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1-14 《偷自行车的人》:被偷走的可怜灵魂
翻到第六页,“可怜的灵魂向往着圣洁。”他们坐着,跟着牧师读着这句话,然后祈祷,然后聆听教诲,或者做好礼拜,每个人可以要一碗汤,喝一碗粥,就像进入教堂之前的理发洁净自己肮脏不堪的脸。他们是贫穷者,是边缘者,是失业者,是羸弱的老人,当然还有为寻找自行车而进来的瑞奇父子。
可怜的灵魂并不一定都向往着圣洁,或者说救赎只是在有粥吃有汤喝有头发理的生活之外,可是老头不是,瑞奇父子也不是。他们的现实和一辆自行车有关,在教堂静默的氛围里显得格格不入,他们甚至发出了争吵般的声音,瑞奇拉着老头,要他一起去寻找那个和他在集市上交易过自行车的小偷,老头并不愿意惹麻烦,并不想参与瑞奇的寻找,他只想着那碗粥。对他来说,一碗粥或许就是圣洁,孤独,迟缓、忧郁,这是可怜的灵魂的写照,但是教堂并不一定通向圣洁之路,他所面对的还有一个陌生人对他穷追不舍的发问,对他来说,一碗粥的希望也变得困难,他最需要的是对现实的逃避。
而对瑞奇父子来说,教堂并不是他们皈依灵魂的地方,他们像走错了地方,尽管他们也是无数可怜灵魂中的一个,对于他们来说,寻找那辆丢失的自行车是最为重要的,只要有一丝线索,他们就会当成是救命的稻草,穷追不舍,不管那静穆的氛围和秩序,不管来教堂礼拜的可怜人,也不管第六页上是不是写着那句话。对于他们来说,教堂和那个“罗马第一楼”的妓院一样,只是一个发现丢失自行车线索的地方,没有圣洁和羞耻,他们进去了,当然,他们也必然会被赶出来。
![]() | 导演: 维托里奥·德西卡 |
![]() |
逃避的老人还是从教堂里消失不见了,而那个戴着德国帽子的年轻人,从妓院里被瑞奇父子拉出来之后,也并没有任何线索,只有瑞奇一个人确信他就是偷自行车的那个小偷,但是年轻人却说他认错了人,而且身患疾病,在推拉中竟然倒在地上,而叫来警察的瑞奇在年轻人家里只看到汽车轮胎,那辆自行车没有任何零件,看上去年轻人也是“可怜的灵魂”,患病、贫穷也折磨着这个家庭,和瑞奇一样,遭受着失业带来的生存困境。
老人和年轻人,瑞奇寻找丢失自行车的两个线索,无限接近,又无限远离,但是他们其实和瑞奇一样,都徘徊在生存的边缘,失业、疾病构成了罗马无数可怜灵魂的标本,不仅如此,还有那些在二手车市上与各种自行车配件为伍的小贩、在暴雨中骑车奔跑的行人、聚集在中介市场寻找工作的人——他们都是那个时代的可怜灵魂,但,都没有走在圣洁的路上。灵魂的救赎显得遥远,教堂的圣洁显得卑劣,而改变命运似乎只要一辆自行车就够了。
这是1948年的罗马,二战前后的罗马,这个国家和城市已经满目疮痍,举步维艰,高失业率让整个罗马陷入了贫困与恐慌,每份卑微的工作都有无数人争先恐后。瑞奇似乎是幸运的,已经失业两年的他通过中介找到了一份贴海报的工作,但是必须要骑车代步,自行车成了这份工作唯一的保证。瑞奇的自行车坏了,因为没钱,妻子玛丽亚将用过和没用过,以及自己嫁妆的6床被单典当了7500里拉,换回了那辆自行车。他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对于他们来说,自行车是生活的开始,在“没有自行车=没有工作”的等价关系中,生活的所有可能都寄托在自行车身上。瑞奇扛着自行车,就像呵护着肩上的那份希望,在家里,自行车也被挂在房间的重要位置上,儿子布鲁诺还要用布小心地擦拭。一辆自行车维系着这个家,维系着生活的所有方向,可是瑞奇上班的第一天,在贴海报的时候,一个小偷将他的自行车偷走了,穷追了很长一段路,但是最后还是眼睁睁看着小偷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自行车丢了,对于瑞奇来说,这像是天塌下来的悲剧,虽然他极力劝妻子玛丽亚不要哭,也对布鲁诺说只是坏了,但是他知道,没有了自行车就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工作就没有了生活保障,这不是一辆自行车的丢失,而是生活的希望的丢失。他和儿子走向了寻找自行车的迷惘之路,从集市到教堂,从妓院到大街,罗马城里只有陌生人,只有别人的自行车,只有和他们一样的可怜灵魂,大雨滂沱,他们寒冷、迷惘,对于他们来说,自行车已经幻化成一种遥远的梦想,而记住的也只有如布鲁诺口中的那串数字:“一辆Fides,帧号:12033。”或许,也只在记忆中留下那串数字,那辆自行车或许早就被拆卸,被交易,被上漆,不存在的自行车也变成而来一个象征物,在混乱的街上消失殆尽了。
而对于迷惘的瑞奇父子来说,丢失的自行车拷问的是生活的出路,在逼仄的现实面前,或许他们还有那么一点自我救赎的努力,他们走进了餐馆,点了拉丝面包和一瓶酒,好好享受那一顿美食,瑞奇对儿子说:“为什么在我担心自己是否快要完蛋的时候还要必须把自己杀死?”他还说:“什么都能解决,除了死亡。”在乐队伴奏下,对生活的向往还在继续,但是这样的乐观主义只是微弱的光,轻轻闪过却不堪一击,他们必须面对没有自行车的现实,必须面对自己“可怜的灵魂”的原型,瑞奇和布鲁诺计算着有自行车的生活收入:开始时每个月12000里拉,然后是2000加班费,800的补助——这些数字是支撑生活的希望,而当自行车丢失之后,一切都归于零,归于虚无,甚至归于宿命,就像那个通灵者所说:“如果你现在找不到的话,你就永远找不到了。”
