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03《红色天空》：背海的人如何转身
“他看到她哭了，但是他没有哭……”他和她来自莱昂的小说，一部全新的小说，病床上的维尔纳正在读着莱昂的这部小说，莱昂则听着自己写下的这些文字。这是一个关于作者和读者、生活和作品关系的场景，当莱昂从作者变成听众，在维尔纳的朗读中得到新的体会，在维尔纳的赞扬中露出满意的表情，他似乎完成了一次蜕变——从前一部被称为“垃圾”的《俱乐部三明治》中走出来，重新在生活中汲取灵感，积累而深刻，在“她”的哭泣而自己“没有哭”的状态中，获得了自我肯定。
这似乎可以看做是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对于电影主题的阐述，一个陷在创作困境中的人，需要在重新认识生活中面对自己，需要在重新面对自己中发现故事，莱昂既是新的小说的作者，他也必须以参与者的身份进入到生活本身之中。这就是所谓的“面对”，面对红色的天空，面对发光的海水，面对考验和灾难，面对失败和痛苦，甚至面对死亡——最后被山火烧死的菲利克斯和维德，是莱昂最终面对这个世界的最关键转变。但是一种死亡的发生真的能让他看见“红色的天空”？他真的在现实中发生的死亡中发现了小说最独特的文本？或者，以参与生活的方式成就一部小说，真的是他“面对”的标志？
也许在佩措尔德的故事里太容易发现这种必须面对的初设。在山火造成的灾难之前，在朋友被烧死之前，他都是以一种“背向”的方式存在，和菲利克斯一起来到离阿伦斯霍普不远的波罗的海度假屋，莱昂唯一的目的就是“工作”，他口中的“工作”就是修改自己的那部《俱乐部三明治》的小说，工作的目的当然就是被编辑接受从而期待创作的成功。在这个唯一目的的驱使下，这座菲利克斯父亲买下的度假屋实际上就成为了他和世界隔离的象征。一方面他希望这里能提供给自己创作和修改文稿最理想的环境，像一个独立的存在，拒绝别人对自己的打扰，拒绝改变自己的节奏，而另一方面，独立也变成了孤立，他把周围所有出现的人都看做是一种潜在的破坏，所以他不参与他们的活动，他听取他们的建议，甚至还和他们保持距离中产生某种恶意的猜测。
莱昂和菲利克斯开车来这里的时候，路上汽车发生了故障，于是菲利克斯探路，莱昂呆坐在路边，他听到了森林中传来野猪的声音，他也听到了仿佛正从头上开过的直升机，声音制造的神秘和幻觉是对莱昂心理的描写，他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他想要防备对他造成威胁的事，这种有意的“背向”在这里就已经显露出来，而实际上，这个地方正遭受森林火灾的威胁，进入小镇之后广播里不断传来的警告预示着极不稳定的环境，山火可能会吞噬这里的一切，那抬头可以看见的“红色天空”更是加重了莱昂的焦虑。和他带来的这部小说一样，在不断被拒绝、不断得到负面评论的背景下，莱昂更是陷入到了作品带来的焦虑中，“红色天空”的那团火似乎在他心中也燃烧起来。
| 导演: 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 |
但是对于莱昂来说，最大的困境是他自设了一个封闭的世界，他只把自己安放在里面，他只给自己一种安全的假象，于是，他的“背向”变成了一种对融入的拒绝，变成了对生活的设防，更成为了他拥有自我的虚无幻觉。当菲利克斯告诉他没有多余的房间只能两个人住在次卧，莱昂感觉很不舒服；半夜被做爱的呻吟声吵醒，他更是感到不安，甚至愤怒；抬头看见屋子的天花板漏了水，上面长出了霉斑；第二天菲利克斯去游泳了，但是莱昂却没有同行，他的理由是“我有工作要做”……他口口声声说着“工作”，让自己一心扑在工作上，但是这种借口却并不能让他集中心思，在看到晒衣的娜迪雅之后，他反而有一种想要走近她的渴望，只是在穿红衣的娜迪雅背对着他的状态中，莱昂只是用自己的想象构筑了这个世界。
