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24《克利托丰》:你们要往哪儿去
因为,对于那尚未被规劝过的人来说,你,苏格拉底啊,我将宣称你是配得上一切的;但对于那已经被规劝过的人来说,你甚至差不多就是下面这件事的一个绊脚石,那就是,他通过抵达德性的完满而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精装,绒布面硬壳,“柏拉图全集”系列之一,翻开这本定价为56.00元的书,总页数为67,正文后面是注释,是术语索引,是专名索引,是参考文献,其实正文内容只有15页,而且正文是“希汉对照”,意味着一半是希腊文原文,意味着真正的汉译只有7页。这样一种体例的编排,这套“柏拉图全集”就是一本希腊文学习的用书,尤其是注释部分,并非是对其中的术语进行解读,而是从字义、用法等翻译学的角度解疑答惑,那么,这样一本“柏拉图对话”是不是就是《克利托丰》中所说的只是一种关于“技艺”的训练?仅仅是为了一种自我的学习?那么,这本书真的能如克利托丰所说,“就所有这些所旨在的,每一门技艺都将说出属于它自己的”?
当然,克利托丰在这里明显指出了技艺“说出属于它自己”,是技艺带来的好处,就像“木工技艺将说要做得好、做得正确、做得应当”,以便产生出一些木制的器具,但是木制的器具自身并不是一种技艺。那么,在这本“超级”对话中,能否找到真正关于正义的技艺?克利托丰显然并不满意这一切,所以他最后对苏格拉底提出了疑问,认为苏格拉底所做的一切只是“规劝”别人,规劝的意义是让“尚未被规劝的人”起到了意义,但是对“已经被规劝的人”,就是一个绊脚石,这个绊脚石阻碍的正是“通过抵达德性的完满而成为一个幸福的人”。克利托丰将苏格拉底的作用限制在对“尚未规劝的人”的启示上,也就意味着他完全区分了“尚未被规劝的人”和“已经被规劝的人”,区分了苏格拉底在两者中的不同作用——正因为克利托丰没有从苏格拉底分享到关于正义的东西,所以他做出了一个选择:前往特剌绪马科斯那里,在他看来,这是他前往“我能够前往的其他地方”,而离开苏格拉底的原因,克利托丰直言:“因为我走投无路”。
在苏格拉底那里得不到可以分享关于正义的东西,所以走投无路中选择了特剌绪马科斯的方向,《克利托丰》在克利托丰的这一选择之后便画上了句号,可以想象的是,当克利托丰离开,留在原地只有苏格拉底,他没有回答克利托丰的质疑,也没有作出最后的挽留,于是《克利托丰》便以“苏格拉底的沉默”成就了所谓的“克利托丰之谜”:为什么苏格拉底选择沉默?哲学上对于“克利托丰之谜”的解释,有很多是关乎这本书的,有人提出了“伪作说”,认为这篇柏拉图对话中最短的一篇不是柏拉图所作,它是一篇伪作;有人则认为的“断篇”,也就是说,“苏格拉底的沉默”并非是一种沉默,而是一个不完整的文本,部分已经遗失,或者这篇对话并没有完成。
不管是伪作说还是断篇说,苏格拉底在文本中的确是“沉默”的,而且在结构上安排苏格拉底和克利托丰两个对话者,苏格拉底只是在一开始和克利托丰进行了对话,当克利托丰说起他在和吕西阿斯交谈时谈到了苏格拉底时,苏格拉底在对话中就消失了,剩下的全部变成了克利托丰的“独白”,在没有回应和解释的对话中,苏格拉底的“沉默”反而具有了合理性——苏格拉底是不屑于回答克利托丰的问题,不屑于将克利托丰留下阐述自己的观点,还是真的无法做出回答而变成了沉默?那就要回到这篇对话,进入克利托丰对苏格拉底的质疑中,他为什么觉得苏格拉底对于“已经被规劝的人”来说,是一个通过德性的完满而抵达幸福的绊脚石?
