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2-12《所有的桥都孤独》:我不能再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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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有一场大火来临,
将有一条河来漫过大地。

我们将是见证人。
   ——《关于一座岛的歌》

地下的火是纯洁的火,地下的河将流入体内,英格博格·巴赫曼站在“一座岛”上,高唱起关于地下的火和地下的河之歌,她仿佛窥见了“地下”的另一个世界,并想以“见证人”的身份成为地下的火和地下的河之一部分。为什么那场火会在地下燃烧?为什么那条河会在地下流淌?地上又分明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地下和地上是不是隔开而成为生命的两部分?当高唱起一座岛的歌,当见证了大火的来临与河流漫过大地,似乎自己已经让一切的渴望成为了现实——但渴望却变成了焚烧:1973年9月26日,英格博格·巴赫曼在罗马家中遭遇了火灾,20天之后去世——此时距离巴赫曼的父亲逝世仅仅过去了7个月,此时的巴赫曼的生命长度还只有47岁。

一场现实中的大火,一场在家中燃起的大火,一场夺走了生命的大火,绝不是巴赫曼所真正渴望的,于一场不被防范的火中英年早逝,甚至变成了某种宿命的写照:在巴赫曼所写的诗歌中,火的意象反复出现,它是巴赫曼诗意的一种象征。“世界,你诞生生我,/仅仅是为了给我强加锁链/并且在我能燃烧,能取悦自我之时,/在我体内更坚实地埋入你的阴影。”在《我问》中,巴赫曼让自己在疲惫的世界之外燃烧,那是她青春年代所发出的声音,火是对自我的取悦;“你重新/燃起火,我们显现而面目难认,/以染黑的脸,与你白色的脸相对。葡萄酒!但是别向我们挥手。”火是“无所证明的证据”,是“不被任何人索求”的存在,那是巴赫曼在“1948年至1953年间”写下的诗,火重新找到了毁灭的证据;“可我已经在爱中预料到了/这个时刻,我手中的碎片/落入火中,它为我变成铅,/它的前身。”在《晨光里》,巴赫曼把手放进了火里,碎片变成铅,然后像铅球一般“朝早晨送去”,这是诗集《延宕的时光》里的火,它带着重新出发的启示;“噢,苦难,它们踩灭我们的爱情,/它们的湿的火散入感受着的肢节!/化作烟,在烟中灭亡,火焰走入自身。”《逃亡途中的歌》唱起,火在逃亡途中,却又在灭亡里“走入自身”,这是诗集《大熊座的呼唤》里的火,火焰走入自身,苦难和爱情也将走向自身……

青春时代的火重新燃起,无所证明的火成为证据,火在“延宕的时光”里重新出发,火在“大熊座的呼唤”里走入自身,对于巴赫曼来说,无论是毁灭之火还是燃烧之火,无论是光之象征的火,还是变成沉重之铅的火,她的内心一直有着强烈的火的意识,就像在《关于一座岛的歌》里,巴赫曼最终找到了纯洁的火,烧焦骨骸的火,像河流一样流入体内的火,只不过当现实无情地吞噬了她脆弱的肉身,让她真正成为了灾难世界的“见证者”,也许纯洁的火、烧焦骨骸的火,流入体内的火,为它唱歌的火,真的是一种危险的存在,它在地下,它也在地上,它在诗歌里流淌,也在无所逃遁的现实里燃烧——或者1973年的巴赫曼在47岁的时候遭遇的的确是一场意外。

从现实的意外返回,存于地下的火是不是真的是巴赫曼宿命的写照?而回到关于诗歌和命运解读的问题是:为什么火会在地下燃烧?地上的世界为什么没有真正的生命之火?地下和地上,的确在巴赫曼的诗歌中成为两个相异的世界,而这两个世界并不是独立存在的,它们之间的隔离是以不停歇的矛盾和斗争而展开的。“青春年代的诗”里,巴赫曼体悟着自我世界,她所发问的便是“我是什么”的问题,收录诗集的第一首诗就以“我”为题:我是无法忍受奴役的我,我是情愿断裂也不妥协的我,我是在命运的艰苦中坚守到最后力气的我,所以,“我始终是我”,如果上升,“便向高处升”,如果坠落,“便彻底坠落”。巴赫曼高声地回答“我是谁”的问题,“我始终是我”就是强烈的自我意识,而这种对自我的坚守从另一个层面来说,则是对世界的反抗:世界存在着命运的艰苦,世界有着人类的强力,世界制造着奴役,所以巴赫曼才会在《我问》中让自己燃烧“取悦自我”,所以才会以“向一个冬季逆行”的方式拥抱天空和壮丽的高峰,所以即使脸颊上横陈泪水,也要拥有一个小时的自由。

