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腾与禁忌

编号:B87·2190319·1542
作者:【奥】弗洛伊德 著
出版:中央编译出版社
版本:2015年02月第1版
定价:36.00元当当21.90元
ISBN:9787511724106
页数:298页

对原始民族部落中的禁忌、图腾与宗教的核心及本质是长久以来争议的中心,弗洛伊德考察了澳洲土著人的图腾崇拜,通过对禁忌及其所隐藏的矛盾情感进行深入分析,发现原始民族在施术的操作过程中,明显暴露出一个企图:尝试利用控制心理作用的规律来操纵真实事物。所以,他相信人类对自然的第一种解释(泛灵论)是由心理作用所造成的,进而在其他学者研究图腾崇拜起源的基础上,利用精神分析学的方法逐渐解开了图腾之谜。《图腾与禁忌》由弗洛伊德的四篇论述图腾与禁忌的论文组成,其特色在于将精神分析学的观点和发现用来解决社会心理学中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在讨论图腾与禁忌问题时,弗洛伊德将之与儿童和神经患者相比较,因而能如弗洛伊德所说,在研究此问题的社会人类学及民俗学与精神分析学之间架起一座沟通的桥梁。


《图腾与禁忌》:只不过是父亲影像的投射

因此,我可以肯定地说,宗教、道德、社会和艺术的起源都汇集在伊底帕斯情结之中。这正和精神分析学的研究中认为底帕斯情结构成了神经症的核心不谋而合。
——《在孩童时期重现的图腾崇拜》

那一匹马似乎总是进入到小孩汉斯的世界里,它会走进屋子里咬人,长着一张令人害怕的脸,所以对于汉斯来说,他总是希望这匹马能够跌倒。马会进入屋子里咬人,汉斯如果想要逃避,可以选择到外面的街道上去,但是他却拒绝外出,在他看来,似乎马无处不在,马在路边,马在身后,马在看他,马会咬人——无论是屋里还是街上,汉斯无法摆脱对马的恐惧,而这也使他变成了弗洛伊德的病人。

对马的恐惧到底来源于何处?马在汉斯的世界里是怎样一种映射?弗洛伊德在观察、研究和分析中找到了病症的原因,那就是汉斯对父亲的恐惧:马要咬他,无论是在屋子里还是在街上,都是因为他的身边一直有父亲存在,高大的父亲,冷漠的父亲,甚至掺杂着暴力的父亲,而当汉斯希望那匹马跌倒,其实就是想要去除这种无处不在的阴影,而汉斯曾经就是希望父亲能够离开——外出旅行或者死亡。通过弗洛伊德的努力,汉斯终于说出了内心对父亲的恐惧,而最后通过精神分析的治疗,汉斯也消除了对父亲的恐惧。

父亲是一匹马,或者一匹马是父亲,汉斯的恐惧世界里,父亲是一个无法根除的阴影,而这种动物化的结果在弗洛伊德看来,是恐惧父亲的某种转移,在这个病例中,其实不容忽视的一点是:汉斯母亲的缺席。在这种缺席状态中,汉斯既要对父亲有某种依赖,有一种崇敬的心理,又想要摆脱父亲的阴影,所以父亲的角色具有了双重意义,弗洛伊德分析认为,汉斯的恐惧症中具有一种不明显的图腾崇拜结构:一方面父亲变成了图腾,图腾于是成为了父亲的替代物,那匹在汉斯世界里出现的马便是一种图腾。父亲原本需要汉斯去仰慕和亲近,这是一种情感表现,但是当对父亲的敌意开始上升,他必须克服长期以来和父亲建立起来的情感,以减轻内心的冲突,所以他用一匹马来代替父亲,想象它跌倒,以此来发泄心中的敌意和恐惧。

这种图腾崇拜的内心结构,一方面具有敬畏的情感,另一方面却是一种恐惧,弗洛伊德认为,这两种心理状态其实正对应于人类对于“图腾和禁忌”的态度,而汉斯的父亲被贴上标签之后,也成为一种社会层面、宗教层面、艺术层面、道德层面的情结——俄狄浦斯情结,它成为一切的起源。将所有的起源都归结为俄狄浦斯情结,这种对于精神分析的某种泛化结论无疑是弗洛伊德在探究过程中的简单归类,其中甚至包含着一些猜测成分,但是从图腾和禁忌这一角度出发,寻找病例中的精神结构,弗洛伊德无疑是另辟蹊径,为他建立自己成熟而系统的理论创造了条件。

现代人的恐惧,并不只是现代人的病症,它一样出现在原始人的生活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或许可以认为史前人仍活在我们之中:我们不难看出,世上有些人无论在哪些方面都更接近于原始民族而与我们不同,因此,我们将他们视为原始民族的直系后裔或继承人。”这是弗洛伊德切入的一个点,在他看来,原始民族的心理和作为现代精神分析对象的神经病患者的心理存在着相似性,相似而成为继承,所以从返回原始部落的路径出发,弗洛伊德研究了他们的“图腾与禁忌”。以澳大利亚最年轻大陆上的土著人为样本,像是为这种继承关系找到了时间横切面。这些土著人和现代人在生活上自然存在着较大的差异,甚至和我们所想像的原始人也有明显的差异:他们部建筑房舍或固定的茅屋,他们不耕种任何土地,他们不懂得陶器制作的技术,他们几乎全依赖于追猎所得的各种野兽和挖掘的树根,他们也不知道有国王和酋长,他们的公共事务由长者处置……但是他们在弗洛伊德看来,最明显的一个特点是:“他们却尽其最大的努力,严厉而残酷地防范着乱伦的性行为。”

这种防范乱伦性行为的努力,在弗洛伊德看来,是因为他们具有系统的图腾崇拜心理,它取代了宗教和社会制度。弗洛伊德认为,图腾是宗族的祖先,也是其守护者,所以他们把图腾看成是一种象征,每个来自同一图腾的人都是血亲,都属于同一家族,这个结构的意义在于:一方面作为社会义务的基础,图腾崇拜延伸了部落关系,而另一方面,则严格规定同图腾各成员之间不可以有性关系。而正是防范同图腾成员之间的性关系,所以就防止了群体乱伦,而这种防止群体乱伦的行为便演化为“对乱伦的畏惧”——乱伦就是对于图腾的亵渎。弗洛伊德从澳洲这一土著延伸开去,发现了类似的“回避”习俗:在美拉尼西亚的一个部落里,男孩和母亲、姐妹之间交往有着种种的限制;在新喀里多尼亚,当兄妹在路上相遇时,女人必须闪入丛林中,而男的也必须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在新不列颠的加泽尔半岛的土著居民中,女人婚后再也不会和她的兄弟讲话,也不提他的名字,迫不得已时也只使用比较隐晦的方式来加以表达。

回避的目的,和图腾崇拜的意义一样,就是为了预防乱伦,而这也形成了另一个习俗,那就是族外通婚制——近亲结婚被有效阻止了。这是原始人的习俗,折射出原始人的心理结构,而在弗洛伊德看来,这种“乱伦的恐惧”一样在现代人世界里成为一种心理结构,尤其是在现代社会中,男人和丈母娘间的交往被施以禁忌,并非是母亲可能模仿女儿会使她爱上女儿所爱的男子,在弗洛伊德看来,这恰是一种“对于乱伦的畏惧”,而且从婴儿时期就表现出来,一般男孩最早的对象是具有乱伦性质的,比如母亲,比如姐妹,所以在成长过程中,男孩总是排除这种乱伦意识,当丈母娘出现的时候,她取代了母亲、姐妹的地位,男人可能产生转向自己原初恋爱对象的冲动,所以他们通过禁忌的力量来对抗这种冲动——这在弗洛伊德看来是“精神幼稚性”的表现,“他既不能解除童年时期充盈于心里的性心理情况,又不能回到这种状态中去。”恰恰是弗洛伊德在图腾崇拜之外关注的另一个核心关键词:禁忌。

他借用波里尼西亚部落使用的一个词来解释禁忌的双重性含义,“塔布”具有两个词义:一个是“崇高的”“神圣的”,另一个则是“神秘的”“危险的”“禁止的”,人类学家冯塔认为,从这个词和相关的释义中可以看出,它比任何神的观念和宗教信仰都要早,“它是人类最远古的法律形式”。为什么禁忌在“塔布”这个词的双重含义中得到体现?弗洛伊德认为,禁忌一方面是神秘的,它的背后往往有一种神的力量,所以遵守禁忌成为一种规范,一种“法律”,但是当有人破坏了禁忌,对于整个部落来说,则变成了一种“危险”,因为破坏之后的惩罚,并不仅仅是针对破坏者的,其他的人也经历了这种恐怖,他们希望通过赎罪或净化的方式来避免,也就是将禁忌的传递扼杀,从而来消除禁忌。禁忌本身是神秘而神圣的,而当禁忌被触犯,那个触犯禁忌的人也成为了一种禁忌,而这便是禁忌的双重性意义:“触犯禁忌的人由于具有了一种能诱惑他人仿效他的行为的特性,于是他就成为另一种禁忌”,而这背后是禁忌具有的潜意识力量,弗洛伊德认为,就是潜在的欲望:模仿,“他的行动无疑地将鼓励其他人去仿效,因此,他本身必须被隔离开来。”

触犯禁忌而成为禁忌,这便是弗洛伊德所说的矛盾情感,他以统治者的命运为例,统治者享有最高荣耀,在被统治者看来,荣耀也意味着对他们的禁忌,甚至这种禁忌也成为一种控制力。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关系这就好比父亲和小孩之间的关系,小孩对父亲有着遵从的心理,这种心里变成了禁忌,但是在禁忌的而背后却是一种恐惧之后的敌意,而敌意之存在,导致的矛盾心理,却让敌意成为触犯禁忌之后的那个禁忌。这很容易在统治者死后得到体现,一方面隆重的死亡仪式传递的是哀悼的气氛,而另一方面,它又“明显地泄露了自己企图掩饰的、已被伪装成自我防御的对死者的敌意。”这就是死亡的矛盾情感,作为禁忌双重性的一种体现,“禁忌”本身也成为一个矛盾情感的字眼。

图腾和禁忌,是弗洛伊德视野中原始人心理在现代人身上的充分体现,从现象到本质,他分析了图腾崇拜的三个起源,一个是唯名论的学说:原始民族将一个人的姓名看成是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认为是人格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将其视为构成灵魂的一个因素,由此而产生了图腾崇拜;一个是社会学理论,图腾崇拜的存在体现了一种社会制度,按照弗雷泽的观点,图腾制度是基于人类自然需要所形成的一种实用组织。而对于弗洛伊德来说,他更看中图腾崇拜在心理学上的理论。弗雷泽的观点认为,图腾是被当做一种灵魂的避难所,是为了使灵魂免遭迫害,他以“怀孕妇女的错误幻想”为例阐明这种“灵魂论”:“当一位妇女第一次知道自己将成为母亲的瞬间,这是一个奇妙的时刻,任何能够在此时影响她的事物都将很容易使她对于子宫内的胎儿产生联想或认同。因此,这种母亲的幻想就水到渠成地成为图腾崇拜的基础。”另一种心理学理论则来自于荷兰人威尔肯,他认为图腾崇拜和灵魂轮回的信仰有关。

而弗洛伊德通过多年的精神分析认为,图腾崇拜的心理学理论应该首先从乱伦畏惧开始,而这种畏惧最先是对于父亲的畏惧,接着通过动物代替父亲而实现转移,从而成为一种图腾。汉斯对于马的恐惧无疑是父亲代替的最直接表现,当图腾动物代替了父亲,其实就意味着图腾崇拜的两个重要制度得以建立,孩子对于父亲有一种恨意,因为父亲在权力欲和性欲上都成为他的一个障碍,同时,他又热爱并羡慕父亲,当他摆脱父亲之后,一方面,他满足了心理上的恨,另一方面,他可以继承父亲的权力——这当然是禁忌的矛盾情感体现,于是产生了罪恶感,为了减弱罪恶感让他们又想请求父亲原谅,而这种心理结构又为宗教产生创造了条件——“简单地说,神只不过是父亲影像的一种投射罢了。”

父亲是父亲,因为父亲是权力的象征,是图腾的原始符号,所以父亲又变成了国王,变成了神,于是在社会、宗教层面上“图腾和禁忌”成为了一种制度,所以弗洛伊德认为,宗教、道德、社会和艺术等的起源都可以汇聚在一种情结中,那就是俄狄浦斯情结:“禁止屠杀图腾和禁止与自己图腾的妇女发生性关系”,它在表现上就是变成了:杀害了父亲,娶母亲为妻。孩子杀死父亲是对于禁忌的双重反应,一方面满足了对父亲的恨,另一方面自己继承了父亲,他也成为一个禁忌,但是这是一种矛盾情感,“当儿子在尽最大的努力赎罪时,我们同时也看到了他达到了反抗父亲的目的。因为他被自己列为神,或者应该确切地说,他取代了父亲的地位。”

儿子和父亲之间的关系构成了弗洛伊德对于图腾和禁忌的解读方式,而这便成为一种潜意识,“在潜意识中对由于父亲关系所形成的种种习俗仪典和禁忌的解释为:当他们在从事某些被禁止的事情时,他们带有一种罪恶观念。他们对这些行为感觉悔恨。同时不再违犯,因为任何违犯这种禁忌都被认为绝无益处。”但是和原始人不同的是,这种神经症病人并不是“不受压抑”地把思想变成了直接的行为,他们往往用“压抑”的方式用思想取代行为,压抑而患病,潜意识终于没有成为一种意识,在这种原始和现代的彻底分野中,图腾是不是仅仅变成了一个回避的符号?禁忌是不是只是一种矛盾情感?“没有任何理由能使我在最后做出一个完善的结论。”当弗洛伊德拒绝做出最后的结论,似乎一切又滑向了未知论,父亲、神性、宗教,权力,以及欲望,也都在未知中变成了投影,当然,为弗洛伊德“进一步研究”提供了最源初的结构模型。

帕佩撒旦阿莱佩

编号:E38·2190222·1541
作者:【意】翁贝托·埃科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9年01月第1版
定价:75.00元当当37.50元
ISBN:9787532779390
页数:568页

《帕佩撒旦阿莱佩》是翁贝托·埃科生前最后一部作品,于埃科去世一周后在意大利出版,收集了《快报》专栏中与当下的社会密切相关的文章,是埃科生命中最后15年对社会万象的观察与思索,天马行空,妙趣横生,除却睿智的思考,犀利的评判,还有许多细微的自知时刻,就像是困惑时的眼睛一眨。“帕佩撒旦阿莱佩”出自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七歌冥神普鲁托一句含混之语,没有确切的含义,却令人联想起各种稀奇古怪的事物,契合这本书包罗的天马行空的话题。副标题“流动社会纪事”点明翁贝托·埃科对当今社会的反思和评价。在流动的社会里,没有任何坚固的东西作为支撑,是一个失去了所有价值和参照,没有归属感的社会。


《帕佩撒旦阿莱佩》:这一术语使用了矛盾修辞法

一本书讲述的故事是由指纹、空白处的注释、下划线、扉页上的签名,甚至是蛀虫咬出来的洞组成。
——《触摸书籍》

没有空白处的注释,没有下划线,没有扉页上的签名,当然更没有蛀虫咬出来的虫洞,它清清爽爽、完完整整,呈现着出版时没有读者打开的初始状态,即使当拆掉塑膜,拿掉腰封,一页一页翻阅过去,直到最后一页,甚至封底,甚至精装的封面,一本书也只是留下了我温暖的指纹,仅此而已,是不是就没有进入书中讲述的故事?没有真正触摸书籍?

拿掉的腰封上写着:“思想界最有趣的顽童,翁贝托·埃科生前最后一部作品”,对于这部最有作品的注解是:“集十五年思索之精华/戏谑现代社会之迷思”;精装的封面上是一条伸出飞爪的龙,回首

的眼神里似乎是一种嘲讽,而背上如羽翼一般的火,正熊熊燃烧。腰封或者封面,大都是一种为促销而生成的设计,如果撇除这一切,则可以安稳地触摸书籍,从《倒退的年代》到《从愚蠢到疯狂》,完全可以在留下指纹的情况下,进入到阅读的世界,但是在缺少空白处的注释、下划线、扉页上的签名,甚至是蛀虫咬出来的洞的情况下,无论如何的触摸是不是都无法真正和书本对话?

埃科似乎在预设中回答了这个问题:只有藏书癖爱好者才是真正触摸了书籍,“藏书癖爱好的是书籍,但不一定爱书里的内容。”当一个热爱《神曲》的人拿出古老的收藏版本,他就是在用手掠过装订线的时候和书对话,“这些书只是物体,每本书都有自己的来源和故事,还有抚摸过它的无数只手。”所以,一本书越是有指纹、空白处的注释、下划线、扉页上的签名,甚至是蛀虫咬出来的洞,就越有触摸的价值,“假如一本书有五百年历史,它那洁白清新的纸张还会在手指下面窸窣作响,那么它的故事会更加精彩。”

不是阅读,只是收藏,不是了解书的内容,只是对古老的版本感兴趣,这是触摸书籍的真正意义,因为里面的脆弱和古老,都成为了记忆的一部分——个体的记忆和人类的记忆,所以这些古籍承载着某种文明,就像埃科说起小时候从文具店里买来装着邮票的小盒子,长时间梦想着马达加斯加、斐济岛,“那些有票当然并不罕见,但当时的感觉很神奇,真令人怀念啊!”触摸书籍,触摸邮票,就是唤醒一种故事,无数的手,无数的指纹,以及里面的注释、下划线、签名和虫洞组成了书籍叙事的一种标记,而当书籍只在触摸层面具有意义的时候,是不是反而变成了一种抛弃内容的工具?

