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29《荒野呼啸》:我知道有一个神佑的彼岸
外面的世界是那么无望;
我加倍珍惜内在的世界;
在你的世界,奸诈,仇恨,怀疑,
和冰冷的猜忌永远不会滋长;
在那儿你,我和自由,
拥有无可争议的主权。
——《致想象》
这是枯萎的春天,这是死亡的黑暗,这是寒冷的风暴,所有这一切组成了一个叫“外面的世界”,它是一种失望之后的无望,而面对这一无望,必须展开的是“内在的世界”:内在的世界里“我和自由”拥有主权,内在的世界里有夜晚的安静,更重要的是内在的世界就是有“你”的世界,没有奸诈,没有仇恨,没有怀疑,没有冰冷的猜忌——不是“幽灵般的极乐天堂”,但是那仁慈的力量是对人类关怀的慰藉,是在无望的时候带来希望,是让枯萎的春天创造新的辉煌,更是从死亡中召回一个可爱的生命。
死于30岁,没有爱情,也没有成家,这就是艾米莉·勃朗特真实的人生,或者说,这就是那个“外面的世界”,但是在1844年9月3日写下的这首诗歌,命名为《致想象》,无疑艾米莉就是用想象打开了“内在的世界”,一个有自我和自由的世界,更重要的是,把想象命名为“你”建立了伴随,创造了对话,只有在安静的时刻,想象之“你”才会让无望的“我”进入这个真实的世界。想象构建了艾米莉诗意的人生,但是这一种“内在的世界”是如何在“外面的世界”无望中构建的?它对于艾米莉来说又意味着什么?比《致想象》晚两个月创作的《信念与沮丧》似乎提供了这一答案,而这首诗也是这本诗集中收录的第一首诗歌。
《信念和沮丧》可以看做是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的注解,诗歌以“我亲爱的孩子”和“父亲”之间展开,“冬天的风吵闹又狂野,/请靠近我,我亲爱的孩子;/丢下你的书和无人做伴的游戏;/然后。当夜色渐浓,/我们将以交谈打发这阴郁的时刻;”这就是那个夜晚的安静时刻,父亲说到了被冰雪封冻的幽深峡谷,说到了荒野和薄雾弥漫的山岭,说到了夜晚锁闭着的黑暗和寒冷,还有在冰冷的山壑间孤单地“躺着那些我爱过的人们”,而女儿更是说到了父亲在自己襁褓时在遥远的大洋彼岸,“这些思绪暴君般控制了我!”父女所说的外部的世界就是疯狂肆虐的“现世之暴风雨”。而面对这样的外的世界,父亲说到了古希腊神话中的和平女神艾琳,她“围绕着我们受庇护的大厅”,当现世之风暴制造了无望,死亡便是最直接的表现形式,而神之存在,就意味着“我知道有一个神佑的彼岸”,它和此岸之现世构成了一种对立关系,而这也正是从外部世界向内部世界的一种转变。
死亡成为此岸和彼岸、外部和内部的一种接引的存在,但这只是“死亡”具有意义的第一个维度。在对话中,父亲看着被微风吹拂的女儿头发,发现了她眼睛里闪烁的希望,“而我高兴地看到那火焰/在她的眼睛里闪烁,带着火焰般的光芒;/去感受她的脸被如此柔软地紧贴/在我的胸膛上,在幸福的安宁中。”而女儿也回忆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那就是一棵死亡的树还有不被察觉的种子,种子掉在丰饶的大地之上,就会“萌生出一个辉煌的诞生”,它深深扎下自己的根,长出翠绿的枝干,在微风习习的天空中高高挺起。这种种子是死亡之树带来的,由此死亡具有的第二个意义便是:“在此我们出生,在此你和我/将见到我们的挚爱,当我们死去的时候;/从苦难和腐烂中获得自由,/回归造物主。”死亡不是彻底的毁灭,死亡拥有种子,种子从苦难和腐烂中获得生命,也获得自由,而这种生命和自由又“回归造物主”,所以父亲看见女儿眼中的火焰,女儿回忆父亲所说的种子,都构成了死亡的另一面,构成了内部世界,构成了彼岸,“你虔诚的希望,穿越风暴和浪花,/穿越风与海洋的咆哮,/会最终抵达永恒的家,/那坚定的亘古不变的彼岸!”
