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29《罪恶天使》：巨大的牺牲，而不是救赎
穿着修女衣服的泰莱丝把手放在书上，代替即将死去的玛丽作宣誓：“我将服从天主，至死方休……”她俯下身吻玛丽的脚，泪水布满了脸，然后站起身，走下楼梯，穿过那些跪着的修女，在一声“再见，修女”的告别中，伸出的手上终于被戴上了冰冷的镣铐。
穿着修女衣服，却被戴上了手铐，走出修道院，却要接受法律的审判，对于泰莱丝来说，这是不是一种非救赎的命运？警察、手铐和监狱，是一个“另外的世界”，当经历了修道院的生死之别，泰莱丝仿佛是从一个避难所回到了结束拷问的现实世界。是的，她曾经是这个现实世界中的一员，她做过妓女，犯了盗窃罪，两年的刑期之后又以报复的方式杀死了那个男人，当她终于敲开了修道院的门，披上了修女的衣服，完全是一种逃避，而这一次，她又将脱下修女的衣服，又将回到现实，是不是所有的行动都归零——灵魂又将在挣扎和磨难中接受法律的惩罚？
但是，她读完了宣誓，她吻了玛丽的脚，她留下了泪，真的没有救赎的可能？或者说，在重新回到现实之前，她是不是只是为了安慰即将死去的玛丽？是不是只是让玛丽完成了生前最后的愿望？在临死之前，玛丽是满足的，在众人祈祷中，她对院长说：“我准备好了。”准备好了走向死亡，却并不是死亡，而是一种皈依，因为她早就把自己的生命和灵魂给了天主，在病重期间，她并不悲伤，因为泰莱丝就在身边照顾她，她感觉到了希望，虽然说：“我之死是因为我没有得到所欲之物。”所欲之物就是泰莱丝的觉醒，就是让一个犯过罪的人皈依天主，就是在她的启示下完成救赎，但是当泰莱丝答应她的时候，她眼中仿佛放了光，“也许我要等待一百年，那么今天就是这100年的第一天。”所以她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意义，而在走向死亡的时候，她说了最后一句话：“我说不了话了。”于是她让泰莱丝替她作最后的宣誓，而在泰莱丝的宣誓中，她终于闭上了眼睛。
因为说不了话，所以找到了一个代替者，而最后的泰莱丝在玛丽看来，不仅仅是言说的代替者，而是完成了一种继承，一种为赎罪而进行的忏悔，一种为新生而进行的宣誓。但是泰莱丝穿过修女戴上手铐的那一幕，玛丽永远无法看见。一个是必须回到“另一个世界”，一个是在有所期待中闭上了眼睛，在彼此看见和不看见的世界里，一种灵魂的信仰，一种命运的安排，是不是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通过现实的影像与细节的手段去表达这些修道院的气氛，以及她们传教会的精神。”布列松在片头的字幕中这样注解电影的主题，影像和细节是为了表达一种精神，而在这个多米尼加圣会中，玛丽和泰莱丝是不是真的传递了这样一种精神？与泰莱丝身上带着的罪不同，玛丽进入修道院完全是一种皈依，一个家境优越的女人，为什么选择修道院生活？对于她来说，选择这样的生活是一种信仰，当母亲来到修道院让她回家的时候，她对母亲说：“我来这里是为了和苦难作斗争。”所以在拥抱了母亲之后，她拒绝一起离开，而且决绝地烧毁了带来的相片，当那些美丽的影像变成了灰烬，是对于现实的一种拒绝，它们对于玛丽来说，就是一种诱惑，甚至母亲提议可以加入慈善机构，一样可以帮助别人，但是玛丽的回答是：“我已决定献身于天主。”
| 导演: 米凯莱·普拉奇多 |
玛丽斩断了回到现实的一切可能，当她披上修女衣服的时候，就做好了成为一名真正的修女的准备，圣让院长告诉他，用一年的时间体验生活，如果不适合可以离开，但是在玛丽看来，她根本不会回头，根本不存在不适应，她就是要用自己的行动皈依天主，用自己的行动救赎世人。和她几乎同时间进入修道院的是一个刚从监狱释放的囚犯阿涅斯，当初院长带领修女将阿涅斯从监狱里领回来，是一次“冒险”——修女们准备了汽车，叫上了懂拳击的司机，还以手电筒为号，当阿涅斯从监狱里出来，旁边过来几个男人，他们跟踪修女，他们甚至开始用暴力劫持阿涅斯，最后她们按照计划，才艰难地完成任务，才让阿涅斯来到了修道院。
为什么这是一次冒险？实际上监狱作为“另外一个世界”，完全在修道院之外，或者说，以监狱为代表的法律体系是现实的一部分，现实中充满了丑恶充满了暴力，她们接纳一个被释放的囚犯，就是闯入了现实，所以在圣让院长和修女们看来，现实就是一种和修道院对立的存在，现实中的罪人可以皈依修道院生活，但一定是一种冒险——当玛丽来到修道院，就遇到了物品失窃事件，而那些小镜子、项链就是被阿涅斯拿走了，虽然阿涅斯没有遮掩地承认是自己偷的，“那些诱惑太大了。”而玛丽也没有责怪阿涅斯，但是很明显，一个做过错事甚至坏事的现实中女人，如何真正在灵魂中找到自己的信仰，这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