巴赫曼的青春年代就是不断追问并强化自我的年代,就是看见了火在身体里燃烧的年代。“1948年至1953年间的诗”里继续有我的坚守,“我母亲又梦见了我,/她找准了我本质的/大调与小调,如古老的歌吟。(《傍晚时分我问我母亲》)”继续有燃烧的火,“没有火再来了吗?沿测绳往下,/而不是朝着天空的方向,我们让/那些事物得见天日(《无所证明的证据》)”依然有对命运的不妥协,“我登入瀑布的嘴中,/我从山上释放出吵嚷的碎石。(《在墙背后》)”但是在这个年代,巴赫曼的内心有了更多的矛盾,对世界的理解不再“我始终是我”那样的决绝:“我”已经无法静静地走,“我”成了“巨大的惧世之心的孩子”,“我”甚至看见了如鱼群“千千万万的尸体”——对于那个“我”,巴赫曼终于发出了“我该如何称呼我?”的疑问,“也许我有朝一日能认出我自己,/一只鸽子一块滚石……/只差了一个词!我该如何称呼我,/而不会用上另一种语言。(《我该如何称呼我?》)”

“我始终是我”的确是青春年代的声音,那个我是单一的,是用来呼喊的,甚至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而面对自我的成长和成长中遇到的困惑,“我”从单一的、用来呼喊的、抽象的符号体系中逃离出来,它变成了一个问题,甚至变成了“非我”的存在,《疏离》中的巴赫曼甚至变得迷惘,“深夜里山上燃起了火。/我应该敞开自己,让我再接近万物吗?”而最后的结论竟然是一种否定,“我没法再在路上看到路。”走在路上无法看到路,在悖论的世界里,连“我”本身也成为了一个吊诡的存在。也许在这个时期,巴赫曼的那个“我”还在路上,如船一般,“我们将像广阔的波涛之上”,但那只是“幻境”,波涛之上不是自由而是被囚禁,“我曾是一棵树而被束缚,/然后我成了鸟,溜走了,自由了,/却被绑在了一座坟墓里,/自身爆裂而遗留一枚肮脏的蛋。”

“我”本来是朝向万物,“我”一直走在路上,“我”只为争取自由,为什么巴赫曼最终看见的是困在坟墓里的“我”?为什么在路上的方向在“我从哪里来又要向哪里去”中变得模糊?其实巴赫曼的诗歌在这里被分开了两部分,它们是地下和地上,它们是世界和我,它们是坚守和怀疑,它们是走在路上却无法看到路,“我们的舵击打上帝的桨叶,分开了洪流;/往前便是白日,身后留有深夜,/头顶是我们的星,脚下坠落其他的星,/外面风暴归于沉寂,里面我们的拳在生长。(《众港口打开了》)”出发的港口打开了,一边是上帝的桨叶另一边是我么的舵,一边是往前的白日另一边是身后的深夜,一边是头顶的星另一边是坠落的星,一边是沉寂的风暴另一边是生长的拳,最后是“一个血染的十字架和一艘悬于心上的更大的船”——上帝站在了对面,天使站在了对面,血染的十字架竖起在船上。

编号:S38·2221120·1902
作者:【奥】英格博格·巴赫曼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22年10月第1版
定价:79.00元当当40.10元
ISBN:9787020174225
页数:264页