死亡之发生,是为了让我们得到神佑,死亡之发生,是为了让我们在滋养中获得自由,而死亡的最终意义是走向彼岸——死亡即想象,它所构成的便是在“现世之暴风雨”中独立的艾米莉用来打开彼岸世界的钥匙,这种打开以两种方式发生:死亡是一种从此岸走向彼岸的上升过程,它是神佑式的迎接,而另一种方式则是以天堂下降的方式让一切的苦难和腐烂被看见、被体验,“把人的灵魂从它的阴森地牢中释放/挣断枷锁,打破铁栏(《“高处,欧石楠在狂风中飘摇”》)”也只有在这样一种挣断和打破中,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才能真正走向彼岸——荒野有多残酷,夜晚有多黑暗,此岸有多恐怖,外部的世界有多苦难,死亡有多暴力,内在的世界、彼岸才会有更多的力量赢取神佑、获得自由。
所以对于艾米莉来说,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是同时展开的,外部的死亡和内部的死亡也是同时发生的,它们构成的是永恒的对立,《群星》就是对这种永恒对立的反映。在夜晚,是群星的闪耀,在荒凉的天空中眨眼,就像是神佑的世界被打开,在“思想紧随思想,星星紧随星星”中,诗人遥望星空就是建立对话,“当一种甜蜜的影响,既远又近,/震颤穿越,证明我们是一体!”而当黎明到来,“用火焰烤灼,那恬静的脸颊,/你们冷酷的光芒倾落的地方?”太阳升起,血一般猩红,光柱撞击额头,“自然之魂,跳跃,欢欣,/但我却完全陷入悲伤和消沉!”在日与夜、星辰和日光的对立中,我需要重新召唤回夜,再一次进入星星的温柔世界,“让我在他的盲目统治下沉睡,/只在和你一起时醒来!”
所以在艾米莉所呈现的对立中,外部世界首先被打开,它既有现世的暴风雨,也有大自然多元的生命。它是“冰冷,清澈,湛蓝”的清晨的天空,是倒映着冬日天空的维尔纳湖之水,是清新自由的风,是“树林,田野,金色的花朵”,还有风孤独地唱出“晚祷的赞美诗”,还有狂风中飘摇的欧石楠……这些生机勃勃的稀有景象,让诗人的灵魂寻找到了一片宁静的土地。但是生命是脆弱,宁静也总是被打破,于是“现世的暴风雨”便裹挟而来,在艾米莉看来,这暴风雨是宿命,是苦难,是暴力,它最终导向的就是死亡——死亡在艾米莉的诗歌中不断呈现,而荒原带来的呼啸也完全变成了死亡的声音,“真相是软弱,而背叛是强大;/欢乐是通往痛苦的必经之道;/和平,悲伤之冷漠;/希望,心灵之魅影;/生命,一个苦力,空虚而短暂;/死亡,全世界的暴君!(《多么清澈,她照耀》)”
编号:S37·2231204·2036 |
死亡就是“全世界的暴君”,它是命运的不公,它是坟墓的阴森,它是爱情的逝去,它是生命的颓唐。在对死亡的审视中,艾米莉的《囚徒(一个片段)》是对一个临死之前囚徒的描写,更是对灵魂救赎的书写。“那俘虏抬起她的脸;它柔软、温和/犹如大理石圣徒雕像,或沉睡的未断奶的孩子;/它如此柔软、温和,如此甜蜜、贤淑,/没有一丝痛苦的痕迹,也没有一丝悲伤的阴影!”阴森的狱卒嘲笑她的痴情,嘲笑她做梦,嘲笑她祈祷,但是囚徒却微笑着说:“一个希望的信使每天晚上都来到我身边,/为了提供短暂的生命,永恒的自由。”这种生命和自由是“大地消失”的死亡出现后所看到了,所以对于囚徒来说,死亡则是一种“神圣”,“披上地狱之火的长袍,或以天堂的光芒闪耀,/如果它仅仅是死亡的预兆,那景象是神圣的!”而这就是神佑的彼岸,只是,命运的不公平才是真正残酷的事,囚徒看见了神圣的景象,看见了天堂的荣耀,但是,“她的脸,她闪烁的眼睛,表明这人被给予/一个判决,但未经上天认可,被上天驳回。”
