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31 《海滨故人》:常常衬着苦恼的叶子
荷姑见我这种为难截的情形,不禁叹道:“金钱虽是可以帮助无告的穷人,但是失了灵魂的人的苦恼,实在更甚于没有金钱的百倍呢!人们只知道用金钱周济人,而不肯代人赎回比金钱更要紧的灵魂!”
——《灵魂可以卖吗》
句子的疑问,题目的疑问,其实是人生的疑问。荷姑大约是退到了生活的角落里,用一种可怜的眼神望着这看不透的世界,仿佛是一堵墙,终于是难以翻越的。人生充满了问号,是关于金钱,关于存在,关于活着,“我想我自从进了工厂以后,我便不是我了!唉!我们的灵魂可以卖吗?”进入工厂是为了赚钱,赚钱是为了活着,简单的逻辑,简单的行为,当然最后也是一个简单的结局。
可是,退到那一堵墙的角落里,荷姑是比那些看不到墙的女人还要觉醒,至少是问出了关于灵魂的意义问题,而对于这个问题铺垫着的是另一个问题,也是她最直接面对的现实:金钱到底有何用?问题之问题,是找得到原因的,父亲生病,必须放弃学业,必须进场做工。但是这仅仅是表象的一个原因,却不是根源,根源在于:金钱和灵魂为什么会对立?荷姑把金钱和灵魂对立起来,像是犯了一种非此即彼的选择性错误,灵魂所包含的是精神,是德行,是自尊,而放弃学业在某种程度上被视为对于灵魂意义的背叛,所以为了赚钱而进入工厂,当然看成是一种堕落和毁灭,即使能解决金钱带来的现实问题,但是却越将人带入到灵魂空虚的境地。
所以在这种二元对立的关系中,荷姑的可怜在于必须委曲求全,在于必须放弃自我,当疑问句变成被动语态,即使面对另一个人可能的慷慨,在荷姑看来,也只是施舍而已,所以作为旁观者的“我”凭着豪侠的壮气,凭着解救人的善意,要将所有的钱都递给她,“使她可以少受些疑难和愁虑的苦!”但是荷姑的痛苦在于有一个不肯堕落的灵魂,所以她的现实变成了时代的一个困境:金钱可以帮助无告的穷人,但是丧失了灵魂的人,如何被解救?或者说,人们可以用金钱解救现实的困境,但是灵魂如何赎回?
要赎回灵魂,必然是因为灵魂已经在慢慢丧失,在慢慢堕落,在慢慢肢解,在慢慢变成恶。荷姑只是缺钱的可怜而已,《一个著作家》的邵浮尘却是在五年前失去了爱人和朋友;《一封信》里的天才梅生却是向“为富不仁”的恶棍借了钱而终于送掉了自己的命;《余泪》中的熊海夫却在战争中杀了了无数的人,甚至自己的同伴:“他们流的血,可以把我飘起来,送到黑暗深坑里去!”在未触及灵魂之前,其实那种堕落就已经在发生了,和荷姑一样,是现实中缺少活下去的资本,邵浮尘失去爱人是因为沁芬和一个富足的男人结了婚,他拥有的是值钱的字画,是温软的绸缎,是铜丝的大床,是可使唤的仆人,是马车,所以爱情被财富取代,当然灵魂也最终变成了一种物欲的存在。梅生呢?也是缺少钱财,最终因为借了20块钱而被毁了青春,被毁了天才,甚至被毁了生命,而在那个寻求正义公里的法庭上,一样被出卖,“法庭待乡下人是甚么样?那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和可怕森严的公堂;什么人见了都是胆寒。”
| 编号:C27·2000917·0533 |