在《关于书籍及其他》这一辑里,埃科还提到了“开瓶器形状的空间”,提到了“关于载体的稳定性”,提到了“在儒勒·凡尔纳的作品中旅行”,埃科从书籍中发现思想,发现隐喻:达希尔·哈米特的侦探小说其实是严肃的科学,在开瓶器形状的空间隐喻中,侦探小说其实具有某种哲学意境,就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中具有海德格尔的时间思想;而亚里士多德作为哲学家却预言了资本主义的发展模式,他从海盗和商贾的平行关系中发现了商品和消费者之间的中介特性,“总之,在亚里士多德眼里,这个隐喻就像布莱希特之后也说过的:真正的犯罪不是抢劫一家银行,而是占有它。”

这些思想和隐喻当然是书籍之存在提供的最大意义,但是这里的一个前提是:它们必须具有触摸价值,必须拥有工具意义,实际上,埃科的逻辑很明显,当他将书籍摆放在工具层面用以触摸的时候,就是从这种物理特性中发现存在的意义,也就是说,书籍是载体,而且是稳定的载体,在留下指纹、注释、下划线、签名和虫洞的过程中,书籍是不死的,这就回到了“触摸书籍”的本质:“书籍不仅仅是信息传播的主要工具,也是信息保存的主要工具。”一本图书过去了几个世纪,但是信息依然不变,思想和隐喻依然在那里,它们和指纹、注释、下划线、签名和虫洞共同组成了对抗时间的物,所以从中国的那句话“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而衍生出来,“很明显,文字世界正在重新发现纸质世界。”

重新把书籍古老的载体提到重要的位置,就在于它的可收藏性,就在它的恒久性,而这种可收藏性和永久性的对立面则是:电子产品的易逝性,特别是典子产品,在更大范围进行信息传播的同时,却带来信息不易保存的特点,这就是载体的可变性,当U盘被消磁了,那些信息便永远无法恢复。纸质书和电子书,似乎就这样分叉了,而埃科凸显“纸老虎”的意义,呼吁触摸书籍,甚至恢复其最原始的工具属性,其意义就在于对这个流动社会进行批判。

副标题:“流动社会纪事”,埃科一开始就定义了这个“流动的社会”,他借用齐格蒙特·鲍曼的概念认为,流动的社会,“是随着那种被称为后现代的潮流的兴起而显露雏形”的社会,因为受到虚无主义的影响,后现代主义对过往进行调侃和讽刺,“后现代的价值在于预告某种正在成形的状态,而它也的确像一艘渡船,从现代驶入了目前这个尚未可知的当下。”从浪漫主义到现代主义再到后现代主义,统领世界的宏大叙事被解构,于是在没有秩序规则的情况下,出现了危机:其中有国家危机、意识形态危机、政党危机,还有那些“针对社会中的个体出发、通过表达某种价值里面令其产生归属感的口号”也遭遇了危机,所以危机是多重的,在这样的危机中,个人主义开始滋长,于是主观主义破坏了现代社会的根基,使其日益脆弱,最终使所有的参照基点全部消失,于是,整个社会消融成液体般的流动状态。

流动的现代性导致了流动的社会,因为流动,所以缺少了参照基点,而触摸书籍的最本质意义就是恢复这个基点:无论是那些作为物的图书,还是存留在图书里的指纹、下划线、注释、签名和虫洞,都是基点的表现形式,而这些基点在传统的秩序中就是隐喻,就是思想,就是信仰,甚至就是宏大叙事。当基点慢慢消失,这个流动的社会所呈现的就是即时性、消费性、主观性的现实,埃科批判的矛头便指向这样的现实:“我认为,这部文集里的所有(或者说绝大多数)文章都是针对我们所处的这个‘流动的社会’作出的反思。”

流动的社会,是一个“倒退的年代”:二十世纪最具代表性的塑料和核聚变被发明,人们却在尝试将其毁灭,“因为它们正在吞噬我们的星球”;诺瓦拉的北方联盟派市长颁布了一条政令,禁止三人以上的群体夜间在公园内聚集,人们似乎又穿越毁了实行宵禁的年代;有报纸声称约三分之一的意大利公民赞成死刑制度,此外还有人希望“急急忙忙地重新开办收容所”;曾经因为痛恨法西斯主义而提出了“反爱国主义社会”,而现在却有人想要解散意大利,以另一种方式创建“反爱国主义社会”……埃科在这个“倒退的时代”发出的疑问是:“或许有一天,我们会支付一大笔费用,把我们的电脑变成一个笔记本、一只墨水瓶和一支装有派瑞牌笔尖的钢笔——不知这一阶段究竟会何时到来呢?”

流动的社会,是一个被手机和网络主宰的社会:“不信任原则”在网络聊天中得到了广泛应用,一个和你恋爱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可能是一名退休的元帅”;“因手机而生存”表达了人与人保持联系的急切渴求,却剥夺了一切独处和自省的空间;有人在听讲座时用摄像机记录,埃科说:“这种以电子眼取代大脑的到此一游式的做法已经让有文化的人群产生了思维上的异化。”这是一个“单手操控一切”的时代,只要有了手机,就能联网收发信息,这也是一个缩短空间距离的时代,按下手机的一个键,就能于远在悉尼的人通话……

流动的社会,我们期待“被”万众瞩目:当一切人都在流动,家乡和根的概念被彻底淡化,“他人”成为彼此之间相距遥远、通过互联网进行交流的群体,为了不让别人淡化,不在社会中湮没,人们不惜一切代价拼命展示自己,他们把自己包装成傻子,可以穿着内裤在小饭店餐桌上跳舞,可以活在“推特”的世界里,我“推”,故我在;而更可怕的是,陷入价值观和身份危机的人,在求得虚拟世界的关注的同时,把一切的隐私权都暴露了,甚至丧失了羞耻的概念;在赛博哲学的世界里,美的被视作是丑的,而丑的在审美中具有了特别意义……

流动的社会,没有自我,没有契约,没有信仰,没有审美,当然更没有真实,一切都在流动着,而在流动的世界里,当参照的基点消失,上帝作为人类的见证者也不在了,“如今,这个无所不知的见证者一旦消失,人类的世界还剩下些什么呢?”更深层的意义上,产生阴谋心理,故而有了层出不穷的阴谋论;当虚拟主宰了一切,我们再也看不见真实的世界;各种反犹太主义思想不断涌现,甚至危及了真正的欧洲精神;在幻影中,“我们的记忆不仅仅植根于真实的巴黎,也植根于想象中的巴黎。”

“历史总是以悲剧的形式首次登台,而后以闹剧的形式再度重演。”这是流动社会的群像,它几乎已经无孔不入地影响着所有人,所以面对这一社会现实,埃科提出“触摸书籍”的用意很明显:“我们有办法在这个流动的社会里生存下去么?有!那就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流动的社会里。这种流动性首先应该被理解,继而才能被超越——而这一切都需要新的工具。”这或者是他面对这一社会问题提出的方法论:先要理解和认识,然后才能超越。或者是嘲讽,或者是批评,在列举了各种社会匪夷所思却司空见怪的现象之后,埃科提出了一系列解决的办法:“阴谋心理之所以会产生,是因为那些关于恐怖事件的浅显解释令人们感到不满足,因而无法接受。”所以要把不可告人的秘密揭露出来;大众媒体制造了幻影,制造了英雄,让我们需要的是寂静,“寂静是一种正在消失的美好事物,包括在那些本该寂静的地方。”反犹太主义背后是一种狭隘宗教,所以,“不能拿别人的宗教信仰开玩笑,这是一个道德原则。”而且埃科提出了欧洲文化身份的真正根基:“欧洲文化身份的根基是什么?一个漫长的文学、哲学、音乐和戏剧的对话。尽管发生了很多次战争,都没办法抹杀这些对话,在这个身份之上可以建立一个同盟,可以突破最大的障碍——语言屏障。”

从生吞手机、“可怜的狙击手”和被电视制造的英雄,埃科批评了历史的扁平化、模糊化认知,从巴黎恐怖袭击、“查理事件”,埃科剖析了非宗教意义的仇恨,从世界小姐、宗教激进分子与麻风病人,埃科则指向了政治危机下的疯狂……其实对于这个“流动社会”来说,真正的问题根源就在于理智的丧失,在于对逻辑的戏谑,在于对信仰的异化,但是在掩盖社会的问题时,却喜欢用所谓的矛盾修辞法——当把两个具有对立含义的词放在一起,到底该如何取舍?“强大虚弱”“绝望的希望”“温柔的暴力”“麻木的知觉”,以及政治生活中的“平行的交汇”,埃科怀疑,“矛盾修辞法之所以这么有市场,是因为各种政治理想(那些理想一直试图强行减少矛盾,营造某种大一统的局面)坍塌之后,人们一直在某种充满纠结的环境下争执不休。”

理想坍塌,信仰丧失,基点消融,在这个流动社会里,用双手触摸一本书显得如此珍贵,它是有形的,它是具体的,它是历史沉淀的,它是具有永恒价值的。但是这样一本由指纹、空白处的注释、下划线、扉页上的签名,甚至是蛀虫咬出来的洞组成的书籍,或许也在流动社会中成为了一种幻影,当埃科用“帕佩撒旦阿菜佩”作为书名,让人可以触摸直到永远的时候,这个不解其意的短语何尝不是一种对流动社会的讽刺?

“正如大家所了解的,无数学者都在尝试弄清楚这几个字的意思,可是思来想去,大部分人都认为它并没有任何确切的含义。”出自冥神普鲁托之口的含糊之语也许并不指向具体的意义,但是当它出现在但丁的《神曲》中,当它印制在封面中,当它像咒语一般被念出,当它集合了埃科天马行空的文章,或许在喃喃自语中,也是一种触摸:“按照法国人的说法,我这部集子一会儿说公鸡,一会儿讲驴子,却也折射出了近十五年来这个社会的流动本质。”

布里格手记

编号:C36·2190222·1540
作者:【德】 里尔克 著
出版:四川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8年01月第1版
定价:55.00元当当27.50元
ISBN:9787220104572
页数:352页

《布里格手记》的全称是《马尔特·劳里茨·布里格手记》,它是里尔克创作生涯中所达到的第一个高峰,是现代存在主义的先驱作品之一。小说叙述一个出生没落贵族、性情孤僻敏感的丹麦青年诗人的回忆与自白,某种程度上即是作者自身的写照。小说由七十一个没有连续情节、不讲时间顺序的笔记体断片构成,这些断片因为共同的主题——孤独、恐惧、疾病、死亡、爱、上帝、创造等,集中表达了里尔克终生关注的各种精神问题,在精神暗流上构成了一个特殊的有机整体,被誉为现代存在主义最重要的先驱作品之一。第一句:“就这样,也就是说人们来到这里,原为求生,我倒是以为,这里在自发死去。”


《布里格手记》:不在场给了他事物的密码

当她以性的无限的意图突破它的暂时的用途。当她在拥抱之黑暗中不是采掘满足,而是采掘渴望。当她蔑视这个,即两人中一个是爱者另一个是被爱者,而那些虚弱的被爱者,她把她们背到自己的床榻上,在身旁烤热她们使之成为爱者,她们便离开她。在这样的崇高的离别之际她的心化为本性。高于命运她为昔日的爱人们唱她的新娘之歌;为她们提升婚礼;为她们夸大那位邻近的夫君,以便她们为他全神贯注像为一位神而且也还经受住他的荣耀。
——《68》

爱者和被爱者,是一个和另一个,他们仿佛在“两人中”变成主体和客体的关系:只有爱者施爱,被爱者接受,他们才能合成为一个整体,而这个整体便可命名为爱。但是这样一种看似整体的关系却是脆弱的,易变的,当疾病缠身,当死亡降临,甚至当爱者背叛,被爱者如何才能得到爱?或者从另一种角度来看,被爱者如果反身为爱者,在这个本已固定的结构中,如何突围,如何超越,如何改变?

第68节,似乎已经脱离了1902年8月28日开启的巴黎生活,“巴黎这般充满此欲望,因此这般贴近死亡。这是一个陌生的、陌生的城市。”在图利耶街的廉价旅馆里,里尔克感受到了浓烈的死亡气息,“就这样,也就是说人们来到这里,原为求生,我倒是以为,这里在自发死去。”而死亡不是结束,是背叛了生存意义的“生存欲望”——在写给妻子的信中,里尔克说:“生存是某种宁静的、宽广的、单纯的东西。生存欲望则是匆忙和追逐。这种欲望:拥有生命,立刻,完全,在一个时辰中。”第68节,似乎也远离了童年的乌尔斯伽德,当作为侍从官的祖父克里斯托夫·德特勒夫·布里格在那里死去,并非是一种恐怖的终结,而让死亡成为一种永生,“它像个国王,人们称之为恐怖王,此生及永久。”——里尔克唯有在写作中忘记那一道童年的阴影:“我做了些事情来对付恐惧。我坐了整整一夜并不停地写字,现在我累坏了像走了很远的路穿过乌尔斯伽德的田野。”

充满生存欲望的巴黎,充满死亡恐惧的乌尔斯伽德,似乎在记忆和现实意义上解构了爱者和被爱者的关系,而在这个整体结构走向终结的第68节,里尔克却在呼唤着一个“她”:她有着性的无限,她采掘着满足和渴望,她蔑视着“两人”尤其是那个爱者,而最后当她离开了爱者,在新娘之歌里,在提升的婚礼上,虚弱的被爱者似乎又拥有了爱,在这个爱者已经不在场的情况下,被爱者而具有一种人性意义上的爱,就是里尔克所渴望的“不及物的爱”。

不及物的爱,并非是将爱埋葬,也并非是留着一个空位,而是把爱当成是超越物的“艺术之物”,而是把被爱者也当成爱者——爱者和被爱者的二元结构被打破,其实就是主体和客体的关系被终结,在转变、超越和突围中,爱是不及物的,爱者也成为“伟大的爱者”:“难受地活着,被爱者活在危险之中。唉,但愿她们经受住自已并成为爱者。围绕爱者的是真正的安全。没有谁再怀疑她们,而她们本人不能背叛自己。”而创造了不及物的爱的“她”是斯坦帕,是阿尔科福拉多,是萨福,是杜塞:《新诗集》中里尔克赞美了萨福,称她为“伟大的爱者”;而1906年11月而易卜生的戏剧《罗斯默斯霍尔姆》中里尔克第一次见到了演员埃莱奥诺拉·杜塞,他便为她建造了一种爱的剧院:“那时候在维罗纳,当你,几乎还是个孩子,演着戏,将纯粹的玫瑰捧在你面前之时,它像一个假面似的前面,应该掩藏正被提升的你。”

历史的,神话的,舞台之上的,剧院里的,她和她,是伟大的爱者,献出“不及物的爱”,而当爱者成为伟大的人,被爱者其实已经不存在了,甚至悲剧者、痛苦者,以及不可言喻的感人者都在对面消失,“像一个孩子”,拥有纯粹的玫瑰,于是那些松弛的门、骗人的窗帘、眼前的器物都被抛在了身后,不再背叛他人,也不再背叛自己,从此,通向不及物的无限,“被爱意味着燃起来。爱则是:以永不枯竭的油闪光。被爱着是消逝,爱是持续。”

如天使,如上帝。但是,在这个被爱者反身为爱者、爱又成为不及物状态的理想世界到来之前,似乎是痛苦的,而这个转变过程亦是漫长的,里尔克说:“一年对我们是什么?一年又是什么?还在我们开始了上帝之前,我们就已向他祷告了:让我们经受住黑夜吧。尔后病患。尔后爱情。”《布里格手记》似乎就呈现了这个“尔后病患,尔后爱情”的曲折过程,从童年的乌尔斯伽德开始,延续到只有生存欲望的巴黎,在里尔克所看见的世界里,似乎都在那个“及物”的层面上,物是什么?是肉体的疾病和死亡,是匆忙和追逐的人生,是被物化的爱,甚至是从未摆脱的恐惧——它们构成了里尔克称为“在场”的东西,而在场也意味着生存的“外部”状态。

“只是蒙在一个腐败物上面的一套巨大礼服。”祖父布里格死了,他躺在地板中间,一动不动,那巨大的、陌生的、再无人认得的脸上双目已经闭合,深蓝色的制服被撑开了,一个“恐怖的主人”的死亡,把整个乌尔斯伽德都笼罩巨大的恐怖中,把相关的日子都变成了沉重的死亡,“从我的祖父、昔日的侍从官布里格身上,人们还可以看出,他体内驮着一个死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呀:长达两个月而且吼声之响,就连旁侧庄园之外都能听见。”这是一种关于死亡之物的开启,而在十几岁的里尔克生命中,即使他和父亲来到了乌尔涅克洛斯特看望外祖父,这种巨大的死亡之物也像那间宽大的蓝色制服,被撑开而成为一种恐怖的象征。

即使那里有花园和山毛榉,有牛奶场和狗,有可以得到的牛奶、面包和水,甚至有我可以享受的自由,但是这只是某种幸运,外部世界提供的幸运,它会像被爱者一样成为虚弱的代名词:我发烧了,而医生要给我施以电疗,像是无法逃脱的命运:“我专心观察着这一切,并冒出一个念头,看来这便是早已为我确定的地方,因为我相信现在终于来到我生命的那个位置,我会待在此处。没错,命运走的是奇诡的路。”这或者只是降临在我身上的命运,而在我之外,那无法逃避的死亡气息让一切都成为了恐怖之物。

外祖父的远方亲戚用客套的方式谈论的是我母亲之死,而我想起来,曾经给我讲过西弗森童话的母亲希望我是个小女孩;克里斯蒂娜·布拉厄死于第二次分娩,“是在生一个男孩时,而他朝着一种令人恐惧的、残酷的命运成长起来,我不知道,她是一个死去的人。”母亲的姐妹英格博格在盛夏时被下葬在那里,她曾经告诉我:“仿佛一颗流星坠落而没人看见它,也没人给自己许个什么愿。”而当死亡降临,“那里全然被掩盖了,仿佛再也没有一个人坐在这张桌子旁,而我们确实全都相当舒展地闲坐着。”还有厄勒加德·斯基尔女伯爵,她是被烧死的,“在一场舞会前她想对着烛台照亮的镜子把头上的鲜花插成另一种样式。”还有外祖母玛加蕾特·布里格夫人,“当人们早晨发现她时,她已经冷得像玻璃一样。”

死亡总是带着记忆,它进入了和我有关的生命,而死亡之外呢?克里斯蒂娜·布拉厄从旁边走过,“只有唯一的一声呜咽划破这寂静像发自一条老狗。”还有那个和死亡同时发生的分娩过程造就的生命,变成了“想必会爆裂于纯粹的诞生”——死和生仿佛牢固结合在一起,变成了如英格博格所说的“封闭”的世界,“这一切在此停止,轻柔地似乎小心翼翼地停止于那个轻微的、从未补描过的轮廓,它封闭着她。”所以从这一些记忆里来,对于里尔克来说,再也无法逃避,甚至变成了欧维进入巴黎之后的一种情结:“可以肯定,我心中渐渐形成了一种悲哀而沉重的自豪。我想象,我将会怎样四处漂泊,充满内心感受而且沉默。”

在巴黎的图利耶街廉价旅馆里,在六楼的写作中,在充满生存欲望的世界里,我只想起死去了559个死人的床,“上帝也许知道,为什么。我的旧家具正霉在一个粮仓里,别人曾允许我把它们放进去,而我自己,是的,我的上帝,我头上没有房顶,雨下到我的眼睛里。”毫无遮挡地发霉、腐烂,就像在塞纳河中死去的那个无名女人的脸,后来以她的面型作了墙饰,死亡仿佛变成了一种美丽的东西,和我在六楼写下的诗歌、小说以及书信一样,无非是在外部世界里,建立了经验、图像和事实,借以抵抗那些死亡,但是,那只不过是一种被堆砌起来的自己,“我躺在那里,身上堆满了我自己,并等待那个时刻,届时我会受命将这一切重新分层堆放到我体内,按照顺序,有条不紊。”

一堵墙却也是分隔的开始,高大、厚实,甚至不可逾越?起先我是跑开了,因为那是恐怖的事情,但是回过来会发现它其实通向另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便是那个不及物的世界,“我现在认出这里的一切,因此它们轻而易举地进入我内部:它们的家在我内部。”从死亡、病态、神秘和压抑的生存欲望开始,逾越一堵墙,是要摆脱虚弱者的命运,是要远离物化的恐惧,是要寻找没有客体的爱。其实,英格博格生之前所说的画里就有了那通往内部的进口:“千万不要忘记,给你自己许个什么愿,马尔特。祝愿,这个人们可不要放弃。我相信,不会有实现,但是有愿望,长久持续的愿望,整整一生之久,以至于人们恐怕根本等不到实现。”

谁会不求回报地许下愿望?谁会在内心世界里培植爱?“这里有些毯子,阿贝洛娜,壁毯。我想象,你在这里,有六张壁毯,来吧,让我们慢慢走过去。”阿贝洛娜是里尔克的小姨妈,在乌尔斯伽德的世界里,正是她让里尔克打开了阅读的世界,看见了纯粹的生命,体验了内部的爱。六张壁毯里的五张对应着五种感觉,它们是味觉、嗅觉、听觉、触觉、视觉——并非是一种物的存在,才能激活这些感觉,而是它们本身就存在着,像爱一样,生成了图像,生成了经验,最后通过那堵墙进入内部,“我相信,每当我从书上抬起目光并外看去,那里是夏天,那里阿贝洛娜在呼唤。”

