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04《某处,某人》:我们只有一堵墙的距离
某人推开了门,走进了康帕舞的培训现场;某人开始配对寻找另外的舞伴;舞伴伸出手放在某人的肩上,某人也伸出手放在舞伴的臀部;在最后两人相握共舞的时候,某人开始自我介绍:“我叫雷米。”“我是梅拉尼。”——当他们进入舞蹈培训现场,当他们寻找舞伴配对成功,当他们用手真实触摸彼此,当他们最终说出自己的名字,雷米和梅拉尼便不再是那个随机的、偶然的、模糊的“某人”。
只属于自己的名字取消了“某处”和“某人”,在确定性的世界里他们的生活也终结了游离、隔阂状态,是舞蹈让他们相遇,让他们面对面,让他们进入彼此的世界。这是最后五分钟展开的情节,正是在最后的确定性中他们拥有了关系,而在铺垫了105分钟的剧情里,两个孤独的灵魂各自被困在巴黎的某个角落里。雷米是某人,梅拉尼是某人,灯红酒绿、喧嚣异常的巴黎让他们隔阂在游荡的“某处”,但其实,他们是邻居,仅仅隔着那一堵墙,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他们没有过对话,他们的生活没有交集,当邻居成为陌生人,正是现代社会“某人”的生存际遇。
雷米从集装式车间的工厂下班,梅拉尼从医疗机构下班,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巴黎的大街上;雷米坐在开往公寓的地铁上若有所思,梅拉尼也坐在回家的地铁上疲惫不堪,他们只隔着几个座位的距离;雷米开门进入房间,然后走到阳台上看巴黎的夜色;梅拉尼回到房间,点燃一支烟走到阳台看那一列经过的火车,他们被阳台的隔墙隔开着,即使看到和听到的都是同样的东西,他们也不知道隔壁住着谁;他们会不约而同走进商店,购买属于自己的生活用品,完成购物后又匆匆离开,即使和店主有过对话,他们也从来没有同一时间看见彼此……隔离的、错失的他们,永远保持着距离,无论是地铁还是商店,无论是街道还是整个巴黎,都让他们成为“某人”。
但是这种隔离的、错失的现实,总是有着太多的机会被打破。梅拉尼躺在浴室里,开始播放音乐,她把声音开得很响,音乐穿透墙壁,从排风口传了出去,传进了雷米的耳朵里,雷米被声音吸引,用手机录音,然后开始播放,音乐又从雷米的手机穿过墙壁进入到梅拉尼的浴室里,声音是他们可能相遇的媒介,但是在传播出去又返回的过程中,音乐依然只是音乐,两个人在隔着那堵墙的现实里依然是陌生人;雷米的房东送给他一只猫,有了猫的陪伴,雷米排遣了孤独,他给猫取名叫“鸡块”,但是有一天当雷米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发现“鸡块”不见了,于是他下楼去找,最后还是没有找到,而下班的梅拉尼在小区的角落里看到了这只猫,她担心猫是被主人抛弃的,于是她将猫抱回了家里,成为她消除孤独的伙伴,一只猫从雷米的房间走出,被梅拉尼抱回了家,猫映衬了两个人的孤独,却又让他们建立了联系,但是这种潜在的联系在彼此错失的生活中依然没有交集;被失眠困扰的雷米有次在街上昏倒,被送往医院检查后,医生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从此雷米有了固定的心理医生,而同样感到生活压力巨大的梅拉尼也去咨询心理医生,她也成为了一个病人,虽然他们在不同的时间去看不同的心理医生,但其实为雷米治疗的男心理医生和为梅拉尼治疗的女心理医生就是夫妻,他们甚至也需要彼此排遣内心的郁闷和不安,夫妻心理医生有着紧密的联系,但是当他们和雷米、梅拉尼谈话的时候,他们之间的交集又被困于现实的“某人”所解构。
穿透墙壁的音乐,那只叫“鸡块”的猫咪,以及身为夫妻的心理医生,它们都是雷米和梅拉尼成为“某人”时的纽带,但是在这个隔阂的世界里,他们并没有抓住建立联系的这些纽带,当机会一次次错过,他们依然在自己的房间里,在自己的孤独中,在自己的不安中活着。要让两个人邂逅、见面以及认识,变成了一件难以企及的事,尽管他们是邻居,他们面对同样的问题,他们的世界里出现太多可以建立联系的纽带。是什么造成了他们的隔阂?是什么让他们成为“某人”?一方面是现代社会人际关系的现状,使他们无法挣脱束缚。雷米工作的企业面临裁员,因为机器人可以代替人力,当他去找人力资源部的领导时,领导让她找一个词来总结自己,无措的雷米说出的一个词竟然是“泡泡”,而当领导问他现在最佳岗位是什么,雷米只能用“不知道”来回答。面对工作压力,雷米经常做噩梦,在梦中他成为了在流水线上的一个产品,在无人操作的车间里,他被装在纸箱里,然后在自动流水线上运行——人成为产品,最终成为商品,这正是现代社会对人的异化。
