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2-04《孤独者的秋天》:大地的苦难永无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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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的呼吸使我纯净地燃烧,
忍耐!星星熄灭了,梦儿已飘向
那个国度,它的名我们不知晓,
我们只能无望地走进他乡。
   ——《夜之颂歌》

白天消失了,是沉沉的黑夜和黑夜中死去的影子;欢乐的家不再了,只能用花朵装饰痛苦;上帝不再显身,抬头望见的天空里是陨灭的星辰……无边寂静的黑夜、死去的影子、陌生的他乡,熄灭的星辰,在特拉克尔的世界里,连梦境也早已经破碎,他呼喊着,他奔跑着,却不是远离那死一般的世界,而是以一种进入的状态拥抱它们,最后就是“永不醒来的死去的岸”!

这是特拉克尔的《夜之颂歌》,他在这里歌颂痛苦,歌颂沉寂,歌颂黑暗,歌颂死亡?但是,他真正想要歌颂的是从未向人提及的“情欲”,“我们的悲痛,我们的情欲/空虚的面罩冷漠的笑声,/世上万物皆随之沉沦,/我们对此竟毫无意识。”也许不是对于万物的沉沦“毫无意识”,而是对于我们本具有和悲痛一样的“情欲”,总是处在被黑暗和死亡笼罩之中而“毫无意识”。《夜之颂歌》收录在特拉克尔的“遗作”之中,“遗作”是没有公开的作品,“夜之颂歌”就是没有唱出来的颂歌,“遗作”是死亡之后被看见的作品,“情欲”就是生命结束之后的隐秘状态——这仿佛是对特拉克尔诗歌解读的另一个进口,在不是“遗作”中,他几乎没有写到过情欲,甚至连“情欲”这两个字也没有出现,他把它藏在生命之外的“遗作”中,是不是意味着只有在“后生命”之中才表达出对情欲“毫无意识”的悲痛?才会让“情欲”成为死亡的一种活着状态?

出生于古城萨尔茨堡,很早就开始酗酒、吸毒,对妹妹有着几乎病态的依恋,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因服毒过量死于前线,特拉克尔只有二十七岁的生命中有着太多悲苦和黑暗,甚至死亡就是他一生早就预约的结局,《孤独者秋天》《死亡七唱》《逝者之歌》,这些诗集的名字都传递着浓郁的死亡气息,死亡对于生命本身来说,和活着构成了一种对立关系,活着就是逃离死亡,就是背离死亡,就是反向死亡,但是正如在黑暗的夜唱起“夜之颂歌”,对于特拉克尔来说,死亡反而是生命的归宿,带着吟诵和拥抱的姿态,这是他对于生命超然的态度?还是无可逃避前选择的一种进入?而那隐藏在“遗作”中并只是在“毫无意识”中轻轻触及的“情欲”是不是一种死亡最本质的书写?

诗歌书写生命,诗歌却面向死亡,这就是特拉克尔文本的异质性,而他之所以以吟咏和拥抱的方式面对死亡,是不是发现了后生命状态下的特殊体验?死亡是什么?是《澄明的秋天》中在安息和沉默中缓缓沉落的美丽图画,是《深渊》中牧人发现柔美的躯体“腐烂在刺丛里”,是《死亡临近》时香烟熏黄的柔和衾枕,是恋人必须分离的瘦削肢体;死亡是上帝的沉默,是天使的离去,是影子遮蔽的褐色花园;是野兽,是孤独者,是孤儿……死亡是多形态的,而生命之本质不也是一种多形态的存在?在这里所契合的正是生与死的变与不变。在特拉克尔的诗歌中,最明显的书写手法就是对颜色的多义抒情中,颜色叙事成为特拉克尔最接近“情欲”的一种表达,它是看见的世界,它是感官的体验,它编织起丰富的世界,它传达反繁复的意境,最后在死亡中化身为我们告别那个“毫无意识”而麻木的世界的一个象征。