在里尔克看来,阿贝洛娜是“挚爱的女人”,是超越了被爱的人,“她的献身就像是无限的:这是她的幸福。她的爱的无名悲苦迄今为止却始终是这个:她被要求限制这种献身。”不是被爱者,是永恒的爱者,而爱所涉及的是纯粹的色彩,内心世界的阅读,本真的生命,它和对象无关,和目的无关,和呈现的物无关,就像阿贝洛娜曾经唱起的那首歌:

唯有你,你会一次又一次诞生:
因为从未抓紧你,我才把你留住。

从未抓紧你,才能把你留住,爱不是占有,没有客体,它只在不及物的世界里成为自己,但是这个不及物却又是及物的,那物是艺术之物,是美之物,“这仍然是可能的,阿贝洛娜在后来的岁月里尝试过用心去思考,以便悄悄地直接地进入同上帝的关联。”它像一道光,透过外部世界的空隙,进入到内部,从而以不在场的方式打开密码,就像里尔克1903年《致莎乐美的书信》中说:“物是确定的,艺术之物则须更确定;摆脱一切偶然,清除任何模糊,被解除了时间并交付给空间,它变得持久,能够企及永恒。”从人性意义上深化,触及美学和信仰,触及人的存在本质,“就是那个时期以此开始了,他觉得自己普通和匿名像一个在迟疑中刚复原的病人。他不去爱,除了爱这个:存在。”生存的欲望重新变成了存在本身,在迂回的过程中便建立了一种与自己的“同一性”,而这种同一性不仅仅是在生存内部看见自己,也看见了上帝——“我们的脸与上帝的脸望着同一个方向,乃是一致的”。

朝向一个方向,并非都是对于“持续的爱”的一种完美呈现,里尔克1912年2月的书信中就说:“我最近认识到,对于在自己本性的发展中变得敏感而乐于探寻的那些人,我必须给予严厉的警告:切莫在手记中为他们所读到的寻求相似之处;谁挡不住诱惑并与此书相偕并行,谁就必定走偏;而它兴许有人喜欢,也仅仅是几乎不随大流的读者而已。”受制于物的占有常常将“不及物”的爱变成手段,所以《布里格手记》标注的永远是属于自我那个造物主的“物”——从死亡到生存,从恐惧到爱,从外部到内部,从虚弱的被爱者到永恒的爱者,迂回而同一,对于生命的解读,是里尔克建立的一种象征主义,而只有在内部,它才是唯一的,无需抓紧,却能留住永恒。

夜颂

编号:S36·2190222·1539
作者:【德】 诺瓦利斯 著
出版:四川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8年01月第1版
定价:48.00元当当24.00元
ISBN:9787220104626
页数:312页

诺瓦利斯是德国18—19世纪浪漫主义诗人,他只活了二十九岁,然而黑塞说,“他留下了德国思想史上最奇特和最神秘的作品”,“他写下的那些玄奥 文字……展示了精神的一切极限,展示了精神使人成为上帝以及对精神绝望的一切极限”。他的抒情诗代表作有《夜之赞歌》《圣歌》等。他还写过长篇小说《亨利希·封·奥弗特丁根》,书中以蓝花作为浪漫主义的憧憬的象征,所以他又被称为“蓝花诗人”。《夜颂》收录了作者的诗歌和断片。断片是诺瓦利斯作品中的精华,集中体现了他惊人的、与众不同的哲思妙语。这些内同涉猎数学与自然科学、医学与灵魂学、语言学与艺术、国家学与人类学、宇宙学与宗教等。诺瓦利斯关于以上诸领域的思考,是他留给世人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夜颂》:崇奉这个寓于肉身的启示

生命是死亡的开端。生命是为着死亡的。死亡同时是终结和开端,同时是分离及更亲近的与自我结合。还原靠死亡来完成。
——《断片》

以生为开端,以死为结束,生命就是那样站在自己面前,也站在众人面前,当死亡降临,生命的一切过程都走向了终结,于是入土为安,于是再无肉身,于是走向寂然。当死亡作为一种终端而定格生命时,它是一种静态的存在,甚至是一种封闭,而这样的生命,在诺瓦利斯看来,仅仅是一种个体的物理状态,甚至是封闭在那里的存在,当世界被连接、被感知、被经验,生命在逃离了“自我”的约束之后,其实在“他者”意义上构建了一个向死而生的起点:此种死亡,是终点,也是起点,因为它在经验意义上启示了一种超验的到来,它在最后审判中,从“现在的生”延伸到死——“死后的生”。

“现在的生”对应着“现在的死”,对于诺瓦利斯来说,这个用生和死构筑的封闭结构是一种亲历的过程:1796年5月19日,刚刚十五岁的索菲去世,索菲就是诺瓦利斯的未婚妻,而这一次死亡发生的时候,离订婚之后几个月时间,作为未婚夫的诺瓦利斯也不在身边。这无疑在诺瓦利斯的一生中变成了无法摆脱的悲痛:自己不在身边的死亡或者只是一种缺席,让诺瓦利斯感到痛苦的则是那种到来的爱太为短暂了:1794年决定他一生的相遇发生了,在滕施特附近的格吕宁根,诺瓦利斯遇见了当时刚刚十二岁的索菲,“仅仅一刻钟”,他就怀着挚爱洞察了这个还十分幼稚的少女本性,一刻钟让他爱上,但是这本就从瞬间激发的爱,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就变成了一种死亡,失去了索菲的诺瓦利斯说:“我永远摆脱不了她的苦痛。这天堂的灵魂所受的煎熬将始终是我余生的荆冠。唯愿上帝——我为此恳求他——把这余生缩短一些。”

从“仅仅一刻钟”到“摆脱不了她的苦痛”,诺瓦利斯经历了从爱到死的过程,而当他把这种爱与死变成灵魂所受的煎熬,其实已经为死亡准备了另一个进口,几年后,他在弗赖贝格与结识的尤丽叶订婚,可以看做是对于爱的延续,而在尤丽叶身上,他依旧看见了索菲的爱,这不是一种影子的影响,而是从索菲的爱与死,洞察了一种从肉体到灵魂的经验意义上的诗意——正是在尤丽叶的身边,瓦利斯最后几年的诗歌创作都在寻找和理解超越个体的生命意义。《断片》之《索菲或关于女性》无疑是呈现给女性之爱的哲思,在他看来,爱不是单一的,“爱是并应该是一切和每一个”,爱是表现浪漫,爱是寻找对象,爱是拥有无限,而且,在诺瓦利斯那里,肉体也被赋予了神圣性,“世界上只有一座神庙,那就是人的肉体。没有什么比这崇高的形象更神圣。”所以在他看来,“俯首于人就是崇奉这个寓于肉身的启示。”所以对于爱来说,“触摸到人的肉体就触及天堂。”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索菲之死是肉体之死,在短暂痛失了触摸天堂的肉体之后,他在“最高的秘密”的婚姻里,在和尤丽叶共同构筑了“神庙”,继续在神圣的肉身中发现生命的启示。

“爱可以通过绝对的意志转化为宗教。只有通过死亡,人们才配得上最高本质。”这是爱之存在的另一个意义,那就是在死亡到来之后重新开启生命,死亡变成了生命的开端,生命是为着死亡而来的——爱与死从来没有终点,也从来不是最后的悲苦,它在肉身的启示中触及天堂,触及灵魂,“必须在人类中间寻找上帝。在人类的事件中,在人类的思想阳光感受中,上天之灵最敞亮地开显自己。”所以这样的一种经验式的感受,对于诺瓦利斯来说,成为了通向生命之灵,通向上帝之爱,通向永恒信仰的那条路,因为“消除生与死的区别。宣布死亡无效。”

但是,诺瓦利斯也把曾经索菲的死亡看成是一种悲痛,看成是煎熬,甚至希望自己的余生缩短一些,这无疑是诺瓦利斯所说的“一般的死亡”,从生到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就是生命的全过程,当肉身寂灭,灵魂或者只是一种自我安慰,而这便是“现在的生”,但是在诺瓦利斯看来,还有“死后的生”,甚至生与死都可以消除区别,在走向灵的过程中,他获得了信仰的力量,获得了上帝的荣光,获得了自由,“灵的自由死亡,人的自由死亡。”在这个意义上的“神化”,便是走向“更高的死亡”——“一个化为灵的人,同时是一个化为肉身的灵。”

“漫长的痛苦之梦早已过去,/索菲永远是心灵的祭司。”这是诺瓦利斯对“索菲”这个从一般意义上死去的人的重新命名,而在他的日记中写下了一个双关语:基督与索菲,基督与索菲合一,就是肉与灵的合一,就是爱与死的合一,无疑这一种命名便是诺瓦利斯对于宗教认识的一个暗语。这个命名的过程便是领悟到精神意义的所在,黑塞说:“诺瓦利斯清醒而虔诚地经受了自己的命运,意识到自己的悲剧却泰然处之,因为一种创造性的虔敬使他能够藐视死亡。”

但是这个过程对于诺瓦利斯来说,绝非是一种简单的转变,从苦痛和煎熬出发,他实际上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完稿于和尤丽叶结婚时候的《夜颂》,似乎就画出了诺瓦利斯的心路历程。那一处光照耀在大地之上,是第一种尘世之爱的到来,“光令每种力量呈现无穷的变化,结成并解散无数的联盟,让它那天堂般的形象笼罩一切尘世之物。”一如和索菲的相遇,在年轻的生命中书写着种种的美景和奇观。但是,在低头的那一刻,才发现“光多么贫乏和幼稚”,因为光的到来也意味着光的离开,它会带入到漫长的夜——诺瓦利斯“朝下转向神圣、隐秘、难以名状的夜”,便是这命运的转折:它沉在深渊里,它的地盘寂寞而荒凉,“深深的悲情拂动着心弦”,在这里,遥远的回忆、青春的心愿、童年的梦幻、漫长人生的短暂欢乐和注定落空的希望,都“披着灰蒙蒙的衣衫纷至沓来”,于是尘世的那些人,都变成了孩子。在这样的境况中,“夜颂”第一首便呼唤着“温柔的爱人”,期望从黑夜中醒来,并且把夜当成生命,“请以亡灵之火燃尽我的肉身,好让我像空气一样与你更亲密地融合,好让新婚之夜从此永久延续。”

从夜开始,从黑暗开始,才能看见真正在上面的光,因为“夜的统治超越了时空”,而爱呈现了肉体这座神庙的神圣性,有着娇柔酥胸的少女,“正从古老的历史向我们走来,将天堂打开,还带着福人之家的钥匙,无限奥秘的沉寂的使者。”即使面对悲情,面对哀伤,在被征服的“夜之魔力”面前,拥有了第一个梦,“从那以后,我才感觉到永恒的永不改变的信念:对夜之天堂和这天堂之光,我的爱人。”所以,对于夜就像对于死一样,变成了一种向往,“在白天我活得/度诚而坚毅,/怀着神圣的激情/夜里我死去。”而死亡意义的十字架也变成了“胜利旗帜”。从此,世界的灵魂进入了更深的圣地,更高的情感在那里统治,“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在愈加崇高的光里你的新造物开始活动——成千上万的人们满怀信仰、渴望和忠诚,从痛苦和悲伤中踏上了你的道路——正同你和童贞马利亚一道在爱的王国里朝圣——在天国的死亡圣殿里侍奉你并永远属于你。”

诺瓦利斯:“一切皆是种子”

“你”出现了,它是一个指引者,也是一个造物主——基督与索菲,在同义反复中变成了神化的命名,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所有经历的一切悲苦,所有体验到的煎熬,所有看见过的死亡,都在夜之中、死亡之中出现的那束没有束缚的光中被照见为真实生命的一部分,这种超越尘世之暂时性生命“从那以后”就是诗人的本质部分。所以死亡变成了第六首颂歌里生命强烈的“渴望”:“我们一定要返回故乡,/好把那神圣的时代瞻仰。”而这一切的目的就是“让我们沉入天父的怀抱”——因为在尘世之中,忧伤和孤独是一般的死亡事件,只有当梦解开镣铐,上帝才会迎接我们。

“沉入天父的怀抱”是每一个生命“渴望死亡”的超越,而其实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起先低头看见深渊,还是在夜中看见呈现无穷变化的光,那些“极乐的直观”并非是主动的看见,而是让我们看见,也就是说,这是一种“使之成为人”的过程,渴望死亡也罢,返回故乡也好,在死亡神化的过程中,一种力量始终存在,而且预先打开了那个进口,人只是在死亡到来之后被引入其中——像是自动完成的过程,而这种过程所需要的唯一态度,就是虔诚。

《虔诚之歌》便是诺瓦利斯在人的意义上使自己成为高唱《基督教之歌》的诗人,因为他看到了基督唤醒了他身上的虔敬之心,“多亏基督向我显身,/我才产生了对他的信念,/于是有一种光明的生命

/立刻驱散了无边的黑暗。”基督早已存在,神圣之爱早已存在,所有的救赎其实需要的是看见“显身”的灵,所以敞开个体的生命,就是迎向那个显身的存在。这种迎向的过程有两种维度,一种是从尘世意义、肉身意义中发现那个基督之光,“你所失去的,他替你找回;/你爱过的,重逢在他那里:/只要从他的手上还给你,/将永远与你合为一体。”而更重要的一条是从个体意义的超越变成群体意义的提升,也就是从“我”走向“我们”,“苦难在增长,愈来愈沉重,/我们受不了无尽的悲痛,/天父,让我们的爱人来吧,/在我们中间你会见到他。”个体经验是单一的,只有在“我们”的世界里,才能成为一种信仰,才能具有“同一性”,“谁与我们持同一信念,/天堂也已经为他开放。”也只有这样的虔敬,才能透过“一千幅画像”,看见那永恒女性,那座避难所,“像我的灵魂窥见她一样”。

从“认识你自己”的神学意义,到我和我们的同一性构建,从消除生与死的区别,到唤醒生命中的灵,诺瓦利斯在秘传和虔敬之中,让神圣显现,让每个人返回故乡,让灵魂永生,而在这从死到生的超越过程里,构筑的同一性世界甚至连“基督和索菲”这样的命名也不存在了,《颂歌》里说:

这爱的享受就这样延续
从永恒到永恒。
清醒的人们
—旦品尝到,
就会抛开一切,
坐到我们身边
永不散席的
渴望的餐桌旁。
他们会认识
爱的无限充盈
并且赞美
肉与血的飨宴。

基督的名字始终没有说出来,仿佛这灵与肉的实在根本不再需要提名,而这便是永恒的一种注解,“人们必须从基督教本身去探索永恒。人们会觉得这种探索愈来愈崇高、庄严和多样化。”《断片》无疑是诺瓦利斯不断寻找这种不被命名的永恒性灵魂的一种启示,灵魂其实渗透在日常里,它在客体中发现感知能力,在经验中得到理性,“灵魂的位置是在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的交接处。在它们交界的地方,灵魂的位置在交界的每一个点上。”所以这样的灵魂便是思想的“断片”,它是诗学,是哲学,是数学,是百科全书——在众多经验的感悟和理解中,灵便开始向我们显现,而我们就能捕捉到自己身上的固有灵性,“没有灵感就没有神灵的显现。灵感同时是显现和对应显现、奉献和透露。”而这种显现而被赋予的灵,就像爱与死、肉体之神庙之后的超越,“一切皆是种子。”

我们到处寻找绝对物,却始终只找到常物。

幻想与真理的区别在于二者生命功能的差异。幻想靠真理存活;真理则存活于自身之中。

我们的整个感知能力类似于眼睛。客体必须通过完全不同的媒质,才能完好地出现在眼球上。

经验是对理性的检验,反之亦然。

最高的即最易懂的、最近的、最必要的。

生命是死亡的开端。生命是为着死亡的。死亡同时是终结和开端,同时是分离及更亲近的与自我结合。还原靠死亡来完成。

哲学也会开花,那便是思想,人们从不知道,思想该称作美还是机智。

灵魂的位置是在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的交接处。在它们交界的地方,灵魂的位置在交界的每一个点上。

没有完美的自我理解,人们也许永远学不会理解别人。

精神总是只显现在陌生而通透的形象上。

人存在于真理之中。他若放弃真理,就是放弃自己。谁出卖真理,就是出卖自己。这里所指的不是说谎,而是违背信念的行动。

科学的精华是其哲学成分,恰如生命之于有机体。假如消除科学的哲学成分:还剩下什么?大地、空气和水。

我们的语言或是机械的,原子论的,或是动力学的。真正诗语言却应该是有机的,富有活力的。要想一下子切中丰富的思想,人们总是感到言语贫乏。

著作是国家的思想,档案是国家的记忆。

如果我实际上将此中介当作上帝本身,这就是一种广义的偶像崇拜。如果我根本不接受任何中介,这就是非宗教;就此而言,迷信或偶像崇拜,无信仰或有神论(也可称作更古老的犹太教),皆为非宗教。

与此相反,无神论其实只是一切宗教之否定,因此与宗教毫无关系。

人们对自然越无知,对知识的理解力就越强。每个新知识给人留下更深刻、更生动的印象。

哪里有儿童,哪里就有黄金时代。

如果世界好比是人性的沉淀,神的世界就是人性的升华。

许多反革命的书籍是为革命而写的。伯克写了一本革命的书——其实却反对革命。

人类世界乃是诸神的共同器官。诗使他们联合起来,就像使我们联合起来。

我们就要苏醒了,如果我们梦见自己做梦。

真正的作者必须是被拓展的读者。他是更高的主审,从下级主审那里接下经过预审的案件。作者借助于情感,已经对作品的材料加以筛选,现在读者阅读时,情感再次对该书去粗存精,如果他按自己的想法加工作品,第二个读者则会使之更加精练,加工过的材料一再盛入鲜活的容器,于是材料最终变成活动着的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变成精神的一个环节。

诗将异己的此在化入本己的此在。

诗是纯粹而绝对的实在。这是我的哲学的核心。愈是诗性的愈真实。

唯有艺术家才能参透生命的真谛。

诗是建构超验健康的伟大艺术。因此诗人是超验的医生。

谁不把生命看成一个自我毀灭的幻影,谁就仍然被生命所困。

生命不该是一部赠与我们的小说,而是一部由我们制作的小说。

一首诗必须是完全不可穷尽的,如像一个人和一句好的箴言。

真正的哲学行动就是自杀;这是一切哲学的实际开端,哲学信徒的一切需求皆趋向于自杀,只有这个行动符合超验活动的一切条件和标志。

力是材料之物质。灵魂是力之力。精神是灵魂之灵魂。上帝是精神之精神。

象征即神秘化。

自我等于非我——一切科学和艺术的最高定律。

世界必须浪漫化。这样人们会重新发现本真的意义。浪漫化非是一种质的强化。在这个活动中,低级的自我与一种更完善的自我同一化了。

我们是上帝的孩子、神性的萌芽。我们的父是什么,我们也终将是什么。

爱的情况同哲学一样。对一切人而言,爱是并应该是一切和每一个。因此,爱即是自我、每种追求的理想。

人独守自己所爱的一切。

爱从来就是表现浪漫,或者爱的艺术总是浪漫的。

基督的宗教是本真的性欲的宗教。罪是对神爱的巨大刺激。人们愈觉得自己有罪,就愈信基督教。无条件地与神结合是罪与爱的目的。酒神的颂歌是纯基督教的产物。

世界上只有一座神庙,那就是人的肉体。没有什么比这崇高的形象更神圣。俯首于人就是崇奉这个寓于肉身的启示。(神一般地崇拜林伽、乳房—畸本伽石像)

