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02《坠落的审判》:我们都在中间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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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观影前两天,中影宣布计划引进这部今年戛纳电影节获得金棕榈奖的电影,这是继2018年是枝裕和导演的《小偷家族》后,再度来到中国内地的金棕榈影片,但是另一个消息是,计划引进的正式片名暂定为《坠落的审判》。名称的调整似乎是为了更适合国内电影市场,但是从“坠楼死亡的剖析”到“坠落的审判”的变化,传递出两个信息,一是隐去了“死亡”,或者这也是对血腥式、惊悚性宣传的一种回避;二是将影片定位于“审判”的主题,“审判”更强调案件的结果性展现,而“剖析”则是对案件之发生的推断、案件背后矛盾的揭示,甚至是从更多社会角度进行社会学的分析,而实际上,茹斯汀·特里耶在151分钟的电影叙事中,的确不是为了“破案”,不是为了得到“审判”的最后结果,而是以“剖析”的方式回到事件真正的原因。

所以“死亡”没有消失,“剖析”才是重点,而这个故事对事件的叙事起点就是“死亡”。如果从单纯的案件来说,“死亡”这一出发点反倒成了叙事的结果:在丹尼尔牵着那条叫史努比的狗回到阿尔卑斯山下这个家,他发现雪地上是死去的父亲塞缪尔,塞缪尔的头上流出了大量的鲜血,鲜血染红了雪地,然后他呼唤“妈妈”,在楼上的妈妈桑德拉便跑了下来,然后拨打了报警电话。死亡猝然而至,它打碎了一家人的节奏,打碎了平静的生活。关于死亡,无论是现场的勘察侦破人员,还是之后再法庭上庭审的法官、律师和陪审团,也无论是首先发现的丹尼尔还是妻子桑德拉,每个人当然都希望知道塞缪尔死亡的原因。

对于死亡的侦破,就是案件本身的叙事,综合分析塞缪尔的死亡不外乎三种原因:自杀、意外或者他杀。而按照死亡的现场和对死者的解剖,按照有限的认知来说,这绝对不应该是一个悬案:如果是自杀,塞缪尔从阁楼上跳下来,三层的高度并不足以致死,所以很大程度上他是会精确计算自己的头部撞击到窗户或者外墙,从而保证自杀的成功,所以自杀是一种可能的撞击,而且致命的部位一定是头部;如果是意外,从阁楼上坠落,身体撞击到物体之后导致死亡,那么头部不一定是唯一的撞伤部位,身体各处也应该有伤痕。但是不管是自杀还是意外,都不是他杀,对案件的最后审判当然会和他杀的结果不同;第三个可能就是他杀,他杀在只有桑德拉一人在屋子的情况下,她是唯一的嫌疑犯,她杀死塞缪尔的唯一手段就是在塞缪尔不知道的情况下,朝塞缪后的头部重击,一下或者多下,然后塞缪尔从高处坠落。也就是说,他杀采用的重击和自杀或意外的撞击,在尸体解剖的时候,从致命伤口的位置、身体内部受伤情况都应该能判断出来。或者更明确说,自杀和他杀不可能在判断上具有本质的模糊性。

但是这恰恰成为了一个悬案,在死亡发生之后,现场对阁楼的高度、可能的撞击进行了分析,也完成了解剖,而且在庭审时也邀请了血迹专家,专家也分析了两种不同死亡可能带来血迹溅出方向的不同,但是种种对死亡本身的推断和基于科学的分析,都没有成为案件“审判”结果的有力支撑,所以特里耶的目的很明确,之所以要将其变成没有明确结果的悬案,就是在回避死亡本身在案件上的结果呈现,或者说,她不想把这个故事仅仅看做是讲述悬案的惊悚片,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转向”,从“死亡”结果的模糊性就意味着在“剖析”中可以展开更多的叙事,而这才是特里耶花费两个半小时对这个本就并不复杂的案件展开剖析的原因:死亡是结果,死亡背后的原因才是“剖析”的意义所在。