![]() |
《偷自行车的人》电影海报 |
永远是一个毫无希望的词汇,它扼杀所有的可能,扼杀那微弱的乐观,甚至扼杀对于可怜灵魂的最后救赎。球场外,到处都是自行车,但没有一辆属于瑞奇,还有那辆在巷子里停着的自行车,那么孤独,那么没有归宿感,而在瑞奇的眼里,却幻化成自己的那一辆,幻化成生活的希望,“永远找不到”的宿命似乎有改变的希望。瑞奇支走了布鲁诺,慢慢走到自行车旁,在徘徊、犹豫之后,迅速骑上了自行车,而在那一刻,自行车的主人喊出了“抓小偷,抓小偷”的呼喊,而人群汇集在后面,最后,瑞奇被抓住,他成了偷自行车的人。
这是不是现实最大的讽刺?属于自己的自行车被偷,他原本是那个在后面追小偷的人,而现在,他成了偷自行车的人,身份在那一刻完成了转换,而对于瑞奇来说,伴随着自行车的出现与丢失,无时无刻不在转换着自己的身份,起先他是一名失业的贫穷者,当有了自行车之后,也就有了工作,他变成了一名劳动者,而当自行车被偷,他是一名受害者,而当最后自己成为偷自行车的人,他便成为一个偷盗者。从自行车被偷到偷自行车,他也从现实的受害者变成了犯罪的实施,身份的转变一定会带来生活的改变,而这一次,不仅是身份的改变生活的改变,更重要的是触及到了灵魂深处,或者说在孩子的眼中,他高大、伟岸、不屈的父亲形象被自己污损了。
这或许就是一个可怜的灵魂,大时代背景下的可怜灵魂。布鲁诺看到了,父亲被大批的人追着,然后被抓住,扭着手臂,成为最让人不齿的小偷。尽管最后没有被送到警察局,那个自行车的主人也为了孩子放过了瑞奇,但是在幼小的布鲁诺心里,或许有着不可知的希望的破灭。曾经,自行车的丢失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只是一种物质的丢失,尽管对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甚至会重新走向贫困者的地步,但那也只是物质的困乏,在这个家里,还有许多物质以外的那一切,包括和玛利亚的恩爱,包括布鲁诺的父子情深。布鲁诺对曾经的那辆自行车视若珍宝,亲手擦拭自行车,而等自行车丢失之后,他又和父亲一起去集市、教堂甚至妓院,一起苦苦寻找自行车,当从教堂里出来,烦躁的瑞奇打了布鲁诺,他哭了,这是他第一次用委屈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个父亲,但是很快释然了,父子情深消融了很多不快,在餐厅里他们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微笑。在与命运疲惫对抗的同时,瑞奇一直必须努力维系一个父亲在孩子心目中无所不能形象的幻影,但当最后瑞奇因为偷自行车被抓,布鲁诺留下的眼泪已经将这种幻影击碎,这眼泪也含有某种怀疑,但是他还是拉着父亲的手,没有说话。走在拥挤的人群中,瑞奇第一次流泪了,在丢失自行车的时候,他只有愤怒和无助,但是没有眼泪,而此刻,他的眼泪里是不是有了耻辱?父亲像孩子一样哭了,而孩子却像大人一样紧握着他的手。这种对置的父亲与孩子似乎在消解偷盗带来的犯罪感和耻辱感,悲剧笼罩了一切,他们向前走着,被人群淹没,他们不知道,救赎的路到底在哪里?
黑白影像,长镜头,非专业演员,这一切对于那个战后的现实来说,充满了日常生活的迷惘,而光怪陆离的幻影或许只在瑞奇张贴的电影海报上,1946年丽塔·海华斯的电影《荡妇吉尔达》贴在那条混乱的街上,一边是是好莱坞光鲜亮丽的世界,一边则是新现实主义的日常生活,如此鲜明的对比就在颠覆电影的“造梦”特性,作为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的代表作,《偷自行车的人》具有开创意义,简练的情节,细腻的笔触,以及实景拍摄的运用,直接将镜头对准简陋的住房、罗马脏乱的街道、匆匆往来的行人等,实践着“把摄影机扛到街上去”的新现实主义追求,1949年第22届美国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奖、第6届好莱坞外国记者协会金球奖最佳外国影片奖、英国影视艺术学院最佳影片奖,使之成为电影史上不朽的经典。安德烈·巴赞《电影是什么》中说:“《偷自行车的人》是纯电影的最初几部典范之一。不再有演员,不再有故事,不再有场面调度。就是说,最终,在具有审美价值的完美的现实纪景中,不再有电影。”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4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