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31《魔鬼的眼睛》：被诱惑的仅仅是欲望
唐璜的引诱行动失败了，恶魔的计划也就走向了终结，“喜剧结束了。”说书人得出了结论。一个戏中戏以如此方式收场，它不是悲剧，而是喜剧，而且，说书人最后说：“天国的胜利是一定的，但是地狱也胜利了，地狱的小胜利，比天国的大胜利意义更为重大，因为最后上演的是爱情。”当地狱的引诱计划最后走向失败，这是天国之善的胜利，但是为什么天国是大胜利而地狱是小胜利？为什么地狱的小胜利比天国的大胜利意义更为重大？这一出失败式的胜利又为什么变成了喜剧？
因为大胜利和小胜利都是属于爱情的胜利，而爱情的胜利指向的是人间的胜利。无疑，在这个三幕结构的戏剧中，伯格曼讲述的是一个更富有深意的寓言，关于贞洁和堕落的讨论并不局限于地狱和天国，甚至地狱和天国只是构筑了两个极端，一个是至善的存在，一个是至恶的世界，一个是神的领地，一个则是魔鬼的王国，当这一场关于贞洁的赌博取决于天国和地狱的时候，二元论必将得出唯一的答案：要么是善的一次实践，要么是恶的一种体验。但是在天国和地狱之间，在善与恶的两端之间，伯格曼却给出了一个更大的空间，就像说书人插入时说的那句话：“天与地之间的辽阔地带，就是我们的现世。”当恶魔让在地狱里的唐璜去人间诱惑女人，就是恶魔和神之间战争的打响，“与神争斗，其乐无穷。”但是最后唐璜的引诱计划失败，恶魔也败于神之下，但是在这个泾渭分明的成败故事里，现世却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它在辽阔的世界里既有天国之善，也有地狱之恶，既有神的荣耀，也有魔鬼的罪——或者说，人世界即不相信永恒的善，也不执著于完全的恶，他们拥有的是一种叫做真爱的东西，而真爱的意义就是要解构非此即彼的天国和地狱，就是要否定成败分明的神和魔鬼。
“少女的贞洁是恶魔的针眼。”这句引自艾尔兰多的话成为魔鬼实施诱惑计划的出发点，当魔鬼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患疾，作为暗示，他便确定人世间的少女用贞洁开始构筑一个世界，按照魔鬼的说法，少女贞洁，就会走向婚姻，而婚姻是不幸的根源，所以他要派在地狱中被惩罚了300年的唐璜去人间，破坏少女的贞洁。这是魔鬼的计划，玷污了贞洁，就无法走向婚姻，就终结了人类的不幸，但是从另外一个意义上来说，当少女的贞洁被玷污，那么受诱惑的少女也就变成了恶的象征，而这比不幸的婚姻更为不幸，但是对于魔鬼来说，这是恶的胜利，从此就击败了神构筑的至善世界，“支配世界的是恶的理论，善不过是人间的幻想。”当然，魔鬼也答应唐璜，如果他能成功诱惑女人，玷污她的贞洁，那么就能在地狱减轻惩罚，甚至300年的罪恶史都可以一笔勾销。
地狱里有魔鬼，有诱惑的象征唐璜，有唐璜的手下帕布罗，还有罗修福柯伯爵和马克伯泽侯爵，他们都是民间毒杀的象征，而且还有强奸了1800个修女的弗朗切斯科和人间生下上千个孩子的菲儿赞希特因，他们都是诱惑女人的高手，都是地狱恶的代表。但是魔鬼却淡淡选择了唐璜，因为唐璜只是诱惑者，他并没有像弗朗切斯科和菲儿赞希特因那样制造了恶之果，而这也留下了一个可能：当诱惑发生，在无果的结局面前，是不是不是真正的恶？实际上，无论是诱惑，还是无果之恶，都是人世间这个广阔世界的真实存在，也正是将这种可能性带到人间实施计划，也就从人性方面去除了天国或地狱的极端性结果。除此之外的另一个暗示是：夏天在伯格曼的叙事中一直是展现欲望的最好时机，是蓬勃的象征，但是当唐璜和帕布罗，以及后来化身黑猫的“地狱使者”来到人间的时间却不是夏天，而是夏天之后的秋季，夏天的欲望在秋天就变成了一种更趋成熟的情感。
| 导演: 英格玛·伯格曼 |
