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29《明诗别裁集》:陵宋跞元而上追前古
宋诗近腐,元诗近纤,明诗其复古也。而二百七十余年中,又有升降盛衰之别。
——《序》
因为宋诗近腐,故不编选《宋诗别裁集》,因为元诗近纤,故不别裁元诗,在否定宋元诗作整体观的同时,沈德潜和周准编写《明诗别裁集》,其目的只有一个,因为“明诗其复古也”:明诗如何呈现复古之风?复古指向哪个“古”?复古主义诗学的意义在何处?这或者是沈德潜和周准编选《明诗别裁集》的最重要目的所在。
“升降盛衰之别”是沈德潜对于明诗发展脉络的一种梳理,他在写于乾隆三年秋月望日的《序》中对“明一代诗”进行了论述。在洪武之初,刘伯温具有高格,高启、袁凯诸人则“各逞才情,连镰并轸”,但是他们的诗作“犹存元纪之余风,未及隆时之正轨”;到了永乐之后,台阁体出现,诗歌无骨气;弘、正之间,前七子的李梦阳、何景明“力追雅音”,边贡、徐祯卿“古风未坠”,再加上杨慎之才华、薛蕙之雅正、高叔嗣之冲淡,诗坛蔚然成风;之后的“后七子”紧随前七子的诗风,李攀龙、王世贞、谢榛等人“接踵曩哲”,“虽期间规格有余,未能变化,识者咎其尠自得之趣焉;然取其菁英,彬彬乎大雅之章也。”
前后七子被沈德潜认为是明诗“复古风”的高峰,之后“正声渐远,繁响竞作”,出现了公安派、竟陵派,沈德潜认为袁氏、钟氏、谭氏“比之自郐无讥”,正是这种不值得评论的观点,《明诗别裁集》中只选录了袁宏道的诗歌一首,即《感事》(“湘山晴色远微微,尽日江边取醉归”)公安派三袁只有一首代表作,而竟陵派钟惺、谭元春则一首也不选,这无疑是沈德潜的“偏见”,在解释这种偏见的时候,沈德潜说:“公安兄弟意矫王、李之弊,而入于俳谐。又一变而之竟陵,诗道遂不复振。人但知竟陵之衰,而不知公安一派先之也。”也就是说,他认为公安派和竟陵派的诗歌是诗教衰落的标志。诗教衰落而“自郐无讥”,前后七子自然是沈德潜在这本诗集中需要大加推崇的。
对于选诗的原则,除了大力推崇复古主义的诗作之外,沈德潜和周准也提出了选诗的标准:“于洪、永之诗,删其轻靡;于弘、正、嘉、隆之诗,汰其形似;万历、天启以下,遂寥寥矣。”这是按照时间序列“别而裁之”;“胜国遗老,广为收罗,比宋逸民谷音之选。”另外,“至杨廉夫、倪元镇诸公,归诸元人;钱牧斋、吴梅村诸公,归诸国朝人。”这是对于诗人朝代的大致划分;前后七子,当然或存或删,理学诸子、古文名家,以及党锢殉国之贤,也是各有侧重,这其中沈德潜和周准提出了一个观点,“因诗存人,不因人存诗也”,也就是说,别而裁之的要求是诗作第一诗人第二,好的诗作即使诗人有问题也一概收录,这从体例上也可证明:《明诗别裁集》一改《唐诗别裁集》按照体裁分卷的体例,以诗人分卷,代表诗作俱收齐下,也是“因诗存人”的具体体现,而且,《明诗别裁集》还收录了“隐于市”的布衣诗人,还有方外即僧诗11人20首代表作、名婉9人11首代表作、外国13人14首,因诗存人是视域更广,诗人诗作更为多元。
