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16《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这真他妈的是个好故事
他觉得这肯定是最后一段路了,并且告诉自己,他太他妈的想回到外面,不必像两条腿的羊一样四处游荡。
——《模范囚犯》
已经翻过了山脊,没有坐火车的他们躲开了可能暴露自己的危险,再走一段路就是目的地阿什维尔了,之后他们就完全安全了,之后他们就可以滚在柔软的大床上。对于辛克勒这个“模范囚犯”来说,这意味他可以彻底扔掉“囚犯”的身份,开启属于自己的人生心路,包括和面前的女人露西一起生活,而对于露西来说,则是告别了被丈夫暴力控制的岁月,最多不过二十还是女孩的她和辛克勒一样,走出山谷就是走进外面的世界,就是告别游荡和恐惧。
“回到外面”,当然是一件“美好的事物”,而似乎看起来这个过程也没有遇到阻碍。辛克勒和囚犯们在路上干活,身为模范囚犯的他可以不戴锁链,狱警也信任他,让他做去农舍取水的工作。在农舍里辛克勒遇到了露西,他利用打水的机会和她搭上了话,起初两个人各有顾忌,问和答总是以沉默而终结。但是次数多了,露西对他没有了防范,辛克勒则是一步步靠近,他们各自说起了自己的故事:辛克勒因为顺走了几张钞票被判刑,露西和丈夫切特在这里住了一年,那一次她哭着说:“我恨这里。他差不多每天都骂我,哪儿都不让我去。他一喝醉就拿起来复枪,赌咒说要毙了我。”终于辛克勒决定逃跑,“模范囚犯”的天然优势让他不被怀疑,本来是想拿到钥匙开车然后坐火车离开,阿什维尔是他逃跑的目的地。
露西当然也想逃跑,两个人一拍即合,从露西提供的那条山脊小路翻过去。他们的计划算不上周密,但是在整个过程中真的没有危险。终于辛克勒换掉了囚服,在小路转弯之后是上坡,走过这段他们就会到目的地,迎来属于自己的全新一天。但是罗恩·拉什很残忍地将“美好事物”推向了被毁灭的境地,因为“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它只是闪现了一点微弱的光,照见了希望从命运的窠臼中挣脱出来的人:那时的露西走在前面,辛克勒跪了下来;他听到了山脊旁的口哨声,之后他的手掌按进了泥土,发现旁边还有一个掌印,那是自己的;他慢慢往后倒,屁股碰到了鞋跟,之后泉水缓缓填满了新的掌印;脚步停了下来,来复枪的保险栓被打开,发出轻柔的喀哒声;他已经精疲力尽,根本无法跑动,“不出几个星期,秋天来了,树木开始落叶,翻上来的泥土会被完全遮蔽。”
罗恩·拉什描写了夜晚山脊边发生的故事,但是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前面的露西到底去了哪里?为什么辛克勒会跪下来往后倒?来复枪拿在谁的手上?没有答案,罗恩·拉什不提供明确的答案,只是故事在发生,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发生,仿佛答案就在眼前——因为“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所以外面的世界被打开的同时也被合上了,也许是背叛,也许是追捕,也许是死亡,而整个过程不露痕迹,就像那些翻上来的泥土不出几个星期就会被遮蔽。但是罗恩·拉什又似乎安排了最后的结局:“他用颤抖的手指握住衬衫最上面的纽扣,把它按进了条纹衬衫的扣眼。”充满了尊严,是为了不在“他们”面前让自己多受罪。
和露西、辛克勒命运有关的是“他们”:“他们”是谁?他们一定是露西和辛克勒之外的人,是毁灭了美好事物的人,是把通往外面的路设置了障碍的人。在“他们”面前,跪下、枪声、遮蔽都会成为一种常态。和《模范囚犯》一样,直接作为小说集名字的《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也是罗恩·拉什打开了外面的世界又关上的一个故事:唐尼和我是两个十五岁半的男孩,被庞德雇来修建并粉刷农场,他们干的是成年人的活,庞德付给他们的却只有一半的钱,按照唐尼的说法,这就是一种“穷酸日子”,正因为“过够了穷酸日子”,所以要追求美好的事物:他们准备抢走庞德藏着的那个罐子,“罐子里面有三分之一满,装着类似金纽扣的东西。”
编号:C55·2230320·1931 |