触摸到人的肉体就触及天堂。

有癖好并加以节制,这比杜绝癖好更值得称道。

女人是善与美的象征——男人是真理与正义的象征。

婚姻是最高的秘密。在我们这里婚姻是一个人人喜闻乐道的秘密。不幸的是,在我们这里只能在婚姻与孤独之间做出取舍。

一切绝对的感觉皆是宗教的。

必须在人类中间寻找上帝。在人类的事件中,在人类的思想阳光感受中,上天之灵最敞亮地开显自己。

唯有恒久之物值得我们全神贯注——持续有益之物。

死亡乃是我们生命的浪漫化原则。死即负,生即正。——死使生变得强大。

消除生与死的区别。宣布死亡无效。

宇宙是精神的一个包含一切的比喻,是精神的象征图像。

完善的沉思者可称为先知。

作为非尘世的、灵的存在者,我们追求尘世的发展——总之追求肉体。

一个灵死去即化为人。人死去则化为灵。灵的自由死亡,人的自由死亡。

思即言。言与行或做,只是一种衍变了的活动。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哲学的肉体就是灵魂。哲学的生理学和美学是心理学。哲学的灵魂就是精神。

哲学就根本而言是(反)历史的。它从未来和必然走向现实——它是普遍预见之科学。它由未来解释过去,这与历史恰恰相反(它孤立地看待一切,在自然状态中——没有联系)。

信仰的神奇力量。一切信仰都是神奇的并能创造奇迹,上帝就在我信他的那一刻。

完善的生命就是天堂。世界是不完善的生命之总和。因和谐不敏感之物就是实体——完善的生命因而是实体——世界是此生命的非本质属性之总和。

最高的生命即数学。诸神之生命即数学。纯数学即宗教。

疾病的本质像生命的本质一样神秘。

每种疾病皆可称为灵魂的疾病。

灵魂是一切毒药之王。灵魂是穿透性和辐射性最强的刺激——因此,在地方病和传染病中,一切灵魂作用是最有害的。

我们所经验的一切是一种表达。所以世界其实是一种表达——圣灵的启示。上帝之灵尚可理解的时代已经不复存在。世界的意义已经失落了。我们在经文那里陷入停顿。我们失去了现象之上的呈现者、表现者。

诗就是诗。诗与言说(话语)艺术有着天壤之别。

一部小说必须纯粹是诗。诗如哲学,是一种和谐的心境,在这种心境里,一切变得更加美丽,每个事物找到了自己适宜的外观,找到了自己恰当的陪伴和环境。

世界始于一个奇迹。

我将宇宙置入我之中,或者将我置入宇宙之中,这是一回事。

凡是被上帝所界定的,都包含在人类的未来学之中。

我们的一生是为上帝服役。

较之于可见之物,我们与不可见之物结合得更紧密。

上帝就是爱。爱是最高的实在——原初的根基(Urgrund)。

花之寺

编号:C27·2190222·1538
作者:凌叔华 著
出版:天津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6年08月第1版
定价:38.00元当当19.00元
ISBN:9787201099347
页数:218页

“她恰和冯沅君的大胆、敢言不同,大抵很谨慎的,适可而止地描写了旧家庭中婉顺的女性。即使间有出轨之作,那是为了偶受着文酒之风的吹拂,终于也回复了她的故道了。”被称为“中国的曼殊斐尔”的凌叔华是“新闺秀派”的代表,有异于冰心、庐隐、苏雪林等闺秀派,也有异于丁玲、冯沅君、白薇等追求个性解放的新女性派,她的创作主题可分为三个方面:一是反映闺中少女的黯淡生活,刻画豪门闺秀的内心世界;二是发露太太阶层的庸俗生活,审视和批判她们麻木丑陋的灵魂;三是展现新式妻子的矛盾生活,表现新女性试图打破传统性别角色禁锢的痛苦和无奈,肯定和突显独立自主的女性意识。《花之寺》由17篇短篇小说组成。


《花之寺》:春天真没意思

第四年的中秋节,敬仁住过的正厅,已经蜒满了蜘蛛网子,月亮升上屋脊时,只见几个黝黑疹人的蝙蝠,支起双翅在月下飞来飞去扇弄它们的影子。
——《中秋晚》

蝙蝠飞疲了藏起来,蜘蛛网结在柱子上,月光发出微弱的光,这是一个中秋节,家人团聚的中秋节,只是“第四年”仿佛被时光拉向了遥远的地方,黯淡,寂寥,甚至变成了荒芜,在只有蝙蝠还留着影子的屋子里,夫妻去了哪里?爱去了哪里?或者说,那些活生生的人去了哪里?

中秋是一个结束,这颇具讽刺的夜晚解构了中秋团结的意义,甚至连最初的仪式感都不存在了。而“第四年”总是对应着“第一年”,第一年是祥和的,第一年是团圆的,第一年是充满爱意的,敬仁和太太恩爱有加,“他认得她今晚穿的衣裙,是春天新婚第三天穿过的那一套湖色华丝葛,肩帔上袖口裙脚都绣着金碧折枝花。”虽然劳累,但是淡淡的胭脂里透露出桃花色,他对她的注解只有一个字:美。但是当这个美变成某种遗憾,是不是就是一种征兆?

“他想如果他是欧美人,此时一定就上去搂抱着她热烈地接吻了,但在中国,夫妻的爱情是不兴外露的。”这是敬仁情感变化的第一步,美是美的,但是似乎只是远远的欣赏,即使是妻子,也保持着某种礼节性的距离,一个对比出现了:中国人和欧美人,两种人背后是两套体系,是两种礼仪,看起来是“不外露”的传统,但其实当敬仁心头闪现一种对比,某种哀怨已经显露出来。而第二步变化来自于那个电话,“姑太太”似乎已入膏肓,在这中秋夜接到这样的电话,注定为这个团圆的日子增添了几分不详。

敬仁要过去看她,是一种情感上的亲情,“可怜她嫁了一年就守,又没有一男半女,临死时连一个干弟弟都不见。”但是在太太看来,即使要急着走也必须吃了象征团圆的团鸭。这便是矛盾激发的导火索,太太一直强调吃了团鸭再去,可是心急的敬仁起先没打算吃,后来已经涑了口,“没有工夫吃了,人家在那咽气盼我,我哪能吃得下!”最后吃了送到嘴边的一块,却又觉得油腻,又吐了出来。一边是要维持中秋特定的仪式甚至是一种迷信式的观念,另一边则是在逼仄的现实面前三番五次拒绝了仪式。

“没有吃团鸭,团圆宴还是不团圆,她恐怕这是他们来日的征兆。”后来的矛盾便随着这个中秋夜的分歧而升级了:人是死了,回来的敬仁生了气,说是因为强吃了那晚饭才没看上“姑太太”最后一面;那晚还碰碎了一个供过神的花瓶,两个人开始吵架;再后来,敬仁开始骂“女人”,说无法和她们沟通,暗指太太的那晚饭、那块肉以及那种心态;再后来,太太生了孩子,敬仁去总是不见人;再后来,太太也搬了出去,重阳节那天,人回来了但是一个家再没有生气,“夫妻之间,虽不再龃龉,总觉得彼此心中新立了一块冰冷的石碑,上边刻着你们不过是同吃饭同衾枕的人而已一些字。”再后来,太太又生了个儿子,太太因为男孩小产还生了三个月的病,而敬仁常不在家,“渐渐觉得她是非常丑陋,说话也懒得答她。”再后来,太太又小产了六个月的男孩,男孩没长出正式的鼻子,只有一只耳朵,而且手指也不全……

中秋夜的矛盾仿佛具有了极具破坏性的“蝴蝶效应”,就像太太所说:“我出嫁后的头一个八月节晚上就同他闹气,他吃了一口团鸭,还吐了出来,我便十分不高兴,后来他又一脚碰碎了一个供过神的花瓶,我更知道不好了。”在家庭矛盾中孰是孰非似乎并不是需要做一个道德评价,但是当中秋夜开始了那些变化,某种意义上的确是征兆,并非是因为没有吃团鸭,而是在歧路中两个人越走越远,最后的中秋只剩下蝙蝠的影子,只剩下蜘蛛网,只剩下黯淡的月光。

当敬仁看到美丽的妻子,心想着中国夫妻的含蓄,是不是在对比中就有了隐患?而太太坚持着那一种象征,是不是也是埋葬了自我暗示中的种种不快?像是两种观念的矛盾,而观念的背后则是新与旧、中与西之间的不同,但是这或许也是一种表象,深层的世界里则是男与女之间存在着某种隔阂——不论是观念还是地位,无论是守旧还是开放,无论是中式还是西式,无论是自由还是平等,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从第一年到第四年,种种的冲突,种种的变化,似乎总是无法逃避藩篱。

《吃茶》里的芳影正当芳菲,一方面“幽闺自怜”,将自己封闭起来,另一方面则是想起昨晚遇见淑贞的哥哥王斌,“脸上便立刻有些发热,心里跳起来。”封闭和开放,在一个少女心里变成了一种对立,她是想要尊重内心的感受,喜欢某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近年她见社会潮流变了,男女都可以做朋友,觉得这风气也得学学。”但是又碍于传统,无法表达那微弱的爱意。内心纠结却又是无声的,直到看到那张请帖,才知道所有一切的“新思潮”终究只是自己的一种想象,就像淑贞所说:“男子服侍女子,是外国最平常的规矩。”突破旧式男女交往的方式,带来的新奇和内心的惊喜,只不过是西方的“平常的规矩”,而王斌已经选择了结婚对象,一下子把芳影重新打入了“幽闺自怜”的境地。

似乎是过度阐释了外国的新潮,而这种过度化阐释也强化了旧式的封闭性,这是两种对立的观念,却一样在过度阐释中隐藏着悲剧元素。《女儿身世太凄凉》中的表姐似乎就是一个接受了新观念的女子,她对已经结婚的婉兰说的是:“像你那样被父母卖的婚姻,我是受不了的。”甚至强调说:“我还索性告诉你吧,等你也知道旧式婚姻真是腐败到家呢!”表姐拒绝姑姑为她找到的男子,似乎也是一种对抗的实践。而这对于婉兰来说,也是掀起了一种波澜,自己已经结婚,但是并不是那种自己想要的感觉,但是在现实面前还能怎样,但是表姐却劝说她离婚,“离了婚,岂不是仍然干干净净,还你自由身吗?”为着一种自由,要打破身上的婚姻束缚,表姐无疑是一种革新的力量,对于婉兰来说,的确为自己注入了力量,但是最后的结果是:表姐因为追求所谓的自由,和不同的男人“要好”,最后也是受了冤枉受了刺激,被人造谣中伤竟一命呜呼。

这似乎也是所谓自由的代价,表姐拒绝为她介绍的男人,却在自己“要好”的男人间受到不公,后来是社会的谴责,最后死去,这其实是一种女性的悲剧,在中国还没有挣脱男权统治的社会里,女人所追求的自由和平等像是海市蜃楼,而婉兰也罢,三姨太也好,也只是继续着自己的道路,继续在男权中成为一个牺牲品,“总而言之,中国女人太容易叫人糟蹋了……”三姨太的感慨变成了女性群体的哀怨,而婉兰留下的那句话是:“总而言之,女子没有法律实地保护,女子已经叫男人当作玩物看待几千年了。”但是即使是这样的哀叹,这样认命,在表姐的革新力量中,婉兰还是有了抗争的微弱火光:“我和你,都是见识太晚,早知这家庭是永远黑暗的,我们从小学了本事,从小立志不嫁这样局促男人,也不至于有今天了。”

凌淑华:一种想象的“花之寺”

但是并非像婉兰一样能够认识到自己作为女人宿命的根源,也有了某种对抗,“呸,人为万物之灵,女子不是人吗?为什么自甘比落花飞絮呢?”但是最后变成哀叹,也是男权力量太过强大,只能用“早知”这样来宽慰自己。而《“我哪件事对不起他?”》中的惜芳却活活成了男权的牺牲品,从国外归来的丈夫子云态度起了变化,他批评她的头搽油太多,说她走起路来像只鸭子,迈远她在朋友面前不会应酬,如此等等,最后变成了看不起,甚至还要离婚,“我们离婚罢,你不肯,我就要跑了避你。”国外归来,的确是受了西方的新潮,但是这新潮是看不起女性,新潮也是在外面沾花惹草,而面对这样的指责、埋怨,甚至逼迫她离婚,惜芳终于给公婆写了一封信:“媳已三思,唯有一死以全夫婿孝道,以保大人桑榆暮景之欢。再者,近年离婚妇女,多受社会异眼;老父远客未回,大归亦不能。媳生长深闺,未习谋生自立之道,茫茫大地,竟无媳容身之所,媳只有死之一途耳。”

“我哪件事对不起他?”是传统妇女的质问和呐喊,当最后惜芳喝了泡的洋火水而死去的时候,是背后那只大手将她推向了深渊,没有容身之所唯有死,这是一种悲痛,也是一种悲伤:惜芳变成丈夫眼中的笑料,成为婚姻的祭品,最后她写信诉苦,其实更是一种畸形的权力观:她写信给自己的公婆,希望他们主持公道,公婆对儿子也是批评和指责,但是对于这个问题并没有最终的解决方案,惜芳无法实现自我突破,她只能依靠“父权”的力量让自己做主,而最后的无奈和伤心让她选择了死,“一缕孤魂便静静地飞荡于无可容身的茫茫大地上了。”

为什么死?是因为找不到作为女性的位置,如果和丈夫维持下去,在“我就要跑了避你”的威胁中,婚姻当然名存实亡,而如果离婚,社会对此的成见又让女人无容身之处,这便是套在女性身上的几重锁链,而在这样的锁链中,只有如敬仁太太用迷信注解命运,只有如芳影“幽闺自怜”,只有如婉兰悔及当初的宽慰,只有如惜芳以死逃避,无论何种,都无法逃离女性的宿命,都无法改变自我的归宿,都无法迎来自由的生活,而在这些女性的悲剧命运中,男人都藏在身后,他们以隐秘的方式在文本里,他们却制造了悲剧,无论是传统社会还是西方新潮,男人似乎都在其上,都用俯视的目光看着她们,甚至伸出那双可怕的大手。

《说有这么一回事》似乎是最具隐喻的一个故事,影曼和云罗在台上扮演罗密欧与朱丽叶,在台下他们也成为恋人,但是同性之恋在这个时代或许也是一个异数,所以云罗自然而然问影曼的问题是:“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子呢!”而影曼的回答是:“我非是个男子才能听你的心事吗?”她们的感情好像同校园的桃李茶薇等树的叶子比长,但是当出了校园,那一幕戏剧变成现实,她们无法逃离社会的规则,而战争以一种极端的形式将她们分开,最后影曼听到的是云罗早就成了被人的妻子,“一会儿约摸似乎云罗哭……又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两个女人成了至死不渝的恋人,她们却无法正视这样一种感情,所以必须找到一个“男人”,或者将其中一个男性化,这是一种自设规则,也是社会规则的投影,而战争、分离以及最后的嫁人,是藏在他们身后更重的男权意识,她们想要一种男性化的存在,却注定是一种讨好社会的异化行为,而最终被男权社会所破坏,便也成了女人的另一个宿命。

新旧观念的碰撞其实只是一种外因,真正推向悲剧深渊的是男女之间不平等的规则,这是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在这个问题面前,那种真正的男女感情是不是真的无法救赎?《绣枕》中的大小姐用三四十样线秀出了鸳鸯,“她夜里也曾梦到她从来未经历过的娇羞傲气,穿戴着此生未有过的衣饰,许多小姑娘追她看,很羡慕她,许多女伴面上显出嫉妒颜色。”少女心微微打开了,但是这一只送给了白总长的二少爷的绣枕,最终却成为遗弃物,“头一天,人家送给她们老,就放在客厅的椅子上,当晚便被吃醉了的客人吐脏了一大片;另一个给打牌的人挤掉在地上,便有人拿来当作脚踏垫子用,好好的缎地子,满是泥脚印。”像是一颗怀爱的少女心被践踏;《再见》中的筱秋和骏仁在西湖刘庄的花神亭遇见,似乎曾经都有好感,而遇见之后也谈到了结婚之类的敏感问题,骏仁还想要筱秋刚洗出来的一张照片,但是后来这一段隐秘的情感却在再见中成为了泡影:“她的船出了西泠桥的洞子。他呆呆地望着湖水,一会儿忽然想起事来,急忙走到厨房那边问:‘厨子,买到了桂花栗子没有?一会儿客就到了。’”

似乎只有《花之寺》看起来是完美的,诗人幽泉与他的爱妻燕倩一直保持着美好的爱情,只是在现实中,幽泉为了工作变成了一架机器,“哎呀,真个把人闷死了!哪怪我近来一首诗都写不出来呢!””诗歌生活和爱情一样,站在世俗的对面,所以当他接到一个女性读者的信,那种被工作折磨得像机器的生活终于有了一种欣喜的感觉,“我只是爱你。我的爱是不望报酬的爱,酬报不了的爱。”所以他去了读者说到的约会地点“花之寺”,那里有一株可怜的花,有大菜园,只是等了半天也没有见到那个神秘的读者,最后却碰上了妻子,是喜出望外,还是略带遗憾?原来那信就是妻子写的,“我今天打发你出来纯粹因为让你换换新空气,不用见不愿见的人,听爱听的话罢了。”燕倩以这样的方式让丈夫换了环境,换了心情,去接近灵魂意义的“花之寺”,的确是一种计划好的浪漫,或者燕倩就是想用这样的方式让丈夫发现另一个自己,发现一个不为俗事所困扰的浪漫世界,也让丈夫发现一种诗意的存在。

但是这种浪漫方式背后却还有着无奈和悲叹,幽泉去花之寺是为了去见神秘的读者,对于他来说,神秘性大于花之寺的浪漫性,所以当他没有见到读者的时候,以为自己做了白日梦,而见到妻子却感觉她在试探,而燕倩设计这个局的目的是为了真正寻找内心:“我听了一早上不爱听的话,心里烦闷得很,也想飞到郊外去赞美大自然,赞美给我美丽魂灵的——”所以两个人对于花之寺有着不同的怀想,而在这种隐秘的分歧里,故事的完美性其实也被解构了,花之寺或者只是一个想象式存在,在男人眼里和在女人心里,成为不同的符号。

就如《春天》里的女人,发出的是“春天真没意思”的感慨,一方面是自己的旧病复发,另一方面则是那个叫君建的男子也被疾病所困扰,他曾经希望得到女人的安慰,又对她有着言爱的举动,但是在婚后大家都陷入到疾病的纠缠中,潦倒与憔悴的生活背后是一种宿命般的存在。所以春天来了也罢,花之寺的浪漫也罢,终究敌不过那些困顿的现实,“阴了许多天,现在出了太阳照得人眼痛。”

编号:C39·2190222·1537
作者:【意】库尔齐奥·马拉巴特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9年01月第1版
定价:52.00元当当26.00元
ISBN:9787532779109
页数:394页

腰封上说:“一个离奇、幻灭、让我们陌生的野蛮世界;一份引领人们通往欧洲地狱最深处的指南”。作为一部反战之作,库尔齐奥·马拉巴特如何“以黑暗的诗意唤醒人类良知”?战争是残酷的,凸显的是人性的堕落和世界的荒诞,但是用“皮”的方式或许在戏谑中也会得到拯救,亲身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因发表不同政见而遭受两次牢狱之灾的马拉巴特就是在“皮”的世界里寻找最后的希望。小说第一句:“一九四〇年冬天,为了躲避战争和人,为了治愈战争在人的心里滋生的那种令人生厌的丑恶,我躲到了比萨,住在一所死一般沉寂的房子里,它位于这座非常美丽和沉寂的城市最为美丽和沉寂的一条街道上。”


