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空地

编号:S55·2150720·1190
作者:【美】弗罗斯特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5年05月第1版
定价:66.00元亚马逊49.60元
ISBN:9787532155620
页数:588页

博尔赫斯说:“弗罗斯特能够写出看似简单的诗歌,但你每一次读它们,你都会挖掘得更深,发现许多盘曲的小径、许多不同的感受。所以说弗罗斯特我对于隐喻有了新的认识。他给出一个隐喻,我们以是一个简单的直截了当的陈述。可是随后,你发现这是一个隐喻。”简单如句子,11岁丧父迁居新英格兰、养过鸡、在工厂做过零工、长年经营自己的农场、四十岁时才出版首部诗集《一个男孩的意愿》的弗罗斯特即使在这样的人生故事里发现另外的隐喻,《春潭》、《雪夜林边》、《未选择的路》、《见证树》的语言和意象里,是尘世的秘密,是日常的故事。“睡前我还要赶上几英里/睡前我还要赶上几英里。”前者是自然状态的睡觉,后面则是不再醒来的死亡。


《林间空地》:所有的启示都属于我们 

就这样,死亡之时留下的有意义的名字,
导致了一个女孩的婚姻,统治了她的生活。
虽然这意义不怎么清楚。
一个有意义的名字可以养大一个孩子,
把这孩子从父母手中夺走。
要我说,最好取一个无意义的名字,
更多地交给自然和幸福的偶然来决定。
给孩子们取取名,看看你会怎样。
        ——《枫树》

她的名字叫玛贝尔还是叫美珀尔?以一棵枫树而被命名有什么样的特殊含义?被养大的女孩却只有叫她美珀尔的父亲,叫她玛贝尔的老师,而母亲呢?一个生下了她的母亲呢?给她取出有意义名字的母亲呢?在她的脸上摁出三个酒窝的母亲呢?寻找有时候只是一种“危险的自我唤醒”,因为“你和她只是/在楼上的房间彼此擦肩而过,/一个向这边走进生活,一个/向另一边走出生活”,走向两个不同方向,走向两个不同人生,离别有时候只是一种想象,离别有时候只是让人解读另一个有意义的命名——关于美珀尔的名字,只是一个“好姑娘的吉祥话”,当被自我唤醒,何处去得到一个确定的印证?

夹在圣经里的枫叶是一种理由?看见十九层窗外的飞行是一种理由?踏上父亲家的朝圣之旅是一种理由?可是被名字带去的地方没有枫树,“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连一棵遮阴的树都没有”,与母亲有关,与父亲有关,与“父亲和母亲之间的事”有关,但是“和我无关”的命名为何又降临到一个女孩一生的找寻中?像是一个和失去、和死亡有关的故事,在女孩的成长,女孩的婚姻中渐渐变成了一个和自己无关的生活,有意义的名字却并不带来有意义的生活,“即使现在可以,我们也不愿揭开秘密:/我们再也不会寻找它了。”不寻找的意义是躺在林间空地里,是看见孤独竖立的树桠,是紫色或淡粉色的叶子,是“交给自然和幸福的偶尔”,有意义的名字被解构成自然和偶然,在无关“枫树”的象征中建立另一个关于自己的秘密。

所以,林间空地是一种容纳,是一种宽容,是一种自然,是一种无意义的意义,是一种对于缺省关系的弥补和复合,那种种和离开甚至抛弃有关的人伦都化成了一种“自然和幸福的偶然”,美珀尔只是美珀尔,当去除了一个“危险的自我”,带回来的是另一个自我。可是人如何能在这种偶尔中“进入我自己”?带着新英格兰标签的弗罗斯特似乎就在寻找出生之外的那一个自我意义,“他们听任我们选自己的路,/已被证明寄错了希望的两人,/有时候我们坐在路边角落,/带着淘气的、流浪的、天使的表情,/试一试我们能否感觉不到被弃。(《被忽略》)”似乎从来就有这样的担忧,从来就有着无法摆脱的担心,那就是在自己选择的一条路上,是否有“他们
”的态度。路边的角落里,既有淘气的想法,也有流浪的欲望,既有天使的表情,也有被弃的不安。《傍晚散步》里有着刚割过的草地,有着半掩的花园小径,有着一棵光秃秃的树,有着树上残留的一片发黄的叶子,“我往前走没多远就停下,/捡起还没落的最后那朵/紫菀花褪色的蓝,/再一次捧去,给你。”这似乎是一种自己走的路,那里只有我,只有你,只有“紫菀花褪色的蓝”,走过去,停下来,捡起,似乎都是没有阻碍的,就像《求玫瑰》里“她带着雾蒙蒙的闪光出现在我们面前/默默赐予我们以她玫瑰的恩惠”的爱情,就像《我的蝴蝶》里“我在屋檐下发现了它,混在/枯萎的树叶里”的生命意义,都呈现在一种没有“他们”的状态中。而在我进入我自己的欲望中,在和自己有关的路上,似乎永远有“他们”的影子,他们是巨大的阻碍,我和“他们”形成的紧张关系里有一种执着,但也有一些迷离,有一些坚持,但也有一些无奈。

关键是,“他们”有时候就是那些关系我,“渴望了解我是否还亲近他们的人”,就像美珀尔的父亲,就像“在楼上的房间里彼此擦肩而过”的母亲,一种无意义的书写必须带着命定的意义机缘,所以在“他们”面前,我所走过的路是这样,首先就如《启示》里所言:“我们把自己隐藏在/冷嘲热讽的轻浮言辞后”,接着便是在《暴风雪的恐惧》里那样:“我的心里升起一个怀疑/光靠我们自己能否熬到天亮/而不需别人帮忙”,接着就如《魔神的嘲笑》:“之后我把我自己靠在一棵树上坐下。”但最后却还是在《瞭望点》的那种状态:“厌倦了树,我再次寻找人类”。

