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04《法式火锅》：美食是一次爱恋
热气腾腾的厨房在三个人走出去之后并不显得空荡，在陈英雄七百二十度的镜头回旋中，一切像又回来了：还是古典的炭火灶台，还是琳琅满目的炊具，还是散发香味的空间，当然还是多丹和欧仁妮坐在一起的对话：“我觉得我正当盛夏，等到与世长辞之时，那也仍是夏天，我喜欢夏天。”欧仁妮深情地对多丹说，而多丹则告诉她：“四季都是我所爱，第一滴雨水，第一片雪花，壁炉里的第一捧火，树梢上的第一株嫩芽，这些年年复始的新气象，都让我欣喜不已。”这是他们在众亲友面前订婚之后曾经的对话，而在厨房里，他们又说起了幸福，“幸福就是继续渴望我们已经拥有的事物。”多丹这样说，然后看着欧仁妮，问她：“但是我拥有过你吗？”
欧仁妮因病去世，厨房从此少了陪伴多丹20多年的“厨娘”，但是当曾经的谈话复现，一切又慢慢回来了，而陈英雄用镜头让他们回来，已经不再属于美食的归来，关于季节，关于幸福，对于相伴20年的他们来说，美食是媒介，美食是生活，它打开的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从爱情到婚姻。多丹说起他的幸福观，似乎更在于一种“拥有”，对已经拥有的东西的再拥有，或者在持续的拥有中看见幸福，多丹的幸福观更趋向于一种婚姻的确定，他曾经问欧仁妮：“今晚我可以敲你的门吗？”她和欧仁妮在亲友面前订婚，她在欧仁妮生病的时候将戒指藏在美味的菜肴里，都是对婚姻的某种表达，都是在求爱中渴望一直幸福。而对于欧仁妮来说，从相伴到爱恋再到结婚，也许也是水到渠成的事，也许也是一种幸福的体现，但是当多丹问她“我拥有过你吗”，欧仁妮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以问题作答：“我是你的厨娘还是你的妻子？”多丹笑了笑，然后说：“我的厨娘。”欧仁妮会心地握住多丹的手，深情地说了一声：“谢谢。”
欧仁妮已经作了回答，她更喜欢自己是多丹的厨娘，并不是不想成为妻子，成为妻子意味着婚姻的最后抵达，也许是一次再拥有的开始，也许是一次幸福的继续，但是对比妻子的角色来说，厨娘更代表着一种陪伴，一种共处，甚至可以让那扇夜晚敲响的门保持开着的状态而不再顾忌太多。对于厨娘优于妻子的选择，更在于一种美食观，多丹对欧仁妮说起过的一句俏皮话是：“婚姻就好比一场以饭后甜点开始的晚餐。”虽然是俏皮话，但是蕴含着更多从美食得到启示的人生哲理，当晚餐以饭后甜点开始，是不是违背了本来的顺序，因为甜点意味着正餐的结束，而这恰恰是开始，如果把婚姻比喻为正餐的晚餐，以饭后的甜点为开始，在晚餐之前其实就已经开始了对美食的享受，就像他们在一起20多年，在厨房里是合作伙伴，在生活中时相互关照的伴侣，爱早就伴随着他们，伴随着美食，进入正餐的晚餐只不过是某种形式，那扇门可以不用敲门直接进入了，但是爱并没有因为婚姻的到来而多出几分。
| 导演: 陈英雄 |
无论是欧仁妮更喜欢自己成为多丹永远的厨娘，还是多丹对婚姻的阐述和幸福的观点，陈英雄在最后的镜头运用中让美食变成一种爱的表达，也由此将“法式火锅”这个和美食操作有关的电影片名提升为一种超越婚姻的爱。在电影前30分钟里，陈英雄通过在小小厨房的调度，呈现了一个法国版的“饮食男女”：从小牛肉、小龙虾、肉丸、鸡冠各种食材的准备，到炭火灶台的加热，从挪威冰淇淋煎蛋卷制作到大菱鲆的炖煮，从多丹让波莉娜品味酱汁识别其中的原料，到欧仁妮有条不紊烹制精美菜肴，煎牛腰、搅拌酱汁、提纯肉汁，伴随着小火中发出的滋滋冒炮声，一道道珍馐美食摆在面前，被誉为“美食街的拿破仑”的多丹和欧仁妮，以及作为帮手的维奥莱特、波莉娜联合上演了美食盛宴——电影开始的场景完全带入到对美食的完美领略中，陈英雄也由此开启了“法式火锅”的色香味大门。