对死亡进行剖析,电影分成最重要的两部分,一是死亡发生之后对现场的剖析,二是在一年之后通过庭审还原死亡前后的各种事件,从而找到背后的原因。从现场来看,特里耶对“死亡”本身的模糊性也是苦费心机,她制造了所有人都不在场的证明:一个球从楼梯的高处滚落下来,然后是史努比从上面下来然后叼走了球,阁楼上的塞缪尔没有现身;桑德拉正在和柔伊对话,两个人谈到了写作、兴趣以及从“儿子事故”谈到了经验写作,两个人的谈话是轻松的,快乐的,在谈兴正浓的时候,楼上的音乐声响起,在两个人的对话中设置了障碍,在“嘈杂”的音乐声中,柔伊起身告别,阁楼上的塞缪尔依然没有现身;丹尼尔给史努比洗完澡后牵着它出去,因为视力受损,丹尼尔戴着墨镜,实际上雪地里的时候更多是史努比带着他,在出门的时候,柔伊看到了他……在史努比捡起网球、桑德拉和柔伊谈话和丹尼尔出门的过程中,塞缪尔这个即将死去的关键人物一直在暗处,阁楼、收音机,音乐声组成了他在场的证明,但是这种在场意味着不在场,所以接下来的死亡也完全被推向了不在场。

导演: 茹斯汀·特里耶
编剧: 茹斯汀·特里耶 / 阿图·阿拉里
主演: 桑德拉·惠勒 / 斯万·阿劳德 / 米洛·马查多·格拉纳 / 安托万·赖纳茨 / 塞缪尔·泰斯
类型: 剧情 / 家庭
制片国家/地区: 法国
语言: 法语 / 英语 / 德语
上映日期: 2023-05-21
片长: 151分钟
又名: 坠楼死亡的剖析 / 一场坠楼的剖析 / 坠落的剖析 / Anatomy of a Fall

是丹尼尔回来发现塞缪尔头部流血死在了雪地里,然后他叫了桑德拉,然后桑德拉报了警。塞缪尔不在场,所以死亡的发生也不在场,这是死亡变成悬念的一种处理,但是这个不在场却在特里耶的叙事中变成了在场,她的镜头一直跟随着丹尼尔在雪地里散步,丹尼尔的行走完全是画面中的在场,而正是在这样在场的情况下,塞缪尔的死亡完全是不可证明、不可还原的不在场,和丹尼尔的不在场一样,柔伊是在离开桑德拉之后不在场,桑德拉则是通过回忆来叙说自己的不在场:和柔伊告别之后,自己来到了房间,从窗口看到丹尼尔出门了,塞缪尔曾经从阁楼下来找她,之后又回到了阁楼,桑德拉便完成了一篇文章的翻译,10分钟之后小睡了一下,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就听到了丹尼尔的呼喊,于是下楼看到了丈夫的尸体,接着拨打了报警电话。

特里耶的镜头拍摄的是丹尼尔,那么桑德拉所说的经过只是她的一种单方面的证明,这也为整个事件留下了足够多的悬疑:塞缪尔故意放大音乐音量是不是为了“赶走”了柔伊?塞缪尔下来找桑德拉到底发生了什么?桑德拉到底有没有上阁楼去?这一切都没有答案,所以当现场这部分无法证明什么,特里耶便转向了庭审,而庭审虽然是为了找到死亡的真相,但是庭审的一切话题反而离死亡的原因越来越远,渐渐偏离案件本身却揭示了背后更为复杂的现实。庭审从案发一直到“一年后”,随着所谓证据越来越多,对于塞缪尔的死亡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的剖析也越来越复杂,而这些所谓的分析呈现了这对夫妻“不在场”的种种矛盾甚至冲突。

塞缪尔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这是判断的两个方向,它们会产生截然不同的结果。桑德拉说“我没有杀人”,当然认为塞缪尔是自杀的,她说出了六个月前塞缪尔曾经吃了大量药物,被发现后送医,她认为这是丈夫“可能是自杀的尝试”,而吞食药片的原因则和丹尼尔有关,在4岁的时候,正因为塞缪尔忘记了接送丹尼尔,导致丹尼尔发生车祸,这成了塞缪尔无法走出的阴影,他也因此陷入了抑郁,再加上身为作家的他创作上的枯竭,所以塞缪尔选择自杀的可能性很大。但是检察官也指出了他杀的一些“证据”,尤其是在塞缪尔的电脑上发现了他们争吵的录音,而这次争吵正发生在死亡之前12小时,两个人从言语冲突到最后的暴力——声音是砸东西的破碎声,是两个人肢体发生冲突的声音,而且塞缪尔最初没有交代,在死亡发生那天柔伊离开之后,两个人也发生了争吵,既然争吵不断发生,既然争吵会带来冲突,甚至会上演暴力,那么也有可能在塞缪尔播放音乐的时候,桑德拉从背后重击了他。