弗罗斯特:走在未选择的路上

如此反复,如此犹豫,对于我自己来说,似乎就是一个被“他们”隐藏的主语,对于弗罗斯特来说,这种种的曲折也只是作为一个男孩遭遇的“成长的烦恼”,他只是一个男孩,那些意义也只是“一个男孩的意愿”:“A boy 's will is the wind 's will,/And the thoughts of youth are long. long thoughts”男孩的意愿如风一样,有时候是坚定,有时候又是一种飘忽不定的感觉,长长的记忆换来的却是“我失去的青春”,所以在1914年的《波士顿北》这辑诗歌里,我面对的是一堵墙的隔阂,是一个小镇的未知,是战争带来死亡的悲哀,是五百块一双脚的官司。“在我修墙前,我想知道/我的墙把什么圈进,把什么圈出,/有可能得罪什么人。”《补墙》里呈现的是两个世界,圈外和圈内,那裂缝是“造成两人肩并肩都能过去的裂缝”,却破坏着“不再垒着石头”的石头,“石头落在哪边就归哪边负责”,似乎一堵墙可以用好邻居的规则将其弥补,但是裂缝的外面,却依然是林子的黑暗和树荫的黑暗。而同样的黑影出现在小镇卢何珥,“山把小镇裹在阴影里”,所以那个过客对我说,山上有人上去,有人找到了泉水,有人值得一看的景色,但是这上山是从另一条路,是另一个人,而我和山之间就隔着一堵墙,“把我挡在后边吹不到风。”关于遇见,关于方向,关于泉水,其实都变成了一种未知,当“他用细长的刺棒轻触牛鼻和腰/把公牛朝自己的方向收拢,/发出了让它们往前的命令,移动了。”的时候,山只是一座山,山只是包裹了小镇阴影的山。其实没有道路,一切看上去只是听说,只是传说。那带来“恐惧”的黑房子,会有钥匙插进去,但是却像是“在警告什么人”,我们在进入其中的时候,一定有人从另一道门跑掉了,而在黑暗中只留下了那个“什么都不要”的声音。

声音就像一堵墙,就像弥漫着的阴影,在阴影里,只有生与死的隔阂,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异化,一个男人在《家葬》中体会的是生对于死的无奈,“什么东西让你把失去初生儿的的痛苦弄得这样”,挖他小小的坟墓的时候,他只体会到“世界是恶的”,“如果我能改变它/我就不会这么悲哀。噢,我不会,我不会!”不会是一种被隔阂的巨大无奈,是一个家庭的支离破碎,在《黑色小屋》里,这种悲伤的情调变成了对于战争的诅咒:“走出去的人,先是父亲,/然后是儿子们,最后就剩她一个。”而仅剩的她,“认为这都是战争决定的。”而那个被标注为“五百块一双”的脚的“自我寻找者”,却也是Self-Seeker(自私自利者),只想把生活稳定下来,而拒绝和老板打官司,“公司保证提供所有我可以钉的木条”或许是唯一的安慰,所以即使出卖自己的灵魂,那个自己也是没有巨大恐惧的自己,在自我安慰中寻找消除隔阂的办法。

似乎太过于悲哀,山是未知的山,山是不抵达的山,而在这个山的阴影里,林间空地又会在哪里?《山林之间》似乎是这样一种尴尬的隐喻,也是走进我自己的另一种选择性努力。那黄色树林里有两条分岔的路,一条是很多人在行走,但是并未可以安全抵达山顶,而还有一条是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地行走,两条路,是两种选择,是两个世界,“但既知路如何一条通往下一条,/我怀疑是否还有返回的可能。”在怀疑中,我必须选择其中不能返回的一条,所以即使造成了“此后一切的不同”,即使是“未选择的路”,也必须是自我承担种种结果,但是仿佛总是迷失,迷失在路上,迷失在时间里,迷失在没有结束和开始的“中间阶段”——“结束是一个阴郁的词。”没有结束意味着延展,意味着继续,意味着“未选择”,意味着“因一件事/太高兴的同时/却因另一件事太悲哀”,意味着“一只眼睛/在睁开时被枝条甩到而流泪”。压弯的枝条下是“必须生长的延龄草”,爬上石墙,是为了在播种中“迎接一个友好的访问”,在“一个女孩的菜园”里是“理想的单人女孩儿农场”,但是这并不是结束,并不是选择,而是陷于“山地之间”的无奈,那个“采树脂的人”需要把剥下的树脂拿到市场上去,那些森林在“架线人”的砍伐中只有死掉的树,“采树脂的人”是一种选择,“架线人”是一种选择,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走向完满的结束,他们永远在中间阶段。

就像弗罗斯特自己的行走,从西海岸到东海岸,似乎总是在“未选择的路”上,似乎总在中间阶段,似乎永远不走向结束,而在离开“林间空地”的命运选择中,在“新罕布什尔”的记叙中,那种“危险的自我唤醒”总是被当成了通往最后终点的那条路。“在新罕布什尔这些都不可能发生。”这里有可批量生产的宝石和苹果的阿肯色来的旅行者,有从来没有人自然死亡的加利福尼亚人,有满脑子多变幻想的狂热分子,有加州来的诗人,而南方来的女士有总统、政治家、殖民时代之前定居的家族、带稀有品种母鸡的费城人,以及一些金子、一个女巫,对于她来说,面对新罕布什尔依然是一个关于选择的问题,“只有样品,/像展览,每件东西都只有一件,/很自然,她不会花力气去卖”的经历中,新罕布什尔或者只是一个象征,一个标本,一个安慰,或者只是一个必须行走而离开的地方。而在南方来的女士之外,投射到我自己的选择上,“新罕布什尔提供了/距离最近的可逃离的州界。”而且山还不够高,那些人也没有更好,但是必须选择的路上,我或者能够成为一个普通的新罕不什尔的农民,有一千块的现金收入,有人找我出版图书,但是这只是一种幻觉,一种未选择而选择的意义,“想一想新罕布什尔也会平静。/目前我住在佛蒙特州。”