《皮》:只有死人才有价值

科克将军抬头望着一同进餐的人,用声音的颤抖惊叫道:“这不是一条鱼……是一个女孩!”
“不,”我说,“她是一条鱼。”
——《第七章 科克将军的晚宴》

是一条鱼幻化为一个女孩,还是一个女孩异化成一条鱼?被煮熟,被食用,以及美味的回味,似乎在这场晚宴中,是幻化还是异化都不重要了,当它摆在餐桌上,当它被当成食物,当它和塞壬蘸蛋黄酱、配珊瑚一样成为一种可食用的东西,不管是肯定还是否定,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外表看上去像一个小女孩有什么要紧?它是一条鱼。在欧洲,鱼不一定非要像鱼……”

正如我,马拉巴特上尉所说,它就是一条看上去像女孩的鱼,它是美味的鱼,但是当这一条鱼在欧洲,在意大利,在那不勒斯,在战后成为一个讨论的话题,它涉及的绝非仅仅是一种食物。晚宴是科克将军在托莱多大公家设置的,款待的是美国第五军团的陆军妇女队统帅福拉特夫人。在这个场景里,似乎就被划分为两种传统的代表,“真正的绅士”科克将军和“好心人”福拉特夫人,身上有着美国人的自由精神,有着对战败国的拯救思想,他们是解放者,面对一个已经成为废墟而需要重建的国家和城市,眼前的食物是一条鱼,却有着女孩的样子,他们会拥有一种安抚的心态,所以当谈论一条鱼的时候,牧师说:“永远不能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们并不完全肯定是一条真正的鱼。要体面地埋葬它。”这个话题就变成了对于死者的埋葬问题,而科克将军却说:“在那不勒斯没有为鱼准备的墓地。”

死无葬身之地,从美国绅士科克将军嘴里说出,暗含着一种悲悯,当他穿越大西洋征服欧洲,当他在意大利登陆击败了敌人的军队,当他以解放者的身份进入那不勒斯,需要的是卡普里岛的爱情,是奎西萨纳旅馆衣帽间的女纹服务员,以及为庆祝胜利而跳起的第一支舞。但是在美国之外呢,欧洲人,意大利人,以及那不勒斯人,如何在这块没有墓地的地方安葬一条欧洲的鱼?晚宴里有镀金的镜框,有西班牙贵族的肖像,有天花板上卢卡·焦尔达诺的油画《维纳斯的胜利》,甚至作为现代美国女人的福拉特夫人,也处在文艺复兴风格的面具之下,她的声音、举止,以及她的每句话、每个眼神和微笑中表现出来的傲慢,也已经和这个城市曾经的自由精神相契合,但是这一种复兴看起来就是这一条鱼,像一个女孩的鱼,被清炖的鱼,美味的鱼,却死无葬身之地。

美国和欧洲,解放者和战败者,传统和现代,晚宴其实勾勒了两种场景:过去的欧洲和现在的美国,我对它们区别的注解是:“美国人收买敌人,而我们出卖敌人。”所以在晚宴上,作为欧洲人,站在这个收买和出卖的界限上,关于欧洲的过去,欧洲的现在,欧洲的未来的命运成为一种谜团,“我是欧洲的历史、欧洲的文明、欧洲的诗歌与艺术,是欧洲所有的荣誉和所有的灾难。”它们混合在一起,它们交错在一处,它们是一条死无葬身之地的鱼,是一个成为商品和食物的女人——物化正在解构欧洲的传统和文化,正在解构我们的尊严和自由,所有的精神意义的存在都蜕化成一种叫“饥饿”的东西,它的量词单位是“块”:“美国士兵认为是在购买一个女人,事实上却是在购买她的饥饿。他们认为是在购买爱情,事实上是购买一块饥饿。假如我是一个美国士兵,我会购买一块饥饿,把它带美国,作为礼物送给我的妻子,让她看看在欧洲用一盒香烟可以买到什么。一块饥饿,这是很好的礼物。”

这或者才是欧洲真正的不幸,真正的灾难,真正的失败。而这一切似乎都和战争有关,当意大利输掉了战争,当那不勒斯得到了解放,它们的命运被改写,是不是应该被称作是重生?一九四三年,当以美国为首的盟军登陆那不勒斯,对于饱受战争摧残的城市来说,是一次战争的终结,“欧洲所有的民族中,命运让最先获得解放的荣光降临到那不勒斯人的头上。”马拉巴特上尉和其他士兵一样,起先是战败国的士兵,当他们从阿拉曼战役和托布鲁克战役中阵亡的英国士兵身上扒下来军装穿在身上,似乎不仅仅是一种身份的转变,更是命运走向救赎的开始,“我们与盟军并肩作战,为的是在输掉了我们自己的战争之后,并肩去赢得他们的战争。”

这里似乎有一种吊诡的存在,战败者重新穿上盟军的士兵,去解放自己的土地,他们到底是输掉了战争还是赢得了战争?在这个吊诡甚至没有答案的问题面前,“我”所想到的不是个人的命运,也不是一个城市、一个国家的复兴可能,而是整个欧洲的难题,这个难题就像我和来自美国的杰克一起走在托莱多大街上,必须用自己的胳膊肘在人群中开辟一条道路,拥挤和湮没,成为这个时代看不见出路的一场“瘟疫”,而那座曾经被作为传染病院的修道院里,墙上的巨大黑色字母写着:“愿他们的灵魂安息”。

只有死亡发生,才会安息,只有瘟疫蔓延,才有堕落,所以那不勒斯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精神意义的失败,在那里,“女孩的男孩的价钱下跌了,而且还在继续下跌”,和糖油肉类面包等商品一样,人肉的价格也是每况愈下;在那里,疾病在城市和乡下爆发,它腐蚀身体也腐蚀灵魂,损害荣誉和尊严,“被解放的国家里那些不幸的人们,一旦接触到解放者的手,就会开始腐烂、发臭。”在那里,“那不勒斯的处女”变成一个游戏体验项目,没人一美元或者一百里拉,就可以让男人把手指放进去,“别害怕。她不咬人。她是个处女。一个真正的处女。”也是在那里,出售的“假发”其实是在展示一个意大利人最敏感的部位,国旗变成了生殖器,“意大利人的爱国主义就在那里,在阴部。荣誉、道德、天主教、对于家庭的重视,所有的一切都在那里,在两条大腿之间;在那里,在生殖器上面。”

那里是托莱多大街,是福尔切拉小巷,是奥利韦拉广场,意大利的女人,意大利的爱国主义,意大利的商品,似乎都在一种战败的阴影中堕落,而且他们只为美国士兵准备,而且为黑人准备——无论是丧失尊严的堕落者,还是他们预设的占领者,都带着一种战败的颓废气息,“一个女人,一个意大利女人就沦落成了这个样子:为黑人士兵准备的一绺金毛。你们看,整个意大利只不过是一绺金毛。”曾经的欧洲传统在哪?欧洲的自由精神在哪?那不勒斯无法借助理性来理解,意大利已经丧失了最珍贵的尊严和平等,欧洲已经失去了自由和公正,“意大利这个名字在我的嘴中如同一块腐烂的肉一样发出恶臭。”

它真的死了?永远死了?无法拯救地死了?而和我在一起的美国士兵杰克说:“我喜欢意大利人。我喜欢这些卑鄙、肮脏、美好的人。”并非是一种讽刺,在打败而征服那不勒斯之后,他们并非是侵入者,但是这个城市这个国家的重建,依靠军事力量并不能达到,甚至在只为美国黑人提供的“服务”中,美国甚至也被异化为一种侵略者——双重的异化,不仅无法拯救,而且越来越滑入那个堕落的深渊。“肉玫瑰”是国际同性恋组织的称呼,斯泰因诗歌中的玫瑰:“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瑰。”是具有欧洲精神的玫瑰,但是在这样的一种国际组织里,“性倒错”变成了对屈辱的颠倒——马拉巴特从来不是贬低同性恋的性取向和道德趋向,他以一种隐喻的方式让欧洲诗歌中的独立精神变成了欲望,并像瘟疫一样传染开来,“从与堕落的无产阶级秘密、神秘的公开接触中,诞生了一种不仅仅关乎风俗,而且尤其关乎思想,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关乎知识分子态度的社会性的污染。”

上流社会的强调,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无政府主义的观点,以及所谓“高贵的事业”,最后反倒被一个女孩呵斥为“托洛茨基分子的胆小鬼”,没有革命,只有疯狂,只有纵欲,只有游戏,甚至只有侮辱,看起来所有的“肉玫瑰”都接近生命的本体,但是这个叫做“皮”的东西却是一种自我欺骗,“我们的皮,这该诅咒的皮。”当所有的战斗只是为了象征生命的皮,生命本身也就变成了令人厌恶的皮。所以在“希腊塔”里举行的一个名叫“生产”的仪式,从来没有清教徒,没有精英人群,“它是无政府主义知识分子使用的一种纨绔主义,一种用于充实生活和自我愉悅的方法。”希腊塔、“生产”仪式,在命名意义上,都在重建欧洲精神,重建人文主义,但是当仪式中的乔治张开双手接住新生儿,那些穿着奇装异服被命名为“扎祖”的年轻人却在颓废中制造恶:“孩子”不仅是反神圣的木制雕像,“就像是画在庞贝古城房子墙壁上的那些有生殖器的神像。”“生产者”也不再是为了所谓女性的贞洁,而是在解开扣子、褪下裤子、跪倒在地、互咬着屁股的仪式中,最后拿在手上的是“那个新生儿巨大而又可怕的男性生殖器”。

取消了生命的意义,取消了生产的仪式,是邪恶,是堕落,就像那不勒斯、意大利的命运一样,它从来不是在拯救中为了新生,而是在自我羞辱中推向更深的深渊,那么,何来拯救?何来复兴?何来重建?美国人无疑是一种拯救的可能,和杰克在一起,我看到了杰克身上的美国精神,而他在战前对于欧洲精神的追求则溯源到了理性、宗教和知识,这个游历欧洲、研究笛卡尔、钟情于贺拉斯和维吉尔的美国人,能背诵整部《伊利亚特》,能用希腊语朗诵六音部《为帕特洛克罗斯举行的葬礼竞技》,而且眼中含着热泪,“杰克却对希腊诗歌和古希腊怀着一种并非学生,而是儿子般的感激。”但是在战争之后,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笛卡尔的理性是毫无裨益的。欧洲是一个神秘的国度,充满了不可侵犯的秘密。”当我如此定义欧洲,其实是一种悲悯的心态,甚至是一种悲观主义。

神秘的欧洲死于战争,并且战争带来的“黑风”让触摸到的东西都染成了黑色,那是死亡的恐惧,那是生命的腐烂,那是信仰的沦丧,发起战争的意大利,被征服的意大利,解放的意大利,命运其实都一样,甘迪亚亲王拒绝参加为元首举办的宴会是一种欧洲精神的闪现?最后赢得了正直的人和自由的意大利人的美誉是欧洲自由的再现?不把城市钥匙献给侵略者,是欧洲人的尊严?“人和人都是一样的,不论面临死亡,还是面对生命。”它只是对于某种公正的呼唤,遗落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而当解放了的那不勒斯需要从他的傲慢中重建神圣性?

“在那不勒斯民间有一句俗语:人和人都是一样的,不论面临死亡,还是面对生命。”而在生命的“皮”被诅咒的时代,唯有死亡才具有最有的尊严,而死亡的平等性在宗教的救赎里也充满了人文气息,但是当“那不勒斯的上帝”的维苏威火山终于喷发出了火焰,当美军突破了卡西诺防线向罗马进攻,当各种爆炸制造了更多的恐惧,“他们在维苏威的愤怒中看到了圣母和圣人、奥林匹斯山上的基督教众神对于人类罪过、腐败和恶习的愤怒。”一个人,一个信基督教的人,在这被撕裂的灾难中,如何呼唤上帝?到处是被钉在十字架上死去的人,而游击队还在制造新的战争新的死亡,还在屠杀无辜的孩子,谁是被解放的战败者?谁是反抗的战斗者?这个问题的真正无意义在于:失去了信仰,就是失去了救赎的意义,失去了尊严,就是被诅咒的“皮”,“我心里笑着,想着那张人皮就是我们的旗帜。它是我们所有人真正的旗帜,无论战胜者还是战败者。”——只有那只叫“费波儿”的狗,还用着基督饱含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

人皮是旗帜,不再写着上帝、自由、公正,无论战败还是解放,对于意大利来说,只有可怕的屠杀,于是那个宗教意义上的“三位一体”变成了被异化的“三头怪物”,在审判中他问我的是:“所以说,你非常骄傲自己是一个人吗?”而见证了杰克之死的我回答:“一个人比那堆腐烂的肉更加令人伤心和恐惧。作为一个人意味着傲慢、残忍、背叛、怯懦和暴力。腐烂的肉则代表着忧郁、纯洁、恐惧、悔恨和希望。与一堆腐烂的肉相比,一个人、一个活人无关紧要。”三头怪物是一个异化的符号,宗教最后被倒挂在一个钩子上成了祭品,于是,一切都变得肮脏,爱情、仇恨、善意、伤害、人的死亡,包括原谅,都是肮脏的东西。而这种肮脏带来的启示意义就是死亡背后具有的生命原罪,““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牺牲拯救世界。假如每个人不能变成基督拯救世界,那么基督的死也将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在丧失了尊严、自由、平等和信仰的世界里,活着的人只是一种物,像女孩一样的鱼,连死亡都没有葬身之地,而真正的死亡反衬着耻辱,通达着救赎,“在我们这里,在欧洲,只有死人才有价值。”一个死人只不过是一个死人,基督也死了,旗帜也倒下了,皮也沦落了,“我们是一个死去的世界里的活人。我不再因为自己是一个人而感到羞愧。人类到底是无辜还是有罪与我何干?世界上只有活人和死人。”

米沃什诗集(五册)

编号:C38·2190119·1536
作者:【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8年10月第1版
定价:238.00元当当122.10元
ISBN:9787532778430
页数:988页

“它的目的就是,而且只能是,拯救。”切斯瓦夫·米沃什如是说,作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米沃什的诗歌,无论是描述他在波兰度过的少年时代、战乱中华沙的悲痛或对信仰的追寻,都令人啧啧称奇、惊叹不已,感受到强烈的生活气息和平凡人生的个体性。诗歌对死亡、战争、爱与信念的探索扣人心弦,震动人心并为之深思低回:“在这片大地上存在过,其本身已远非任何语言可以形容。”1980年,他因作品“以毫不妥协的敏锐洞察力,描述了人类在剧烈冲突世界中的赤裸状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米沃什诗集》汇集诗人1931年至2001年间几乎所有诗作,分为《冻结时期的诗篇》《着魔的古乔》《故土追忆》和《面对大河》四卷出版,由波兰语文学专家直接从波兰语译介,是中文世界首次完整呈现米沃什的诗歌全貌。另有诗歌笔迹一卷。


《米沃什诗集》:没有淡忘的旧事是我的证人

我打开一本词典,我似乎是在召唤
隐藏在每页沉默符号里的灵魂,
我想象他的形象,一个情人,
减少生死有命的压迫。
——《语文学》

康斯坦提·希尔维德,这位立陶宛传教士,以及维尔诺耶稣会学院教授,让每一个词语在不同的语言中寻找对应,立陶宛语、拉丁语和波兰语,都放进了辞典里。一六一二年,已经很遥远了?合在沉默的世界里,它似乎不再说话了。但是对应之存在,就是为了被打开,被言说,被传递,以及被召唤——当一九九一年的切斯瓦夫·米沃什打开了这本辞典,打开了湮没在时间里的词语,是不是真的能够听到灵魂的召唤?或者并不是米沃什在召唤历史里的语言,而是原本沉默的灵魂在召唤他,于是,如一个“情人”一般,最后成为了可以触摸的形象。

而一九九一年的诗集,在二〇一九年被打开的时候,是不是会有另一种召唤?第三卷,第148至149页,这首《语文学》的诗歌夹在里面,左边一页是开始,右边一页是结束,开始和结束封闭在不被切开的页面里,独自存在,宛如回到了康斯坦提·希尔维德努力找到对应的一六一二年。不被切开的书页,仅仅需要一张锋利的书签,轻易地划过,书页被打开,诗歌被打开,一九九一年米沃什的动作在二〇一九年被重复,于是那些隐藏在沉默符号里的灵魂被召唤,于是用想象构筑的形象减少了生死有命的压迫,于是看到一个在荒凉的近郊,在一间小屋之中,“他养家兔,用草药泡酒,/在录音机上录制谜一般的诗作。”

《语文学》之外,是《和解》,《和解》之后是《彼岸》,仿佛当那一页纸被切开,所有的诗歌都从一九九一年的那个狭小的口子里涌出来——连同一六一二年的辞典,涌出来便不再沉默,便具有了灵魂,便到达了彼岸:“你身后会留下诗歌。”但是米沃什说,“有些是传世之作。也许是吧,但这不是有力的慰藉。”因为治疗痛苦的唯一妙药,“既苦涩,还不太有效。”一首诗歌被小心地划开,一本语义学里的灵魂被召唤,只是文本和文本的故事,只是动作和动作的连接,“生死有命的压迫”似乎总是留下空白:一种疑惑出现,第三卷之后是第四卷,第四卷之后不是第五卷,是《诗歌笔记》,它却以系列的方式并置在这套诗集里,但是里面有诗歌,也有被切开的空白:《以一句话为家》之后,是7页的空白;《诗体讲座六次》之后,也是7页的空白,《穷人的声音》之后,还是7页的空白。

诗歌和诗歌之间是7页的空白,7页和7页之间是诗歌,《诗歌笔记》是应该读一首诗,还是应该写7页的笔记?没有说明,没有注释,当放置在诗集的套装里的时候,应该就是米沃什诗歌的一部分,但是在需要书页的空白处,作者似乎只是一个引导者,他期待更多的诗歌在召唤中打破沉默成为那一个灵魂。似乎是一种出版意义上的“行为艺术”:诗歌在7页空白和另7页空白之间呼唤灵魂,7页空白和另7页空白将诗歌割裂开来,像是一种无名状态,期待着秩序、形式,而这在空白意义上的秩序、形式和无名,正是米沃什在诗歌世界里说出的那一句话:“以一句话为家,这句话似乎是钢铁锻打。这愿望从何而来?不是为了令人入迷。不是为了让名字留在后人记忆里。这是对于秩序、节奏、形式的无名的需要,这三个词对抗着混乱和虚无。”

《以一句话为家》,《诗歌笔记》的第一首,于是吗,那个把名字留在后人记忆里的话就像一本被切开的辞典,生成着秩序、节奏和无名的状态,用以对抗混乱和虚无——二〇一九年或者在米沃什之后,在读者世界里寻找那种召唤声,寻找“隐藏在每页沉默符号里的灵魂”。而这“一句话”在哪里?那个诗人在哪里?那个灵魂在何处?未被切开的书页、留着空白的别册,是一个线索,或者沿着这个线索溯流而上,在历史、生命、诗歌、语言以及现实的意义上,在米沃什的世界里寻找真正的“情人”。《前言》是被打开的,是不需要切开的,是没有空白的,米沃什说:“正是那种尽全力捕捉可触知的真相,在我看来,才是诗歌的意义所在。”经历了二十世纪的一幕又一幕的恐怖现实,用诗歌参与时代进行写作借以看见“同时代人身处的为人所控的现世”,在米沃什看来,才是真正诗歌的源头,所以他说不追求法国象征主义所追求的“纯诗”境界,所以“选择客观的艺术”,所以要在个人努力中领会,于是,客观、现实、真相、时代构成成了米沃什的“词典”,它在一六一二年的启示之下,用词语解读着历史、生命、故国、信仰等词条。