但不管是删其轻靡、汰其形似,还是“因诗存人”,沈德潜和周准不变其宗的一条标准就是复古,得诗十二卷,是因为这些诗作“皆深造浑厚,和平渊雅,合于言志永言之旨”,选录一千一十余篇,是因为“诚见其陵宋跞元而上追前古也”,而这便是沈德潜诗教的具体体现,因为诗歌要深造浑厚、和平渊雅,因为诗歌要“合于言志永言之旨”,所以必然复古;因为明诗具有“陵宋跞元”的定位,所以可以追溯“前古”——历史被联结起来,是要跨过宋元诗歌重新奏响唐音,和沈德潜一起编选此书的周准在《序》中就指出,“以是书之选,欲上续唐人,不敢不从其严也。”蒋重光在另一篇序言中也说道:“先生向有《古诗源》、《唐诗别裁集》问世,兹编风旨,除纤去滥,简严和厚,可续唐音,而宋、金、元诗尚俟采葺云。”从《唐诗别裁集》到《明诗别裁集》,再到《清诗别裁集》,沈德潜的诗教观可谓一脉相承。
编号:S26·1950225·0098 |
阐述了诗歌要“合于言志永言之旨”的要求,提出了明诗具有“陵宋跞元而上追前古”的定位,指出了“明诗其复古”的升降盛衰之规律,在《明诗别裁集》中又是如何具体体现的?沈德潜和周准就是沿着明诗发展的脉络萃取了复古主义的诗作。“允为一代之冠”的刘伯温也在《明诗别裁集》中位列第一位,“元季诗都尚辞华,文成独标高格,时欲追逐杜韩,故超然独胜,允为一代之冠。”收录的20首诗作有乐府,有古诗,有近体,对《走马引》(“天冥冥,云蒙蒙,当天白日中贯虹”)的评价是:“此诗盖深讥之也。”《梁甫吟》(“谁谓秋月明?蔽之往往由纤翳。谁谓江水清,淆之往往随沙。”)则是有“《离骚》遗音”,而他的《太公钓渭图》(“璇室群酣夜,璜溪独钓时”)则被认为“通首格高,隐然有王佐气象”。收录高启诗作21首,沈德潜评论高启的诗,“上自汉魏盛唐,下至宋元诸家,靡不出入其间,一时推大作手。”他认为高启的《塞下曲》(“日落五原塞,萧条亭堠空”)为“千古开边者垂戒”,《凉州曲》(“关外垂杨早换秋,行人落日旆悠悠”)为“高浑”,而《听教坊旧妓郭芳卿弟子陈氏歌(时至正己亥岁作)》(“文皇在御升平日,上苑宸游驾频出”)则和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歌》对比,认为两者具有“同一用意”,“盖惓惓故国之思,意不在教坊弟子也。”收录袁凯诗作8首,评价他的《京师得家书》(“江水三千里,家书十五行”)有“天籁”,《题李陵泣别图》(“上林木落雁南飞,万里萧条使节归”)一诗中的“汉臣”二字具有“春秋之笔”。
刘基、高启、袁凯诗作作为明初诗坛的代表,“未及隆时之正轨”,复古味也不甚浓烈,但是前后七子出现之后,复古主义成为了沈德潜选诗的圭臬。李梦阳诗作共收录47首,沈德潜评价道:“空同五言古宗法陈思、康乐,然过于雕刻,未极自然;七言古雄浑悲壮,纵横变化;七言近体开合动荡,不拘故方,准之杜陵,几于具体。故当雄视一代,邈焉寡俦。”在这里很明显是把李梦阳的诗作和唐音作比较,尤其是将唐代之宗的杜甫诗作作对比,反驳了钱谦益认为李梦阳只是“婴儿之学语”之后,他认为李梦阳“追逐少陵,实有面目太肖处”。具体而言,李梦阳的《送李中丞赴镇》(“黄云横天海气恶,前飞鹙鸧后叫鹤”),他评论说:“北地最工起手,苍凉沉郁,神乎老杜。”《林良画两角鹰歌》(“百馀年来画禽鸟,后有吕纪前边昭”)的评价是:“从画说到猎,从猎开出议论,后画猎双收,何等章法!笔力亦如神龙蜿蜓,捕捉不住。”《泰山》(“俯首无齐鲁,东瞻海似杯”)一诗则是:“四十字有包络乾坤之概,可以作泰山诗矣。”