庞德曾经参加过战争,打过日本人,罐子里的东西就是一个宝。唐尼和我在那个晚上实施了计划,我在107号公路旁等待他,唐尼则进入了庞德的屋子。这个计划也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唐尼从屋子里出来,拿着那个罐子,说庞德在床上双手摊开着,他死了。拿到了罐子,坐在车上,唐尼提议去阿什维尔——《模范囚犯》中辛克勒和露西没有最终达到的地方,罗恩·拉什以同样的目的地导演了一场没有抵达的旅行。“我提议去阿什维尔。乔迪·巴恩斯告诉我有个地方一直开到天亮。我们找两个女孩玩玩,早上兑了钱,再继续玩。”这是唐尼口中的美好事物,我开车,吃着唐尼给我的粉色奥施康定片,感觉糖衣开始融化,口腔里是一股苦味,“但是我希望这种滋味能再停留一会儿。”行动按照计划在实施:我们过河,堤坝上有灯火,但是不提供最后答案的罗恩·拉什说:“远处,鱼在水流中扑腾,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为什么像鱼一样活在另外一个世界?是想象还是现实?是永远到不了的目的地还是脱离穷酸日子的开始?“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就是最后的结果,和辛克勒将最上面的纽扣扣紧衬衫的扣眼一样,故事显出了几份异样的味道,它和计划、建议构成了一种对立关系,正是这种不提供答案却又推向了不可知境地的结局,成为罗恩·拉什讲述故事的一个特点,“这真他妈的是个好故事”,简约中保留了大片的空白,空白而留白,也许正是罗恩·拉什在“穷酸的日子”的现实里设置了通向不同出口的可能性——但是,好故事的想象,最后是不是又汇聚成唯一一个通道: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
《切罗基》里也是一个叫唐尼的人,他的皮带上扣着绿色兔子脚,脖子上挂着银质四叶草吊坠,这些都是能带来好运的玩意儿,和丽莎一起开车去王哈拉斯赌场,为了让包里的一百五十块变成一千块。这些都是美好的想法,之所以美好是因为要改变“穷酸的日子”,对于唐尼和丽莎来说,穷酸日子就是在水泥厂被削减了工时,“丽萨就知道只要一点小小的厄运——生病、意外或者失业,他们就保不住这辆皮卡了。”所以赌博成为了他们摆脱这种命运的最好办法。来到切罗基,唐尼在赌场里的手气真的不错,甚至旁边有个叫帕克的人把钱给他让他的好运也带给自己,随着钱到手,丽莎想象着唐尼在转动的数字里想象着美好的生活,“他在想着把一年的租金付清,还有足够的钱来组建一个家庭,他们身边的混蛋或许是对的。”果然赢了钱,他们还喝了酒,丽莎喝多了,醒来发现自己头痛得厉害,而唐尼并不在房间里,她走下楼,看到一群人,唐尼就坐在他们中间,丽莎咯噔了一下,打开包发现钱都在,但是,“电梯在她身后关拢,她向男人走去,他和她一样,知道他们的好运不会久存。”
发生了什么?唐尼为什么独坐在他们身边?丽莎为什么会怀疑钱不在了?而当她向男人走去,为什么会有好运不会久存的想法?罗恩·拉什把《切罗基》也讲成了“真他妈的是个好故事”,因为好故事带有希望,因为好故事有了留白,因为好故事是一种可能性。阿什维尔、唐尼、穷酸的日子之外,《地图终结的地方》和《历史的仆役》是另外的好故事,它们和历史有关,又和历史之外的现实有关,当然,他们的日子甚至比穷酸更残酷。逃亡六天的年轻人和男人终于来到了农舍,他们随身携带的地图显示,这里像是到了“地图终结的地方”。果然,在谷仓里休息的时候,他们遇到了农民,农民用一把燧发枪对准了他们,没有射出子弹,而是问他们从哪里来,“威克郡,巴克利上校的家。”上校,白人,农民说起了自己的儿子,他费劲功夫不想让儿子打仗,但是儿子还是去了田纳西,他告诉儿子的最后一件事是:“如果卷入交战,找到那些躲在前线后面、穿着华丽制服、帽子上配着羽毛的家伙。”因为战争是他们挑起来的。
罗恩·拉什:我们拥有的比我们以为的更多 |
儿子没有回来,儿子一定是去了战场,“他是为林肯先生而战吗?”年轻人问农民,农民说:“不再是了。”这个回答传递的信号是多元的,但是“不再”一定是发生了无可挽回的故事,而这个故事让农民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让男人将年轻人绑了起来,然后放走了男人,男人爬到山顶,看见地下的木屋,木屋的旗杆上飘扬着林肯的旗帜,这也许已经到了田纳西的境内。对于获得自由的男人来说,这是一个新的方向,“他拉了拉麻绳,不让它摩擦到伤疤。他想到什么,皱了皱眉头。然后继续往前走,不再回望。”白人和黑人,上校和奴隶,以及南北战争,个人命运被推向了历史,而历史无疑主宰着个体的生死,那个“不再”为林肯二战的儿子,那个被农民绑起来的年轻人,他们也都因为历史而被改变了命运,而男人呢?当他不再回望而向前走的时候,似乎已经主宰了自己,“地图终结的地方”也许是新开始的地方。