从“冻结时期的诗篇”开始,这一个时代就是用锋利的诗歌切开了被封闭在那里、被冻结的历史。穷人在那里发出声音,但是只是可怜的基督徒,只是世界末日的歌,“只有一位白发老人才会成为先知,/但他还不是先知,因为他实在很忙,/当他一边绑扎西红柿一边不断说着:/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另一个末日,/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另一个末日。”末日只有一个?上帝在何处审判?当一个老人成为先知,穷人的世界里其实到处都是末日,但是穷人变为死人,还不是最终的末日,因为死人“死在残暴人的手中”,延续死亡的还有未死的残暴:在残暴的世界里,菲奥里广场上燃烧了扑灭真理的大火,乔丹诺·布鲁诺被烧死;在残暴的世界里,可怜的基督徒在等待耶稣的降临,等待破碎的尸体送到他面前,却得到了一个答案:我只是一个“不受割礼的人”;在残暴的世界里,“军火库大门”口的她,“赤裸而又纯洁的臀部就像红色庞贝在冒烟”,而孩子“像匹死马睡在被烧毁牧场的草地上”……

甚至不仅仅是残暴,为什么在在荒凉的土地上,“在人类的部落中,/没有对勒瓦卢瓦的怜悯”?为什么在菲奥里广场的火刑之外,小酒馆里还挤满了顾客?商贩们肩头还扛着橄榄和柠檬?为什么一对夫妇的雕像前,“运用黑暗权杖的威力”能够带来遗忘?甚至为什么当信徒们倒下会以为圣器在发光,而当炸药将“悬挂着地球仪、刑法法典、仰面朝天漂浮着的死猫舌、火车头”都炸飞,他却成为了肇事者?穷人成为死人,死人在残暴者手里,而残暴者之外还有旁观者,还有牺牲者,还有遗忘者,所有的人都活在被冻结时期里,那“废墟里的一本书”被工人们发现,被当成了桌子,摆上面包,而在街上,一辆坦克驶过,有轨电车叮叮当当作响——冻结而形成废墟,一本书被发现,是不是也是一种召唤的开始?火堆旁的召唤能否抗击坦克和有轨电车的声音?菲奥里广场的布鲁诺爬上了他的火堆,但是对他来说,唯一的疑问是:他能否找到一个词句:“当他在告别人类之前,/留给活着的人类。”

米沃什:它的目的就是,而且只能是,拯救

大火中寻找词句,废墟里找到书本,布鲁诺和工人们,以不同的方式在冻结时期写下诗歌,写下语言,所以米沃什在《赞歌》里说:“任何东西都不能把你和我分开。”因为,“在你我之间没有别人”,即使有毁灭的街道,有坠落的行星,有正在逝去的一切,作为一个站在一起的人,在“海底升起的国家中”,需要一种共命运的行动,“青春护卫着自己,它像阳光中的尘埃般纯洁,/既不爱善,也不爱恶,/只是匍伏在你的巨大的脚下,/任凭你把它践踏,把它碾碎,/而你会用自己的呼吸去转动车轮,/那脆弱的建筑物会因转动而颤抖,/给了它饥饿,给别人以酒、盐和面包。”是什么能带来阳关和爱,是什么召唤面包和酒?是什么让废墟里的蛇可以取暖?

是诗歌,一种言说的力量,“只有语言才是你的故国家园的标志,/你的防御城墙将由你的诗人们筑成。”华沙,这个曾经“把沙子从手指中间洒向荒地”的城,这个祖国具有“甜美的名字”的城,当沙子和风吹苦艾的沙沙声成为它的传说,当然需要真正的语言,“华沙,人们应当对你的悲伤、纵欲放荡/痛苦,开始写一首颂歌。”而诗人必须要成为这个书写者,他们是伊瓦什凯维奇,是列洪,是斯沃尼姆斯基,是韦辛斯基,是杜维姆,更是米沃什,“救不了国家,救不了人民的/诗歌是什么?/和官方的欺骗同流合污,/变成快被割断喉咙的酒鬼的歌曲;/变成天真少女们的闲暇读物。”所以诗歌,“它的目的就是,而且只能是,拯救。”

诗歌拯救祖国,拯救华沙,拯救美丽的城,拯救受苦的人民,米沃什在“冻结时期的诗篇里”准备写下“不能分开你和我”的诗歌,而他的书写并不只是为了一个国,当站在大洋彼岸的时候,他期望在“欧洲之子”的呼唤声中看见属于欧洲的真正拯救者:不需要强权,不需要虚伪,甚至不需要历时性的那种公正,“你不要爱任何国家,国家易灭亡,/你不要爱任何城市,城市会毁灭。//你们紧闭嘴唇,听任理性的支配,/小心翼翼地跨入火的解放的时代。(《欧洲之子》)”所以用诗歌构筑的历史精神是面向一种未来:'我们并不需要贵族式的或犹太人的教导。/我们需要的是耕种的犁,是战斗的武器,/节日时我们听到的是另一种音乐。(《诗论》)”是一种新的言说方式,“因为只有它才能让我们表达出一种/新的柔情,并且能拯救我们,/从一条不是我们法则的法则中,/从一种不是我们所需要的必要性中,/虽然我们赋予它以我们的称号。”

实际上,米沃什已经给出了诗歌的“标准”,那就是“自由和必要性结合成一体”,但是自由和必要性真的已经被赋予了“称号”?真的就是那个词语意义上的“自由”和“必然性”?实际上无论是远在对岸的故乡,还是脚下的美国,对于米沃什来说,可能都只是看彼岸的此岸——缺少了一种在场性,“醒来时,你将得到世界的四个部分:/西方,是一只装有水和空气的空海螺,/东方,永远在你身后,是对被雪覆盖的枞树的不真实的记忆。/只要把你伸开的手臂再伸展出去,/便是古铜色的草,北方和南方。(《这是冬天》)”所以在“冻结时期的诗篇里”,米沃什“不能分开你和我”的情结变成了“四个部分”的世界,尤其在遥望波兰遥望华沙甚至遥望欧洲的目光中,他反而陷入了一种分裂状态,“我自己和许多人中的一个,/我不是我自己的朋友,/时间把我切成了两半。”从不能分开到“切成了两半”,米沃什在《着魔的古乔》里看见了遥望彼岸的镜像,“我脸上的特征在熔化,如同火中的蜡像。/谁会赞同在镜子里看到的只是一张人脸?(《江河变小了》)”

有人在安装着电视屏幕,留声机在循环着转动,穿着这个时代令人发笑和可怜的服饰,“我看来人人都是贪心的孩子,需要抚爱。”于是,“我在跌落中抓住了窗帘”,到最后连自己也不相信自己,“像别人一样。”彼岸是彼岸,其实是被隔离的现实,是他者的存在,即使回到了巴黎,对于米沃什来说,“我用外衣蒙住脸”“虽然那些人还记得/我欠他们的债未还过,但均已不在人世。/羞耻不会永驻,丑行会得到宽恕,/这城市灿烂辉煌,数年后我回到了城中。”回去更是一个成为了他者,所以在这种被切开的现实里,对于米沃什来说,开始思考文明和信仰的陷落,思考语言的归属意义,而在这种思考里,米沃什用无名的方式去命名新的秩序,新的欧洲,新的城市,以及新的现实——《没有名字的城》里,是粪车在黎明时排着长队驶出城外,市府官员在城门口用皮袋子收取过路费;是“信使号”和“迅捷号”的机轮轰鸣,逆流驶向威尔基,一名划手被英国小快艇撞飞了,他的双桨使他展翅飞翔;是圣彼得和圣保罗的教堂里,天使们垂下了厚厚的眼睑,对一个想入非非的修女微笑;是长着须毛、戴着假发,索拉·克沃克太太坐在收款台前,教导她的十二个女售货员;是整条德国大街的人从柜台抛出散开的棉布商品,准备去死,去夺取耶路撒冷……

没有名字才能命名,才能建立秩序,才能营造形式,或者才能抵抗混乱和虚无,“白色的城市中,既无要求,也不知道,更无名称,但它存在于过去,必将存在于未来。(《白色》)”或者才能有新的语言,“它用语言建立了普遍的思想,/引导我们的手,于是我们用大写字母来/写正义和真理,用小写字母去写谎言和压迫。(《咒语》”于是开始命名,“还不如在十字架的交叉处雕刻出太阳和月亮,/我家乡的人就是这样做的。给白桦和枞树/冠以阴性的名字。恳求保护,/以抗击无声的和奸诈的强权,/胜过你宣布的一件非人性的事件。(《致罗宾逊·杰弗斯》)”于是开始了言说:“我终于学会了说:这是我的家。”去除了卑贱者的语言、无理智者的语言、仇恨者的语言、告密者的语言,以及糊涂人的语言,自以为是病人的语言,语言才会找到“母语”的意义,才能拯救:“我的忠实的母语啊,也许是我应该去拯救你。/因此我要继续在你面前摆上各种颜色的碟子,/尽可能使它们明亮和净洁,/因为在不幸中需要这样的秩序和美。(《我的忠实的母语》)”

实际上,米沃什的这种“母语”情结在经历了无名和命名之后,已经变成了一种镜像存在,那本写于1977年至1979年的“单独的笔记本”里就“装有镜子的画廊”,那里爱过渴望过的一切“结果不好”,那些追求过甚至抓住了的东西都变成了幻影,书架上是字迹不清的家庭编年史,但已经被灰尘覆盖,那个进来的陌生人只是把指印留在那里证明自己来过,齐维纳河畔阴暗的房子里的童年早已经是无法挥去的记忆,所以米沃什问:“哪里才是未能记住的事物的真实性呢?”连同有记忆的国家,都已经成为了“别的国家”,“一个人的死亡如同一个强大国家的衰落,/尽管它曾拥有骁勇的军队、将领和预言家,/繁华的港口和遍布海洋的强大船队,/如今它已孤立无援,谁也不和它结盟,/它的城市已变荒凉,居民也四处逃散,/曾经是丰饶的田地如今已杂草丛生,/它的使命已被遗忘,其语言也已消亡,/只有乡村方言还保存在远方的人迹罕至的深山中。(《衰落》)”

但是那保存在人迹罕至深山里的“乡村方言”是不是可以召唤出如一六一二年的灵魂?“现在我感觉自己像是这样的一个人:幻想自己就是自己,但其实只是服从于某种风格。(《紧身胸衣的诱惑一一扣钩》)”从泛语言的拯救到乡村语言的留存,从形式和秩序的寻找到“某种风格”的确立,米沃什的《故土追忆》其实已经返回到具体的个体,“幻想自己就是自己”,一个自己是宏大意义上的诗人,一个自己是写着诗歌的诗人,于是,“孩童时期,我和夏娃在一个幼儿园,一个沙箱中,一张床上,互相拥抱,享受爱情,说出海誓山盟的话,吐出永恒极乐的叹息。”于是,生命之树开始生长,“一个儿童睁开眼睛,第一次看到一棵树。/所以我们觉得人像是行走的树木。(《进入树里》)”于是“幻想自己是自己”的风格便是平心静气,“愤怒和侧隐,都妨碍风格的均衡。(《准备》)”而在写作这件事上,“我坐下,为自我辩护而写作,/追忆往昔的、没有淡忘的旧事是我的证人。(《乔姆斯基神父,多年之后》)”

“幻想自己就是自己”,一种同一性是排除了无名和有名、陷落和拯救、现实和镜像、宏大和个体之间的割裂,“只有有一点,极为宝贵的经历:/纯真地、朴实地观看,没有名称,/不怀期待、忧虑和希望,/到达了我和非我消失的那一条窄线。(《这一个》)”但是这并非是涂抹,并非是遗忘,“故土追忆”的真正意义就是找到没有被淡忘的旧事,就是让秩序、形式和无名中对抗混乱和虚无的“一句话”成为“我的证人”:那里有一九四五年为照料患伤寒的德国老太太而死去的母亲,“我对她说,时间不多了。/你的话现在就是我的,在我心灵深处:/“我 觉 得,一 切 都 是 场 梦。”(《和她同在》)”是一九一三年在“美丽的年代”中的父亲,“那是西伯利亚野鹿发情的时候,其呼叫声在布满森林的山坡引发出回声;那里柠檬黄色的桦树和深绿色的松树形成对照。这位年轻人腿脚灵敏,轻易跳过布满苔藓石块,欣喜呼吸秋天清凉的空气。”以及那片没有了我的大地,“一如既往,没有损失,依然是大戏台,/女人的时装,挂露珠的丁香花,山谷的歌声。(《但是还有书籍》)”

在彼岸,用诗歌“纪事”,米沃什其实是回到了生命状态,在“没有淡忘的旧事是我的证人”中召唤沉默的灵魂,“幻想自己就是自己”之后呢?米沃什似乎也看见了生命的有限,看见了幻想也会有某一个尽头,面对大河,其实是目光收回,沿着最源初的那条路,再次从“不能分开的你和我”中思考欧洲和祖国,“现在我们发现,他们的欧洲就是彻头彻尾的说教,因为虚无是它的信仰和基础。”在“切成两半”的无名中如河流又汇聚一处,“须知泉水继续喷涌,而我们相信时间将得到净化。我崇拜腾不息,我愿将我的罪孽交付河水,让它们流向大海。”在“幻想自己就是自己”中,找寻记忆,“如果我做了些什么,那只是一个虔诚的少年,/在各种伪装之中,努力搜寻遗失的现实。”而最后当生命走向某一个不确定到必然的终点,需要的是延续:“我们思念你们,思念你们的本质,/希望你们延续你们自己,/那些纯净的、未被任何人窥视的东西。(《立陶宛,五十二年后·谁?》)”

八十岁了,米沃什说,“得以幸存,皆因他怀有永恒的、神圣的好奇。”九十岁了,米沃什说:“我感到体内一扇门开启,我进入/清晨的明朗。”肉身在变老,在走向死亡,也会变得沉默,但是对于米沃什来说,“有我的开始、我的记忆和我的沉默”的生命之树,“不想被用任何言语称呼”,因为沉默是另一种语言,就像生命本身一样,连接过去现在和未来,最后相聚在一起,那里是诗歌、故乡、生命和信仰,是秩序、形式和无名,是现实、真理和时代,是从一六一二的那本辞典里翻出的词汇,是一九九一年被叫醒的灵魂,是二〇一九年被切开而阅读的诗歌,时间在行走,不再有镜子,不再有彼岸,一切回到了“以一句话为家”的同一性中:

我知道,一直知道,我会在葡萄园里工作,
和所有同时代的男人女人一样,
不论他们是否知道。
——《晚收》

甜牙

编号:C38·2190119·1535
作者:【英】伊恩·麦克尤恩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8年07月第1版
定价:69.00元当当35.40元
ISBN:9787532777730
页数:402页

像麦克尤恩近年来的其他小说一样,伊恩·麦克尤恩的《甜牙》也是那种情节与其所处的时代咬合得格外紧密的作品。作为军情五处中惟一热衷于读小说的“女文青”,而且“碰巧”长着仿佛直接从小说中走出来的身材和相貌,塞丽娜接受了一项特殊任务:“甜牙行动”旨在以间接而隐蔽的万式资助那些在意识形态上符合英国利益且对大众具有影响力的写作者,而塞丽娜负责接近并引诱其加盟的是这项行动中惟一的小说家,汤姆·黑利。汤姆和塞丽娜相爱了,爱得步步为营,爱得亦真亦假,爱得绝处逢生。但你猜中了开头,却未必能猜到结尾。第一句:“我叫塞丽娜·弗鲁姆(跟“羽毛”那个词儿押韵),约莫四十年前,我受英国军情五处派遣,履行一项秘密使命。我没能安然归来。”


《甜牙》:我自己也能当个间谍

我们俩都在告密。你欺骗我,我刺探你。整个过程真是有滋有味,我想你也算是自食其果。我完全相信,我可以把此事塞进一本书的封皮,从我的立场出发,把你写出来,写完了便一刀两断。
——《22》

第22节,最后一章,是伊恩·麦克尤恩“甜牙”故事的结局。但是麦克尤恩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退出这个小说,退出而留出的位置给了那个叫黑利的人——这部名为《甜牙》的小说自动在退出机制里生成了另一个作者:黑利,而当黑利成为作者,小说也便变成了用棕色的纸和绳子扎起来的包裹上面的那封信:“而这封信——如果你同意的话——将会是《甜牙》的尾章。”

《甜牙》的尾章是小说,也是一封信,这是不是一种文本中的文本,或许叫做“元小说”?但是当麦克尤恩退出小说而自动让给黑利成为作者的时候,这封信开启的小说,其实并非是黑利一个作者,它的另一个作者叫塞丽娜·弗鲁姆,一个有着跟“羽毛”那个词儿押韵的女人的名字。男人和女人,一个是欺骗者,另一个则是刺探者,如果在编织谎言层面上,他们的共谋是在共同完成一部小说,但是这部小说的微妙之处在于,他们是男人和女人——一种最基本的设定便暴露无遗:他们是不是也在共同书写一种叫做“甜牙”的爱情?

黑利的那封信似乎回答了这个问题,尽管他是以爱情的名义和塞丽娜在一起,尽管他接受和实施计划的过程中坚定地告诉自己:“我会不假思索地把这事干掉。”尽管最后的结局也是预示了:“我完全相信,我可以把此事塞进一本书的封皮,从我的立场出发,把你写出来,写完了便一刀两断。”甚至当一切暴露之后知道,“我很快就要身败名裂。我们都会”,但是在这个计划里重塑了塞丽娜,重建了黑利自己,在最后的结果出来之后,黑利在信中对塞丽娜说的那句话是:“我还爱你。不,不对。我更爱你了。”

“我还爱你”的语气中是一种勉为其难的状态,当这个状态被否定的时候,是“我更爱你了”——也许这才是黑利真实的声音,也是从这部小说、这个计划中收获的真正意义,所以黑利对塞丽娜的选择保留了两种可能,如果一切结束之后,塞丽娜说“不”,那么没有留副本的小说可以被付之一炬,那种所谓的爱也在小说文稿的焚毁中灰飞烟灭;但是如果塞丽娜回答是“好”,那么“我们的合作就开始了”,而这部小说在写完尾章之后就走向了它完满的结局,就像爱情本身一样。

两种选择,都抛给了塞丽娜,而此时此刻,塞丽娜变成了小说和爱情的读者,作者和读者,可能像写这本小说的过程中一样,在“我们俩都在告密”的状态中成为共谋,也可能在最后的选择中,读者毁灭文本从而毁灭了作者。但是第22章的结局早在第一章里就已经写好了,第一句:“我叫塞丽娜·弗鲁姆,约莫四十年前,我受英国军情五处派遣,履行一项秘密使命。我没能安然归来。干了十八个月之后,我被他们解雇,非但身败名裂,还毁了我的情人,尽管,毫无疑问,他对于自己的一败涂地也难辞咎。”四十年前的那个故事,在塞丽娜这个读者的第一人称叙事里变成了某种怀念:我不仅身败名裂,还失去了情人——正是这个开篇已经写好的结局,把所有的故事都放在了安全地带,就像黑利信中所说:“我还爱你。不,不对。我更爱你了。”

以爱情为最终结局,“甜牙”似乎是完满的,但是这个文本的文本的意义似乎并不是为了成全在身败名裂中的所谓爱情,它更大的意义在于在作者和读者的双重视野下如何产生了“差异?”而他们都有统一的身份标签:间谍,当“双重间谍”的身份在文本中成为“双重叙事”,是不是代表文本在“你欺骗我,我刺探你”中变成了“双重文本”——黑利是小说的作者,塞丽娜是接受爱情读本的读者,是不是还有另一种可能:黑利自始至终只是一个读者,而塞丽娜才是这个文本背后的作者?