我自己在佛蒙特州,是不是就是走进了我自己?其实是一种拒绝,弗罗斯特的“新罕布什尔”是另一座山,是另一个阴影,是另一条未选择的路,而在一种地理意义的抵达之后,或者心中的那块“林间空地”还在,那就是看见的“西溪的小流”,那就是“一道更远的山峦”,从1928年到1936年的诗歌之路上,弗罗斯特似乎就在那自然的世界里遗忘人类,在睡觉时唱歌的鸟里看见意义,“上天赐给的一瞥,只给那些/没有处在可以就近观察位置的物体。(《短暂一瞥》)”只是短暂一瞥,其实能看见树林,看见花朵,看见融化的雪,看见光和微风的游戏,无人关注也无妨,“比海水拍碎更可怕的事发生”也好,只要“把这些花朵一样的水和水一样的花朵/从只是在昨天才融化的雪里/抹去、喝光、扫去之前,三思”,就能找到一种信仰:“去关掉一条路,丢弃一个农场,/减少人类的生育,/让大自然回来占据人的地盘。(《乘法表》)”

当大自然占据人类地盘,就是对于人类自身隔阂的废除,“犯错是人类本性,不是动物的。/或者我们太过称赞本能,/这称赞太慷慨大方了/以至于更多的是拿走而不是给予。/我们的崇拜、幽默以及责任心/早已给了桌子下面的狗。”向下的是狗,向上的是信仰,向下的是树叶,向上的是花朵,向下的是被猎取的鸟,向上的是唱歌的鸟,一道更远的山峦划出了界限,而在这样被划分为向上和向下的世界里,我们得到了“见证树”的机会:“寻求酿睛回应的眼睛/带来了星星,带来了花朵,/因此浓缩了地和天/任何人都不害怕体量的大小。/所有的启示都属于我们。”这启示是发现每一颗星每一朵花,是“幸福用高度弥补长度的短缺”,是“肯定有一点点对人类有利的地方”的大自然,是“从房舍来到林间”换来的孤独,即使有撕裂的世界从面前经过,即使有“灵魂深处的帘幕”被当做衣服穿在外面,即使锄头作为第一件工具“变成了一件武器”,那种“交给自然和幸福的偶然来决定”的意义已经写在了那里,所有的启示不是生命最初必须解读的“美珀尔”,而是什么也不寻找的所有。枫树没有发芽,枫树在楼梯里,枫树被母亲带走了,枫树不在父亲的朝圣之旅上,枫树其实早已经被砍倒了:

我不认为砍倒一棵树
就是大自然的失败
也不把我的撤退看作失败
而是对下次打击的迎接。
——《在冬天在林子里……》

恋爱中的骗子

编号:C55·2150720·1189
作者:【美】理查德·耶茨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1年06月第1版
定价:22.00元亚马逊16.30元
ISBN:9787532754168
页数:256页

“她太聪明了,绝不可能成为一个漫无目标的人,就像她过于诚实,不能跟她不再爱的人继续生活在一起一样。”恋爱和骗子,在矛盾的组合里窥见着一种背离,躺在怀里喃喃地说“我爱你”,而背后则是松开手掉落在垃圾堆的音乐盒。对于耶茨来说,这矛盾,这背离无非是另一种孤独,是另一种“失败人生”。作为继《十一种孤独》之后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七个短篇依然如拼贴般将美国“小人物”及其生活片断立体地展现在我们眼前:失败的艺术家、生活艰难的单身母亲、疏离的亲情、劳燕分飞的婚姻、叛逆的女儿、转瞬即逝的情事、不可靠的梦想……耶茨在另一条“革命之路”上,发出人际的纠缠、现实与期望的反差和人性之弱点的哀歌。


《恋爱中的骗子》:如果说自欺是一种病 

我爱那个只想告诉我“戏剧”事情的女孩,爱那个表演完《梦幻女孩》中的一幕后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平静而羞涩地站在那儿的女孩,而不怎么喜欢博特尼工厂那个可靠的打字员,不喜欢那个不情愿削土豆的人,不喜欢在熨衣板前皱着眉头证明我们有多么贫穷的那个动作缓慢、疲劳的女人。我绝对不想娶任何一个会说“哦,你能负责什么?”的人。
       ——《问家人好》

只想告诉我“戏剧”事情的女孩是一个假如,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平静而羞涩地站在那儿的女孩也是一个假如,戏剧或者爱情,以这样一种假如的方式出现,充满了梦幻色彩,也变成了对于现实的一声叹息,假如之外,艾琳是一个工厂的打字员,是不情愿削土豆的女人,是一个在熨衣板面前皱着眉头的妻子,是一个质疑”你能负责什么”的爱人,从戏剧的世界里被拖出来,当爱变成了“不喜欢”,理由被简单地说成是“我们不是理想得一对”。

