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14《红楼案》:旧日的鬼魂终于消散
室内确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蜡烛也已熄灭。眼锋扫过之处,似有一个黑影从窗外掠过,窗口被园林里的灯光映得微微发亮。
先是经历一场噩梦,醒来后闻到一股恶臭,在蜡烛熄灭后又看见黑影从窗外掠过……这种种的迹象发生,似乎都将故事推向了一种恐怖的氛围,而且是狄公亲自住在接连发生死亡事件的红楼中,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以及切身的感受,使得压抑、诡异都在现场——也正是狄公的在场,也使得这一切具有重新审视乃至最终被揭开的可能:当狄公在红楼中点亮蜡烛,才发现房梁上的蝙蝠,啪嗒声便是蝙蝠发出的,而这只比以往看见的都要硕大的蝙蝠从栅栏间飞了出去,也制造了黑影。或者狄公在红楼中所经历的一切只是源于这一只特殊的蝙蝠?
狄公经历噩梦,狄公被某种阴影笼罩,狄公却又在置身于红楼中发现秘密,这种进入其中才能发现真相的结构便是高罗佩在“红楼案”中设置的一种断案思路。作为狄公案第二个系列的第三部,高罗佩是在担任荷兰驻中东公使时创作完成的,前两部在西方出版世界和华人读者中获得的好评,使得高罗佩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创作风格,而在第三部中,高罗佩甚至不再从中国古典小说和笔记中获得素材进行改编,而是完全进行了原创性的构思,但是原创性的构思却着眼于中国传统的“鬼节”,并以此为灵感来源,高罗佩制造了在红楼中发生的死亡事件,从刚发生和正在发生的死亡引申出三十年前的旧案,在扑朔迷离中将新旧案件穿插起来,层层推进,终于揭开了红楼中深埋的真相,而其中的关键则是狄公的在场。
当时的狄公是蒲阳县令,他当时和驻守马荣从京师返回住所,路过金华,在勾留两日中,既代替好友骆县令勘查新科状元李廉自杀一案,解开了花魁秋月猝死之谜,并破获了三十年前发生在红楼中的一桩旧案。狄公是如何进入新旧案件的“现场”?现场其实就是在乐园里的红楼,这间在永福客栈里的客房是狄公的住处,穿过花厅进入卧房,狄公就发现了红楼的奇怪之处,老堂倌带他去房间,取出一柄样式复杂的钥匙,然后打开一扇厚门,狄公的疑问是:为何要用如此复杂的门锁?老堂倌介绍说红楼已经建有80多年的历史,与客栈同时修建,重要性不言而喻,复杂的门锁具有的就是这种重要性。
但实际上这是一个伏笔;狄公外出是穿过游廊,遇到了一名妙龄女子,她不是别人正是花魁秋月,按照后来在白鹤楼宴席上陶盼德的说法,乐园中的名妓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游客之所以长年络绎不绝,除了直奔赌馆,其次就是慕众芳之名而来。乐园中一半的收益都出自她们身上。”这又是一个伏笔,一方面说明了秋月之出现张开了一张复杂的关系网——骆县令是金华县令,他急于让狄公处理的正是三天前李廉在红楼自寻短见的案件,而李廉自杀就是为了秋月;另一方面又揭露了乐园背后的经济纠葛,在白鹤楼举行的宴会上,狄公认识了里长冯岱,乐园中经营古董的富商温源,还有正上京赶考的书生贾玉波,当然还有酒商行首的陶盼德,这些人都和乐园经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是狄公所耳闻的事三天前发生在红楼里的死亡事件:李廉为了秋月而自寻短见。
按照冯岱的说法,那天李廉回红楼后拒绝被打扰,当伙计去拿茶盘才发现没有反应,伙计从游廊上望进去,发现李廉朝天躺在窗前的地上,胸前一片血污,“他用自己的匕首抹了脖子。”冯岱说起李廉自杀是因为秋月,在他的案头发现了一叠信笺,上面画着两个圆圈,下面则写着“秋月”两个字,还连写了三遍——“骆县令召秋月来问话,她当即坦承李公子对她十分迷恋,还提出要为她赎身,却遭到回绝。”所以李廉自杀被说成是为情,狄公似乎也明白骆县令让自己代为结案,就是因为李廉之死也牵涉到迷上了秋月的骆县令。但是李廉自寻短见的说法在阿蟹阿虾那里却得到了否定,马荣接触了他们,得到的说法是:“他绝不是会寻短见之辈。”而且李廉在红楼的几日,并不是只和秋月在一起,甚至秋月完全不在场,“李公子入住的头一晚,与一个叫做牡丹的女子过夜,其后两晚则是玉花,再后两晚是石竹,死于二十五日晚上。”