第一句开始的第一人称,第一人称展开的故事,似乎都在塞丽娜的叙述中,从这个意义上说,塞丽娜就是作者。第一句的陈述其实可以分解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还毁了我的情人”传递出的爱情遗憾,另一部分则是四十年前的那个身份:接受了军情五出的派遣,履行一项秘密使命,最后是被解雇,乃至身败名裂。在这两个部分的叙述中,塞丽娜都是作者,而且它们是不可分的,也就是说,塞丽娜既是工作中的一名间谍,也是爱情中的间谍,既是叙述四十年前这个秘密使命的作者,也是回忆自己爱情走向毁灭的作者,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塞丽娜是以间谍身份在写作自己的文本,“我猜,无意中,我是在寻找某种东西,寻找属于我自己的文本,寻找一个能让我套进去的女主角,就像穿上一双最合意的旧鞋子。或者一件野蚕丝衬衫。”

寻找属于自己的文本,在这个意义上,塞丽娜是主动构建的作者,但是,为什么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套进去”的女主角?塞丽娜说,“我想成为的那个‘最好’的我,不是这个每天晚上着腰坐在从旧货店淘来的椅子上、捧着一本书脊开裂的平装本的小姑娘,而是一个生活放荡的年轻女子,拉开一辆跑车副驾驶座的车门,俯下身领受情人的热吻,然后一路疾驶,直奔乡间幽静之处。”“最好的我”是不是一个反叛式的自我?四十年前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从塞丽娜生活的家庭来说,父亲和母亲都成为一种约束的力量,父亲是主教,对上帝的信仰温和低调,虽然对于她的生活没有横加干涉,但是教会的等级体系也渗透到家庭中;而母亲却是骨子里的女权主义者,微小却强韧——父亲和母亲,神权和女权,似乎都变成了过于强大的力量,塞丽娜的妹妹露西是个自由主义者,她的个人主义作风最后导致了“麻烦事”,不仅未婚先孕,而且被关进了监狱,所以母亲在那个夏天为露西的事情忙碌:“第一件是把露西从监狱里搭救出来,第二件是不让她的故事见诸报章,第三件是不让曼彻斯特——她在那里念医科二年——开除她,第四件是安排她堕胎,这倒没过多少痛苦的思想斗争。”

和露西不同,塞丽娜的反叛是低调的,甚至是隐藏的,做“最好的我”所渴望的那种生活本身就带着不羁的狂野的特性,但是她还是考入了剑桥大学,并且发现了自己天才般的数学能力,大学似乎成了逃避家庭束缚的避风港,一方面对自己的数学天分感觉“乏善可陈”,另一方面在第一学期就失去了童贞,之后虽然交了还算合意的男朋友,但是内心来说,她依然渴望成为“生活放荡的年轻女子”。而小说的阅读似乎让她第一次接近了这个“最好的我”,一目十行的阅读,带给塞丽娜的是两种文本,一种是从《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开始的一类文本,凯斯特勒的《正午的黑暗》、纳博科夫的《庶出的标志》、米沃什的《被禁锢的头脑》和奥威尔的《一九八四》成为她在阅读中发动的“四轮反共战役”——这一类文本的“反共”意识让她之后进入军情五处奠定了一定的基础,而这也是对于自由和民主社会的一种实践;另一类书则是科莱特的书,塞丽娜迷上的文本里有过着放荡私生活的女人,而这些女人正像那个“最好的我”那样,“拉开一辆跑车副驾驶座的车门,俯下身领受情人的热吻,然后一路疾驶,直奔乡间幽静之处”。

两类书其实并非是彼此隔绝的,社会的自由和民主其实提供了“最好的我”成为现实的机会,而女性的放荡不再是一种道德败坏,相反则是成全自我,甚至是构建自我,“我所目击的正是我自己的未来。”她喜欢人物爱得死去活来的小说,喜欢在结局时说“嫁给我”的小说,不喜欢缺少女性角色的小说,当然更不喜欢作者潜入自己的书页,“坚定地宣称人生就是一部小说”,在塞丽娜看来,小说和人生是有所不同,但是他们之间更有天然的契合,一方面作家“作假”,是因为出于某种付钱给他们的目的,而另一方面,作家应该利用真实的世界,“从而将自己的作品构建得煞有介事、栩栩如生。”

这便是塞丽娜“双重间谍”的小说观,但是当塞丽娜所阅读的书里没有出现“双重间谍”的影子,她便开始自己构筑这个“双重间谍”身份,在阅读的启发下沿着这两条看似分叉实则交织在一起的道路上前行。在朋友的那份名字奇特的杂志《?谁?》里认识了男朋友杰瑞米,又通过杰瑞米认识了坎宁,而已为人夫的坎宁又成为了塞丽娜的情人,喝酒、做爱、阅读,成为二十一岁的塞丽娜的青春记忆,看起来紧实,光滑,柔韧,却是脆弱的,而自己也无法成为“最好的我”,于是在一件衬衫引发的争吵中,塞丽娜失去了所谓的爱情,当爱情失去,她便去了军情五处求职,在爱情“间谍”的转向中走向了工作意义上的“间谍”:无论是为“国家效犬马之劳”,还是崭新的“震撼内务特工组”,对于塞丽娜来说,只是寻找自己文本的一次努力,而在那次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强大威力的讲座中,塞丽娜又迷恋上了马克斯,他交给塞丽娜的是一个名为“甜牙”的计划:为一本“邂逅”的杂志,物色一名年轻作家,用他的文本支持“不再时髦的东西”:言论自由和民主。

黑利便进入了塞丽娜的视野,而其实对于黑利的了解,塞丽娜也是从作为一名读者开始的,“除了性,我所有的需求都在这几个小时里融为一体:我在读书,而且我读书的目的是为了一个更崇高的、能满足我职业自豪感的目的,而且我很快就要见到作者了。”渴望见到作者,实际上是渴望把自己从读者变成主角,无论是黑利的短篇《这便是爱》,还是《来自萨默塞特平原》,或者是《可能通奸》,里面有混杂着性和爱的那种愉悦,有对于道德的维护和挑战,有对于自由的理解和质疑,“我是那种层次最低的读者;我只想要我自己的世界,还得把我自己嵌进去,然后巧夺天工、触手可及的形状,再交还到我手里。”

嵌进去,然后改变形状,再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塞丽娜就这样把自己当成了文本的“间谍”,第一次见面时黑利的那个大拇指的动作成为了一种暗示,而塞丽娜“跟‘羽毛’那个词儿的韵脚一样”的名字阐释也完成了一种命名,关于“自由国际”的合作项目其实反倒变成了一个借口,于是他们聊天,他们做爱,他们合作,他们书写。而在这个“双重间谍”的故事里,塞丽娜开启了自己成为“最好的我”的文本,黑利当然也在其中开始了生活式小说的构建。“我看不到出路。无路可走。然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士就来敲我的门,要给我一大笔津贴,还不求回报。这事儿太好了,好得不像是真的。我很疑心。”黑利的这个疑问其实是一种肯定,但是即使“灵与肉的交会并没有进发出如释重负、欣喜若狂的火花”,即使塞丽娜在黑利躺下之后“发现他又软了”,即使一眼瞥见了“简直不存在”稀少的阴毛,但是一种快感释放了另一种快感,间谍身份使得那一种爱从虚构变成了现实,“我先是爱上了那些故事,然后爱上了这个男人。这是一场包办婚姻,是六楼那些大佬们一手安排的,现在为时已晚,我成了没法逃跑的新娘。”

谈论国内危机、中东、越南,是对于七十年代那种“倒退到了蛮荒时代”的现实的嘲讽,而当人生和爱情在敏感的故事里发生,或者就是在书写一部既反资本主义也反乌托邦的小说。塞丽娜爱上了黑利?或者是在让自己成为文本中人物的同时为作者书写创造了必然性,而正是这种必然性,使得黑利大胆地构筑自己的文本,这便是真正“双重间谍”的开始,正如黑利在最后的那封信中所说:

我的床上有个间谍,她的头靠在我的枕上,她的唇贴在我的耳边。她隐瞒了她真正的目的,而且,关键在于,她并不知道我知道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她。所以我不会揭穿你,不会吵上最后一架然后分道扬镳,现在还不会。取而代之的,是沉默,谨慎,耐心的观察,以及写作。事件发展决定小说情节。人物都是现成的。我什么都不用虚构,只要记录。我要观察你如何工作。我自己也能当个间谍。

并非仅仅是黑利成为文本的作者,他实际上完全知道所谓的合作项目,知道情报机构的计划,也知道塞丽娜的真实身份,面对一个间谍,作为作者,是希望把她拉入到自己的文本里,安心成为女主角,“我得挣脱自己这副皮囊,钻到你的皮肤里去。我需被人诠释,我需要成为一个异装癖,把自己硬塞进你的裙子和高跟鞋,钻进你的衬裤,带上你那闪闪发亮的单肩包。背在我的上。然后开始说话,用你的口吻。”对于塞丽娜来说,她是把生活当成小说文本,用寻找的方式为自己设计一个角色,只有自己进入其中,才是那个女主角,才是“最好的我”,而黑利是把小说当成是生活的文本,把女主角拉进小说里——于是,双重间谍变成了双重视角,塞丽娜在文本中寻找自我,黑利在小说中重建自己。

但是,“这件可耻的事情已经迎来了日落时分,月亮和星星也会一并落下。”无论是作者读者化,还是读者作者化,在现实层面来说,尤其是在军情五处这个情报机构里,各种监视成为常态,每个人在成为间谍的同时也失去了其作为独立个人的身份,所以谎言必然存在,欺骗者必然存在,“我将遭受谴责,因为我在发给报业协会的声明中说了谎,因为我拿了不该拿的钱,因为我出卖了自己的独立思考。”所以当关于间谍的文本完成,作者将不再存在,读者也不会存在,黑利在信中所说“我完全相信,我可以把此事塞进一本书的封皮,从我的立场出发,把你写出来,写完了便一刀两断”,也许是最后的结局。

读者和作者的互文,现实和小说的互文,在这个“双重间谍”的情报故事里,在这个“双重视角”的小说文本里,爱情仿佛也变成了一种游戏,无论是塞丽娜最后选择“不”还是“好”,都带着某种游戏特性,而一部“甜牙”从“棕色的纸和绳子扎起来的包裹”里脱离,从那封信里跳出来最后一章,或许另一个“间谍”在那里窃笑:他塑造了人物,他设计了游戏,他是最后的作者,他的名字写在制造了无数个副本的小说封面上:伊恩·麦克尤恩。

赎罪

编号:C38·2190119·1534
作者:【英】伊恩·麦克尤恩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8年06月第1版
定价:59.00元当当30.20元
ISBN:9787532777754
页数:426页

《赎罪》讲述了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1935年夏天,来自一个宽裕的英国小康家庭的13岁的少女布里奥妮刚刚开始尝试写作,想象力丰富。一天,她暗中发现管家的儿子——罗比特纳和她姐姐塞西莉娅之间有暧昧关系,布里奥妮丰富的想象力虚构着各种可怕的事情,浮想联翩。当她的表姐罗拉被强奸后,布里奥妮武断地认定他即是罪犯,并出庭指证,罗比因此入狱。坚信罗比无罪的塞西莉娅不惜与家人断绝关系,执着地与他相爱。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出狱后的罗比和塞西莉娅都投入了保卫祖国的战斗,布里奥妮成为红十字会医务人员。时间让事情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再次直面罗比和塞西莉娅·布里奥妮深深地忏悔,镜头远去,这对饱经沧桑、不改初衷的情侣手牵手走在她身后,而这其实仅仅是她笔下的结局……


《赎罪》:直到最后一页才奉上

罗比和塞西莉娅依然活着,依然相爱,依然肩并肩地坐在藏书室里,对着《阿拉贝拉的磨难》微笑吗?——这不是不可能的。
——《1999 伦敦》

现实已经把一切可能都变成了真实的存在:花了一生时间痛改前非的马歇尔和“活像一条狗”的罗拉在属于他们的世界里生活;最初的真相“早就被稳妥地围筑在他们婚姻的陵墓里”;利昂结了四次婚,现在全身心地抚养孩子;利昂的曾孙女克罗怡扮演了《阿拉贝拉的磨难》的女主角……这是1999年的伦敦,当布里奥妮迎来自己的七十七岁生日,一切似乎又把他拉回到生活的不可能中:已经患上了血管原发型痴呆的她感觉自己正走向一种生命的不确定,电话号码、地址和姓名都将化为乌有;不久之后将认不出自己的老朋友;再往后,将意识不到在自己的房间里,甚至会完全不能自理。

但是对于布里奥妮来说,欣慰的事是自己的最后一部小说已经出版,而最后一部小说也是第一部小说,这部最后一稿完成于1940年1月的小说,历经六稿和54年的波折,对于布里奥妮来说,意味着作品将永远存在于世,但是,出版而流传的意义何在?布里奥妮知道自己不久将离开人世,知道马歇尔夫妇也会告别这个世界,当小说以永恒的方式被人阅读,那个小说的生活原型其实已经成为了一种幻想,甚至作者也只是一个名字,“布里奥妮只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存在。”作品取代现实,取代真相,布里奥妮在1999年的最后时光发出的感叹是:“没人会关心小说中哪些事是失实的,哪些人被歪曲了。”

把自己看成是虚幻的存在,并不只是抽空作者背后的一切,对于布里奥妮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作者还活着的时候还能在作品的世界里得到救赎?“这五十九年来,有一个问题一直萦绕我心:一位拥有绝对权力,能呼风唤雨、指点江山的上帝般的女小说家,怎么样才能获得赎罪呢?”一种自私地设置,是将作品变成了赎罪的工具,而布里奥妮在痴呆还没有完全混淆自己意识的时候,她还是一个生活在理智中的人,而这个疑问便是她最后理智的反应,只是在没有能呼吁,没有东西需要和解,没有人会宽恕的时候,布里奥妮已经把自己置身在作品之外,“上帝也好,小说家也罢,是没有赎罪可言的,即便他们是无神论者亦然。”而这种没有赎罪可言的结局并不是坦然,而是变成“一项永远无法完成的任务”,因为被她罪恶地推向深渊的罗比和塞西莉娅已经死了。

最后一部小说,是第一部小说,最早一稿完成于1940年1月,但是没有出版也没有让外人看见,它还不是一部作品,一部可以抽离作者的作品,它更像是布里奥妮内心的秘密,而就在这一年,罗比在布雷敦斯死于败血症,三个月后塞西莉娅在贝尔罕姆地铁车站爆炸中丧生——罗比和塞西莉娅都死在小说完成第一稿之后,也就是说,这一本原先可以让他们看见真相的小说,永远成为了身后之作。死亡在前,真相在后,这无疑加剧了布里奥妮的罪恶感,在无法被人宽恕的情况下,她的一生似乎就从1940年开始没有了意义,布里奥妮就只是一个虚幻的存在,“在她身外,什么也不存在。”而这种不存在彻底让她活在小说中被赎罪的愿望落空,于是在1999年的伦敦,在即将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布里奥妮对自己说的一句话是:“但现在我必须睡了。”

入睡而遗忘,对于布里奥妮来说,也像是自我赎罪的一种努力,小说无法在作者呼风唤雨的绝对权力中获得赎罪,那么返回到现实,将一切意识通过病态的方式放置在虚幻的地方,也是一种安慰——而这种安慰就是把一切的可能都变成了不可能:生日宴会上的所见不是自己的想象,他们相爱不是自己可以说出的祝福,他们活着不是自己可以虚构的情节,当然,他们也永远不会在作品的幸福中宽恕自己,“这不是不可能”的安慰,其实是“这永远是不可能”的残酷。所以,在1999年的伦敦,最后一稿完成的小说,最后入睡而遗忘的作者,都以另一种作品的方式,带向了最后一页:“死亡是道德欠佳者的专利,而婚姻是一份报答,直到最后一页才奉上。”

这是十三岁时发出的感叹,当七十七岁时真的翻到了最后一页,连带道德欠佳者的自我救赎,连带“他们依然活着,依然相爱”的安慰,布里奥妮用漫长的一生实践了自己的秩序论:“布里奥妮对秩序的喜好也生了公正原则,死亡和婚姻成了家政的主动力”。两天时间完成《阿拉贝拉的磨难》的剧本,让孩子们上台表演,让自己出演阿拉贝拉,布里奥妮从一开始就把自己安排在秩序世界里,一开始就想让自己拥有呼风唤雨的绝对权力,无论是用神秘符码写成的日记本,还是用六位数密码开启的保险箱,无论是从露天游乐场购得用来唤雨的符咒,还是里面藏着的双生橡果、黄铁矿、和轻如树叶的松鼠头盖骨的箱子,对于布里奥妮来说,都是私密的存在,和剧本这一作品一样,藏着一个十三岁女孩的所有故事,即使公开,也只是在自己的秩序里成为一种象征。

私密而神秘,就是把所有人都排除在外,而布里奥妮在这个秩序里设定了最后的结果,那就是“最后一页才奉上”的婚姻,在她看来,婚姻是一件真正有意义的事,它循规蹈矩,它秩序井然,它是对美德的一种回报,它是盛大的仪式和宴会,当然,还有“令人陶醉的白头偕老的诺言”——不会像米歇尔和罗拉最后冰冷如坟墓的婚姻,而是闪烁着一种美德的光芒。甚至,这一部从“台词押韵的序幕”开始的故事甚至传达了布里奥妮一个终极的观点:“以理智为基础的爱情是注定要失败的。”但是十三岁是不是只是想象?是不是连想象都不存在的幻想?就像神秘符码的日记本、六位数字的保险箱一样,她是自我想象构筑的神秘境地,而这一切充满感性的想象又似乎从一开始就解构了她故事中那个“以理智为基础的爱情”。

为了秩序而虚构故事,虚构故事为了一种理智的爱情,布里奥妮似乎就在“作品”中建立了一个自己都无法走出的背谬世界:故事可以让你随心所欲,但是当这个世界都属于你,在现实中,她又将去往何处?当《阿拉贝拉的磨难》这个剧本在孩子们的世界中演绎,这种背谬已经显露出来:小说作品是文字的狂欢,在没出版没公开之前它只属于作者,但是剧本一旦被演出,它也成为现实的一部分,“你只有靠着仅有的道具将就着对付:没有马,没有乡间小道,没有海滨胜地;连幕布都没有!”但是布里奥妮绝不是因为道具而演出,她的所有目的就是让自己进入可以掌控一切的世界,“从源起欧洲的民间故事入手,之后又写起简单的道德剧,直到1935年那个热浪滚滚的早晨,她的发现使她转向不偏不倚的心理现实主义。”

神秘符码、六位数密码、保险箱和松鼠头盖骨,也是心理现实主义的一种折射,在心理现实中建立秩序,必然会解构现实中的规则,当然也会破坏秩序、美德、以理智为基础的爱情——当一切被破坏而解构,十三岁的世界里还剩下什么?现实其实是另一部小说,所有的人物都无法自己选择角色,甚至,一切带上了宿命的色彩。罗比无疑是这个宿命论链条里最核心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这个母亲是个卑微的清洁工的孩子,他的出生似乎就不在布里奥妮家族故事里,只是布里奥妮的父亲一直资助罗比的学业,才使得他有限地进入到他们的生活中。但是这种进入从本质上来说,意味着闯入:为什么罗拉会大叫:“太可怕了!那个男人是个色情狂。”为什么利昂会别有用心地邀请罗比参加生日宴会?为什么双胞胎要制造出走事件?那封暧昧的信为什么会有人指责是罗比写的?

