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11《中秋案》:就像扼住了脖子一般
我且来总述一回:且以昨日小凤凰被杀作为起点,然后再说前天的宋一文之案,另有几年前莫将军谋反案,最后便是白鹭观侍女被害案。依此次序通盘考虑,方是正途。
《高罗佩生平年表》之后是《狄公案小说备注》,是《狄公案小说插图备注》,是《中国书法备注》,是《高罗佩狄公案小说中、英、荷文本名对照表》,是《高罗佩狄公案小说重要版本一览表》,关于高罗佩生平及图书的六大附录是狄公系列小说真正走向终章的标志,1967年完成的《中秋案》在经过狄公案系列、新系列和“新新系列”之后也终于画上了句号,可以说,最后一册的狄公案几乎就是高罗佩创作至死的生动写照:1967年6月高罗佩在得知自己罹患肺癌时日无多的情况下依然坚持创作,9月21日他完成了此书的最后部分,三天后病情恶化的他与世长辞——高罗佩当然在生前无缘看见最后一册狄公案出版,他在1966年12月完成的《狄公案小说备注》中也没有提及《中秋案》。
“我已经认识到,在过去的十五年中,写小说已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如我的学术研究一样必不可少。”高罗佩如是说,在他看来,学术研究是自己能将外交工作继续下去的动力,因为学术研究提供了一个“令人愉快的避难所”,而学术研究并非是严肃的事,其中需要的是个人的想象力,而写小说可以发挥想象力,“因此,写小说已成为我不可缺少的第三项工作,令我得以放松,并能使我的外交工作和学术研究充满活力。”学术研究、外交工作和小说创作有着内在的联系,这也许就是高罗佩能将三者的关系处理得很好的关键所在。但是很明显,应出版社需求而继续创作的《项链案》和《中秋案》和前期的系列小说相比,故事还是单薄了许多,而在最后一册的《中秋案》中,无论是案件本身的复杂度,还是勘案过程中悬念逐步解开的快感,都逊色不少——最后狄公将所有发生的案件都列出来从而找寻其中的线索,就有太多的巧合和偶然:最新发生的小凤凰被杀案、之前一天发生的宋一文命案、十八年前莫将军谋反案和白鹭观侍女被害案,时间跨度之大,也不再统一地理空间里,如何在狄公“依次次序通盘考虑”中找到正途?
或者一切也将归于身为作者高罗佩的人为设计。《中秋案》发生于狄公任蒲阳县令时在金华驻留的几日内,正遇中秋佳节,金华县令骆贯中邀请客人共聚,除了县衙内小酌之外还安排了去翠玉崖进行“中秋野宴”,参加的客人除了狄公之外,还有文学博士、曾任翰林学士承旨的邵繁文,馆阁诗人张岚波,以及后来到来的著名女诗人幽兰,以诗会友是此次中秋佳节聚会的主要内容,这是故事的一条线索。在这条线索的安排上,狄公去拜访邵繁文和张岚波,皆着墨不多,邵繁文已尝尽了世间百态,堂皇体面的生活使他更想追求反常的刺激;张岚波正好相反,他自以为和真情实感相隔膜,所以在挫败感中常在诗中想制造意想不到的效果。
除了邵繁文和张岚波之外,幽兰是之后到来的女诗人,骆县令对她评价很高,认为她是一代名伎、才女诗人、清修道姑,他还为她的诗集作序,但是幽兰却和两个月前的白鹭观侍女被害案相关,按照骆县令的说法,当时在白鹭观后花园发现了侍女的裸尸,尸检表明侍女在三天前辈鞭笞之死,嫌疑人幽兰辈拘捕,并被控告故意杀人,但是幽兰予以否认,认为是盗贼所杀,而当时不少的高官出面替她说情,节度使为了甩脱这桩棘手的案子,只能再度上呈至京师大理寺,所以在案件尚未最后侦破之时,幽兰得以参加此次中秋诗会。而在骆县令邀请的人中,鲁禅师是最为复杂的一个,身为敏悟寺的和尚,鲁禅师听闻狄公将参加中秋宴会,鄙视地认为,“一向听说他才思平平,与彼同席,好生无趣。”鲁禅师之所以复杂,是因为他身上有着太多的怪异之处,而且都和“狐狸”有关:他所在的敏悟寺被称为“黑狐祠”,他拿着古旧卜书念到:“黑狐将出洞,众人须警戒。”在见过众人之后,他对狄公说:“狄县令须得留神!听说昨晚此地出了人命,眼看着下一桩又要发生,你所携的案卷上分明写着幽兰二字,她亦是命悬一线、生死未卜。过不多久,便会有更多死人紧随在你左右!”一双蛤蟆眼中发出异样的光芒。