是那个叫比尔·格罗夫的“我”说的,一个父母离婚的男人说的,一个错过了“大兵权利法案”机会的退伍士兵说的,一个在雷明顿·兰德公司工作的小职员说的,一个认为“结婚时太年轻”而生活在假如里的爱人说的,其实,男人和女人,艾琳和我,也几乎在一种同病相怜中“谈情说爱”,一样的父母离婚,一样的没上过大学,一样的在艰难谋生,可是为什么分手而结婚,结婚而隔阂会成为两个人共同的命运?这是一九四九年春天,这是纽约,这是迷宫般的十一楼,这是大萧条时期的生活,在这个从爱到不喜欢转变的世界里,永远不是两个人简单的爱与不爱是的矛盾,不是简单的现实与梦幻的冲突,还有我靠离婚赡养费生活的母亲,还有和我一样在玻璃格子间工作的丹。

母亲一直对艺术有着不懈的追求,在童年阶段,在我看来是一种鄙视金钱的勇气,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独立,但是在家庭的变故,婚姻的解体,以及现实生活的压力下,艺术变成了一种遥遥无期的梦想,在喝酒的醉态中,在牙痛的折磨中,她变成了“艺术游民”,用艾琳讽刺的话来说就是:“一辈子都在瞎折腾艺术,试图用并非真正有才气而且从很难真正有才气的东西来给别人留下印象”,这就是艺术的尴尬,也是梦想的尴尬,但是说出这些嘲讽的是自己的媳妇,对于一个叫母亲的人来说,也只有无奈的喟叹,虽然之后开始自力更生,开始以打零工方式给百货商店做人体模型的头部,但是这样一种尴尬似乎从来没有可以真正解决的办法。而对于我来说,在母亲那种尴尬之外,也有着婚姻的无奈,爱变成了不喜欢,艺术变成了争吵,甚至艾琳开始对于自己最好的朋友“丹”有了那么一种暧昧,那么生活在游民状态的就不止母亲一个人,失去了“美国大兵权利法案”的机会,是一种战争游民,在婚姻中只看到假如是一种爱情游民。那么那个和气的丹呢,他生活在怎样一种游民状态中?“我有运气、时间、机会,妻子是个年轻的女孩,还有自己的孩子。”但似乎什么也没有,即使有过那么一种暧昧,也只是另一种虚幻,而且丹似乎也不会知道,所以在我决定去巴黎的时候,和丹分开走向不同的路口,也是走向不同的人生,“我只是看着他在被挡开的人群中越走越远,走进码头上的重重阴影中,直到看不见。”

重重阴影并不是只投射到丹的身上,当然也投射到我的身上,投射到母亲、艾琳身上,投射到大萧条时期每一个人身上——他们是艺术游民,是战争游民,是爱情游民,是政治游民,总是在现实的底层,总是在尴尬的生活里,看见微弱的梦想和爱,最后却总是被阴影覆盖。在《哦,约瑟夫,我很累》中,艺术游民的母亲形象更具体呈现出来,“她并不是位很出色的雕塑家。她才从事了三年,是在跟我爸爸离婚后开始的,她的作品仍然有生硬和业余之处。”母亲海伦从何我父亲离婚之后从事雕塑,对于她来说,艺术代表着高贵,代表着神圣,代表着不同流合污,但是这仅仅是她自己可怜的想法,他希望自己的雕塑作品能够装点别人的园林式花园,希望和那些品位高雅有贵族气的人做朋友,甚至她想给刚当上侯任总统的富兰克林·D.罗斯福塑像。但是她只是一个从俄亥俄州铺主的女儿,只是听说“忠诚的共和党员”这个短语的女人,只是遭受了婚姻失败而贫穷生活的女人,住的房子天花板很低,厨房里蟑螂肆虐,离婚的丈夫也拒绝了支付子女上私立学校的费用,所以现实对她来说,不是艺术,不是贵族气,“我崇尚贵族!”,崇尚上帝,崇尚长相英俊的埃里克 ·尼科尔森并自称是自己的情人的海伦只能在这样一种自欺欺人中生活。

自欺的生活总会遇到谎言破灭的那一刻,四十一岁的她青春已经逝去,“她崇尚贵族,可是没理由认为贵族有一天也会崇尚她。”所以那个为总统制作雕像的伟大计划变成了一个笑话,通过邻居和教师,她将头像送进了白宫,可是没有记者采访,没有高贵地接见,“陌生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是怎样从一个俄亥俄州小镇走出来,也不会知道她独自一个女人,勇敢而艰难地走过来,为了吸引世界的注意,一路上,她始终呵护着自己的才能。不公平啊。”而且在白宫的查理·海因斯说来,那个“又笨又蠢的有钱女人”甚至就是自己,这无论如何是一种致命的打击,“我不笨,也不蠢。在忘恩负义、背叛、恶劣之极的不怀好意、谎话摔到我脸上时,我还是能够看出来的。”可是看出来又如何?反抗又如何?在艺术游民的状态中,被定义的身份已经无法摆脱,就像她的好友斯隆·卡伯特一样,始终生活在一种假如的生活里,一个私人秘书,一个离婚的女人,却取了一个男人的名字——“‘斯隆’,是因为听着有男人味,她作为一个独身女人在世界上闯荡时也许用得着,‘卡伯特’则是因为——嗯,因为它有种格调。那有什么问题吗?”这样的命名是为了自救,却也是一种自欺,那些金鱼不是被重新命名,拥有和我们一样的名字,可是最后不是也死了?尴尬的现实总是可以找到隐喻的源头,斯隆将的那个耶稣出生的故事,不是一种命名的开始,而是一种结束,玛利亚知道孩子快要生了,但却感觉到极度的疲劳,那头驴子一颠一颠地走,把她磨伤了,她浑身到处都疼,对于她来说,未来无期,“她觉得他们永远、永远都到不了那儿”,她能说的只是:“哦,约瑟夫,我很累。”