《历史的仆役》当然也和历史有关,受雇于英国民族舞和民谣协会的威尔森来到美国阿巴拉契亚山脉寻找英国失传的民谣,向导瑞古带他去见生活在山谷中的一个老人,“她差不多有一百岁,头脑却和刚磨过的斧头一样锐利。”威尔森找到了老妇人,老妇人也说起了那首叫《未婚夫骑士》的民谣,威尔森想要她多讲一些民谣,“您的名字会和民谣一起出现在文章里,这是一种光荣。”老妇却厌恶这种虚荣,她不再说任何话、唱任何歌,在拨火苗的时候威尔森发现那根拨火棍的尖端刻着字母M,那时英格兰麦克唐纳家族的标志,而这个家族牵涉出的是格伦科大屠杀和牵涉其中的坎贝尔家族。这一切都已经成为了历史,但是山谷中的妇人像是历史之外的存在,她活在民谣里,活在家族中,“没有人,即便是国王也不能收买麦克唐纳家的人。”
大屠杀事件和麦克唐纳家族有什么关系?历史又是如何书写的?作为“历史的仆役”,威尔森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后回到了伦敦,那些民谣引起了轰动,但是,“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它将他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伦敦的报纸将它的名字和冒险家的名字放在一起,“这些前辈冒险家离开他们文明世界的小岛,和新世界的卡列班们一起探险。”而威尔森的舌头讲不出话,因为他噤声了,“几个月以后他才能大声地表达他的想法”。历史是危险的,因为历史掩盖着一些东西,现实又将这些掩盖的东西揭露出来,和《地图终结的地方》一样,那场南北战争到底藏着怎样一个历史之外的存在?个体如何被历史裹夹?
罗恩·拉什当然也没有提供答案,留白的背后只是要讲述一个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的故事——有东西破坏了它,甚至毁灭了它,“美好”只是一种臆想。《死者直到现在才被宽恕》中的劳伦也有过美好的事物,学习成绩好、漂亮,还勇敢,她为受到比利欺负的朱迪出气,但是她后来带着朱迪去了沙克尔福德屋,这间闹鬼的房子其实是比利、林恩吸毒的地方,劳伦沉沦了,朱迪带她去过戒毒所,三个星期付了五千美元,但是似乎没有什么用,因为沙克尔福德屋还在,当朱迪问她能不能一起去罗利,劳伦也拒绝了。劳伦受到了什么伤害?凯伦的一句话无意说出了原因,她对朱迪说:“高中里你没搞大劳伦的肚子真是太可惜了,你可以像爸爸那样一走了之。保持传统。”父亲一走了之是原因,但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但不管如何,美好事物是属于劳伦的过去,她现在只有沙克尔福德屋和被点燃的烟斗。
生活像故事一样,也许不提供直接的答案,但一定是有答案的,当然,生活像故事一样,美好会被破坏,但是美好也可能会留下来,罗恩·拉什在小说集中唯一还保留着残存美好的是《凌晨三点,星星不见了》。卡森一个人住着,半夜接到了达内尔的电话,牛犊子不肯从肚子里出来,所以他求助曾经做过兽医的卡森。他们曾经在朝鲜战争中认识,当在前线战场上,他们唯一的愿望是活着回到北卡罗来纳,的确他们回来了,活着回来了,就像谷仓里的牛犊子,在苦苦挣扎之后终于被生了下来,这是新生,而对于卡森和达内尔来说,也需要新生,“多莉斯是个好女人。”达内尔说,卡森知道事情已经过去四个月了,但是他说:“我不会再娶一个妻子了。”因为看够了悼词和鬼鬼祟祟的脸,卡森不需要有人帮自己度过悲伤,达内尔对他说的是:“在朝鲜的时候,我们都想不到最后会是这样的,是吧?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拥有的比我们以为的更多。”
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这是现实也是宿命,但是美好一定出现过了,一定留下了印记,一定“拥有的比我们以为的更多”,温情的一面终于是生活新的希望,当卡森开出车道回头看,看到达内尔把灯挂回钉子上,“就像所有优秀的哨兵一样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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