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7-16 《化城再来人》:好雪,片片不落別处

怀着只有慈悲可以探测的奥秘
生生世世生生
——周梦蝶《再来人》

时间仿佛是多种色彩呈现的一条河流,黄昏下的城,黑暗中的山,灯影里的佛,以及天明时的人,都在流动,都是舒缓,都为归来,由灰而黑,由黑而亮,由亮而明,早上五点30分的时光是一天的开启,也是映照出一生流淌的河,只是从上游到下游,从此岸到彼岸,是孤独而还魂,是清冷而寂然,是多情而无欲,最终依然是起床穿衣,是叠被系鞋,是吃面端坐。

“我选择紫色。/我选择早睡早起早出早归。/我选择冷粥,破砚,晴窗:忙人之所闲而闲人之所忙。/……/我选择不选择。……若欲相见,只须于悄无人处呼名,乃至/只须于心头一跳一热,微微/微微微微一热一跳一热。”忙碌和闲适,也是选择和不选择,不穿西装的周梦蝶穿一袭蓝袍,如僧衣,在微明的时光起身,出门去买上一份当天的报纸,然后回来煮早饭,看报纸。日常生活是每天必须面对的场景,就像那在夜晚灯光下的雕塑剪影,隔着铁窗似的栅栏,背后是佛堂,是经书,是皈依,而对面是城市,是现实,是繁华。一分为二,却也只是一个孤独的剪影,即使跨越不过去,也是眼睛可见的浮华,耳朵可听的喧闹。

: 陈传兴
编剧: 陈传兴
主演: 周梦蝶
类型: 纪录片
制片国家/地区: 台湾
语言: 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 2013-05-25(中国大陆) / 2011-04-09(台湾) / 2011-11-16(香港)
片长: 163分钟
又名: The Coming of Tulku

正如周梦蝶的第一本诗集的名字《孤独国》一样,对于人生,也是挣脱不了的孤独。1921年生于河南淅川,由于家境及战争的变迁,1947年在武昌参加青年军,后随军队赴台。这是周梦蝶的远行,仿佛就是被抛入到一个混乱的场景中,离别母亲,离别妻儿,在陌生之地却也只能有限地回望。这是选择还是不选择?对于周梦蝶来说,欲相见真的只是在悄无人处“呼名”,只是心头的一跳一热,那一年,他是回过老家的,本想见见分离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给她塞点钱说声对不起,或者不计较她是否已经嫁做人妻,只是故地重游,却是满腹伤感,妻子果真嫁了人还再生了孩子,却早已经过世,连同自己的两个儿子也早已不在人世,祖母去世,母亲去世,妻子去世,儿子去世,回家只不过是见证无数种死亡,对于遗腹子的周梦蝶来说,和战乱变迁一样,何来选择,何来不选择?

“从此微尘弱草,雨萍风絮,日月逾迈,又十九年,于兹矣。”在台湾的房间里,周梦蝶写下了这一句,写从此居住在自己的“孤独国”里。他曾在武昌街摆摊卖书,每天都要坐第一趟班车去台北,广文书局的人回忆他卖书,就把书放置在好几个袋子里,然后驼在颈上,出门而去,也不坐计程车,对他来说,只要每天赚30元台币就是生计所有;他也接受了新诗,询问余光中什么叫现代诗,曾写下眼镜蛇、猫头鹰等物种,“他充满了矛盾,充满了向往和不满足,只能在诗歌里得到满足。”他在明星咖啡馆举办诗歌讨论会,每个礼拜三他总是会如约而至,那时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诗歌。他可以用一块洗脸的毛巾去擦那双皮鞋,他可以坐在自己的孤独国里给自己说话,不选择的生活,选择的诗歌,对于周梦蝶来说,仿佛是找到了某种解脱的办法,而这种解脱对于他来说,却又是一种新的矛盾,人生新的困苦。

《化成再来人》海报

每每有一句精彩的诗句,却希望能发展成一首诗,但是这样的发展却是一种迂回,却是一种痛苦,就如周梦蝶诗中所言:“剑上取暖,雪中取火,铸火为雪”,要将这种种不可能变成可能,变成火,变成雪,变成诗,却也是一种挣扎。所以周梦蝶在希望得到满足的诗里首先是看见了无法解脱的痛苦,“想要追求快乐不要干这事。”仿佛是呕心沥血,却也是自寻烦恼,和人生的诸多可能一样,选择和不选择的现世里,永远充满着矛盾。从结婚到离开大陆和妻子没有讲过三句话,而到台湾之后却是永远的独身,他说他要娶完美的女人,在他看来完美的女人只有观世音,而观世音是不嫁人的,所以他便不选择爱情和婚姻。陈玲玲指着头说:“他的情欲都在这里。”她说他是多情,又是专情,也还是滥情,而有女学生却说他雌雄同体,一种玩笑,一种无奈,世间无完美女人,世间亦有多情诗人,这是痴语,也是真语。那斑驳的墙上播映着的影片是卡尔·德莱叶的《吸血鬼》,一个男人救赎了女人,却只是电影中的寓言,而《处女之泉》的电影里,那被强暴的女子身后涌出了处女泉,他说,这是纯洁的化身。