宗教信仰或者是巴赫曼遭遇的一种困境,因为“时间的秋天”被上帝攥在手上,因为行程中的每个地方“都从我的爱中取走了一份”,因为心智的力量都成了“无所证明的证据”。《延宕的时光》诗集更是直接指出了时间内部如何经历更大的困境,“更艰苦的日子要来临。/撤销之前延宕的时光/在地平线上显现。”艰苦的日子里是沉默,是死亡,是灭了的灯,是扔进海里的鱼,是拥抱后必然的告别,当艰苦的日子来临,它是更大的困境,它是更多的沉默,它是更无情地死亡——信仰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只是走在路上却不认识路的悖论?这一时期的诗歌明显流露出更多的悲观和阴郁,明显带着更多的矛盾和怀疑,也明显把那个坚信的自我拖入到了否定的世界中:在《告别英格兰》中,巴赫曼说出了不存有任何希望的话:“我看到的不是你/而是我的灵魂之国倒下。”所以那只是一个虚构,“我从来没有踏入他的土地。”在《诉说黑暗之语》中,巴赫曼把自己看成是俄耳甫斯,既“知道生命在死亡一侧”,也看见“你永远锁闭的眼睛”;在《轮舞》中,巴赫曼看见了死去的眼睛,那双眼睛再也不会认出爱,也不会认出我们……

遭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不见了什么?那火似乎还在燃烧,“我们两人又将手放进火里”,但是他只不过“在泪水之锅里煮铅”,我也只不过落入火中变成了铅,沉重而沉默,火其实不是在燃烧。在这个没有真正的火的年代,夏天缺了甜的蜂蜜,“这个夏天缺了蜂蜜。/王后们带走了蜂群,/草莓奶油隔天就坏,/采草莓的人早早回了家。(《主题与变调》)”在这个没有真正火的年代,所有的桥都孤独,“对我们也如此,我们却误以为/在我们的肩头感受到了/恒星的脚步。(《那些桥》”在这个没有真正的火的年代,所有的钟都变得沉默,“和我一起沉默,就像所有的大钟那般沉默!(《诗篇》)”在这个没有真正的火的年代,一位统帅却在执行着战役执行着死亡,“在地平线上你的幸运之路/和你的不幸之路/交汇为一之处(《致一位统帅》”……

没有了蜂蜜,所有的桥都孤独,所有的钟都沉默,统帅执行着战役执行着死亡,“延宕的时光”甚至不是延宕,而是直接让时间走向了死亡:为什么没有火?没有燃烧?没有呼喊?没有“我始终是我”?实际上,这种如钟一般的沉默,在巴赫曼“延宕的时光”里变成了对既有信仰的质疑,“为供人观看,一只手在耶稣受难节/悬于天穹,它缺了两根手指,/它没法发誓,说万物,/万物都不曾有,无一物/将存留。”缺了两根手指如何发誓?缺了两根手指如何涂油?缺了两根手指如何言说万物?圣礼无法完成,命名无法完成,缺了两个手指是因为缺了必要的词语,是因为词语沉默,是因为词语在阴影里——回到上帝的世界,两根手指的缺失,无言之沉默,不被命名的词语,都变成了信仰的迷失,“我们和雨分一块面包,/一块面包,一份罪责和一所房子。(《盐与面包》)”丧钟被敲响,维也纳教堂的中堂空空,油不想燃烧,再没有永恒之光,这一切都变成了另外的奇迹,于是在“延宕的时光”中,巴赫曼看见了最艰苦的日子:“无信仰的奇迹数不胜数。”

英格博格·巴赫曼:无信仰的奇迹数不胜数

无信仰的奇迹,当然是信仰之沦丧,信仰之异化,而这一切在巴赫曼那里,就是词语之罪、词语之劫,“而所有言词都是为了说出阿门。”在诗歌《关于一片土地、一条河和那些湖》中巴赫曼这样说,当所有的言词只为说出阿门,对上帝的信仰变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异化的符号,一个不指向精神存在的符号。而在另一个意义上,巴赫曼言说了无信仰的奇迹,言说了“阿门”的符号,就是为了找寻真正的词语,词语是一片土地,是一条河,是一些湖,是开出花的意义,是自由的生命,所以寻找词语就是要寻找词语的证书,“我们走进有自己泉源的土地。/我们找到证书。这整片土地,/如此无边界又受人钟爱,是我们的。/它在你的贝壳之手里有了位置。”就是寻找词语的命名方式,“自从名字将我们晃进了万物,/我们给予符号,一个符号为我们而来,/雪就不仅仅是从上降下的白色货物,/雪也是降临我们的安宁。”就是划出词语的边界,“但是我们想要谈论边界,/也通过每个词走在边界:/我们会出于乡愁而跨越它们/然后与每一个地点取得和谐。”就是赋予词语的意义,它是方向,它是法律,它是秩序,它是美,“它们在美的语言里,/在纯净的存在里……”当然,词语的本质就是解释,“解释给我听,爱情,我无法解释的这些:/这短暂的可怕的时光,我只该/以思考面对且独守/不识任何可爱者也不做任何可爱事吗?/人必须思考吗?他不会被人惦念吗?”