“我很累”就是游民的生活写照,这样一句喟叹从宗教故事里走出来,一定会走进现实里,《本色女孩》的苏珊就在和曾经离了婚又和她结婚的戴维争吵之后说了这一句话:“我真的很累。现在我们可以上床睡觉吗?”一个曾经把《爱丽丝漫游奇境》说成是发烧时做的梦的女孩,曾经在照片面前问“我知道我是谁”的女孩,一个“从来不容易让人逗得哈哈大笑”的女孩,是观点鲜明、独立思考的本色女孩,甚至会在父亲面前告诉他她不再爱他的女孩,却找不到自己,爱上离过婚的历史老师,离开自己爱自己的家人,对于苏珊来说,这种种的选择似乎是义无反顾的,可是她依然成为一个爱情游民,一个恳求着“上床睡觉”的女人,而造成这一切的是,丈夫戴维在现实中成为了一个政治游民。“如果不是跟麦卡锡本人,那就至少是跟和我们立场相同的什么人,他知道世界将要瓦解,除非我们能够把人们叫醒,让他们一帮助他们看到自己的——”不是完整的句子,是一个破折号,也是政治生活无法完整的注解,他想从政,却没有机会,而在不如意的政治生活中,戴维只有愤怒:“这个世界差不多好得像屎一样。这个世界是争斗、强奸、屈辱和死亡。”而这种愤怒最终成为婚姻死亡的导火索,“这个世界他妈的极不适合一个从圣路易来的爱做梦的富家小女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回家吧,岂有此理。如果你想找到‘挺好’,你就得离开这儿,回家,回到你操蛋的爸爸那儿。’”苏珊说她累了,也就把婚姻拉向了终结,离开戴维时,她说的一句话是:“跟爱比起来,不爱也没有更多的为什么。大多数聪明的人不是都能明白吗?”

爱上有时候并不一定有原因,而不爱一定有诸多的理由,这就是在爱情游民状态中的无奈,而他们,不论是政治游民,艺术游民,其实最后都变成了“恋爱中的骗子”,都在自欺中构筑一个虚幻的梦。离开了妻子和女儿的沃伦·马修斯似乎在离开美国来到英国的生活中摆脱那一种游民状态,但是最终得到结果是妻子卡罗尔在忍无可忍中离开了他回到了纽约。对于沃伦来说,英国是一个避风港,但是酒吧女人对他身为美国人的鄙视,似乎又让他回到了游民的尴尬状态中,“当时作为一个美国人在伦敦,并不是个好时候。那段时间,艾森豪威尔当选总统,罗森伯格夫妇被处死;约瑟夫·麦卡锡正在崛起,朝鲜战争——英国也不情愿地派出部队参战——变得似乎也许永无结束之日。”所以到皮卡迪利广场去寻找妓女,成为他宣泄的一个出口,也是游民的克里斯汀似乎爱上了沃伦,但是这种爱渗透着欺骗和自欺,渗透着调情甚至欲望,格雷丝和丈夫阿尔弗雷德那种忠贞不渝的爱情似乎是一个反面的背景,但是在慢慢趋向于这样一种“伟大的爱情”中,沃伦最后发现这也是一个谎言,不管是克里斯汀,还是艾米,似乎都在这样一种寻找爱情的自欺生活中,而对于沃伦来说,不管是想占有艾米的欲望,还是和克里斯汀的缠绵,所抵达的终点依然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异乡,不拒绝求婚,他变成了恋爱中的骗子,而阿尔弗雷德对他说的一句话是:“千万别太相信女人的话。”

无论怎样的爱,肉体还是灵魂,对于游民来说,永远不是归宿,甚至在沃伦的世界里,克里斯汀永远无法摆脱妓女的身份,“毕竟,她只是个愚蠢的的伦敦街头小妓女而已。”再重新打算回到纽约,回到妻子身边的时候,艾伦听到了克里斯汀那个小音乐盒的声音,它唤起的情景是:克丽斯汀躺在他怀里喃喃地说:“哦,我爱你”。我爱你是动听还是刺耳,对于一个要离开的男人来说,对于一个恋爱中的骗子来说,记住其实就是遗忘,“然后他松开手,让音乐盒掉进垃圾堆。”

美妙的音乐响在垃圾堆里,这是一种抛弃还是自救?离开而抵达,是一种告别还是回归?到至少沃伦是放弃了自欺的生活,而在《探亲假》里,19岁的一等兵保罗·科尔比在巴黎街头就完全是一种战争游民的游离状态,因为战争而离开美国,因为战争似乎也在讨厌美国,就像科尔比的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的那样:“这个国家的美好承诺呢?幸福快乐在哪里呢?黄金在哪儿呢?”战争没有结束,他只是在申请探亲假的时候在巴黎街头生活了四天,这四天里他遇见了俄罗斯姑娘,在缠绵中他只是以一种姿势和她保持着身体的接触,“他们以那个姿势待了又待时,他想到他们也许能成为一部名为‘战胜纳粹’的苏美合拍大片中最后淡出部分精彩的一幕。”但仅仅限于此,既不是爱情,也不是情欲,六个避孕套,5分钟20元钱的费用,似乎都发生在皮嘉尔广场一带,发生在灯红酒绿的世界深处,对于科尔比来说,只有那一张宿舍的床铺,“似乎那是世界上的最后一张床。”

最后一张床,也是在唯一的一张床,当全欧洲只剩下他一个“在巴黎待了三天却没有跟女人睡觉”的男人,对于科尔比来说,是一种自我保护,而其实也像是一个自欺的故事,在探亲回来之后,他看见了离婚的母亲又有了自己的丈夫,有了另外的孩子,而曾经的妹妹玛西娅向他展示了追她的军人照片,却跟他说自己还是一个处女,“我现在就爱着一个人”,一个二十三岁的轰炸机腰部机枪手,一个执行过十三次飞行任务的男人,却是一个神经出了点毛病的人,所以这样的说法自然只是一种谎言,而在谎言面前,科尔比的想法是:“在这样一个复杂而说英语的大地方,在剩下的七天时间里,绝对有理由期望自己能够拥有一个女孩。”