《坠落的审判》电影海报

自杀是一种可能,他杀也是一种可能,在可能性的推断中,在没有直接证据面前,可能也意味着不可能,所以可能不会成为审判的最终理由。但是在可能性分析中,塞缪尔和桑德拉之间的家庭危机慢慢浮出了水面:桑德拉为什么两年前来到这座阿尔卑斯山下的小镇,一家人开始在这里过着几乎隐居的生活?桑德拉的说法是塞缪尔强迫自己的,这是一种矛盾;4岁的丹尼尔为什么会在车祸中眼睛受伤,是因为塞缪尔专注于自己的写作,他忽视了对丹尼尔的关注,而这也是他对桑德拉意见最大的原因:自己一边照顾丹尼尔一边写作,而桑德拉却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写作上,这是夫妻时间分配上的不公,塞缪尔甚至认为自己失去了太多,“连做爱姿势都要听你的……”当丹尼尔受伤失去了正常的视力,塞缪尔又对自己自责,吞食药物便是他自责的表现;还有桑德拉的同性恋倾向,甚至也有出轨的零星事件,柔伊和她的那次对谈也被解读为一种性暗示,所以塞缪尔在阁楼上播放了嘈杂的音乐;还有桑德拉成功出版的小说,其中的情节被指“剽窃”了塞缪尔曾经和她说起过的一个点子,而且桑德拉在小说中也写到了“他死亡的可能性”,这是不是也在暗示桑德拉至少在潜意识中有杀人的动机?

漫长而曲折的庭审过程,都是在这样的“剖析”中展开的,对死亡本身的分析被淡化了,家庭矛盾却在一步步凸显,在这个家庭里,两个人在孩子的教育上、写作的成功上、情感的诉求上以及性格的表现上都存在着分歧,分歧变成争吵,争吵演化为冲突,冲突爆发战争,实际上,在对生活各个方面进行剖析之后,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并不是一个可能性问题,而是在道德和伦理层面,都不在是一种意外,所以说,死亡背后都是一种合理的存在。特里耶到这里为止,基本上已经完成了案件本身的各种“剖析”,但是她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揭露自杀背后的男性弱势,也不是为了强调他杀背后的女性强势,男性和女性的博弈,自杀和他杀的可能,最后投射到的只有一个落脚点,那就是丹尼尔:4岁的时候遭遇车祸是一种伤害,11岁时目睹父亲的死亡更是一种伤害,当庭审时建议不让丹尼尔出庭,法官的理由是不让他再次受到伤害,但是丹尼尔却说:“我已经受到了伤害……”

在父母中间,在相互怨恨和伤害的父母中间,在矛盾和冲突不断爆发的父母中间,丹尼尔这样一种存在到底承受了怎样的伤害?特里耶自始至终其实都在阐述这个问题,“死亡”案件发生,镜头下的丹尼尔是唯一“在场”的人,在庭审各方剖析时,丹尼尔也是在场的人,在场让他知道了父母之间存在的矛盾,在场让他无奈做出选择,而当死亡不在场一切的在场就是让背后的真相在场,在庭审的最后阶段,丹尼尔说出了特里耶想要表达的主题:“当我们没有证据来确定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时候,我们必须进一步探求它为什么发生。”案件以及死亡或者只是事件呈现的表象,表象背后的本质才是真正需要“剖析”的,而在剖析之后,即使原因找到了,真相揭开了,但是它就像死亡案件一样,从来不是简单地在“自杀”或“他杀”中尘埃落定,每个人都像丹尼尔生活在矛盾交错的地带,这种地带特里耶命名为“中间地带”——她通过语言的暗示说出了这个无奈存在的“中间地带”:桑德拉是德国人,塞缪尔是法国人,从伦敦来到这座小镇,和丈夫生活在这间小屋,他们交流的语言既不是德语也不是法语,而是英语,“讲英语是一种让步,这是两个人的中间地带。”看起来是妥协,但是英语不是母语,它带来的是交流的困难,甚至是失语,而它反而横亘在他们中间,而他们又在内心处极力想退回到自己的人母语世界。

丹尼尔就生活在他们的中间地带,丹尼尔就是他们所谓让步的“英语”,但是在这样的中间地带,特里耶还是最后给出了一个暂时化解矛盾的结尾,桑德拉被无罪释放,回到家的她走到了丹尼尔的身边,丹尼尔说了一句“我害怕你回家”之后终于抱住了桑德拉,受到伤害的他还是需要一种温暖,在中间地带的他也当然不能再失去母亲,而桑德拉躺在沙发上紧抱着史努比,“无罪”带来的不是轻松和遗忘,自己也从来不是胜利者,被接受、拥抱以及在一起,在没有结果的世界里,在活着的中间地带,也许这才是唯一不让自己“坠落”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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