所谓李廉为秋月自寻短见疑点多多,三天前的红楼可能发生的是一起命案。而红楼命案早在30年前就已经发生过,按照阿虾的说法,三十年前陶盼德的父亲陶广也是在红楼里自寻短见,而且也是窗户封有铁栅,也是门从里面被反锁,更为巧合的是三天前有人看见温源出现在红楼里,而三十年前,温源也在客栈附近。更为诡异的是,当狄公结束宴会回到红楼,发现屋内竟然亮着灯,而自己记得出门时将蜡烛吹灭的,弯腰发现的是插在锁孔里的钥匙也不见了,而当推开房门,发现里面床上仰面躺着一个赤身女子,她不是别人,正是在晚宴上再次见过狄公的花魁秋月。“这屋子真是见了鬼,居然又有一人自杀身死!”马荣的惊叹将红楼疑案串联在一起,而这间红楼正是狄公下榻之初。
编号:C38·2221020·1886 |
三十年前陶广死在这里,说法是自寻短见;三天前李廉死在这里,说法也是自寻短见;今晚秋月死在这里,按照仵作的说法,不是自寻短见,却也是饮酒过量引起的心力衰竭。三个人都死在红楼,都被认为不是谋杀,铁栅和里面的锁也证明他人很难进入,而且红楼的另一侧是一堵山墙和花园,根本没有别的屋子,难道这些都是巧合?狄公勘察之后发现秋月手臂上的抓痕和李廉手臂上发现的伤痕相似,“这一对男女都在此间丧命,二人之死定有某种联系。此事真是古怪至极!”而马荣在调查中发现宝蓝阁里被绑住手脚一丝不挂的银仙,她是秋月的徒弟,也曾出现在白鹤楼的宴会上,只是因为当时将酒水洒在客人身上便遭到了花魁娘娘的惩罚,而脱去衣服鞭打是温源所为,“不过这可恶的温老头子真是打痛了我,我实在忍不住,便高声哭求饶命,并且答应任他摆布,他这才放手离去,撂下话说过后还会再来,正是因此,我才不敢留在那里。”
疑问似乎聚集在温源身上,三十年前陶广死在红楼里的时候他出现在客栈里,三天前李廉死去的时候他再次出现,和秋月有关的银仙,也是被他鞭打任他摆布,“千万不可让温源离开此地”便成为狄公破案的重要决定。但是狄公住在红楼里感受到诡异气氛之后,得知是蝙蝠似乎对于“红楼”有了更多理性的解释。他开始调查李廉,从冯岱处得知十天前两家发生船只相撞事件,而李廉之父曾经被任命为御史大夫,六年前回到这里就住在乐园旁边的别墅中,按照冯岱的说法,李家因为庄家歉收加上投资不利,耗去了不少家财。狄公从陶盼德那里却得到了和陶广自杀不同的说法,“老爷明鉴,先父并非自尽身亡,而是被人谋害了性命。这桩惨事在我一生中投下的浓黑暗影,唯有寻到凶手并将其法办后方可消去,身为人子,誓与杀父仇人不共戴天。”按照陶盼德的说法,三十年前父亲迷上了乐园的花魁翡翠,而那时追求翡翠的人还有两个,一个就是时年二十四岁的冯岱,另一个则是时年三十五岁的温源,“温源那时已娶妻成家,过了八年还未有子嗣,众人都说他不能为人事,妓女们也皆知他常以虐待折磨女子为替代,藉以寻求满足,之所以追求翡翠,只为证明自己品味卓绝。冯岱当时英俊潇洒,尚未成婚,对翡翠一往情深,据说打算娶她做正室夫人。”
三十年前的死亡事件背后是更为复杂的情天恨海,陶盼德还说起父亲被害后自己发现了身穿素衣的凶手,他将父亲的尸身搬到卧房中,再从里面锁上房门,又将钥匙从窗户中扔出来,制造了父亲自杀的假象。当狄公再次来到冯府,却遇到了冯岱的女儿冯玉环,而冯玉环完全否认了陶广之死和父亲有什么瓜葛,还说陶盼德在追求自己,那些话只是他故意编造出来的谎话。狄公根据个人的说辞进行判断,认为冯玉环的说法故意掩盖了什么,她急于和穷书生贾玉波订婚更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实际上李廉死亡那晚,她甚至去过红楼。在狄公面前,冯玉环也承认了这一事实,而她说是为了父亲讨说法,而且在红楼还被李廉抓伤了手臂,“就在打斗时,桌上的纸张被推到一旁,我看见他的匕首止好放在那里,便假装气力不支、放弃抵抗,趁他放开我的两手去拉扯衣带时,一把抓起匕首,警告他若是再不走开的话,休怪我刀下无情。他又扑上前来想要制服我,我握着匕首猛刺过去,忽见一股鲜血从他的脖颈处涌出,整个人朝后仰倒在座椅中,喉间发出一阵可怕的咯咯声。”冯岱也提供了相似的说辞,“我去了红楼,发觉小女所言不虚,李廉确已倒在花厅内的座椅中,一命呜呼了,血迹几乎全在衣袍上,只有几点溅在桌上和地上。”他把李廉的尸体搬进房间里,也伪造了自杀的假象,之后再骆县令和衙役查看尸体时,又偷偷将钥匙插入锁孔中。