当塞西莉娅冲破门第观念而爱上罗比的时候,其实这种宿命不是减弱而是加强了,甚至塞西莉娅被某种观念孤立开来。当生日宴会上他们终于无法抑制自己的欲望,在书房间做爱时,一切其实走向了更为荒谬的结局,“后来他才意识到,这一声标志着一个转折。直到那时,他们互相看着如此熟悉的一张脸还依然觉得有点荒谬可笑。”那一句“在梦中我亲吻你的阴户,你那甜美湿润的阴户。在我的脑海中,我整天与你做爱”的诗歌,那一声声的呻吟,那触及舌头的快感,对于罗比来说,并不能真正建立布里奥妮所说的秩序,“他们完全忘记了过去,他们也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他们身在何处。”茫然中,甚至连所谓的美德也坍塌了。

而这一切其实在被布里奥妮意外发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她小说的一部分,而这部小说其实是反小说,每一个章节都在解构她的秩序论。“布里奥妮感情复杂,她确信自己正进入一个成人情感与伪装的角斗场,她的创作必定会从中受益。”十三岁要和伪装作斗争,其实自己才是一个伪装成作者的人:她指责罗比写了那封暧昧的信,她虚构从背后打倒罗拉的人就是罗比,甚至她喊出了:“他总是装作非常友善,蒙骗了我们许多年。”而最后她竟然想“写下一纸罪状”,把罗比绳之以法。罗拉、马歇尔对于罗比罪状的揭露似乎更多是从门第观念出发,而布里奥妮呢,除了保护姐姐这一名义,她对于罗比虚伪面目的揭露是不是罪恶的开始?

在她看来,这是为了和成人的虚伪作斗争,“童话故事已不再属于她了。在短短数小时之内,她亲眼目睹了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看到了一个难以启齿的字眼,阻挠了一桩残忍罪行的发生,招惹了一个大家都曾信任的人,让这个成年人对她恨之入骨。”所以要将他绳之以法就是为了维护自己的童话世界,童话里有美好的爱情,有美德,有秩序,而罗比的“闯入”把一切都解构了,“非要揭开他虚伪的面纱不可!”即使罗比救落水的双胞胎而成为仁爱的拯救者,也还是无法避免锒铛入狱的命运。“这既是对他罪行的进一步确认,又是惩罚的开端。它仿佛是永远的罪孽。”罗比成为罪孽的代名词,而把罪恶送进监狱,整个家族似乎都回到了秩序,而布里奥妮也回到了自己掌控一切的童话世界里。

看起来是一个追求理智却失去理智的十三岁女孩的恶毒计划,看起来是对于冲破门第观念的爱情的一种拒绝,看起来是罗比无法摆脱命运的写照,而其实当“第一部”落幕,似乎也像布里奥妮的小说一样,只是完成了第一稿,在可能被改写的后续里,它其实是另一个作品的开始。一切秘密在“第二部”的战争岁月中被揭开,从监狱里出来,罗比加入了英法联军,在战场中他唯一挂念的事是塞西莉娅寄来的信,“我会等你。你要回来。”一种对爱情的坚持,让面对死亡的罗比还留了最后一丝希望,“他的目标简单明了:找到塞西莉娅,爱她,娶她,毫无屈辱地生活。”但是在发出“人生毁了”的时候,他却认为每个人都毁了,因为和战争一样,所有人都无法逃离罪恶。正因为如此,罗比并没有憎恨布里奥妮,甚至当他进入回忆中的时候,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反而成为他的一种安慰,那一次布里奥妮故意淹水,罗比将她救了回来,而布里奥跳水的原因竟然是:“我想让你救我。”当罗比再次追问的时候,布里奥妮的回答是:“因为我爱你。”

这是不是布里奥妮一直不想走出的童话?这是不是她一直在构思的小说?“因为我爱你”,所以会看见他和塞西莉娅在书房做爱时会感到难受,所以在一种爱情覆灭之后会选择虚构罪状,所以会在寻找证人时提供了假证,当一切被揭开,布里奥妮其实活在背谬的世界里一直没有走出,而这也使得罪恶成为一种“秘密”:“每个人都是有罪的,每个人又都是无罪的。没有人会因一次证词的改变而得到拯救,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没有足够的笔和纸,没有足够的和平和耐心来记录下所有证人的供述,来收集事实真相。而且证人们也是有罪的。”秩序、美德、爱情和婚姻,在罪恶的另一面,但是布里奥妮永远无法企及,即使她和家人断绝往来,即使她找到塞西莉娅想要原谅,即使她因为战争对罗比的生死有一种隐痛的感觉,所有这一切不是让她慢慢离开罪恶,反而加重了内心的负罪感,“她想,惟一能消除这罪孽的方法就是过去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去除记忆,去除发生过的一切事,布里奥妮是将自己从里面抽离出来,而只剩下了那段不被破坏的爱情,“她思念姐姐,或更确切地说,她思念的是——姐姐和罗比。她们的爱情,无论是战争还是布里奥妮都没有将它摧毁。电梯载着她沉入城市之下,这使她感到由衷地欣慰。”也许这种欣慰对她来说,变成了对于爱情的某种移植,塞西莉娅爱着罗比,即使谎言,即使监狱,即使战争,也没有将他们拆散,甚至他们的死亡,也在同一年发生。这是布里奥妮一直在追寻的秩序、美德和爱情,所以当1940年她开始真正写下构思已久的小说,她其实就活在小说里,“我整日整夜地都在想着有情人和他们幸福的结局。”而当1999年小说最后完成,似乎背负在身上的罪孽才彻底卸下:他们活着,他们相爱,他们肩并肩在藏书室里,他们一起看《阿拉贝拉的磨难》——布里奥妮从13岁开始就是阿拉贝拉,她的磨难只有在他们的注视中才会变成活生生的现实。

这是“最后一页才奉上”的故事,经历了变迁,遭遇了生死,品尝了内心的折磨,“奋力尝试是一切的一切。”其实罪与非罪,爱与非爱,并没有严格的界限,它们交错,它们混合,它们在作者写就的小说里,它们在人物经历的故事里,当世界只剩下作品,一种文本意义的最后一页,翻过去,合拢,世界会以一种平静的方式落幕:“但现在我必须睡了。”

体内的月亮

编号:S29·2190119·1533
作者:严力 著
出版:作家出版社
版本:2015年12月第1版
定价:45.00元当当23.10元
ISBN:9787506384612
页数:349页

1973年开始诗歌创作的严力在留学美国后创办了“一行”诗歌艺术季刊,他认为“尽管你的母语不可能加入其他语言的国籍,但人是人的护照,地球之内不需要加盖人性疆界的边界图章”,《体内的月亮——严力诗选》所收作品纵贯他迄今近四十年的诗歌创作生涯。从早期朦胧诗的抒情和谐趣,到后现代人之生存状况的警思,严力的诗歌总是单纯的。他的单纯表现在他的简单:视角的简单以至于语言的简单,这种简单与朴素哲学同源,因而尤显随性而真切。回归自然,回归人文,是严力诗歌长久不衰的呼唤,以至他“讽”、他“刺”。他貌似撷取了很多东西,但其实他只写了一个“一”。抒情写意也好,言志载道也罢,始终不变的是他的诗歌朴素的内质。


《体内的月亮》:用悼词的力量生活

为什么每次我上街散步时
总能看见一些名叫遗忘的人
在广场上朗诵未来
——《悲哀也该成人了》

收录在“二〇一〇至二〇一五”辑中,一二〇一〇为始二〇一五为终,在这个被时间标记的段落里,身处其中的严力,是不是真的只在街上散步?百度百科上的介绍,有四个明显的时间节点:1973年,开始诗歌创作;1985年夏,留学美国纽约;1987年,在纽约创办“一行”诗歌艺术团体;1985年-2006年,曾在香港、法国、英国、美国、日本、瑞典、大陆和台湾举办过个人展或参与集体展。时间似乎终结在2006年,在各地巡游似乎成了严力的一种日常状态,当2006年被划上一个句号的时候,无论是2010年还是2015年,都成了时间之外的存在。

大约,在2010年至2015年期间,严力还是在世界各地举办画展,这种巡游或者正是一种“上街散步”的状态,但是只是举办画展,诗歌创造的情况似乎不得而知,而从这本诗集的这一辑的诗歌来看,明显没有了曾经的犀利特点,没有了对现实的拷问,甚至没有了隐喻,在近视嬉笑中观望着身边的事物——或者是编辑审阅的问题,在这一辑诗歌中,出现了同题的《发现》,而且句子几乎一摸一样:都是“一觉醒来”,都是发现“早晨比平时美好”,也都发现了“手上有血迹”,只是一首《发现》是想起昨晚“杀掉了/那根上吊绳”,而另一首《发现》想起的是昨晚“杀掉了一群雾霾”。

同题的诗歌,同样的醒来,同样的血迹,以及同样的谋杀,一根上吊绳和一群雾霾有何区别?都是一种死,而且是“昨晚”的死,所以,“二〇一〇至二〇一五”或者真的是无根的呻吟,那时的严力应该没有正式回国,他只是以一个客人的身份来回,所以在《翻》这首诗里就很明确传递了他生活的随机性:“我一个跟头翻到了海外/不久又翻了回来/昨天试了试某个翻墙的软件/几次都没能翻过去/伸伸懒腰并祝福自己的手脚/或许还会有灵活一些的将来”,而生活不只是翻墙,更重要的是面对前行的路,在这样一种翻来翻去的过程中,现实便只是一种对命运的喟叹:“看不到头地往前走/生活提着自己的命运/像提着裙子/如果哪一天把裙摆放下来/就不知道双手该往哪儿放了(《生活》)”。

仿佛严力就是在“二〇一〇至二〇一五”提起了生活的裙子,然后就忘记了该往哪儿放。往前走,却忘记了放下来,这也许就是严力遭遇的时间寓言:时间应该向前,从1973年诗歌创作到1985年出国,从半《一行》刊物到各地巡展,严力一直在时间里前行,但是在前行中却忘记了如何把裙子放下来,忘记的前提是曾经发生过,而且曾经很安然地放下来,但是当在前行的时间中忘记,是不是在现实里被命名为“遗忘”?严力的遗忘情结是强烈的,在《何时算起》时,他发现“饥饿这个词/永远也不会吃饱”;他在写诗时“就会想起/一些被御用史学家/故意跟丢了的文字/更想起有些文字/因长久的闲置而自杀”;甚至,连油井也遗忘了欲望,“问题是油井枯竭了/欲望仍在冒泡”……

前行而遗忘,未来大约是个空洞的词,“空洞的词是必须的/以便我们去言说虚无/不说也行/但必须空着(《词》)”。词空着,欲望空着,言说空着,未来空着,这并非是严力个人感受到的虚无,在翻墙而折腾的日子里,他想到的更多是那枚“体内的月亮”:“但是亲爱的/你知道吗/那轮体内的月亮/坚决地遵守着身体制度的圆满/在修养之外”,将月亮放在体内,是一种个人叙事,是不是意味着外部的月亮已经暗淡无光?是不是暗示着外面的月亮已经残缺不堪?就像向前的时间和遗忘的记忆,体内和外部构成了一种对立,作为“当事人”会做的事情,仅仅是“给身边带有政治光环的人/夹了一筷子表示弯腰的菜(《现代文学》)”宏大政治和个人叙事之间的对立,是以一种妥协的方式出现的,所以“弯腰”而成为一种卑微的态度。

大约也正是严力对于妥协和卑微的鄙视,才有了一种微弱的悲哀意识:长大成人却摆脱不了盲从的幼稚期,那些人在广场上朗诵未来,但是却被命名为“遗忘”——是人活在遗忘中忘记了历史也忘记了未来?还是长大成人的未来永远不活在正常的时间序列中?遗忘和未来构成的悖反一定是严力想要讽刺的,自身而外,仿佛是对另一些人、另一个时代、另一个国度的嘲笑。而如果从“二〇一〇至二〇一五”这个时间段落中返回,严力是不是真的能够置身其外?是不是真的逃离了这一种悖反?是不是真的用自己的方式点亮了“体内的月亮”?

从收录的第一首诗开始,那种自我存在的意识是强烈的,当“死恋还在我床上过夜”,当“以往的吻/从我的眼睛里面提出井水”,当过去的分秒“堵住了我的生命”,只有那张肖像里“一贯的笑/抵消着死亡”,这是一种“他死了”的状态,死亡提供了一种参考,但是绝没有将严力拉入其中,所以从“他死”启幕的诗歌创作中,严力是充满力量的,“我是雪/是蒙向尸体的/白布”,是对抗的,“我查封自己的见解/不张扬/没风/有风也是逆着方向”,是反叛的,像蘑菇,“尽管是背着光/朽木/怀了孕”。

但是这种自我意识的萌动,并没有滋生出一种革命的力量,在“一九八〇至一九八九”一辑中,严力的诗意呈现出两种维度,一种是迷惘,一种则是呐喊,而这两种态度的分野或许就是以他出国为分界。1980年的《更多的是反省》似乎开始对于社会进行了审视,在裙下失望的兄弟开始互骂,然后“用劲转身把对方的目光拧伤 顺手/掸掉以往的表情 抬脚/追逐另一扇门窗”,这是一种争斗?而城市的建筑群里,“电梯/也吐不出绿化的鸟”,只是用稻草孵化,最后发芽成为翅膀,也仅仅是一种幻觉;所以,“鸟群造成了我们无知的牢笼”,这种社会学的实践是一种文明之殇;我们把脸和洗脸水一起泼进了下水道,但不是遗弃,而是要重新捞起来,因为我们还要出门,出门还要“擦亮皮鞋”……争斗也罢,庸俗也好,虚伪也罢,无助也好,起先的那种自我意义的反叛和对抗似乎变成了对于社会沉疴的讽刺:孩子被告知“真理是沉默的”;“产院每天都拔出一截电线来接通下一代”;每个人都在“喂喂喂”里消耗着生活;爱情的“失约”是因为“苹果晚熟了一个钟头”……

某一个国家、人类、投票、权利,这些词语提供了诗歌解读的场景,而在这个越来越宏大的叙事中,严力又在哪?他在和“妈妈爸爸”说再见,他想“冒着想冲破规则的汗”,他看见了“空两行”而无言的现实:空两行,再空出亲嘴的时间,空出侵略的那几页,空出通信和打电话的几次来往,空出一个阅读的周末,空出输掉的几辈子,“空出举旗者成为无名英雄的机会/空出殖民地对地球的影响吧”,最后空出“昨天的天气预报”:“晴转阴/最高温度零度/湿度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因此/三级以下的风刮不动”。1981年的《史诗》里都是空出的位置,而空出的全部和个人叙事有关,当个体的故事成为空着的位置,即使“风刮不动”,那么历史是属于“桨都要把花园摇进你的眼中”的人。

所以自我开始退出,开始缺席,“你啊你 又和/千发以上的子弹一起称为集体”,于是开始出走,开始旅游:

我希望旅游全世界
我正在旅游全世界
我已经旅游了全世界
全世界的每一天都认识我的旅游鞋
但把我的脚从旅游鞋里往外挖掘的
只能是故乡的拖鞋
——《根》

1981年的严力已经做好了“旅游全世界”的准备,而1985年的那一天,他终于离开了北京离开了中国,“我就叼着自己的影子/从阳光里/灯光里/甚至迷人的月光里/出去了/永远/出去了”。这是《明天的一首狗诗》,关于出走的方向,关于出走的明天,严力其实有着太多的无奈,因为“故乡的拖鞋”带着根。但是他似乎一定要离开,因为“当春天拥有我们而不是我们拥有春天时/春天是一个暴君”,因为,即使与狗一样巡视生活的历史轨迹,也是“我牵着我自己”,因为另一个春天要租下在“我们体内的那间”。所以向前问离开,对于严力来说是坚决的,也只有“掸了一年才看见灰底下的日历”,才可以进行“超级英雄的反省”;也只有用自己画的春天,才能“用悼词的力量生活”;也只有坚定地出走才可以喊出“还给我”:“还给我/请还给我那扇没有装过锁的门/哪怕没有房间也请还给我/还给我/请还给我早上叫醒我的那只雄鸡/哪怕被你吃掉了也请把骨头还给我/请还给我半山坡上的那曲牧歌/哪怕已经被你录在了磁带上/也请把笛子还给我……”

还给我没有装过锁的门,还给我叫醒我的雄鸡,还给我那首牧曲,也还给我整个地球,这是对于一切原始的、纯粹的的东西的追求,而“还给我”的意义是将权力意识解构,重新回到个人权利。严力的这种力量或许只有在离开之后才能充盈全身,所以在“我和太阳隔着一个你”的状态中,连影子也额可以“朝向太阳”。所以在1985年之后,在1989年之后,甚至在1997年之后,严力都在隔着太阳的对视中,用自己诗歌的力量,做一场决斗,“我看见另一种骨头/在土里转动地球”。他用理想“这瓶开启的名酒”,和战争这个老家伙干上了,他从早市拎着一袋食品,用它来品味自己的生命,就像“太阳拎着一袋自己的阳光”,他要自己摸牌,用人类赋予的手取代沾满铜臭的手……一方面是反讽,一方面是自我战斗,“这正是我有血有肉的背景啊/前景是我的骨头我的理性”。

但是向前也罢,离开也好,故乡的拖鞋是一种根,北京的天空是背景,目光有时候总是会投向最初的那片土地,这也许就是严力最矛盾的地方,一方面是“回家”:“回家了终于回家了/他看到的所有家具/比猫还会撒娇(《回家了》)”,另一方面则是自我的消失,“但在更多年的游动之后/它满脸无奈地/一口吞下了自己(《鱼钩》)”;一方面想要保持精神的独立,“而这样一本厚厚的诗集/可以撕很久(《精神的超市》)”另一方面则要落入日常的窠臼,“那你业余时间干什么?/他说/诗人之外我叫张晓伟/出租车司机/太太叫刘燕/儿子三岁半(《工作才是业余的》)”一方面看见历史的遗迹,“抽屉啊抽屉/甚至在黑五类肉体上/拉开的抽屉里/也必会有一本红宝书(中国抽屉》)”另一方面则在询问门的进口,“到处是门/大门前门/旁门侧门/铁门石门/木门后门/水门邪门/国家之门/民族之门/宗教之门/党派之门/阶级之门/您转出去了吗?(《门》)”

从一九七四开始创作第一首诗,当时间被划分为十年为一期的时候,其实对于严力来说,本身就是一种割裂的存在,“所以你知道/这个世界有两个动物园/一个有笼子,一个没有(《你知道》)”而被标注的时间永远是在笼子里,于是,时间变成片段,变成碎片,变成历史,最后通向未来也只是一种“遗忘”的延续,而在笼子外观看的严力,起初保持着聊天的欲望,后来聊天变成了“沉默的回忆”,后来回忆变成了“寂寞的文字”,后来文字变成了一行数字——数字中间的连接号一边通向过去一边通向未来,最后在成为整体的过程里,严力自己也成为了其中的书写者,于是像老张的孙女所说,“1966-1976”,最后的结果:“等于负十”——时间是个负数,记忆是个空白,历史里便充满了悼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