《埃利昂》几乎穷极了特拉克尔的颜色叙事:阳光下走过的是夏日“黄灿灿的墙垣”,潘神之死依然沉睡在“灰色的大理石下”,我们在傍晚的草坪上醉饮“棕色的葡萄酒”,四周是“绿叶”,它无法遮掩“灼灼的桃红”,在温柔的小夜曲中,黑夜呈现出迷人的寂静,我们与牧人则和“白色的星星”相逢,这里有手掌触动的“淡蓝色湖水”,有寒夜里姐妹们“白色的脸颊”,有美丽的人在“紫色的洞穴”中的张望……也许从阳光照耀到黑暗降临,都是一种美好的存在,它所激发的就是不同颜色中的情欲,而在陌生人消失于晚祷之后,十一月的毁灭变成了黑色,麻风病人映在“黑色的湖水里”,男童变得疯狂,他的白色眉毛就是一种沉沦,他的腐烂从“蓝眼睛”开始,最后无言的上帝向他垂下了“蓝色的眼帘”。一半的快乐一半的忧伤,一半的生与一半的死,一半的情欲与一半的罪孽,特拉克尔营造了颜色的象征世界,甚至在不同的情感和情绪中,同样的颜色也呈现出它的矛盾性:白色的是星星,白色的也是眉毛,黑色是寂静,黑色也是毁灭,蓝色是湖水,蓝色也是腐烂和上帝沉默的眼帘。

编号:S38·2251105·2386
作者:【奥】格奥尔格·特拉克尔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25年06月第一版
定价:69.00元当当28.80元
ISBN:9787020193028
页数:228页

的确,并非能轻易进入特拉克尔的死亡世界,而在面对死亡时,特拉克尔也几乎沉浸在同一种思绪中,编织着几乎相同的意象,他的死亡并不如他的颜色叙事那样具有多义性和丰富性,反而造成了某种同质化的毛病,尤其是相同意象在象征意义上的重复,很多时候变成了一种堆砌。但是理解特拉克尔,死亡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进口,而面对死亡,特拉克尔也并非以完全压抑、阴郁和悲苦的风格来书写,在《梦中的塞巴斯蒂安》诗集中,特拉克尔甚至创造了一种欢快的诗风,他写到了《童年》,那些孩提时代的传说中总会想起“欢乐的人们”和“暗金色的春日”;《时辰之歌》里是麦浪拂过田野、农夫挥动长镰、淡黄的果实变得香甜的景象,即使逝去男童的跫音不见,欢乐者的笑声依然还在,就加的舞曲声还在;《风景》中那在一棵树葬身的红色火焰中,当蝙蝠以阴暗的面目“拍翅惊飞”难道不是一种生命之美?

也许正因为这些欢乐的童年、香甜的果实、劳动的农夫、欢快的舞曲,以及拍翅惊飞的美容易逝去,所以它更像是一场梦,梦是可以被唤醒的记忆,梦是沉浸其中的欲望,梦是隔开死亡的庇护所,但是梦的本质依然是幻灭,依然是通往死亡的通道。所以一切变成了“孤独者的秋天”,是没落的秋天,是果实坠落枝头的秋天,是接骨木默默无闻的秋天,是群鸟飞翔与垂死者相逢的秋天,是一切生命意义走向终结的开始,“纯正生命的面饼和葡萄酒,/上帝放入你温和的手中,/人却投之以昏暗的终结,/一切罪孽和红色的创痛。”(《秋魂》)”一切变成了“死亡七唱”,它是黑色的腐烂制造的“安息与沉默”,它是产妇痛苦的嘶叫和苍白的婴儿在霉烂的斗室醒来的“诞生”,它是投生者负债累累、死亡闪现金色战栗的“灵魂梦”;一切也变成了“逝者之歌”,春天在呼唤,蓝光照见的是残枝,夏天随着果实的成熟而沉默,秋天是孤独的,冬天是沉寂的,腐烂的人们在黑暗中梦幻着沉浮,没有上帝,没有天使,这是“人间地狱”,“喷火的轮子,浑圆的白昼/大地的苦难永无尽头。”

