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31《格列佛游记》:理性终必会压倒蛮力
我写书的目的是为了教他们改邪归正,而并不是想得到他们的赞扬。他们全族对我的一致赞扬对我来说还赶不上我的马厩中养着的那两匹退化的“慧骃”的嘶鸣来得中听,因为,它们虽然退化了,但是我还可以从它们那儿学到一些德行,在它们的德行里没有丝毫罪恶掺杂在内。
——《格列佛船长给他的亲戚辛浦生的一封信》
给亲戚理查·辛浦生的这封信写于一七二七年四月二日,距离格列佛船长回国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在这十二年里,格列佛将自己在海外的旅行经历写成了游记,交给亲戚辛浦生出版,但是这一行为却让格列佛十分生气。格列佛出版此书的目的是“为了教他们改邪归正”,以从慧骃国获知的“慧骃”身上的美德为基准,反思他们身上的罪恶,从而有了一种教化他们的目的——格列佛所指的“他们”是谁?为什么对于这本书的出版抱有那么多的愤怒?
“他们”当然是指在“慧骃”对面的“耶胡”,在慧骃国里,慧骃虽然是马,但是他们却是万物之灵,他们是有理性的动物,他们是统治者,而作为人类的“耶胡”却是牲畜,是被统治者,当然也是因为他们不具有完全的理性,而是沾染上了种种恶习,所以受到慧骃影响的格列佛就把那些具有不好习性的英国人称为“耶胡”,这是第一层次的定位;当这本书出版之后,因为书中对耶胡有太多指责,所以很大一部分读者认为这本游记是凭空捏造的,有人甚至认为格列佛笔下的慧骃和耶胡就像乌托邦中的人物一样,是不存在的,所以“他们”也指这些顽固不化的读者,甚至即使有称赞这本书的读者,在格列佛看来,这些称赞之声还赶不上马厩里退化的慧骃的嘶鸣,这是第二层次的定位;当格列佛回国之后,发现自己和别人、和家人谈话时,也总是企图改造他们,在他看来这些计划不免有些荒谬,而他也将这一切归因于天性中的“堕落性格在我身上复活了”,于是自己也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第四个层次的他们当然指的是出版这本书的时候修改了书中内容的出版商,“我只有埋怨自己太没有见识,听信了你和别人的劝告和错误的论证,大大违背了自己的本意,把我的游记公开发表。”公开发表却修改了太多的地方,所以格列佛认为这其实是一本“非常凌乱、错误百出”的游记。
“他们”是“耶胡”,是发出不和谐声音的人,是身上有堕落天性的人,是为了讨好某些利益集团随意修改的人,他们都是需要改邪归正的人,是慧骃理性的对立面存在——但是当格列佛看到了如此多的“耶胡”,甚至把自己身上的堕落天性也看成耶胡的特征之一,“改邪归正”的目标是不是让人类都成为慧骃?或者说都像慧骃一样具有理性的美德?那么,在长达十六年七个多月的海外旅行经历中,格列佛到底看见了什么发现了什么感悟到了什么?他在无法改变“他们”的耶胡天性中是否对自己进行了彻底的改造?慧骃真的代表了人类的未来?
慧骃国是格列佛第四次旅行的目的地,在此之前他分别进入到了利立浦特、布罗卜丁奈格、勒皮他、巴尔尼巴比、拉格奈格、格勒大锥、日本等地,这些王国构成了格列佛旅行的系列,格列佛为什么要进行旅行?“这期间父亲有时也寄给我小额款项,我就用来找人补习航海学和数学中的一些学科,对有志旅行的人说来这都很有用处,因为我总相信迟早总有一天我会交上好运出外去旅行的。”格列佛在第一章中讲述了自己的家世和出游的最初动机,可以看出他拥有一定的财富,又学习了航海学、数学和医学,还对外出旅行有着极大的渴望,所以格列佛具备的是当时英国资产阶级的一些特质:他身上有着冒险性,这可以视为最初的扩张心态,他的家族拥有财富,这是资本的写照,当然他掌握了足够的知识——科技化、殖民化和资本化是体现在格列佛身上的资产阶级特色,而这也同时意味着冒险性,当他乘坐威廉·普利查船长的“羚羊号”出行,遭遇了天气、食物的危险,最终只有他一个人飘落到利立浦特岛上,从此开始了自己的游历。
利立浦特王国是一个小人国,格列佛便成为了巨人,当这个庞然大物出现在这座岛上,利立浦特人并没有将他视为敌人,反而给他供给,每天是“一千七百二十八个利立浦特人的肉类和饮料”。这是一个友好的王国,但是当格列佛以巨人的形态出现在这个小人国里,身材的巨大反差也形成了人类对于“他们”的一种观察视角:格列佛以俯视的方式看见利立浦特王国的一切,所以他是高高在上的。虽然利立浦特王国字啊国王的统治下国泰民安,但是王国却始终面临着两大危机:一大危机是国内党争激烈,这个王国有两大政党,一个是特拉迈克三,另一个叫斯拉迈克三,“因为一党的鞋跟高些,另一党的鞋跟低些,所以根据鞋跟的高低成两个党派。”高跟合乎利立浦特人古代的制度,但是国王却让一切行政官吏让低跟党人担任,于是两党间仇恨很深。