灵魂是爱,是尊严,是精神,当遭遇无法摆脱的人生疾苦,用死亡的方式恰是保全那一种尊严。而在极端的死亡之外,所谓的解救,所谓的保全,其实还有诸多的方法。比如《两个小学生》中的国枢和坚生,他们参加了稍大学生组织的情愿活动,“今天我们大家为了教育的前途,都抱着绝大牺牲去和政府请愿,但愿诸位亲爱的同学,还要有坚持到底的精神,人人不要露出畏怯的气象,并且在街上走的时侯,大家更要保持好秩序,现出我们学生无上的尊严。”这是革命的前奏,以集体的方式面对政府,面对制度,面对社会,但是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学生,如何理解教育的前途,如何理解人的尊严,如何拥有毫不畏怯的精神,像是一个寓言,孩子是纯真的,似乎越小越带着不容亵渎的灵魂,越小越对丑陋的社会具有冲击性,可是最后在卫兵和警察,在埋伏和袭击,在疼痛和鲜血中,制造的是更大的牺牲,衬托的是更无情的现实:“这绝大的惨剧——摧人肝胆的惨剧,和那两个小学生的哀呼,便是‘不仁’的天地,也不忍目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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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隐女士:人生是另一个“海滨故人” |
请愿的最后结局依然是死亡,但是对于这个毫无公理的社会来说,是提供了一种牺牲精神。革命之外,也还有皈依于上帝的宗教救赎,《余泪》中的熊海夫自然也像那些士兵和警察一样,是一种制造悲剧的工具,但是他把自己当成是战争中的罪人,是有了灵魂的极大不安,“我尝到了灵魂上的痛苦了!当真我这时觉得满身都是罪恶!和狞鬼一样的残忍!他们的头,和我的头,一样长在脖子上,这是很自然的,我为什么要把他故意的割下来呢?”所以在红十字队员白老师面前,他看见了救赎的光,白老师是一个宗教人士,在他面前站着上帝,即使熊海夫的手上沾满鲜血,在上帝的帮助下也可以唤醒罪恶的梦,也可以爱朋友和自己,所以在白老师临死的时候,他对熊海夫说:“熊先生我能使你回到你应该走的正路上去,永远爱你的同伴,这是我最荣幸的纪念!我们再见吧!到上帝那里便可以见着了!”
宗教是救赎,信仰是皈依,而在《或人的悲哀》里,在亚侠看来,那个上帝不是将自己带向爱的世界,而是可以躲避现实,“我想宗教的信仰,可以遮蔽真理的发现;不过现在我却有些相信了!因为我似乎知道真理是寻不到,不如暂且将此心寄托于宗教,或者在生的岁月里,不至于过分的苦痛!”这是一种避世主义的解救,在亚侠看来,灵魂的意义或者可以表述成另外一个疑问句:“人生究竟是什么?”在他看来,人生悲的多乐的少,这是注定好的事情,所以在悲观世界里寻找灵魂的意义,是有起价值的,但是“精神消磨得未免太多了……”所以到了日本之后,他看到了异国的风俗,看到了社会主义者的激烈抗争,看到了“想用弹药炸死那些妨碍人们到光明路上去的障碍物”的狂热,像学生的请愿一样,直接面对和抨击丑陋现实,但是这种志气最后竟也成了自己无法摆脱的梦魇,当失去了感情的慰藉,在社会的那堵墙面前也最终抑郁而死。所以看见了社会主义者从狂热到抑郁,从生到死,无非用另一种方式宣告了失败。
“在极苦痛的时候,我便想自杀,然而我究竟没有勇气!我否认世界的一切;于是我便实行我游戏人间的主义,第一次就失败了!接二连三的,失败了五六次!”这是另一种解救办法,自杀和游戏人间一样,是走向了消极,而这种消极的根源不是我渐渐失去尊严,“只被人间游戏了我!”依然是对立,社会和个人,金钱和灵魂,悲观和乐观。而在革命、宗教、游戏人间之外,《丽石的日记》里却完全写出了另一种解救的办法:爱。这是从友谊转变成的同性之爱,“爱情是不能买预约券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变幻不测的人类,带来的是变幻不测的爱,所以当丽石生病之后,却在同性的沅青那里获得了安慰,“我们说到将来共同生活的乐趣,真使我兴奋!我一夜都是作着未来的快乐梦。”