对爱情充满了遐想,却也是在自欺中生活,在大萧条的现实里,在隔阂的生活中,在各种艺术游民、战争游民、政治游民、爱情游民的世界里,谁能够把假如变成希望,谁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切?悲观或者讽喻,叹息或者无奈,在这“我很累”非圣经故事里,他们似乎都活在重重的阴影里。可是,这自欺之外,还是能看见一些温情,我和丹分手的时候,他腼腆地对我说“嗯,问家人好。”只是当我管住了自己的嘴巴没有向他回应得时候,其实对于来说是充满自责的,而在《哦,约瑟夫,我很累》里,海伦被嘲讽之后,至少我们还能把妈妈当成是“我们的妈妈”,而“我们也是她的”:“当我们躺在那儿聆听上百万种微弱而又微弱的声音时,就带着这样的认识而生活。”而苏珊的父亲在苏珊失败的婚姻面前,只说了一句话:“听着,保持联系,好吗?”苏珊说,“跟爱比起来,不爱也没有更多为什么。”而其实,在不爱面前,爱有更多的为什么——爱可以抵达梦境,爱可以结束游离,爱可以问家人好,爱可以说出“保重,宝贝”。

杨牧诗选(1956-2013)

编号:S29·2150720·1188
作者:[台]杨牧 著
出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版本:2015年01月第1版
定价:46.00元亚马逊33.30元
ISBN:9787549562824
页数:352页

1956—1966,1966—1976,1976—1986,1986—1996,1996—2006,2006—2013……朝向一首诗的完成,是不同的句子,是不同的时间,也是不同的人生,“然而我还是决定,这一刻的体验悉归我自己,我必须沉默向灵魂深处探索,必须拒斥任何外力的干扰,在这最真实、震撼、孤独的一刻,谁也找不到我。”杨牧的诗创作,主要累积于原刊诗集十四种。各集收特定阶段长短作品数十首,又以辑分,鱼贯胪列,略识其时代先后,突出外在语境之表情与命意,则主题风格也可能随时浮现,外加完稿年份各别注记,背景形迹更见显著,则所谓诗集之为阶段性创作之反省,或对未来的展望,其理自明。台湾洪范版《杨牧诗集》共三种,按此《杨牧诗选》(1956—2013)即根据以上三集总汇五百余首外加新作若干选编辑成,五取其一,改订次第,概以时代先后排列,十年一期,隐去辑目与完稿年份,减低具体或主观色彩,重现诗的归属于思维感受取舍之间。


《杨牧诗选》:届时都将在歌声里被接走 

在西方是狮(ESE3/4S)
龙是传说里偶现的东。这时
我们只能以完全的裸体肯定
一座狂喜的呻吟
——《十二星象练习曲·辰》

西和东,狮和龙,十二星象和十二地支,徘徊且徘徊,狂喜且狂喜,在必然的时间流转中,那些偶现的意象如何安定一种命运?完全的裸体如何接近宇宙的真谛?NNE3/4E的坐标世界里,万象更迭,世界有广张的谷底,有破裂的春天,有多足的邪亵,有死亡的床褥,却必须寻找一种定位,在崇拜、忏悔、倾听、犹疑中,寻见“霜浓的橄榄园”。

十二星象练习曲,是对着露意莎的倾诉,是站在虚空的练习,是烂死后的疗伤,一种轮回,却总是以裸体的方式呈现生命的起落和荣辱,健康的肩胛、悬空的双股、沉重的发胡,掩盖的长发,即使有感官的愉悦,也是在屠杀,呕吐,哭泣,睡眠中体验一种“凯旋暴亡”。而站在虚空中的露意莎,却也在沧桑和困苦中挣扎出一个异样的符号,作为“蚂蝗座里/流血最多/最宛转/最苦的一颗二等星”,在这一种宇宙的空泛和时间的流逝中,一样寻找着生命的意义,“露意莎,请以全美洲的温柔/接纳我伤在血液的游鱼/你也是璀璨的鱼/烂死于都市的废烟。露意莎/请你复活于橄榄的田园,为我/并为我翻仰。这是二更/霜浓的橄榄园(《十二星象练习曲·亥》)”

或者,“我们只能以完全的裸体肯定/一座狂喜的呻吟”,就是在困苦的交织中寻找彼此的命名,完全的裸体,狂喜的呻吟,身体是另一个宇宙,童年似的钟声是消失了,断续的车灯在扫射,直升机剪破晨雾,旧大陆留下阴影,剧毒的星座,应该悔罪的不是我们,是这个世界,当“驰骋的射手仆倒”,对于他来说,牺牲时依旧“拥抱一片清月”,所以在这星象的转移、过度和偏位中,“或者把你上午多露水的花留给我”,遗忘也是一种态度,当以死亡的方式最终走向终结的时候,也需要用一种赤裸的方式回归:“你将惊呼/发现我凯旋暴亡/僵冷在你赤裸的身体(《十二星象练习曲·亥》)”