编号:C36·2230306·1927 |
高跟党和低跟党,仅仅因为鞋跟高低的不同而导致了仇恨,甚至国王也只是比臣民们高了一个指甲盖,所以这里就有了某种荒谬性。利立浦特的第二大危机则来自于外地,不来夫斯古岛人是他们最大的敌人,两国发生了无数次的战斗,而引发战争的根源也很可笑,这和吃蛋的方法有关,起初大家都是打破鸡蛋较大的一端开始吃蛋,但是皇帝的祖父小时候的时候,打破大端却割伤了手指,于是皇帝的父亲颁布了圣旨,吃蛋时要先打破鸡蛋较小的一端,违者重罚。正是因为大端吃蛋还是小端吃蛋的争议,这个国家经历了六次叛乱,一个皇帝送了命,另一个皇帝则失去了王位——一切的内乱都是因为不来夫斯古国的皇帝煽动的。
高跟党和低跟党之间的党派争斗,大端吃蛋和小端吃蛋引发的内乱,这些都是荒诞的历史,但是却成为了利立浦特王国的两大危机。无疑,当格列佛听说了这些怪相,身为巨人的他似乎也藐视着他们,这是一种本身在高位的写照,所以他能够轻易化解利立浦特国和不来夫斯古国的矛盾,能够用一泡尿熄灭宫殿大火,当然他也最终获得了自由,在经历了一些困难之后安全回国。“我命中注定要劳劳碌碌地过一辈子。”格列佛虽然这么说,但是天性喜欢冒险的他再次被激活了,于是在回来两个月之后又离开英国,和船长约翰·尼古拉斯的那艘船一样,他乘坐“冒险号”开始了第二次冒险,也是在经历了一场暴风雨之后来到了布罗卜丁奈格。麦子长得至少有四十英尺高、草大约有二十英尺高、镰刀大约有普通的六倍大、猫大概有三头公牛那么大,这个国家就是巨人国。
从小人国到大人国,格列佛的身高对比形成了巨大的落差,所以第一次冒险时的那种对荒谬国情的藐视也消失不见了,因为格列佛是一个有理性的动物,所以被农民解救,农民的女儿带着他开始演出,最后来到了这个国家的首都,进入皇宫表演。起初的时候,博学的皇帝看不起这个小人,认为格列佛只是一个“装发条的机械”,是造化弄人。这是巨人国对格列佛这个“小人”的藐视,身高差也形成了人格上的差距,这与格列佛在利立浦特国的遭遇完全不同,所以格列佛作为有理性的动物,开始了自卫。一方面,他认为国王的这种观点就是现代欧洲教授们对玄秘主义逃避现实的一种藐视,“亚理斯多德的门徒们企图使用这种办法来掩饰他们的无知”,无知阻止的是人类的进步;另一方面,正是因为国王对英国各种制度的不屑,所以格列佛开始了反唇相讥,他认为,高贵的祖国是学术和武力的权威,是欧洲的仲裁人,是道德、虔诚、荣誉和真理的中心,是世界的骄子,是全世界敬仰的国家,正因为格列佛有着民族主义的优越感,所以他千方百计向国王介绍英国的各种制度,“那时我是如何渴望自己有德谟西尼斯或者西塞罗的辩才,让我能够用最适当的言辞描述一下我国的丰功伟绩,国泰民安,借以称颂我可爱的祖国。”
但是国王还是不以为然,他认为这些都是由“一大堆阴谋、叛乱、暗杀、屠戮、革命或流放”组成,“这都是贪婪、党争、伪善、无信、残暴、愤怒、疯狂、怨恨、嫉妒、淫欲、阴险和野心所能产生的最大恶果。”他把格列佛看成是和他们一样,“在地面上爬行的最可憎的害虫中最有害的一类”。而热爱祖国的格列佛还是提出了对国王有利的建议,在遭到拒绝后,格列佛认为这个国家对政治一无所知,学术很不完善,“几个世代以来,他们也犯了全人类的通病:贵族争权夺势,人民争取自由,君王却要求绝对专制。”所有这一切也都是在格列佛民族主义思想下得出的结论。也正因为他认为这个国家愚昧、无知和专制,所以最后在一只老鹰的帮助下回到了英国。
在利立浦特王国,格列佛是巨人,所以他高高在上藐视这个国家的荒谬,在布罗卜丁奈格,格列佛又变成了小人,所以他不断强调英国制度的优越来构建自己的自信,但是这种自信在某种程度上也包含着某些盲目,所以第三次冒险开始,格列佛似乎开始以理性的方式看待这些神秘的王国,也以理性的方式审视英国的各种制度。在家里停留了十天之后搭乘“好望号”开始了第三次出行,第一个岛屿是勒皮他,那里的人都拿着手杖,手杖的一端缚着一个吹得膨胀起来的气囊,里面装着少量的干豌豆和小石块,他们就是用这种方式对话,他们的心思都用到沉思默想中去了,而他们的思想永远和线、圆相关,所以他们是数学发达的标志,但是他们对一切都感到不安,“他们永远担惊受怕,既不能安眠,对人生最普通的娱乐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在巴尔尼巴比,科学很发达,科学家可以让粪便还原为食物,可以让冰烧成火药,可以先从屋顶开始建筑自上而下盖到地基,可以推广秕糠种地法,可以繁殖无毛羊,但是在语言上却实施暴力,教授发明的改善思辨知识的机器,制造的是随机的词语,支离破碎的句子,他们还计划取消语言中的所有词汇。