鲁禅师几次说到狐狸,甚至和死亡联系在一起,这一条线索自然弥漫着神秘的妖邪之气,而另一条线索更是直接和狐狸有关。骆县令刚刚告诉狄公要举行中秋宴,就报告发生了命案,租住在茶商孟掌柜后院的书生宋一文被人杀死,财物也被盗一空。宋一文是在半月前来到金华,在县衙登记时说要驻留一月,他此行的目的是查考金华的地方史志,尤其是数百年前一起农民暴动。在命案现场狄公发现宋一文的右耳下方有一个很触目惊心的创口,据茶铺的菊花交代,几日前看到宋一文偷偷出去和相好的会面,“回老爷,她是一只狐狸,一只化作美女的狐狸精!为的是要迷惑宋先生。”而那个创口就是妖狐咬穿的口子。“老爷,我敢对天发誓,宋先生真是中了邪魔!他自己也心知肚明,有一次还问我这一带是不是有许多狐狸,常在哪里出没……”宋一文的房间里留下一本《玉笛谱》的书册,狄公去找懂得笛谱的能人,那人看出其中的曲子就是《黑狐曲》,而狄公遇到的蓝桂坊的歌女小凤凰说这首曲子是古曲,笛谱已经失传,只有住在黑狐祠里的女巫郁金能唱,但是郁金早已傻痴,而且被传就是一只狐狸精,“老家伙想要与她亲热时,她竟咬下对方的舌尖,然后跳出窗外,逃到南门附近荒僻的黑狐祠去了,至今还住在里面,即使妓院里最胆大的泼皮龟公也不敢进去!”
编号:C38·2221105·1894 |
鲁禅师所说的黑狐祠,小凤凰所说的《黑狐曲》,以及郁金被认为是狐狸精,宋一文被狐狸咬破喉咙,案件被浓郁的妖邪之气所笼罩,狄公当然不相信这一切,他只身前去“黑狐祠”敏悟寺找到了半傻不痴的郁金,从郁金那里获得了关于宋一文死亡的重要线索。宋一文溜出去找的人正是郁金,而郁金虽说宋一文是相好,但是她说宋一文来金华市要查明旧事,此事发生在十八年前,和杀父仇人有关。狄公获得线索之后再次思考宋一文来金华的目的,他发现在县衙档案中他正在查找的是一桩十八年前的旧案。在调查宋一文案和郁金相关出生时,骆县令举办的宴会开始,此时发生了正预备跳舞的小凤凰被人杀死——幽兰成为了嫌疑人,按照骆县令的说法,“想必你已看过我为她所作的小传,其中写得明明白白。她对男子厌恶已极,却对小凤凰一见钟情。她亲自携那舞姬前来二堂,已是令我略感诧异,更有甚者,还满口亲昵地卿卿我我叫个不停。今晚她提早赶到大厅,说是要去帮小凤凰梳妆打扮,全是鬼话!她在房内足足流连了半个多时辰,自然是一力笼络,不料小凤凰威胁说要去告发,于是开宴之后,这天杀的才女便已打定主意要杀人灭口。”
小凤凰被杀一案悬置在那里,狄公从档案里再次找到线索,宋一文所研读的是关于十八年前九皇子谋反一案,其中涉及的是莫德龄将军谋反案:莫德龄将军有三房夫人和两房侍妾,其中的第二房侍妾正是姓宋,“她在钦差抵达金华的前一天,即二月初三晚上悬梁自尽,因此并未受审,也不见其他详情记载。她为莫将军生育一子,名叫一文,当时仅有五岁。”宋一文就是莫德龄将军的儿子,他来金华的目的就是为父亲谋反案查找线索,从而报杀父之仇。为了找到更多线索,狄公再次以“宋良”的身份查找宋一文在金华母家的线索。母家的姨妈还在,她说出了莫德龄侍妾有关的往事,宋一文的母亲在十五岁时捡了一只狐狸,父亲将它杀了之后,她便常常犯病;嫁给莫德龄之后,她很少回家,有一次回来怀了身孕,却不是莫将军的,是和奸夫所怀,后来生下来是个女婴,她骗莫将军说是小产丢在了街上——这个女婴就是郁金;之后莫将军谋反,本来想要将她和奸夫的头砍下来的莫将军自己被御林军抓住掉了脑袋,而那个奸夫并未受到莫德龄谋反案影响。
其实这一切已经很清楚了,宋一文是莫德龄的儿子,而郁金是宋一文同母异父的妹妹,按照狄公的分析,宋一文母亲的奸夫写了匿名信诬告莫德龄,“那人之所以写匿名信,皆因明知钦差过些日子才会着手调查莫将军,而他务必要使得莫将军在查案伊始便被拘捕,从而来不及对自己下手。”所以宋一文来金华查找这一线索就意味着隐藏的几奸夫先下手为强杀了宋一文,所以写匿名信和杀死宋一文的人是同一个人,也就是郁金的父亲。那么最重要的知情人就是郁金,因为她必定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是当狄公再次曲黑狐祠,财被告知郁金患上了狂犬病被守卫杀死了。在重要线索中断之时,狄公的判断是:“但我确信定是三位宾客之一,他既是郁金的父亲,也是杀害了郁金的同母异父哥哥宋一文的凶手——正如我见过郁金的姨母之后对你所言。如今我可以再说一句,此人还杀死了小凤凰。”