“请你以感官的欢悦为我作证”,需要的是一种对应,是一种表达,是一种唤醒。其实,对于杨牧来说,星象世界一直以恒定的方式存在着,这是宇宙中的运动,这是宇宙中的自我,时间飞逝而过,但是有一些东西却以永恒的方式呈现着,1955-1966的时间序列里,杨牧似乎都在一种“星象的练习曲”中寻找自己的命名,“你惊扰着自己,咬啮着自己/而自己是谁呢?大江在天外奔流(《星问》)”惊扰着自己,咬啮着自己,当自己变成自己的客体,自己的主体又在何处?在无边的空虚里,谁轻叩沉沦的大地?在无尽的黑夜里,谁是那亮着自己的星子?拥抱和追问,最后其实自己的就是“沉没簪花的大地”的星辰,就是“在雨中渡河”的星子,而在我的世界被确定之前,必须有一个“你”作为衬托,作为背景,甚至作为目标,我之存在是于你才有意义,就像星子在虚空中才能成为一种恒定的象征,所以,当我“在这树下躺卧”,是为了“让你来寻我”,“因为我的孤独就是那颗星/你就快快渡河来寻我,渡河来寻我(《行过一座桃花林》)”寻找星子,寻找我,也是寻找自己,“在遥远的岛上,钟响着/你坐着读信/并且倾听马达的声音/井水/涌动你的影子(《在黑夜的玉米田里》)”孤独的星,遥远的岛,井水里的影子,是在一种叫做记忆的地方找回自己,就像时间,在被埋葬在永恒的黑暗之后,点亮一盏灯,所以在你并着我,时间连着记忆的星辰交错中,在“穿过环环的岩石,听着遥遥伐木的声音”里,“我们在高处,拥抱着/生火,狩猎,沐浴,而且苍老……(《崖上》)”

杨牧:始终朝向“一首未完成的诗”

山中有着待过的独木桥,所以像爱情一样,在“焚去你一只胳臂,一双鞋,一本童话书”的黑暗之后,希望能看见那永恒的光,在时间的流转中认识自己。这是杨牧的第一时间序列,以宇宙的虚空方式呈现,而在1966-1976的又一个十年里,杨牧显然转向了另一种时间序列:历史。是历史的本体论还是虚无论?是自我的主体论还是客体论?《延陵季子挂剑》里,那延陵季子的“这手臂上/还有我遗忘的旧创呢/酒酣的时候才血红”,旧创使历史的一道痕迹,也是自我的一种伤痕,那宝剑并未赠与徐国国君,遍访列国看起来是为了追寻自身的价值,但是最后却只是一种幻灭,“只有箫的七孔/犹黑暗地诉说我中原以后的幻灭”,当死亡降临的时候,宝剑无非是一个空洞的物件,赠与变成了遗憾,“所以我封了剑,束了发,诵诗三百/俨然一能言善道的儒者了……”这是对幻灭的救赎?这是在黑暗中的寻找?非侠非儒只不过尴尬地推向了一种非自我的境地里,徐君已死,宝剑悬于松树之下,而这一种充满信义的方式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给自己一个新的命名:“你死于怀人,我病为渔樵/那疲倦的划桨人是/曾经傲慢过,敦厚过的我”

曾经的我,回来了便是治愈那手臂上的旧创,便是寻回那在流转中遗忘的自己,《武宿夜组曲》为的是“落水为西土定义一名全新的孀妇”,战争带来的是遗言和哭泣,在宗庙里祝祭也只是一个仪式,而让孀妇从此“莫为布归的队伍酿酒织布”便是救赎;而在《流萤》里,仇家的独生女,或者误杀的妻子,在废园旧楼出的一点流萤不是为了报复,只是让流落在外地的人看见方向,“有的打铁,有的卖药”亦是回归;所以不管历史里发生多少战事,经历多少仇恨,变化多少季节,“你也曾经兴革如好文化的唐/而我是你的演变:/焚烧的五代(《预言》)”,最后的终点就是回到自我的世界,回到生命的意义:“当季节遁走/你知道果树林的呼声?/在错愕的斧斤声里/我们即将进入/水蝇一般琐碎而且/短暂的生命情调”。

短暂其实是永恒,延陵季子的挂剑典故,《武宿夜组曲》里的征伐者和孀妇,《流萤》里的仇家,甚至《雨意》里断落的雨也变成奔向我的武士,都不再是时间序列里的历史,而是融进生命情调的自我,杨牧用典故的方式进入时间和历史,其实是为了返回自身,所以在时间的第二序列里,杨牧在沉重的典籍里寻找生命的本真形态,给自己另一种命名。致敬经典是杨牧诗歌中的一种态度,但是这种致敬的最后路径却是当下,不管是“遍撒落雨湖中”的玄学,还是“施舍那些不信主耶稣的外邦人”的神学,不管是“有色与无色  有想 无情/如一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禅理,也不管“呜呼杜公,哀哉尚飨”的对祭颂,对于杨牧来说,都可以“这且按下不表”的一段传奇而已,而真正需要的是从历史的回应里听见呼声,看见自己。

“有一个人,有一个动作”,这是杨牧设下的一个棋局,被杨牧看成是一种凸显主体意识的诗歌模本,通向无限,四折的《林冲夜奔》副标题是“声音的戏剧”,声音是风声、偶然的风雪混声,是山神声,是偶然的判官和小鬼混声,但一定是林冲自己的声音,他是一条向火的血性汉子,却被围困在风雪山神庙,他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却在生死的边缘寻找最后的突围,声音里是对话,对话中的是你,“你是今夜沧州最关心的雪”,“林冲命不该绝——今夜是/那风那雪救了你”;声音是描述,描述中的是他,“当窗悬挂丝帘幕/也难教他回想青春的娘子”,“他在/渡船上扶刀张望/山是忧戚的样子”;声音是独语,独语中只有我,“我林冲,不知投奔何处/且饮些酒,疏林深处/避过官司,醉了/不如倒地先死”。而这最后的我才是真实的,具体的,现场的,有着生命的温度,有着一个动作的那个人。而在《郑玄寤梦》中,只有一个我,“扶风之于我/毛诗一端而已/再造了我的心志怀抱/我放弃韩婴诗云子曰内外传/转学毛诗二十九卷,辅之以鲁齐遗说/训诂扶风之所不及。”为什么放弃?七十岁里有“饮酒一斛,奚落博学的汝南应劭”的故事,而七十四岁那一场梦,却将他带向了一个“圣贤不利”的迷乱中,“‘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岁至龙蛇贤人嗟。以谶合之/知我当死”一场梦,像是一个现实,那一年袁绍与曹操在官渡会战,郑玄抱病随军,到了元城病势加重,不能再走了,同年六月病逝于该县。寤梦仿佛是命运的一种预演,在经历了不乐为吏、折节向学、壮年去国、游学关西、隐修经业、独创郑学、守节不仕、隐居授徒、颠沛流离、鞠躬尽瘁的人生阶段之后,郑玄作为一个意向,在杨牧的诗歌里含着悲怆而无奈的味道,而其实这“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的寤梦对于一个人一个动作的人生来说,却也是无法超然的宿命。