大地的苦难是四季的苦难,四季的苦难是时间的苦难,时间的苦难就是生命的苦难,特拉克尔铺垫着丰富的颜色,书写着欢快的过去,梦见着灵魂,在某种意义上都是诗人埋藏的情欲被激发的体现,而面对死亡,情欲并没有死去,对于死亡的吟咏,特拉克尔无非是要找到一处安放的位置,而这混杂着爱与罪的情欲体验到底来自于何处?如果从特拉克尔书写的诗歌维度上理解,他的死亡意识、情欲状态和罪恶灵魂,来源于两个关键词,一个是童年,一个是“妹妹”。男孩、婴儿、男童,都是特拉克尔的“童年”意象,而这个男孩、婴儿和男童背后则是父母,在《梦中的塞巴斯蒂安》中,他写到母亲冰凉的手,写到父亲坚硬的手,写到母亲穿过墓园,写到父亲的沉默,当死亡临近,“石墙里/垂下黄色的头颅,孩子默默无语,/当月亮凋残在那个三月。”这是怎样一种童年的体验?他走近坍塌的城墙,他看见黑袍里的婴儿,他牵着老人枯槁的手,“那一刻,天使的银色声音/渐渐消失在塞巴斯蒂安的影子里。”

特拉克尔:我是一个“垂死的少年”

在散文《梦魇与癫狂》中,特拉克尔再次写到父亲,父亲在黄昏时变成了白发老人,写到了母亲,母亲的面孔在昏暗的房间里变成了石头,白发的老人,白色的石头,在童年中的男童“充满病患、恐怖和黑暗”,他想起了祖先破旧的家,他穿过了凋敝的墓园,他窥见了停尸房的尸体。父母所代表的苍白和苦难,特拉克尔并不仅仅指向家庭和家族的痛苦和黑暗,“哦,被诅咒的种族。一旦那种命运完成于被玷污的房间,死亡就会以霉烂的步伐跨进家门。”从家族到种族,特拉克尔当然是对历史的反思,而历史的反思是不是和萨尔茨堡有关?这一座历史悠久的文化古城,正是见证了奥匈帝国的衰亡,而这种衰亡反映出人类文明的没落,“血统的恶之花此刻银闪闪地映在那孩子的太阳穴上,冷冷的月光映在他眦裂的眼睛里。哦,夜族;哦,被诅咒的一族。”同样在《启示与没落》中,特拉克尔在父亲之死和母亲阴森的控诉中成为了“白色的儿子”,死亡已经成为被注定的命运,“石灰墙里悄悄晃出一张难言的面——一个垂死的少年——还乡族的美人。”所以从来没有故乡,它永远是他乡,所以从来没有回家,它只是漂泊,所以从来没有诞生,只有“再度死去”的毁灭。

但是在这男童所经历的死亡中,他也经过了一座无人居住的宫殿,“一首管风琴伴奏的圣歌让他感到上帝的震撼。”他仿佛看见了上帝之光,像爱一样降临,而这也从另一个意义上让特拉克尔在“大地的苦难永无尽头”中寻找希望,上帝的光照见,“此刻一位天使用晶莹的手指在下面敲门。”而妹妹是不是就是那个白色的天使?实际上克拉特尔关于“妹妹”的诗贯穿了他的诗歌创作,“上帝弯曲了你的眼睑。/夜里,耶稣受难日的孩子,/星星搜寻着你的额间。”这是诗集中的第一首,诗歌的名字就是《致妹妹》,妹妹是耶稣受难日的孩子,却是上帝送来的光,所以“妹妹”就是天使,即使那翅膀上沾满污秽,即使身后是死去的孤儿,“上帝金色的眼睛在头顶默默睁开。”她是陨灭的天使,以蓝色的圣洁“思念着被遗忘之物的近寂”,她的声音飘过星空“穿过”灵性的夜,她是在“被诅咒的一族”带来的悲剧中化身于破碎的梦境中,那一首管风琴伴奏的圣歌不正是妹妹所弹奏的永恒之曲?不正是对“没有谁爱过他”的一次唤醒?