娜迪雅背对着他，莱昂也背对着整个世界：他拒绝和菲利克斯一起去游泳，他不参与菲利克斯对屋顶的修理，他抱怨夜晚的嘈杂声以及外面太多的蚊子，他海边救生员德维造访他们的时候，他有对德维的故事感到恶心，还极力讽刺他……他把自己变成了与他人隔绝的人，在背对中进入自己构筑的世界，所以他封闭了自己，孤绝了自己：他以为娜迪雅和德维制造了晚上的噪音，而不知道菲利克斯和德维才是一对，他认为一个救生员根本不懂爱情，他更是认为娜迪雅一个卖冰激凌的女工不可能读得懂小说……在背对的世界里，他只看到自己，只知道自己的工作，只想自己的小说是最优秀的，同样，在背对的世界里，他体会不到游泳的快乐，他发现不了海面上的光，他当然也不理解菲利克斯的主题摄影创作竟然是拍摄每一个在海边的人。
菲利克斯在海边构思他的摄影集，拿着照相机拍下海边的人，这是菲利克斯朝向大海的一种态度，是在融入中进行的创作。而且菲利克斯并不是只拍正面的脸，莱昂听说菲利克斯的这个创意的时候，反而讽刺他：“那么他们只是在看你而不是在看大海。”莱昂说出这样的话带着自己的成见，因为他就是一个背对大海的人，但是菲利克斯拿出照片给他看，除了正面拍摄之外，还从背面拍摄，而背面拍摄的他们则是在面对着大海。正面和背面，构成了菲利克斯创作的双面，既能让大海成为背景也使得大海就是主角，这种两面性是互补也是开放。而莱昂志维持着他所谓的正面，但是当他把所有人都看成了背景，他其实就是在背对着他们，那个唯一面对的自己就成了孤立的符号。
《红色天空》电影海报
在背对的世界里，他是傲慢的也是虚无的，他是独立的也是孤立的，他是作者却成了自欺欺人的作者，所以他看到的一切都变得狭隘，就像不断发出警告的山火，正一步步逼近制造灾难。但是莱昂的问题并不只是在隔绝中生活在自我世界，他对世界的那一份关注是通过窥视而形成的：夜晚传来的嘈杂声，他完全把半夜离开的德维当成了娜迪雅的情人；他在娜迪雅骑车离开之后竟然偷偷翻开了她的笔记本，在菲利克斯回来的时候他又装作在工作；编辑维尔纳赶来这里念着他的小说，当维尔纳起身接电话，他偷偷翻动了手稿发现里面都是否定性的批注……正是在对他者的偷窥中，他打开了自己的世界，看到了自己的虚伪，也发现自己渴望别人的认同。
莱昂的世界被一一步步打开，是通过自己的偷窥，更是通过他人对他的警示：维尔纳在得知菲利克斯的摄影集之后，极力赞赏他的创意；娜迪雅在他面前是冰激凌售卖员，但是读了他的小说之后给出了一句“你知道这就是垃圾”；而在几个人在一起聚餐的时候，娜迪雅才说出了自己真实的身份，她在读大学文学院，正在申请博士学位，而且在晚餐时流利地背起了海涅的诗歌《阿斯拉人》……这一切都变成了对莱昂的打击，曾经的傲慢和不可一世，在他人面前现形，而那个所谓的自我世界也在这种背对的状态中渐渐瓦解。对于莱昂来说，娜迪雅真实身份的揭开是他转向的一步，维尔纳身患绝症保持的乐观是他转向的另一步，而在山火蔓延中菲利克斯和德维葬身火海，则是莱昂彻底转身的一步：两个人的手完全变成了焦炭，但是在白布之下两只手还保持着握住的姿态，在烈火的炙烤中他们已经凝固为庞贝的化石。
莱昂来说，灾难带来的死亡，死亡亡带来的震撼，让他终于从背对中转身，这种转身便有了超越《俱乐部三明治》之后新的小说，便有了他将自己的成长放入其中的创作实践——但是佩措尔德用死亡叙事来完成莱昂的成长，只不过是小说的一次完成，对于生活本身来说，这种转变看上去太过俗套，莱昂根深蒂固的背对意识不可能仅仅在见证死亡中变成一种面对，他构建的封闭世界也不可能仅仅因为震撼而完全打开大门，或者说，佩措尔德只是让小说中的莱昂得到了成长，而那本把生活变成素材的小说，封面采用的菲利克斯的摄影，照片中的娜迪雅面对着大海，对于读者来说，那只是一个看不见面容的背影，没有是微笑还是沉思的表情，也没有“正在发光”的大海，一切都在暗处的“面对”中，莱昂的成长、醒悟和融入，也都变成了佩措尔德没有完成转向的背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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