冯玉环和冯岱怎么会承认自己杀死了李廉?一方面李廉在死之前画下的圆圈并不是指向秋月,而是“玉环”,所以李廉之死的确和玉环有关,在这一事实面前,冯玉环如果说是李廉先以暴力相逼,她出于自卫杀死,是一种自卫,将会被无罪开释,但是无论是冯玉环还是冯岱,他们的说法其实在混淆视听,“你的故事自然有一半是真。李廉确实企图用强力迫你就范,不过不是三天前在此楼中,而是十日前在船上。你主动给我看过的那些伤痕都已变色,因此并非新近受创。你与李廉打斗的描述也并非十分可信。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对女子施暴时,若是见她手中持刀,定会先将刀子从她手中夺下,而不是手上前去连人带刀拥入怀中。你还忘了一点,死者是脖颈右侧的血脉被割断,更像是自杀而非他杀。除了这些破绽,须得说你编造得十分精彩!”编造这些话,其实也揭开了三年前陶广之死的内情:三个人追求翡翠,冯岱和陶广成为情敌,而温源实际上只是为了抬高身价,按照冯岱的说法,“正当我和陶广商定要去找翡翠问个究竟时,温源从那侍女口中得知翡翠已怀有身孕,并立即将这消息透露给陶广,还暗示说我不但是那秘密情人,而且与翡翠一道愚弄陶广。”
三十年前的情感纠结最终演化为一段冤案,而三十年后的李廉之死也并非是冯玉环的自卫,背后其实涉及到更为隐秘的存在,在狄公通过蛛丝马迹探寻才知道,李廉之父根本没有死去,翡翠也并没有在瘟疫中丧生,被忽略的乞丐和“凌姑娘”其实就是当年的李公和翡翠。抛却案件本身的复杂性,最后当狄公找到茅屋里的李公和翡翠时,才将三十年前的冤案揭露出来:
“令郎在书信中提到李公勇毅卓绝,确是丝毫不爽。你虽已病人膏肓、日渐衰弱,却仍为了令郎的前程而积极筹划,想要使他尽快成为大人物。乐园仙岛富可敌国,正好家地界附近。你先是派出手下土匪,企图劫夺冯里长送出的金银,却因为防卫严密而未能得逞,于是又想出一个更好的法子来。你对令郎道是古董商温源对冯岱怀恨在心,想要取而代之成为里长,命他去和温源接洽,并与之密谋如何使得冯岱身败名裂,从而除去这块绊脚石,过后令郎再设法使温源登上里长之位,你便可以通过温源来染指乐园的财富。然而令郎一死,这一切也统统化为泡影。
面对病入膏肓的李公,狄公反问他的是:“究竟是什么令你苟活至今,兀自不肯舍弃这已悲惨至极的人生?决意不惜一切代价挽救自己的名声?或是为了三十年前曾经爱过并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女人?或是总要成为胜者的罪恶意愿?我实难想象这无法治愈的恶疾,会如何毒害侵蚀一个原本卓越不凡的头脑。”当李公死去,这些问题似乎都没有了答案,但是早已经成为了盲夫人的翡翠抱着死去的李公,“多谢老天,你回来了!你回来就是为了死在我的怀里……我跟你在一起。”她两手搂住死去的李公,口中低声呢喃着的是三十年前不曾说出的甜言蜜语。
从狄公进入红楼,他便是在场者,从案件本身入手查找线索,秋月之死和李廉之死只是一个引子,重要的是从现在回到三十年前,如此一间红楼便串起了过去和现在,当狄公结案,鬼节也过完了,而旧日的鬼魂也终于消散,或者根本没有鬼魂,那只不过是被岁月覆盖的一个隐秘故事,是难以言说的情天恨海:“三十年后,这暗影终于丝丝缕缕尽皆飘入那座阴湿浊臭的茅屋内,此刻正盘踞其间,与一个亡故的老者和一个垂死的老妇同在,不久便会消散,散去后永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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