寻找词语,命名词语,赋予词语以意义,巴赫曼重新回到词语世界是不是就是回到青春年代的自我世界?一种本体论的意识再次被强化,却是巴赫曼对自我的一种超越,那火终于燃烧了起来,“我看到了蝾螈/穿过一切火而行。/没有恐惧驱赶它,什么都不会给它伤痛。(《解释给我听,爱情》)”但其实在穿火而过的蝾螈身上,巴赫曼看到并非是没有恐惧、没有伤痛的前行方式,而是穿火行为本身的命名意义,是将词语扩展到了边界之外,甚至用词语来拯救自己,“在龙血保护敌方之前,/这只手落进火中。/我的词,拯救我!(《言谈与言诽》)”——这是不是另一种奇迹?这是不是另一个阿门,这是不是领一个符号?只不过它在巴赫曼所看见的地下,并且疯狂地想要成为如蝾螈一样穿火而过的“见证人”。

《逃亡途中的歌》传递着巴赫曼对爱之词语最浓烈的命名渴望,但是当这种命名变成爱之火,是不是意味着对自我彻底的燃烧?是不是体验着最痛苦的裂变?引用彼得拉克的话,巴赫曼把“爱之律法”看成是“通天达地,贯宇内,亘古传”的存在,但是她所面对的是挤压到身上的死者,是“没有人爱我”的空无,是为获得爱情之奥义而进入施咒房间的折磨,依然没有爱的词语,爱的火焰,爱的拯救,在缺席的状态下,巴赫曼以另一个自己建造爱的土地,爱的海洋和爱的天空,“这土地,/这海洋和这天空。/被我的词紧紧环抱”。奇迹终于出现了,这是巴赫曼让“火焰走入自身”,自己和另一个自己于是在更矛盾的状态中走向一种孤绝:她发出了“拯救我!我不能再死下去了”的呼喊,她无力挣脱“我还有罪。逮捕我。/我没有罪。逮捕我”的斗争,她陷入了“那不是我。/那就是我”的迷惘。

“拯救我!我不能再死下去了”,谁来拯救?是信仰?是爱情?还是词语?当火焰已经走入自身,我也便是火焰本身,我是火焰,我不是火焰,我有罪,我没有罪,词语拯救我,词语无法拯救我……所听到的一切都是巴赫曼如火焰一般的自我燃烧。“1957年至1961年的诗”,或“1964年至1967年间的诗”,巴赫曼一直在建造属于自己的词语世界,在对地下之火的呼唤中,在火焰强烈地燃烧中,巴赫曼或者找到了属于她的词语:她在1950年和策兰交往时住的“和平旅馆”中看见了“无声无息从墙上坠落”的玫瑰,玫瑰如词,它来不及燃烧;她在致敬诗人奈莉·萨克斯的《你们这些词》一诗中呼唤词语继续言说,“词啊,跟着我,/不要有终结”,更不要做“垂死之词”;她在《波希米亚坐落于海边》中希望自己也是词语,每一个的词语,却是我之外的自己,“我再不想有什么给自己。我想坠地而亡”;她在写给共同创作过歌剧和广播剧的汉斯·维尔纳·恒泽的《谜》中发出了词语的咏叹调,“除此而外/没有人/会说/什么了。”

地下的火何不让它自己燃烧,地下的河流何不让它自己流淌,甚至也不需要定义地下和地上,或许巴赫曼看见了万物本身,它们自我命名自我言说,它们是火是河流。诗集第一首不断强调“我始终是我”,最后一首诗《并非美食》则以完全相反的方式走向了我不是我的状态,“我的部分,它应失落。”因为“再无一物让我钟情”,因为词是最低的等级,因为捕捉的思想会被关进句子的牢房,因为一等品的词只是喂养了眼和耳,“我必须/用遭冰雹砸坏的脑袋,/用这只手写字时的抽搐,/在三百页的压力下/撕破纸,/扫掉被挑动起来的词之歌剧,/如此毁灭殆尽:我你和他她它”,毁灭一切,毁灭词语,毁灭人称,毁灭我,毁灭物,也许那时我才是我,词语才是词语,万物才是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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