如何才能在死亡的连接中,从此岸走到彼岸?“残酷的死亡!新生的树叶低垂着萎靡;/夜晚温和的空气会使之复原——/不!早晨的阳光嘲笑我的痛苦——/时光,对于我,必定永不再盛开!”诗人在这样的死亡面前,该做的事就是“砍倒它”,“其他的枝条将长得茂盛/在那棵枯萎幼树过去生长的地方;/这样,至少,它腐烂的残骸将滋养/从那里起源之物——永恒。(《死亡》)”这就需要让死亡进入到另一个阶段,在诗歌《哲学家》中,艾米莉通过和冥想的哲学家对话,言说了从“死亡”到神圣的过程,那就是小小躯体里的“三个神”都要成为我的一部分,都要容纳在我之内,“必定成为我的一部分,直到我忘记/我现在的实体!”而这完全和哲学家的冥想不同,它是自我的融入,甚至是一种“让我死”的渴求,在死亡中斗争,在死亡中集聚力量和意志,“我已用我的一生去观察和搜寻;/搜寻他,在天堂、地狱、大地和空气中——”无尽的搜索是让死亡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也让神佑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这样,我就是和万物之灵的结合,它和单纯的死亡不同,而正是这打开了内部的世界,“对于你,这个世界像一个墓穴,/一个沙漠裸露的岸;/对于我们,在不可想象的繁盛中,它越来越明亮!”
艾米莉·勃朗特:死亡,全世界的暴君! |
诗人在荒野独坐,诗人在荒野沉思,诗人在荒野感受“现世的暴风雨”,诗人在荒野看见不断发生的死亡,但也正是独坐、沉思、感受和看见,让诗人打开了内部的世界,“然后是一阵悸动,然后是一阵闪电/然后是来自上苍的一丝微风/然后一颗星在天堂亮起来/那颗星,光辉的爱之星(《“最初悲哀沉思了一个钟头”》)”最后让死亡成为了自我的一部分,让彼岸也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要完成这个从现世到诗歌,从外部到内部,从此岸到彼岸的转换过程,对于艾米莉来说,最重要的是让自己置入荒野的无限之中,让自我不断被唤醒,而这种唤醒的东西便是想象。其实在艾米莉的诗歌中,她真正置入在荒野并打开想象的世界是史诗《冈达尔诗篇》,艾米莉的诗主要记在两个本子上,一本是《洪恩斯菲尔德手稿》,另一本则是《冈达尔诗篇》,这是艾米莉隐秘世界的一个部分,她所创造的那个虚构世界就是最大的想象体:冈达尔是一个北太平洋的岛国,史诗描绘了几大家族间错综复杂、悲欢离合的动人故事。但是这部史诗的散文部分已经不存,只留下韵文部分,这也是收录在这本诗集中出现有名有姓人物的一些诗歌。
虽然《冈达尔诗篇》并不完整,但是从收录的诗歌中依然能看出艾米莉借由这部史诗人物的命运表达自己对生命、爱情、自由的看法,“除非我改变每一个想法/和回忆,否则我将一无所有/而所有我拥有的美德将消亡/于遥远的冈达尔的异国天空下”。“遥远的冈达尔”就是艾米莉属于自我的想象世界,在这里,有一个人的死亡,《一个死亡场景》中出现的是“爱德华”,在这首诗里艾米莉描写了爱德华死亡的过程,在死亡正在发生的时候,“黯淡,最终,甜蜜的夕阳渐渐落下;/沉入暮色微风的宁静中:/夏日露珠柔和地坠落,湿润着/山谷,林中空地和寂静的树林。”还有身边的朋友,但是这一切对于爱德华来说,也像死亡的存在一样,他的双眼开始疲倦,他的目光变得阴沉,无精打采的头垂下又抬起,最后感觉不到呼吸,听不见任何叹息,“因此我知道他死了。”