编号:B31·2240306·2066 |
忒拉叙洛斯给该对话加的副标题是“或规劝书/或规劝者”,按照希腊化时代时期人们对柏拉图对话风格的分类,这属于“伦理性的”,“伦理性的”对话就是一种“规劝书”,但是苏格拉底在克利托丰面前问他的则是关于自己在他人中的角色问题,苏格拉底从别人那里听到的是,克利托丰在同吕西阿斯交谈的时候,“一方面,他指责了同苏格拉底在一起的消磨时间,另一方面,则高度称赞了同特剌绪马科斯的交往。”这里其实就已经显示了克利托丰最后的选择,因为在苏格拉底这里只是“消磨时间”,所以他要去找特剌绪马科斯,而且高度称赞了和特剌绪马科斯的交往,就此苏格拉底问他,自己在何种方式上是较差的,何种方式上是较好的,而且谦虚地表示,“一则我将练习和从事后者,一则竭尽全力规避前者。”
克利托丰于是便开始回忆自己和吕西阿斯交谈时谈到如何对苏格拉底进行“指责”。在回忆中,他一开始就把苏格拉底对于世人的“谴责”放在一种神的位置上,“每当你谴责世人,就像在<上演>悲剧的舞台机关上面的一位神似的”,这里就有了某种讥讽,因为神高高在上,因为神脱离了众人,苏格拉底像神一样谴责世人,就是一种对尚未规劝者的规劝。苏格拉底规劝他们的是什么?那就是对钱财的不合理态度,一方面自己对钱财充满热忱,另一方面也把钱财遗赠给儿子,但是却没有关注和实践“应该做的事情”——这里克利托丰将对“应该做的事情”的态度,即关注和实践看成是“正义”,也就是说,这是正义的缺失:一是自己的漫不经心,二是没有寻找传授正义的老师,当然没有通过训练成为一种技艺。克利托丰进一步说,苏格拉底对他们的指责,就在于他们还心甘情愿地认为,“那些不正义的人是不正义的”,即使是可耻的、被神憎恶的,也因为不正义的人屈从于各种快乐而选择这种恶。
克利托丰回忆苏格拉底不仅指出了不正义的人,也指责了对不正义的人“宽容”的人,对此克利托丰认为苏格拉底讲的这番话很漂亮,那就是:“任何一个人,如果他不知道如何使用灵魂,那么对这个人来说,让灵魂安息和不活着,强过以自行其是的方式活着。”而其实克利托丰对苏格拉底的观点提出了批评,活着并不仅仅是活着,而是要将思想的舵桨交给另一个人,让他学习关于掌舵的技艺,他认为苏格拉底经常讲述治邦的技艺,而治邦的技艺就是审判的技艺和正义,但是苏格拉底却没有真正将思想的舵桨交给另一个人,也就是说,苏格拉底只是在规劝,对尚未规劝的人进行规劝,但是却没有对已经规劝的人提供掌舵的技艺,没有让他们得到关于正义的学习。
这里就涉及到什么是正义,克利托丰说正义一方面是“造就出一些正义的人”,另一方面是“正义的人能够为我们造就的业绩”,正义造就的业绩是利益,是正确地行事,是做有利可图的事情、有益的事情,总之,是正义这门技术属于它自己的,是它所属的。因为没有正义的人,所以无法造就属于正义的业绩,克利托丰在此其实批评了苏格拉底的正义观,在他看来,苏格拉底的正义包括两方面,一方面是“伤害敌人”,另一方面是“善待朋友”,克利托丰则认为,“正义的人无论如何都从不伤害任何人”。正义观出现了问题,所以克利托丰认为,苏格拉底尽管对于尚未规劝的人进行德性方面的规劝,是“在世上做得最好”,但是在正义的技艺上却“什么都做不了”,这种做不了体现在苏格拉底并不具有正义的知识,而只是称颂它而已,所以克利托丰认为苏格拉底必然存在其中一个问题:“或者你不知道<正义>,或者你不愿意同我分享它。”