玛丽提供的是另一个样本，她没有犯过错误，更没有带着罪孽，她之所以选择修道院生活，完全是一种自觉，而正是因为这种自觉，她和阿涅斯、泰莱丝以及其他修女之间都产生了矛盾。她和那些灵魂痛苦的修女不同，她仿佛是天主的一个代言人，在自身救赎之外，完全为了将那些深陷灵魂痛苦之中的人带离苦难。所以当听说监狱里有一个“大家都怕她”的囚犯时，她主动要求院长带着她去监狱，去看望泰莱丝。在泰莱丝喊叫的时候，她一个人来到了地下室的单独牢房，听泰莱丝倾诉自己的苦难：“我什么都没有偷，他让我干的，他却遥逍法外。”而当泰莱丝被释放的时候，玛丽听说她没有家没有朋友，将过一种无家可归的生活时，冒着大雨追了出去，希望她能去修道院得到救赎，换来的是泰莱丝的一句讽刺：“你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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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恶天使》电影海报 |
泰莱丝走出监狱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那个“他”，而这正是她曾经对玛丽说过的：“我要报复，我对所有人存在敌意。”她找到了那人，敲响了那扇门，门开了，一个影子投射到泰莱丝靠着的墙壁上，之后是一阵枪响，泰莱丝用买来的手枪打死了“他”，这一颗复仇的子弹成为她摆脱命运的一种手段，也是对于以法律审判为救赎手段的现实的一种讽刺。而泰莱丝也再度成为一个罪犯，当她选择进修道院的时候，她不是为了要洗净自己的罪孽，而只是为了躲避。
但是对于玛丽来说，这却认为这是一种皈依，当她看到泰莱丝来到修道院，眼中是欣喜，“我害怕厄运，害怕邪恶，这是一个只有复仇没有宣誓的世界，但我确信你会来这里。”她不知道泰莱丝杀了人，她也不知道泰莱丝只是利用修道院，一种形式上的到来带给她的是救赎的开端，带来的是摆脱命运的希望。没有经历过现实的磨难，玛丽的存在其实是一种异类，她在灵魂意义上更多是强调一种生命意识：她喜欢在房间里放置一些花，她说：“我屋子里的美好事物让我敬畏。”她甚至要带着泰莱丝去种花；修女们借口骂那只黑猫“恶魔”而讽刺泰莱丝，玛丽认为他们在虐待小动物，在院长面前指责所有的修女；她想处处帮助泰莱丝，用“不要服从我的命令，要服从我的静默”的箴言来规劝她……一种善良，最后却变成了敌意：泰莱丝当然也没有改变身上的恶，她总是一个人找到玛丽，告诉她院长对她有意见：“院长认为你有阴谋，她不会让你再去监狱。”却又对其他修女说：“她把我像珍品一样炫耀，我感觉自己在课堂上被展览了。”
像是一种挑拨，这是泰莱丝“对所有人怀有敌意”的体现，这是现实中带来的恶，但是那些修女，甚至院长，也根本不理解玛丽，就像院长说的那样：“这是巨大的牺牲，而不是救赎”玛丽的生命意识和修道院的规矩意识形成了矛盾，院长阻止她种花，说她不该在屋子里养花，而修女们在“友谊规劝”中告诉她是一个自我中心的人，就像亨利修女所说：“你虔诚但倔强，直率但傲慢，聪明蛋容易激动。”一个有着强烈生命意识的人被看成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人，是不是也是一种伤害？而玛丽似乎并不在乎这些，她依然遵从自己的想法，在仪式上责怪修女们虐待小动物，在院长面前说她心里上有了灰尘，还骂在友谊规劝中指出她问题的玛德琳修女：“你这个人真是卑鄙，太可耻了。”所以最后在修道院的交规意识中，她被罚亲吻每一个修女的脚，而玛丽断然拒绝，最终被驱赶出了修道院。
玛丽不想离开，对于她来说，离开修道院就意味着回到那个现实生活，就无法完成自己的使命，所以她即使脱下了修女服装，也依然在创立者神父之墓地里，每天还是祈祷：“谢谢你接纳了我，我永远是你的女儿，救救我，还有泰莱丝。”当那一场雨让玛丽最终倒下，修女们终于发现了她当她醒来，看见自己睡在修道院的床上，盖着那块圣洁的布，眼前是照顾她的泰莱丝，仿佛又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她微笑着，甚至把生病看成是一次机会，“这是我的初次涂油礼。”玛丽其实还不是真正的修女，她期待一种皈依的形式，而当随时可能死去的身体接受了仪式，她感觉自己真正被接纳了，所以她接受了院长当初提出的惩罚方式，她还对泰莱丝说：“实际上我一无所知，我很傻，但是我心中有着对你唯一的爱。”她想要确认泰莱丝当初来到修道院就是因为自己，“我想帮你……”
一个是曾经犯过罪内心并没有真正上帝存在的囚犯，一个是一心皈依天主并想帮助所有苦难中人的修女，她们提供了两种样本，而在修道院的规矩体系里，她们或者都没有找到真正的救赎之道，即使在玛丽临死之前，院长也说了一句：“她神经错乱了。”而最终当一个满怀希望地看见了上帝之光，一个含着泪被戴上了手铐，她们并没有在所谓的仪式中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一种悲伤的情绪弥漫开来，是回到另一个世界的现实接受惩罚？还是在规矩主义的修道院生活中找到妥协？布列松在处女作中其实并不打算回答，也许，关于罪恶和救赎，关于信仰和仪式，他仅仅提供了“现实的影像”，提供了“细节的手段”，“不要服从我的命令，要服从我的静默。”静默中死去，静默中戴上手铐，一切都通向了另一种灵魂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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