为什么凶手是骆县令邀请的宾客?从宋一文被杀到小凤凰被杀,这其中能建立起必然的逻辑?这的确有些牵强附会,而狄公正是从几起案件中“依此次序通盘考虑”找到破案的正途,也就是在骆县令举行翠玉崖“中秋野宴”时,最后案件真相水落石出。在这个过程中,狄公虽然收集了诸多的线索,也将这些线索理出里头绪,但是真正的凶手并不知道是谁,也就是说狄公只是在理论上进行了推断:十八年的匿名信引出了莫德龄谋反案,引出了郁金的父亲,引出了宋一文的母亲;一天前的杀人案又将这些线索连接在一起;关键是狄公认为匿名信的作者和杀死宋一文的事同一个人,也正是在这样的推断面前,跳出来一个人,“你这十足的蠢材!好一套牵强愚笨的说辞,实则却对摆在眼前的真相视而不见!”此人正是幽兰。
按照幽兰的说法,小凤凰是自己所杀,宋一文是自己的情郎:“宋生曾是我的情郎。他一向心存执念,认定自己的父亲被人诬告。小凤凰告诉我说宋生去看过郁金,那是个半傻半痴的可怜虫,深陷于欲念之中,将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傀儡当作自己的相好,苦于出身孤儿,便假想出一个有时来看望自己的父亲。小凤凰还告诉我说,她之所以顺水推舟编派说路遇其父,只为取悦于郁金,然后好学些古怪的曲子。此女实是个狡猾恶毒的小淫妇,合该作死。她还从宋生那里探听出我的秘密,想要借机敲诈。昨日午后,她原本打算跳《紫云凤凰》一舞,但是遇见我之后,肚里一轮,便要改为《黑狐曲》,为的是暗示她曾在破庙附近遇见过宋生。”但是当幽兰说出这一切的时候,另一个声音想起,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我却并不想欠一个平常婊子的任何情分。”说完纵身跳下山崖。
此人就是邵繁文,而幽兰说出的一句话是:“他是我唯一爱过之人。”所谓的宋生是自己的情郎全是无稽之谈,幽兰之所以编造这一套说辞让自己成为杀人凶手,就在于一个目的:保护自己所爱之人。但是当邵繁文听说宋生是幽兰的情郎,不想欠“一个婊子任何情分”的他选择了自戕。邵繁文可谓负债累累,他先是引诱了宋一文的母亲,又告发了莫将军,“莫将军受审时,对他只字未提,因为既无他相与谋反的书面证据,又出于自尊,耻于提起通奸一事——况且那侍妾已悬梁自尽,还是没有任何证据。”而在十八年后又杀死了宋一文,当他最后听到幽兰的说法而选择跳崖,是因为狄公在推断中已经将设下的圈套越陷越紧,“就好像扼住了我的脖子一般!于是我大叫起来,将所知之事拼凑在一起,为的是要救出他。不过你也听见了他最后说的是什么话。”这是幽兰的自我牺牲,同样这个圈套也勒紧了邵繁文,之所以最后选择跳崖,在狄公看来,是因为“强烈的自尊”,“他之所以自戕,并非由于惧怕律法诉讼,而只因具有超乎寻常的强烈自尊,不能容忍自己居然会被他人怜悯。”但实际上,一个能将秘密保守十八年,一个做出了羞耻的通奸之事,甚至残忍地将女儿抛弃的人,还有什么强烈的自尊?
但狄公步步收紧的策略还是将理论的推断变成了现实的紧逼,仿佛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必将有一个富有逻辑的终点,仿佛所有案件留下的证据都能证明一个结论,“就好像扼住了我的脖子一般”让罪犯现身,而高罗佩在创作狄公系列小说的过程中,在出版社的要求中一再继续,直到生命的终点,无法放下也像是被扼住了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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