不拥有正义的知识,也不愿意分享正义,克利托丰很明显是在否定苏格拉底的正义观,所以要“在一些方面我称赞你,在另一些方面我又有点责备你”,所以要在“走投无路”中前往特剌绪马科斯那里。面对克利托丰的说辞,苏格拉底并没有给予回应,或者说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没有进行回应,在一种沉默中让一切变成了“克利托丰之谜”。苏格拉底为什么沉默?柏拉图为什么让苏格拉底沉默?伪作说或残篇说并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就《克利托丰》本身而言,苏格拉底的沉默似乎并不是真的沉默,而是不说而说,或者说,以沉默而言说。《克利托丰》上接《政制》,下启《理想国》,“苏格拉底的沉默”更可以看做是文本间的一种过度。克利托丰提到的特剌绪马科斯,是以为来自希腊的修辞学家和智者,他在《政制》第一卷中曾同苏格拉底就“正义”展开过论辩,而在《理想国》中,《克利托丰》中提到和出场的人物克利托丰、苏格拉底、吕西阿斯、特剌绪马科斯均在《理想国》中登场,而且就在第一卷中集中围绕正义问题展开讨论。
在《理想国》中,特剌绪马科斯对正义的观点陷入到一种矛盾之中,他一方面认为正义是强者的利益,另一方面又说正义是遵守强者制定的法律,于是正义观遭到了苏格拉底的诘难,此时克利托丰站出来为特剌绪马科斯辩护,他认为,按照特剌绪马科斯的说法,正义就是遵守统治者的命令,强者的利益就是强者自认为对自己有利的事,但是特剌绪马科斯修正了强者的定义,认为强者不会犯错,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苏格拉底和克利托丰在《理想国》中没有进行对话,看上去像是在《克利托丰》中就已经完成了两者观念的交锋。实际上在《克利托丰》中,柏拉图完成了“苏格拉底”的另一种命名,一个苏格拉底就是和克利托丰对话的对话者,就是讲出了两句话的苏格拉底,另一个苏格拉底则是克利托丰口中的“苏格拉底”,也就是克利托丰回忆和吕西阿斯交谈时所说的“苏格拉底”,对话者苏格拉底和回忆中的苏格拉底并非是一个人,在某种意义上说,克利托丰对苏格拉底所说的“苏格拉底”更像是一个摹仿,是克利托丰为了表达观点而塑造的“苏格拉底”:他是悲剧舞台上的神似者,他规劝的是尚未被规劝的人,他只是让灵魂活着,他没有将思想的舵桨交给别人,当然,他没有正义的知识,也不愿将其分享。
当克利托丰只是用自己的言说塑造一个苏格拉底,也意味着他完成了一种有利于自己的正义,让“苏格拉底”成为了那个在正义的技艺上“什么都做不了”的人,从而让自己得以走投无路,在这样一种符合自己利益的正义中转向了特剌绪马科斯,这就是“让正义所旨在的事情也以同样的方式被说”。所以,克利托丰没有还原苏格拉底的真相和原型,没有在回忆中切中“事情本身”,并在对正义的阐述中将其看做是一种有利的工具,所以苏格拉底选择了沉默。但是,苏格拉底的沉默在柏拉图的对话中却并不是沉默,而是以更为高超的方式在说话。就像克利托丰在一开始就指出的,当苏格拉底谴责世人的时候,会反反复复地讲:“你们要往哪儿去,人们啊?你们甚至不知道,那些应该做的事情,你们没有做其中的任何一件!”当克利托丰选择离开而走向特剌绪马科斯,苏格拉底没有以绊脚石的方式阻止他,而是让他成为了那个一开始就被拷问的人:“你们要往哪儿去,人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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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欧也·2024】昏
顾后:【欧也·2024】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