《林冲夜奔》是逃离后的自主,《郑玄寤梦》是预演后的宿命,有一个人,有一个动作,成为一生的注解,而对于杨牧来说,此一生或者也是“有一个人,有一个动作”而贯穿其中,这个结构在自己的人生中无非写成“杨牧写诗”,“早年是有预言这样说,透过/孤寒的文本:届时都将在歌声里/被接走,傍晚的天色稳定的气流/微微震动的云舟上一只喜悦的灵魂(《云舟》)”也是一种预言,也是一种声音,但是那预言和声音只是抵达的是“云舟上一只喜悦的灵魂”,这灵魂是自我的那颗星宿,“允许我以破晓时分目睹/那启明一等星的光度为准/既知短时间里众宿合弦罢/都将纷纷熄火,灭去,如贤愚不肖/各取归途,在午后细雨中分别/赶路:零乱的脚程踏过彼此仓惶/多风的胸次(《与人论作诗》)”。一等星的光亮会驱散所有的黑暗,而那已经陨灭的星宿都在熄去灭去中消失在宇宙中,所以凸显那自己的星子,就是在空寂的黑暗中,在虚无的宇宙中重新定位自己,重新在灵魂中品味喜悦。

一定首先是身体的离开,“当我继续前行,甚至淹没于/无人的此岸七尺以西”《瓶中稿》里写下的都是漂流的颠簸,都是一种猜测和担忧:“不知道六月的花莲啊花莲/是否又谣传海啸?”所以在1976-1986的时间序列里,出发的方向已经完全写在杨牧的第三种时间序列里,出发是离开,肃穆冷冷的观察,暗淡隐晦的方向,却有一颗作为向导的星,“在覆压及肩的风声雨色中”也能听到如弃婴小小的哭啼,这是一代人的写照,离开台湾,奔波于海上,最后在异域寻找属于自己的另一个故乡,“在梦和鲑鱼的家乡,雪霁的山谷/在下一代的哭声中听这犹豫风雨渡(《风雨渡》)”所以在风雨的渡行中,在黑潮汹涌中,在流浪的经历中,却始终有一颗星照亮那条路:“并且我们惊喜地发觉/在一个黑潮汹涌的海岸/有生命比阳光还亮,比白雪/清洁,比风雷勇敢。这一切/北极星是这一切的见证(《海岸七叠》)”而即将成为异乡人之后,杨牧在卢照邻《行路难》“君不见长安城北渭桥边,枯木横槎卧古田”中寄托那一份对故乡的思念:“然而君不见长安城北渭桥边/行人彳亍欲晓天,昔日/干骑骄骁处,惟今寒/雾藏野烟。君不见”。

而离开之后必定是抵达,在1986-1996的时间序列里,杨牧书写了一个异域,却在陌生的地方享受那一份独居之美,“然则/植根于北寒带一岛屿有这庄严的林木/他是悲情的异议分子在这林木/阴凉的深处/倾向独居(《蛇的练习三种》)”自喻为一种蛇,是有着一颗心,有着等待轮回的劫数,有着“盘坐卵石上忧愤自责”的情绪,但那蛇却也是雌雄同体,“如天使”,在天地蜕变中以自我为出发点和回归点。所以对于杨牧来说,独居是一种雌雄同体式的自我分享,这里有诗歌:“但或许入秋以后我们/就渐渐熟悉这样的旋律/有细微的蚊蝇在林间空地/斜照的阳光里背诵四行诗(《戏为六绝句》)”;这里有记忆,“老去的日子里我还为你宁馨/弹琴,送你航向拜占庭/在将尽未尽的地方中断,静/这里是一切的峰顶(《时光命题》)”;这里有独立的姿态:“我长年模仿的气象不曾/稍改,正将美目清扬回望我/如何肃自起立,无言,独自/以倏忽蒲柳之姿(《仰望》)”;这里也有“虚拟寂寞的星座”里饮茶的快意,有“飘摇如坠地的衣带”的青烟,有“无声的久违心事,像细雪”的纯净。所以这离开与抵达,熟悉与陌生,却也都是一种辩证,都是一种禅理,“光始隔绝无以界定有,微弱而增强/至于永远。(《蠹蚀——预言九九之变奏》)”

生命的变奏曲,其实就是在孤冷中寻找温度,在异域中创造宇宙,那个宇宙中有一个人,有一个动作,听到一些声音,看见一些梦境,在时间的不同序列中,在人生的不同转折中,在诗歌的不同意境中,甚至在十二星象的变异和转折中,只有一种裸体式的对应,在时间的漫漫无期中找到最亮的一等星辰,“在森林的一角/如此好奇兴奋/抽芽生长并且参与/时间的循环。昨日昨日/昨日今夕明朝(《挽歌一百二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