“旅游”让优素福开始了离开。这是从内陆来到城市的离开,对优素福来说,被诱惑的城市并没有给他带来欣喜,“他想起妈妈爽朗的笑声,不禁哭了起来。”而那个叫哈利勒的年轻人把优素福当成“弟弟”,他说出的那个秘密再一次将优素福放进了无法逃离的囚禁世界:“至于阿齐兹叔叔,首先他不是你叔叔,这一点对你至关重要。”不是叔叔,而是“老爷”,是因为优素福的爸爸欠了阿齐兹钱,所以优素福是被抵押给阿齐兹的,而哈利勒也是同样的命运,甚至比优素福还惨,至少优素福还希望父亲能还清欠债,将他重新带回去,而哈利勒的父亲已经死了,一家人也去了阿拉伯,只剩下哈利勒留在这里。
“他不是你叔叔,你这个愚蠢的斯瓦希里小子。你迟早得学会去亲吻那人的屁股。老爷,老爷,不是叔叔,叔叔。来吧,跟我说,老爷。”哈利勒不断强调这一点,实际上意味着优素福已经失去了自由,他像一件商品一样抵押给了阿齐兹叔叔,而在优素福面前打开的世界就成了“有围墙的花园”:小镇上的人抱怨自己的贫穷,抱怨各种物价,他们“对自己的谎言和残忍则保持沉默”;哈利勒说领队默罕默德·阿卜杜拉是个“魔鬼”,他没有怜悯心,无恶不作,是阿齐兹的得力助手;优素福发现的那个花园完全封闭,他感觉到了花香,但是总听到里面传来的哭声,哈利勒说里面住着老爷的太太,一个疯女人……那个失去了繁华靠吃蛀虫的卡瓦到处是野蛮人,那么这个对谎言和残忍保持沉默的城市是不是也是野蛮人的世界?
编号:C38·2230410·1941 |
野蛮人指向如优素福的父亲所说的丧失信仰的人,而实际上和文明人相对立的存在,它在那个殖民的时代,更像是对这片土地存在着的罪恶的书写,就像哈利勒所形容的默罕默德·阿卜杜拉一样,整个社会就是铁石心肠的存在,就是“一肚子坏水”的魔鬼,身为闯入者的优素福慢慢进入到这个野蛮之地,而当他真的需要将“隐藏在背后的另一个崇高的词语”变成行动,他才发现抽身而出有多么困难——古尔纳的那句“先说那个男孩”也成了一种宿命的书写,这个和《古兰经》里先知名字一样的小男孩,从12岁开始离开家乡离开父母,他并非如先知那般俯视着众生并拯救他们,而是在闯入的状态中一步步陷入到难以自拔的宿命困境中,成为“有围墙的花园”中和哭声、痛苦和血块生活在一起的人。
但是,古尔纳并没有让优素福完全成为一个悲剧人物,他以优素福的视角“看见”野蛮的一切,看见野蛮和文明的冲突,看见殖民主义者对人性的扼杀,看见开发和征服之间的必然关系,也看见自由的虚无意义——而这似乎才是“闯入者”的真正意义:他在现场,他看见一切,他内心开始生长一种力量。“山乡小镇”是优素福跟着阿齐兹看见了“边境走私”的罪恶,“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做买卖,去了解文明的样子与野蛮的样子的区别。你该长大了,该看看世界是什么样子……而不是在肮脏的店子里玩耍。”这是领队默罕默德对他说的话,到达那个小镇时,穆罕穆德就告诉他什么是野蛮人:“因为他是野蛮人,这就是为什么。他就是那样。你不会问鲨鱼或蛇为什么要攻击。野蛮人也一样。他就是那样。”野蛮人在这里是无知者,那么野蛮的对立面是文明人,那些住在大山阴影之地的欧洲人,是不是文明人?“据说他富甲天下。他学会了动物的语言,能跟它们交谈并指挥它们。他的王国占地广阔,他自己住在悬崖上的铁宫殿里。”