这里有战争带来的死亡,“死者满地躺卧/在石楠丛生的荒野和灰色大理石上/而临终他们的最后一瞥正保存于/这一天的落幕中(《“那战斗的高潮已结束”》);也有对战争的思考,“我听着——这,那是生命/依然在垂死者心头苟延残喘/噢上帝,是什么令你恐惧颤抖?/是什么引发那痛苦万分的焦虑?(《“一道可怕的光突然熄灭”》”这里有雷吉娜的苦难,“悲痛的日子混杂在风中/那悲伤的挽歌回荡着/它几欲令我心碎,聆听/如此阴沉的歌唱”(《“风暴之夜已过去”》)”这里更有国家荣誉,“爱国者们,祖国的光荣是没有污点的/战士们,护卫这光明和自由的荣耀/让阿尔门多无论在和平还是战争中/这个高贵的名字永远标志着胜利!(《朱利叶斯·安哥拉之歌》)”朱利叶斯·安哥拉,就是虚构的冈达尔王国的国王,在《“大教堂宽敞的走廊一片孤寂”》诗中,当死亡发生,“朱利叶斯国王抬起他不敬的目光/从黑色大理石移到天上”,国王被描写为拥有“伪善的灵魂”的君主,“就像面对面站着的亲人/他的手虚伪地紧握杰拉尔德的手——”从这里又延伸出国王的妻子奥古斯塔,“奥古斯塔——你将很快返回/回到那片强健和盛放中的大地”,而面对奥古斯塔的返回,诗人感受到了被遗忘的孤独,“你会忘记这孤独的坟墓/和艾尔诺湖边的这具枯骨(《“月亮照耀着,在午夜——”》)……
朱利叶斯国王和奥古斯塔王后拥有一个女儿,她叫亚历山德拉,“波涛在你的摇篮上撞碎/泡沫像泪水挂在你的脸颊/然而海洋自身却变得温柔/在它的怀抱里,我的孩子已睡熟”,这首《致亚历山德拉的歌》表达的正是父母对孩子的爱,但是奥古斯塔的故事却在另外的诗歌里变成了爱情的煎熬,“噢,别游荡这么远!/噢,爱情,原谅这自私的眼泪。/对你来说留下也许伤感/但我如何能在此孤独地活着?”在面对爱人离开之后,“我如何能在此孤独地活着?”也许唯有一死才能告别这尘世,才能进入到纯洁之地,这是《奥古斯塔致阿尔弗雷德》的一首诗,阿尔弗雷德是阿斯平城堡的主人,他因为爱上奥古斯塔而被流放,而在这首诗里,奥古斯塔所表达的就是阿尔弗雷德的流放带来的无尽痛苦;而在另一首诗《费尔南多·德·萨马拉致奥古斯塔》中,描写的又是费尔南多对奥古斯塔的爱,“生命屈从于我的操控,但我不能杀死爱情!”而且弗尔南多也写到了自己“远离家园”的漂泊,写到了最后的永别——奥古斯塔和阿尔弗雷德,弗尔南多对奥古斯塔,以及国王朱利叶斯和奥古斯塔,他们到底构成了怎样错综复杂的故事?
冈达尔的诗篇中,有《格伦伊登之梦》,这是一种用牺牲换取自由的伟大举动,“越过死亡和荒凉,/没有火光的壁炉和死气沉沉的家园/越过孤儿的心痛悲哀,/越过父辈们血迹斑斑的坟墓;”有《道格拉斯的行程》,这是勇士穿越峡谷复仇的故事,“噢,勇敢的马继续你的奔驰!/身后有人正沿路跟踪——/鞭策,骑手,鞭策,否则你的力气就白费/死亡正逼近,随着每一阵风。”有《布伦萨达致杰拉尔丁之歌》表达的爱,“如果严厉的指令能驯服你的爱,/监狱四壁能抑制你的爱/我不愿为如此/虚伪、冷酷之物悲伤——”勇敢、自由和爱的呼喊,在冈达尔的诗篇中不断响起,对于这个残缺的文本,这个缺失的故事,也许这些声音构成的想象,才是荒野中真正的呼啸,才是艾米莉用想象构建的彼岸,它以超越的方式成为生命的真正注解,“那荒原上有红雀啁瞅/它的歌声飘荡在古老的花岗岩石上——/那里那只荒野云雀/将自己的欢乐,注入每个人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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