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消失的真实

编号:B83·2201122·1707
作者:【法】阿兰·巴迪欧 著
出版:南京大学出版社
版本:2020年04月第1版
定价:38.00元当当18.50元
ISBN:9787219109489
页数:128页

2012年11月9日,里尔市美术宫礼堂,“事件哲学”的代表性思想家阿兰·巴迪欧为现场的听众作了题为“追寻消失的真实”的讲座。三年之后,巴迪欧在讲座的基础上对手稿进行了部分修改,于是就有了这本小册子。这本小册子主要围绕真实问题展开,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以莫里哀的死亡为例对真实与外表进行区分;第二部分以数学本体论为基础给真实下定义;第三部分则试图在帕索里尼的诗歌中追寻真实。什么是真实?我们只有在将真实作为强制支撑时才能够谈论它?真实是否从未被找到、发现、遇见、创造,而是一贯作为强制的根源、铁律的形象存在?是否应当像一条理性法则那样,接受真实在所有情况下要求的都是顺从,而不是创造?本书是他对这些探讨的一次回顾性和总结性思考。剖开由纷繁复杂的事件所构组的经验世界,不断叩问“真实”这个观念本身,巴迪欧所展开的研究与我们的现实处境息息相关。“我只能提出一个关于真实的假说作为出发点,而不是真实本身的呈现。”


《追寻消失的真实》:请摒弃历史学的虚构

真实是外表比真实更加真实的时刻,而外表则是真实之真实:虚构的病人由一个真实的病人扮演,一方的死亡占据了另一方死亡的不可能性。
——《轶事》

一个是虚构的病人,他是疑病症患者阿尔冈,他在一出名为《无病呻吟》的三幕喜剧中;一个是真实的病人,他是身患肺结核的莫里哀,他在《无病呻吟》这出喜剧中扮演了阿尔冈。当1673年2月17日《无病呻吟》开始首演时,阿尔冈和莫里哀,虚构的病人和真实的病人在舞台上“合二为一”,这并非是“自己在剧中饰演主角”这一事件的历史记录,而是以戏剧的戏剧化上演了“真实与外表之间的矛盾”:在坚持完最后一幕演出后,莫里哀咳血倒下,起先观众认为倒下的是莫里哀饰演的阿尔冈,并为莫里哀的演技所折服,但是莫里哀并没有在结束后起身,而是昏迷不醒,最后被带离了舞台——不幸的是,莫里哀没有被救回来,当晚病逝。

一出戏剧,一出戏剧里的病人倒下,一出戏剧里的病人倒下后死去,所有这一切都是在表演的维度里,而莫里哀的身份便是演员,他所抵达的是表演的真实,或者是再现的真实。但是当倒下、带离和死去的是莫里哀本人,他的病逝构成了另一种现实的真实。表演的真实和现实的真实在1673年2月17日成为了关于戏剧和戏剧化的矛盾,当观众被突然降临的真实死亡所击中,再现已经走向了瓦解,而夺走莫里哀生命的致死疾病在外表本身中显现出来,也就是说,莫里哀真的进入到了“真实地表演”中,这种表演是“表演之表演”,它参加到真实之中。“在这则轶事里,真实是阻止表演之物。”阿兰·巴迪欧如此评说这一事件,在这个过程中,莫里哀的真实之死亡是通过疾病的外表显现出来,又在再现的瓦解中击中观众而进入到真实中。

外表成为真实之真实,虚构的病人变成了真实的病人,“一方的死亡占据了另一方死亡的不可能性。”这是一个非常奇妙的辩证法,当真实非常强有力地突然出现的时刻,就是它的外表出现的时刻,就是虚构的病人作为外表出现的时刻,所以巴迪欧认为,“真实是萦绕外表之物”,如笛卡尔所认为的那样,真实在遮蔽中前进,“因此,它应该揭露它。”在这里,外表是表演的真实,而现实的真实则被遮蔽了,所以当莫里哀真实死亡,就是在揭露被遮蔽的真实,所以,真实的涌现不仅产生于外表,它还产生于它自身,“真正濒死的莫里哀是这个外表的真实的媒介。”莫里哀就是以自己的死完成了对遮蔽的真实的揭露,巴迪欧得出了一个特殊的结论:所有进入真实的途径,归根结蒂,总是揭开伪装——而且,伪装是存在的,而且它是真实的伪装。