陈英雄当然不是为了制作一部美食的宣传片，他在电影中首先传达的是美食具有的文化意义，多丹邀请美食界朋友来家里享用美食，他们谈论的当然是美食的话题，说到了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卡梅拉，据说大革命爆发后贵族掉了脑袋，那些厨师们也被赶到了街上，皇宫周围出现了餐馆，对美食的享受从宫廷到大街，是美食的一次转向，但是失去了美食具有的礼仪特点；他们也谈到了伏旧园的美食故事，说到了14世纪和教会有关的葡萄酒故事，这些是和法国美食发展有关的历史，美食也由此赋予了更多文化内涵，而在之后他们品尝一道叫圃鹀肉的美食，“圃鹀肉，集市上买的，远不如这里的鲜美，我们的朋友奥古斯丁用白小米喂养它们，一等到它们长成肥美的小脂球，就煺掉它们的毛但不清空它们的内脏，才能有如此美味。”在享用之前每个人还用白布蒙在头上举行了蒙头仪式；而欧亚亲王也派人邀请多丹和他的朋友们上门赴宴，从菜品选择到食材确定，从主菜制作到烤菜烹制，都是按照亲王级别来的，宴会更是持续了八个小时。
但是对于美食的历史、美食的文化，陈英雄都是通过介绍表达的，它在享用美食的话题里，在茶余饭后的笑话里，而亲王宴请的八个小时更是没有一个镜头，当众人回来，不是对亲王晚宴赞不绝口，而是认为徒有其表，没有组织，没有逻辑，一片混乱，而多丹为了回报亲王的盛情，也准备了还礼，而他还礼的美食就是“法式火锅”，多丹一直在准备如何作出特别的法式火锅，他也邀请欧仁妮这一厨娘帮助自己，但是直到最后这一道“法式火锅”都没有亮相。不管是对美食历史的话题式展开，还是对八小时亲王晚宴的缺省，或者是对“法国火锅”说起但从没亮相的遗憾，陈英雄其实并不想再知识的层面上展现美食，也不想把电影拍成美食的视觉享受，与其说“法式火锅”是一道精心策划的美食，不如说是体现美食审美性的精美作品，那就是爱。
《法式火锅》电影海报
在电影中，关于美食制作和享用的场景主要有三处，一处是在开头30分钟，一道道过程繁琐却又色泽诱人的美食摆放出来，它是美食之为美食的表达；第二个场景则是欧仁妮生病之后，多丹亲自下厨为欧仁妮制作了养生美食，在这里美食的意义就从一般的生活层面上升到情感层面，牡蛎与鱼籽，软果与鲜花，还有1837年的克鲁格香槟，当时法国运送2000瓶香槟到美国，船只在中途遇难，这些酒在海底存放了50年，当欧仁妮品了一口，“风味犹存”，美食与美酒，都提现了多丹的悱恻心思，当那枚藏于美食中的戒指被欧仁妮发现，她也完全明白了多丹的想法。美食可以治疗疾病治愈身体，美食更是发现爱、表达爱的主要媒介。而第三次出现美食制作则是在欧仁妮去世之后，多丹在拒绝了朋友为他候选的厨娘之后，单独为具有天赋的波莉娜传授美食技法，但是他每做一道美食，总会想起欧仁妮，“我想她了。”制作美食完全变成了深切的思念，那道以欧仁妮命名的汤似乎再也没有人可以做出如何不可言传的美味来。
从最初美食作为文化的一部分，到后来美食成为爱的飙到，再到最后美食成为思念的寄托，陈英雄对美食的“三部曲”就是在阐述美食的审美意义，而这种审美意义在情感上就是不完全进入婚姻的爱情状态，这正是多丹和欧仁妮之间维持了二十年的特殊关系。在欧仁妮得病之后，多丹制作的美食，处处体现着对她的关心和关爱，在这个意义上，每一道美食都是爱的表达，爱情在他们眼里，就是一道美食，但是陈英雄并不只是在表达爱，当美食和爱相结合，当美食具有爱的隐喻，其实他所传达的是：美食就是一种爱。从爱情是美食到美食即爱情，陈英雄其实赋予了美食一种生活、情感甚至信仰的意义。在传统意义上，制作美食是对物的切割、占有和侵吞，物从食材变成摆上桌的菜肴，再到被吃下去的食物，经历了这系列转变，但是如果美食体现着一种爱，那么人和美食之间的关系就是对话，就是的尊重，就是融入，或者说，整个过程都是人对美食进行着一种审美，它是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至成为精神之物。
多丹和欧仁妮之间的情感就像美食一样，从来不是占有，那扇门永远开着，永远为一个人而开，“非同寻常的事发生过两次，我想象您一声不响地走出房间，走上那段楼梯，右转来到走廊的尽头，接着再爬上后面的楼梯，再走几步来到楼上，才能来到我的房间，最后，你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只有两次，当我想象着您打开我的门的那一刻，门真的开了。”所以不需要饭后甜点开始的晚餐，也不需要成为“妻子”，只需要像那道小牛胸腺和鱼放在一起慢炖的美食，“这是陆地和海洋的完美结合”，甚至超越了生死的界限，爱着，像色香味的美食一样，不会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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