导演: 塞德里克·克拉皮斯 |
梅拉尼也一样,虽然她没有雷米这样的工作压力,但是在孤独的社会中,她显然无法真正融入这个社交型社会中,在女友的帮助下她下载安装了社交软件,然后根据里面用户的信息进行快速配对,当配对成功梅拉尼便和男人约会,但是那些在软件上显得文质彬彬的男人,在现实中却是另外一副模样,网络配对和现实的巨大差距,无疑也是一种现代社会表现出的病症,甚至通过社交软件寻找爱情和婚姻本身也是一种异化,正是这种异化让她更加陷入到孤独中,更难以走出那种焦虑。梅兰妮和雷米一样,在巨大压力下经常做噩梦:她穿着漂亮的裙子,在街上等待约会者的到来,而那条街变成了客厅,一个个男人围绕着她,但是谁都不能给她带来安全感,因为街道不是客厅,因为流水线一样的男人不能给她家的感觉,因为世界空旷得只有匆匆忙忙的行人。
工厂机器人、流水线作业、社交软件、速配制的爱情,这些现代社会的产物都在解构着真实的现实,都在异化着生活着的每个人,但其实,这只是外在的因素,当雷米和梅拉尼成为“某人”,最大的问题其实来自自身。雷米有一次回家,在圣诞气氛浓郁的家庭聚会上,他对着父母大声喊叫,拒绝吃薯条,说自己患上了抑郁症,他的暴烈态度破坏了一家人的团圆的氛围,甚至变成了一种暴力,他把自身的问题归结为父母的冷漠,“你们有没有意识到这种沉默多么的让人难以承受。”而身为沉默的受害者,他又制造了另一种冷漠。对于父母的这种态度,其实源于雷米的一个无法摆脱的心结,7岁的时候自己最爱的妹妹塞西尔得病死去,他没有被父母允许看妹妹最后一眼,一方面雷米开始怀恨父母,另一方面塞西尔的死,让他改变了对世界的看法,从此他感觉世界是灰色的,“我总是运气不好”,于是颓废,于是孤寂,于是将心门紧闭。
《某处,某人》电影海报
一样无法走出的情结也在梅拉尼身上,她曾经有一个男友纪尧姆,“我喜欢他的一切,我爱他却卑微到尘埃里”,当男友成为她生活的所有内容,她其实已经走进了偏执而没有自我的世界,当一年前和男友分手,她的世界开始坍塌,她把现实的一切都放在了脑后,她无法接受男友的离开,也无法接受一个人的生活,所以即使通过社交软件认识不同的男人,希望男人们都围着自己转,她依然活在过去,只不过用这样的方式报复自己,那个叫史蒂夫的男人走进了她的房间,没有真正的感情,她只把史蒂夫当成肉体的伙伴,只在感官刺激中寻找自我归宿,但是做爱之后突然的呕吐,便是梅拉尼病态世界的反应,甚至以更隔阂的方式将自己孤立起来,既不愿走出来也无法走出来。
现代社会的压力,和自我难以化解的情结,成为雷米和梅拉尼无法摆脱的痼疾,成为被命名为“某人”的深层原因,但是在这个越陷越深的泥潭里,他们还是渴望能够走出来,还是渴望能重新生活,在心理医生面前,他们开始说出内心的想法,开始袒露秘密,而心理医生也为他们寻找方法:在一次一次对话中,心理医生希望雷米不要对妹妹的死亡有负罪感,“你绝对有权利活着,你也有权利得到幸福”,而那一次他也终于和父母一起去了塞西尔的墓地,雷米伸出手抚摸着妹妹的照片,那一刻他似乎开始释然,因为他在真实地触摸中感受到了生活并没有消散的爱和宽容;而为梅拉尼治疗的心理医生也希望她不要偏执于那份逝去的爱,也不要把父亲的离开怪罪于母亲,而学医的梅拉尼也从病理中认识到“有时脆弱也是一种力量”,于是她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多年来第一次对母亲说出了“爱”。
放下过去的一切,放下自我虚构的现实,放下对他人固有的成见,其实是为了更好认识现实认识自己,是为了不把自己当成“某人”,于是对世界的触摸,对家人的宽容和爱,让他们打开了那扇紧闭的门,让他们拆掉了阻隔的墙,门被打开,手握在一起,不再是“某人”,而是成为自我命名的那个自己,真实而具体,也成为不再错失的彼此,开放而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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