野蛮人和文明人,在中间的阿齐兹叔叔以及边境走私的人,到底是野蛮人还是文明人?优素福住在海滨的店主哈米德那里,哈立德说起自己的妻子麦穆娜是个诗人,“她家的女人都是。而男人则要么游手好闲,要么是精明的商人。”诗人在他眼里自然是文明人,而这是对古老文明的一种坚守,所以在他看来,欧洲人是野蛮的,“现在他们不管走到哪里,都发现欧洲人已经捷足先登,安置了士兵和官员,声称他们是来把当地人从一心只想奴役他们的敌人手中解救出来的。”他曾经看到欧洲人对着一个死人吹气,死人颤抖一下就醒了过来,他的疑问在于:“他如果能赋予生命,就一定是真主。”但这是不是一种谎言?“欧洲人其实是披着人皮的蛇吗?”哈米德认为一定有一个“天堂”存在,“天堂有四条河流。它们流往东南西北不同的方向,将真主的花园一分为四。而且到处都有水。凉亭下,果园旁,流过阶地,沿着林边的小道。”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地狱就像天堂之门 |
还有侯赛因,也构筑了一种“天堂”的存在,“如果你一路旅行远至湖区,就会看到世界被群山所环绕,它们使天空泛着绿色。湖对岸的那些山是我们知道的世界的边缘。”天堂之外则是黑暗之地,“在那之外,空气带着瘟疫之色,生活在那里的生物只有真主知晓。”它就在西边——而“西边”当然暗指那些欧洲人,那些殖民者,就像哈米德所认为的,欧洲人说是“为世界的繁荣而战”,却是要毁掉所有人,“他们想要的不是贸易,而是土地本身。以及其中的一切……包括我们。”天堂和地狱并置在那里,野蛮和文明也对立在那里,但世界远比他们所说的复杂,夹在野蛮和文明、天堂和地狱间的又是什么?锡克人卡拉辛加也说欧洲人会袭击我们,他们是“两条腿的狗”,也说印度的花园是“天堂”,“印度是一个充满灵性的地方。”所以他决定去翻译《古兰经》,甚至翻译成东非的斯瓦西里语,但是他却是从英文本进行翻译,甚至认为当地很多人不懂阿拉伯语,说他们是愚蠢的人。
也或者在欧洲人看来,被殖民的这些人就是野蛮人,而当地人又认为欧洲人是野蛮人,野蛮和文明都变成了自我定义,它制造了一个夹层,在这个夹层里,优素福自然成了闯入者:他跟着哈立德开始读《古兰经》,对于从来没有读过书的优素福,哈立德的说法是:“这不是你的错。真主会视我们为罪人,因为我们不知道你是否受过教育。你跟我们在一起已经几个月了……”而另一方面,优素福又跟着卡拉辛加学习英语,每周都会去卡拉辛加的修理间学习英语的读写,“他上午在家里干活,下午去卡拉辛加那儿,傍晚去清真寺直至宵礼结束。”这是闯入者优素福的生活,在文明和野蛮之间成长,而在他的成长中,“花园”也慢慢出现,那就是哈立德的女儿阿莎,优素福给阿莎讲故事,他讲到了那个花园,“她躺在他身边,亲吻他的手,有时还吸吮他的指尖。”但是花园只是一个故事,爱情似乎也异常脆弱,当哈立德的妻子麦穆娜把阿莎赶出优素福的屋子,阿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在这个被穆罕默德·阿卜杜拉形容为“人间天堂”的营地,一群鬣狗将熟睡的运夫咬掉了半张脸,“剩下的那半张脸血肉模糊,血和黏稠的液体淌了下来。”
或者这只是一个序曲,或者这只是鬣狗制造的悲剧,而当他们深入内陆,遭遇的是更惨烈、更野蛮的悲剧。德国人曾经在这里发动过战争,杀死了苏丹和他的孩子们;印度人接手这里,开始对野蛮人随意摆布,按照阿齐兹叔叔的说法,“印度人知道如何跟欧洲人打交道。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与他们合作。”阿齐兹叔叔、印度人和欧洲人进行贸易,但是他们却得罪了这里的苏丹,苏丹对他们毫不客气,穆罕默德说:“他们只是无知的野蛮人,相信自己幼稚的噩梦。”苏丹率领的查图人袭击了他们,好多人被杀死,“我们只是来做生意的。”商人的这句话没有翻译给查图人,而没有翻译造成的语言隔阂造成的也是野蛮,在恶劣的天气中,在死亡的恐惧里,在欧洲人的威胁中,在查图人的袭击中,商队终于在六天后回到了家乡的镇郊,而见证并亲历了这一切的优素福看见了地狱,那悬崖就像一道“火焰墙”,成为了罪恶的写照,但是地狱却也是“天堂”,“就像天堂之门。”