唐璜和帕布罗来到秋天的人间，遇到了汽车坏掉的牧师，他们帮牧师修好了汽车，于是牧师感谢他们然后把他们带到了自己家中。牧师侍奉着神，他是人间神的使者，而他接待的两个人又是来自地狱，于是从天堂到地狱，天与地的混合便进入到了人间。在牧师家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牧师的妻子莱娜塔，另一个则是牧师的女儿玛丽，帕布罗开始引诱莱娜塔，而唐璜则诱惑少女玛丽。的确，在诱惑发生之前，两个女人表面上的贞洁却隐含着不贞洁，来自地狱的唐璜和帕布罗就代表着恶的力量，要在玷污中揭开他们内心的欲望。帕布罗接近莱娜塔，在房间的镜子前和床上的莱娜塔构成了一种对话关系。帕布罗先是告诉莱娜塔，说她内心有一个受压抑的角落，只有在梦中一切的欲望才会释放出来；这当然一下子击中了莱娜塔，但是她第一次还是拒绝了帕布罗的诱惑，接着帕布罗又趁夜晚房间里牧师不在的时候，来到莱娜塔跟前，说自己在地狱里已经带了300年了，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人，所以他只想见见她，“我的身份卑微，希望在人间真正活一天，而你是最让我心动的。”帕布罗的这一番话再次激起了莱娜塔心中的欲望，在第二次表明拒绝的态度之后，她忽然转过身，说自己被他感动了；眼看着帕布罗的诱惑将要成功，莱娜塔在帕布罗忧伤的时候抱住他的头安慰他，甚至这一幕还被牧师看见了，但是莱娜塔还是回到了牧师的身边，“那一刻我真的心动了，但是我想的是你，也许我努力的话可以改变着一切……”
这是莱娜塔对牧师说的话，回到他身边就是回到婚姻本身，就是回到贞洁世界，就是拒绝了帕布罗的诱惑，但是这还能称作是贞洁吗？牧师真的还能原谅她？这一切的发生似乎并没有出乎牧师的意料，牧师曾经对莱娜塔就说过：“我了解你的苦恼，我更想看看人间的忧郁。”也就是说，牧师所承担的是双重的角色，一方面他是丈夫，另一方面他是神职人员，这两重角色都让他负有救赎的职责，了解妻子莱娜塔的苦恼，知道人间的忧郁，就是寻找通向天堂的那条路，所以在他身上，救赎才是最重要的，而即使他看见了莱娜塔和帕布罗在一起，即使莱娜塔身上有过背叛的欲望，他也怀着善心能让她回到自己的世界，当他把地狱使者关进柜子，就是把恶锁住了，所以在这个意义上，神取得了胜利，而在婚姻世界里，当莱娜塔说出“努力”可以改变着一切，在欲望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信任，而信任所带来的爱最后就击败了诱惑本身。
《魔鬼的眼睛》电影海报
与帕布罗对莱娜塔的诱惑中间夹着牧师的复杂不同，唐璜对玛丽的诱惑显得更为纯粹，也更为直接。当时的玛丽已经和约纳斯订婚，也正在装修他们的爱巢，当唐璜出现时，玛丽不停地赞美自己的未婚夫约纳斯。但是在唐璜看来，自己诱惑的机会太多了：玛丽说，这是一场只有13个小时就确定了关系的婚姻，所以他们的关系并不很稳定；玛丽说起了约纳斯的缺点，他不洗脚，他吃饭发出声音，而且唐璜知道玛丽和37个男人亲吻过，所以他诱惑玛丽，要使自己成为第38个；玛丽还说约纳斯也相信谎言，但是玛丽却对他从不隐瞒，唐璜告诉玛丽，爱只不过是一个名词，世界没有所谓的真爱……在唐璜一步步的诱惑下，在玛丽不完美的爱情和婚姻中，她和约纳斯在那个雷雨之夜发生了争吵，玛丽说他鲁莽，约纳斯说她人性，甚至在争吵中约纳斯愤而离去。但是在唐璜得到了最好的机会时，他却失败了，当他吻向玛丽的时候，玛丽对他说的是：“请你被卷入其中，我对你感觉不到欲望和爱，我爱的是约纳斯。”已经被唐璜吻了，已经有了问她更多的男人，玛丽却不把这一切命名为爱，甚至欲望也几乎不存在；当第二天唐璜再次找到玛丽，对玛丽说“我爱你”，而玛丽的回答是：“昨天我还是个孩子，今天我已经是大人了，我保持着对约纳斯的爱，对你却不是真爱……”
是孩子的时候，有欲望，会接吻，但是当孩子长大，内心的真爱只有一个，而这种真爱的背后是比欲望更为强大的信任感。和玛丽一样，当莱娜塔说出自己努力可以改变着一切的时候，她也在长大，她也拥有信任，她也看见了内心不被泯灭的真爱。所以当唐璜和帕布罗的诱惑计划失败，就是魔鬼的失败，就是地狱的失败，即使在“地狱之耳”倾听人间的各种声音中，有玛丽和约纳斯的笑声，有他们亲吻的声音，有床的吱吱声，有衣服的摩擦声，这一切都是欲望发出的声音，但是这些声音之外，是玛丽的哭泣声，那是喜极而泣的声音，是表达真爱的声音，是不被诱惑击败的声音，“最后上演的是爱情。”
这是地狱的失败，这是天国的胜利，但是，没有永远的天国，没有至善的存在，天国的大胜利却也是地狱的小胜利，而且地狱的小胜利的意义更为重大，因为正是地狱的存在让他们发现了真爱，它是经历了背叛的信任，它是努力之后的成长，只有在天和地之间的辽阔地带，才能容纳人世间的伤害和幸福，苦恼和惊喜，以及夏天之后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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