斯威夫特:为了教他们改邪归正 |
而在“格勒大锥”岛格列佛看见了鬼魂,但是这些鬼魂都是历史上的人物,亚历山大大帝、汉尼拔、凯撒和庞贝、马克·布鲁脱斯、优尼乌斯、苏格拉底、依帕米浓达斯、小伽图、托马斯·莫尔爵士等等,格列佛和他们对话,就是和人类的历史对话,和人类卓越的哲学家对话,从而发现了很多“令人作呕”的存在,“我发现一些像娼妓一样的作家怎样哄骗世人:懦夫立了伟大的战功,傻子提出了聪明的建议,阿谀奉承的人最诚恳,出卖袒国的人竟具有古代罗马人的优良品质,不信神的人最虔诚,鸡奸犯最贞洁,告密者最诚实。”也由此格列佛认识了那不人类写成的历史中藏着太多的阴谋,法官腐败,党派倾轧,恶棍上台,“他们进行的政治活动大半都可以和鸨母、妓女、乌龟、寄生虫和小丑的行为媲美。”在拉格奈格王国,他看到了懂礼貌的拉格奈格人,格列佛也开始转变了对人类文明的看法,他希望自己靠勤俭节约、辛苦经营成为最富有的人,他希望从小就从事艺术和科学研究,最后让自己的学问超过所有的人,他还要把历代帝王大臣的性格刻画出来,把一切关于风俗、语言、服装、饮食和娱乐活动的变迁记录下来,只有这样才能成为智慧的活宝库、民族的先知。与此同时,格列佛开始警告人类,教导人类,“因为我们以身作则会产生很大的影响,也许足以阻止历代以来那种令人叹息的人性不断退化的趋势。”
格列佛的第三次出游完全是对人类恶行的揭露,而当他回到英国之后开始第四次航行,去往的慧骃国则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在慧骃国里,“万物之灵”的马被称作是慧骃,他们是理性的代表,他们是统治者,而人类被称为“耶胡”,是被统治者,“因为理性终必会压倒蛮力”,这是慧骃国的统治规则,也代表着未来的方向。格列佛虽然热爱祖国,但是他开始在这条原则引导下批评英国的宪法和行政,“我必须坦白承认,这些杰出的四足动物有许多美德,跟人类的腐化堕落对比一下,使我睁开了眼睛,扩大了认识领域,因此我就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来观察人类的行为和感情,使我感到对待同类的尊严用不着那样谨小慎微;同时在一位像我的主人那样眼光锐敏的‘慧骃’面前,我也无法保持人类的尊严。”耶胡是不可教导的动物,他们懒惰,他们狡猾,他们狠毒,他们阴险,他们残忍,但是慧骃却有种种美德,友谊和仁慈是主要的美德,他们每年都举行全国代表大会,他们教育青年要节制、劳动、运动和清洁,不仅如此,他们的诗歌发达,他们的建筑十分方便。格列佛完全被慧骃的理性和美德所折服,甚至在回到英国的时候还买了两匹年轻的种马,“每天我至少要跟它们谈上四个钟头。它们从不带辔头和马鞍。它们都非常爱我,彼此也很友爱。”
将人类置于畜类的位置,这当然是一种贬低,但是格列佛的意图很明显,他是在不断地向外、不断地冒险中发现了人类的种种罪恶,而这些罪恶又是斯威夫特对当时英国政治、社会和文化的映射:利立浦特皇帝玩的三根线游戏,蓝红绿三色丝线影射英国嘉德勋章、巴思勋章和蓟花勋章的绶带;密尔顿多京城映射的是当时的伦敦;利立浦特和不来夫斯古的交战,影射的是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中的英国和法国……但是这些映射的背后是不是让人类成为理性的慧骃?在最后一章中格列佛说他写作此书的目的就是为了大众利益,他否认英国应该去征服这些民族,而是希望多派一些慧骃来开导欧洲,“教我们学习关于荣誉、正义、真理、节制、公德、果敢、贞洁、友谊、仁慈和忠诚的基本原则”,但是学习这些的目的又是什么?是为了英国更文明?
更具理性的目的背后其实依然是格列佛启程开始冒险的那种原始心态,虽然那些游离的国家并不是理想的殖民对象,“他们那里也不出产大量的黄金、白银、食糖和烟草。”但是当格列佛希望让慧骃对欧洲进行开导,只不过是使得殖民更成为一种典范,“英国人在开辟殖民地这件事上所表现的智慧、小心和正义;在促进宗教、学术的发展方面所表现的充分才能都可以成为全世界的典范。”而这是不是格列佛为代表的英国资产阶级身上的“耶胡”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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