这一种“变幻不测的爱”是对于同性之恋最早的发声,而其实,这爱除了在结局意义上是受到社会歧视的,“丽石!你为什么不早打主意,穿上男子的礼服,戴上男子的帽子,妆作男子的行动,和我家里求婚呢?”以致她们所恨的是上帝造人,“为什么不一视同仁,分什么男和女,因此不知把这个安静的世界,搅乱到什么地步?……”但其实,这同性之爱与其说是一种生理和心理现象,更多在生成意义上变成了社会决定论,所参照的是结婚而不幸福的雯薇以及堕落的欣于。雯薇结婚三年却面临着一种博彩式的生活:“结婚以前的岁月,是希望的,也是极有生趣的,好象买彩票,希望中彩的心理一样,而结婚后的岁月,是中彩以后,打算分配这财产用途的时候,只感得劳碌,烦躁。”而欣于曾经作为志趣高尚的青年,却为了生计而结婚,最终放弃了人格,成为某党的走狗,甚至为了四十块钱而堕落。所以在所谓的结婚悲剧面前,丽石和沅青在同性之爱中寻找安慰和鼓舞,但是最终还是未能走到最后,在一种悲苦和哀怨中走向生命的终结。
都是女性受困的现实,都是女性悲悯的存在,都是女性艰难的挣扎,《海滨故人》似乎集约式地将青年女郎的现实呈现出来,五个,或者更多,在社会中生活和生存,她们所面对的也是如何寻找出路,如何解救灵魂。起初在上学时似乎都对未来抱有着某种理想,对生活充满着期待,但是当分离而进入社会之后,各种难解的问题便一一出现,“不幸接二连三都卷入愁海了”,所发出的也无非是认识是什么,恋爱为追求什么的形而上问题,“不是和演剧般,到结局无论悲喜,总是空的呵!并且爱恋的花,常常衬着苦恼的叶子,如何跳出这可怕的圈套,清净一辈子呢?……”有父母要求和所谓的官僚结婚,有所谓的进入成人世界的迷失,有所谓被知识误了的烦恼,也有所谓用游戏人间来摆脱的做法。但是所有这一切,似乎最后都回到了原点,正如露莎所说:“世界上的事情,本来不过尔尔,相信人,结果固然不免孤零之苦,就是不相信人,何尝不是依然感到世界的孤寂呢?”
其实难逃的是整个社会的囚笼,无论是哲学还是宗教,无论是异性之婚姻还是同性之恋爱,最后却都归于虚无的状态中,那海边的“海滨故人”小屋,原先也是一种在现实中退缩后寻求的避世之所:“吾辈于海滨徘徊竟日,终相得一佳地,左绕白玉之洞,右临清溪之流,中构小屋数间,足为吾辈退休之所,目下已备价购妥,只待鸠工造庐,建成之日,即吾辈努力事业之始。以年来国事蜩塘,固为有心人所同悲,但吾辈则志不在斯,唯欲于此中留一爱情之纪念品,以慰此干枯之人生,如果克成,当携手言旋,同逍遥于海滨精庐,如终失败,则于月光临照之夜,同赴碧流,随三闾大夫游耳。”看起来浪漫,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但是实则是对于干枯人生的逃避,所以露沙的理想构筑中,总有着浓烈的悲苦情绪,如若失败,最终也是“同赴碧流,随三闾大夫游耳”。
理想是闪烁了一时,脆弱的光线也是惨白了一些,当秋天在海滨见到那精致的房子,见到“海滨故人”的门额,却也不是最后理想的归宿,露沙在哪里?一年不通音信也终究是不知道是成是败,所以最后的念想不是理想会撑到几时,而是看起来也只是幻影一般的存在,海上云雾罩满,天空星光闪烁,女人洒泪而归,只留下符号意义的一个称谓:“海滨故人!也不知何时才赋归来呵!”凭吊而已,就如已经死去的理想和灵魂,埋没在人生的斑驳光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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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 《西线无战事》:我们与死亡肩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