电影里的故事,诗歌里的意象,对于周梦蝶来说,是另一种陷入。而他对三毛的注解里,也满含着一种不解,“三毛的身后都是鬼,她是才女,是美女,却总是离不开掌声。她吃的是掌声,喝的是掌声,穿的是掌声,没有掌声就活不下去。”那一次周梦蝶受邀去三毛家里,谈论文学到很晚,以致三毛的母亲下了逐客令,可是三毛身后的门却不开,那一刻,周梦蝶看见三毛举起双手,在灯光的剪影里仿佛是受难的基督,这一意象让周梦蝶充满了不安,那一刻的凝固,那一刻的呆立,那一刻的僵持,只是欠了一个必要的掌声,所以当三毛放下手打开门的时候,周梦蝶夺门而出,留在身后的是再无回去的解脱。读不懂的那一晚,其实不是周梦蝶读不懂三毛,而是读不懂自己,而其实,经历了种种,遗忘了种种,选择和不选择的种种,对于周梦蝶来说,何必要读懂?

朋友小呆那一次是将手中的戒指交给周梦蝶让他去当了换钱买酒,最后小呆因酒精中毒而死,对于周梦蝶来说,那深刻记忆中的一幕是,小呆拿起一块石头,忽然扔得远远的,说了一句话:他妈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对我这么了解。”当周梦蝶孤独地坐在窗前的时候,他想起那一块石头,那一句骂人的话,那一枚戒指,以及那一杯酒,扔出石头是多么用力,说出那句话是多么愤怒,用力的愤怒是对现实的反抗,却也是自我沉沦的一种方式,而从来就好酒的周梦蝶也仿佛看见了生命的无常,看见了欲望的无常。

但是这无常的故事在四十年前突然有了转向,周梦蝶开始向佛,开始斋戒,开始皈依。武昌街上听经,然后念经,让周梦蝶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可是这世界的打开又何尝不是一种选择,因为好酒,因为好肉,因为好讲不干净的话,所以以为皈依了一切都会变成无,而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种执着,学佛之后一切还是原封不动,或者那扔出去的石头还在跳动,那一句骂人的话还在回响,那死去的朋友还在痛苦,这一种为解脱而来的选择却又是一种陷入。可是这原初想要戒除习惯而开始学佛,却也将周梦蝶带入到一个“惜缘”的世界,“无边的时间和空间,微尘碰上就是有缘,像绳子和绳子的缠绕,是一个不解的结。”他说看电影就像在念经,念经就像在看电影,他说,以前看见荷花想到爱情,生怕惊到了荷叶下面的鸳鸯,而现在荷只不过是一种慈悲,看见残荷也罢,都会心定——风荷是净土宗,雨荷是禅宗,而那叶下面似乎再无鸳鸯再无遗憾。

于是,他在武昌街卖书时一个人在闹市之中打坐而遁世;于是他曾称自己是“劫余之人”而变成“狷者”,有所不为却也是对俗世的拒绝,寂寞而行却也是一种承担;于是他接受南怀瑾的那一件紫色夹克,并自比为紫蝴蝶:“不耀眼,很暗淡。”而地上的毛毛虫也随他爬行,“我要让它自由变成蝴蝶,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心。”于是他把没写完的诗藏在心里,读了学了再拿出来,四十年只为一个题目的满意,《好雪,片片不落別处》已是绝响。

从《孤独国》到《还魂草》,从乱世的变迁到学佛的淡然,从投军而战到蓝袍修身,从爱情、完美的女人、雌雄同体到冷粥、破砚、晴窗,周梦蝶就像自己取的名字一样,是蜕变,却也是幻梦,人而成蝴蝶,或者蝴蝶而成人,都是一种超脱。当内心“只有时间嚼着时间的反刍的微响”,当心头“微微微微一热一跳一热”,当经历过的身子变成“瘦得窈窕”,对于周梦蝶来说,一粥一饭、一睡一醒、落墨校笺便是人生。当他脱掉衣服,落落大方地入得水池,沐浴之中却是一种涤荡,一种洗得干干净净的遗忘,那皱纹与斑点,那瘦弱与嶙峋,那被浸没的身和半露的头,肉身而为道,是一种融入,是一种超脱,是一种寂然,只有留在身后的幻相泛出涟漪。

而其实,那一切的幻相只不过是化城的寓言,“化城”一词出自法华经化城喻品,导师带领众生前往成佛之地,但道途险恶,行人会疲倦会退却,导师于途中变出城郭,让众生休息,而一旦众生生养休憩之后,便又将城郭幻化,令众生了解一切均为梦幻泡影、海市蜃楼。那些时间,那些故事,那些纠结,那些情欲,都在化城之中,而走出化城,却也是“再来人”,是可成佛却不成佛,选择重回到人世间来渡化众生,怀着慈悲,看见可以探测的奥秘,在“生生世世生生”中化蝶。

一生有着烂漫童心,有着虔诚皈依,有着严谨苦修,有着矛盾纠结,而一生被记录为一天,由灰而黑,由黑而亮,由亮而明,仿佛是一个《尤利西斯》的寓言,生命的河流之岸是老树,河流之中是孤舟,缓慢地飘荡,却不惊起一片水花,如此蔓延而远行,像一首不灭的诗,淡水河,观音山,如水墨之画映照着沐浴人生,三分钟的长镜头,当孤舟慢慢从右上方离开,世界依然平静,仿佛不曾惊扰一点故事,却注定已将一切融于大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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