天堂也许就是地狱,就像文明意味着野蛮。当回到城市,留神了那个“有墙的花园”的优素福终于闯入其中,也揭开了藏在花园里的另一个秘密。按照哈里斯的说法,里面的太太曾经是有钱人的夫人,“她丈夫拥有好几艘帆船,它们沿着海岸航行,运送各种货物。从奔巴岛运谷物和大米,从南部运奴隶,从桑给巴尔运香料和芝麻。”后来丈夫死了,却嫁给了阿齐兹,“有人说她有病,或者因为丧夫而疯了。还有人说她不育,更喜欢女人而不是男人。”贸易和财富属于丈夫,丈夫死去,她也疯了,这是一个隐藏着殖民和被殖民故事的女人,她在文明和野蛮之间构成了一个特殊的符号,关在花园里是这个符号最后的命运,优素福的到来,让她的欲望被激活,而这也不是真正的爱,那手指留下的抓痕就像是爱的野蛮表达。而在花园里除了疯了的夫人,还有另一个女孩,这个叫阿明娜的女人是哈利勒的妹妹,她为什么会在花园里?“然后有一天,穆罕默德·阿卜杜拉那个魔鬼出现了,把我和我妹妹接走,带到了这里。我们将被抵押在这里,直到我爸爸可以还债。”哈利勒抵押在这里,而阿明娜嫁给了阿齐兹,所以死去父亲的债务被一笔勾销。
优素福以给夫人治病的名义闯入花园,而阿明娜是其中的翻译,但是优素福却爱上了阿明娜,当他知道阿明娜并非真正是哈利勒的妹妹,只是从小被救起而抚养在一起,他对她的爱更为强烈。但是这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爱:他想要带她走,两个人一起建造一个花园,但那只不过是一种梦想,甚至是噩梦,因为阿明娜知道自己遭到了玷污,知道阿齐兹永远不会让自己离开,也知道优素福永远只是一个“闯入者”——“天堂”是一种信仰,天堂里有爱,但是天堂的旁边就是黑暗,就是野蛮,就是地狱:他无法带走阿明娜,甚至当父母死去,他自己也失去了一切希望。
但古尔纳还是把另一种自由还给了优素福:他看见了在露台上的德国军官,目光跟着他,这是优素福走出花园的希望?那时,他的心中也许没有了野蛮和文明、天堂和地狱的分界,在这个天堂即地狱、文明也会是野蛮的世界里,也许真正的天堂就在于通向外面、属于自己的自由,终于,古尔纳安排了开放的结局:优素福或者逃离了花园的囚禁,又以闯入者的身份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何去何从的问题只提供了一种解读的方式,离开就是自由:
他再一次看到月光下,他的懦弱在其胎衣中闪闪发亮,并想起自己曾经看到它呼吸。那是他对被抛弃的最初恐惧的诞生。现在,看着这些狗不知不觉地恶化的饥饿,他觉得自已知道它最后会变成什么。当队伍仍然可见时,他听到身后的花园里传来像是在闩门的声音。他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双眼刺痛地朝队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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