在选录和评价前后七子的复古主义诗作时,沈德潜几乎都和“唐音”相结合,边贡的诗作共收录13首,他认为,“华泉边幅较狭,而风人遗韵,故自不乏。”何景明诗作收录49首,他认为李梦阳的诗作“以雄浑胜”,而何景明的诗“以秀朗胜”,两者“同是宪章少陵,而所造各异”,具体来看,《青石崖栈》(“侧行青石栈,谁能久延伫?”)是“少陵体”,《鲥鱼》(“五月鲥鱼已至燕,荔枝卢橘未能先”)的“中含讽谕,不同寻常赋物”风格,和杜甫的“西蜀樱桃”是同一种作法,而《别相饯诸友》(“双井山边送客时,满林风雪倍相思”)中“只写景而离情自现”的写法“得唐贤三昧矣”。前七子的徐祯卿,沈德潜认为他的诗作“大不及李,高不及何”,但是“丰骨超然,故应鼎足”,按照朱锡鬯的说法,何景明的诗作“人所应有尽有,人所应无尽无”,李梦阳的诗“人所应有尽有,人所应无不尽无”,而徐祯卿的诗作“人所应有不尽有,人所应无尽无”,所以沈德潜认为“三人分量自见”,徐祯卿的《济上作》(“两年为客逢秋节,千里孤舟济水旁”),沈德潜就认为,“语不必深而情深,唐人身分如此。”
杨慎的诗“于李、何诸子外拔戟自成一队”,薛蕙的诗“力追雅音,故不落凡近语”,高叔嗣的诗“如高山鼓琴,沉思忽往”,他们的诗歌“俱称斐然”。而到了后七子,复古主义依然是明诗的一个高峰,沈德潜评价李攀龙不同体裁的诗作,“分而观之,古乐府诗及五言古体,临摹太过,痕迹宛然;七言律及七言绝句,高华矜贵,脱弃凡庸。去短取长,不存意见,历下之真面目出矣。七言律已臻高格,未及变态;七言绝句有神无迹,语近情深,故应跨越余子。”李攀龙诗作共收录35首,沈德潜认为《古意》(“秋风西北起,吹我游子裳”)中的“浮云”十字“殊近古人”,《和聂仪部明妃曲》(“天山雪后北风寒,抱得琵琶马上弹”)不着议论而议论,“此诗品也。”王世贞的诗作收录40首,“弇州天分既高,学殖亦富,自珊瑚木难以及牛溲马勃,无所不有。”沈德潜评价他的《乱后初入吴舍弟小酌》(“与尔同兹难,重逢恐未真”),其中的第五六句追往昔也,“气雄味厚,不愧杜陵”;谢榛诗作26首,他认为《渡黄河》(“路出大梁城,关河开晓晴”)一诗中的“翻”字、“归”字“得少陵诗眼法”;
前后七子不坠唐音,处处得少陵眼法,这就是沈德潜崇尚复古诗学的具体体现,而除了前后七子“诗必盛唐”的复古诗风之外,在选录其他诗人诗作的时候,也遵循着“明诗其复古也”的标准,他认为曾棨的五言,如“断云京口树,残月广陵钟”,“有中唐风致”;“亦不肯作第二流人”的顾绛,其被收录的《赋得秋柳》(“昔日金枝间白花,只今摇落向天涯”),在沈德潜看来,“小小题俱有关系,此杜陵咏物体。”甚至其他很多诗人诗作也被放置在和前后七子的对比中,茶陵诗派的李东阳共收录11首诗作,沈德潜认为,“永乐以后诗,茶陵起而振之,如老鹤一鸣,喧啾俱废。后李、何继起,廓而大之,骎骎乎称一代之盛矣。王元美谓长沙之于何、李,犹陈涉之启汉高。”而对于尹耕的评价是:“子莘七言律本李空同派,有秋笳晓角之声。”陈子龙诗作收录19首,沈德潜认为那时因为钟、谭出现之后,诗教之衰“剥极将复之候也”,但是陈子龙“黄门力辟榛芜,上追先哲,厥功甚伟”,他的诗歌当然“仍不离七子面目”。
上追前古,是为“陵宋跞元”,再寻唐音,是为了重现“彬彬乎大雅之章”,发现诗作中少陵眼法,是为了“合于言志永言之旨”,凡此种种,都是沈德潜“温柔敦厚”诗教的具体实践,“始端宗旨,继审规格,终流神韵,三长具备,乃登卷帙,视从前明诗之选,备一朝掌故者,殊厥旨焉。”二百七十余年明诗之升降盛衰,奏出的永远是“诗必盛唐”的复古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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