但是,“惨哉,妹妹岩石般的眼睛,就餐的时候她的癫狂踏上了哥哥朦胧的前额,面包在母亲痛苦的手中化为石头。”他是特拉克尔的另一个梦,从家族之诅咒中看见的希望,是上帝微光中看见的美好,但是这也本身就呈现为一种罪,在另一个意义上说,“妹妹”是死亡世界外的爱欲象征,但也构成了死亡的异象,也就是说,特拉克尔对妹妹的变态之爱正是体现着他对死亡的态度,一种背离也是一种拥抱,一种灵魂的净化也必是肉体的罪恶——“妹妹”是不是正是死亡本身?最后一篇《梦境》作为一段插曲,似乎揭示出特拉克尔和童年、妹妹有关的双重死亡叙事:山谷里小城的生活是寂静的,但也是幸福的,那里有宽阔的街道,有长长的林荫道,有曲折的小巷,有劳作者的生活情调,还有广场上的古老喷泉,小城沉浸在往昔的梦中:这是属于特拉克尔最美好的世界,它在童年和“妹妹”没有出现之前就成为了一个梦中世界,“我在这个偏僻的地方度过了八个星期;在我看来,这八个星期就像是我生命的一个自成一体的部分——一个自身俱足的生命,充满难以言喻的青春的幸福,充满对遥远而美好的事物的强烈渴望。”

这个梦中世界就是一个情欲的乌托邦,其中就有夜幕降临时情侣的絮语,它投身在妹妹身上,“我顿时感到一种隐隐的渴望,究竟渴望什么却难以解释,突然我看见自己跟她手挽着手,在飘香的菩提树的阴影里柔情绵绵地沿大街漫步而去。”但是爱在“妹妹”身上却变成了疾病,她的脸色苍白,她的身体瘦削,她从不吭声,我只是将玫瑰花放在她怀里,只是在影子中拥抱,“默默共享一种巨大、宁静、深沉的幸福”。妹妹玛利亚的疾病作为一种象征,就是死亡的召唤,所以“妹妹”就变成了死亡本身,“我每次看见她,心中就升起一种神秘的感觉,她必定死去。”于是怕见她,于是偷偷离去,但是正如死亡的诱惑一般,越是想远离就越是想靠近,“我久久沉浸在纷乱迷惘的梦里,直到困倦使我入睡。”这是不得的爱,这是无果的欲,这是变态的情,它只在梦里,在诗里,而当妹妹死去,死亡再也无法离开,即使动身来到了都市,“可是那些寂静的充满阳光的日子,我对它们的回忆仍然留在心中,栩栩如生,恐怕比喧嚣的现实更加真切。”

不知道特拉卡尔面对文明的沉沦,在种族的诅咒中如何经历痛苦,也不知道特拉卡尔面对“妹妹”的死去,在爱欲的诅咒中如何挣扎,大地的苦难没有尽头,情欲的折磨没有尽头,也许将“情欲”藏在后生命状态,是一种沉默,但不如说特拉克尔已经把生命纳入到了死亡叙事之中,他迎向死亡就是迎向“必定死去”的妹妹:

当黑夜降临,你以腐蚀的眼睛望着我,

你的面颊早已在蓝色的寂静里化为尘土。

野火悄悄熄灭,黑色的山村顿时沉寂

仿佛十字架爬下蓝色的各各他,

沉默的大地拋出自己的死者。

  ——《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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