揭露被遮蔽之物,揭开伪装,进入真实就是一种“真实的分裂”,巴迪欧认为,这种分裂的行动就是“通向真实的进程”。莫里哀的死造成的是悲伤的震动,而皮兰德娄却在剧作中不断强调真实的分裂,他的剧作于生前第一次出版时,就想以“赤裸的假面”命名,这个名字也显露出对伪装的揭露:在伪装被揭开之前,我们必须承认伪装的赤裸,必须把这种赤裸看成是真实,也只有这样,才能在揭开伪装之时通向赤裸的真实,通向被揭露的真实。但是这个进入真实的途径,这种“真实的分裂”,以及对于“赤裸的假面”的揭露却并不一定被认为可以抵达真实,在看到分裂之前,更多的人却被外表的形象所固定,甚至停留在外表的所谓真实里,从而永远不会和真实相遇。

什么是真实?巴迪欧回到这个本体性的问题,真实是不是只有被当做强制支撑时才能谈论?真实是否从未被照到、发现、遇见、创造?真实是不是仅仅是在铁律和理性法则下要求被顺从?或者说,真实是不是早已经是一种缺失,在被涂抹、磨灭、隐藏之后仅仅只剩下了外面的形象?观念和思想似乎还是那个洞穴之物,它表现为存在之物“不容置辩的形象”,这在经济中表现得尤为突出。经济被视为一种真实的知识,它现身于危机、病理或灾难,而它的强制性霸权则使得真实只是外表,“维持着被塑造为骇人的恐怖和顺从的原则的真实之形象。”这是一种资本世界的法则,它让真实变成了只在经验、知觉、感受,甚至情感或焦虑的方面才能被领会——无论是把经济当成是真实的知识建立强制性霸权,还是资本世界形成的焦虑,都是对真实的遮蔽,都是丑闻式的戏剧。所以,巴迪欧认为,无论是概念的傲慢,还是丑闻的煽动,都不能揭示真实,而应该换一种方式进行尝试,“应该侧身而行、斜向前进,在每一次都独一无二的进程中接近真实。”

发生在1673年2月17日关于莫里哀真实死亡的“轶事”是巴迪欧侧身而行、斜向前进的一次努力,当打开了如皮兰德娄“赤裸的假面”,某种真正真实之物便显现出来,这就是对想象的、伪装的外表的揭露。巴迪欧认为,资本的世界就是一个不间断上演“想象的民主”的戏码的世界,资本主义的外表和伪装就是民主,“只有控制着我们的外表被揭开,真实才能始终作为暴露之物,由于这个外表是被隐藏的真实之再现的一部分。”把伪装的拔除,巴迪欧将其命名为“事件”:它不是内在于再现本身之物,它是突然到来的“外在的他处”——从莫里哀的死亡“轶事”中,巴迪欧看到通过“事件”进入真实,必然有一定程度的暴力,“所有进入真实的途径都会损害真实,这损害就是通过我们在揭露真实之时使它遭受的不可避免的分裂。”

进入真实是真实的分裂,必定包含着暴力,而已必会损害真实,那么,真实到底是什么?巴迪欧从轶事对真实进行了定义:“真实是形式化的绝境。”这是巴迪欧借用自己的精神导师拉康的箴言提出的定义,拉康的原文是:真实只能位于形式化的绝境处。为什么有一个形式化存在?真实如何就位于形式化的绝境处?巴迪欧以初等数论为例,当开始数数,开始计算,我们就处在数论的形式化之中,也就是说,我们的数数和计算都是为了得到一个数字,这个数字是形式化的存在,因为“最终的数字”是不存在的。形式化的存在是一个有限数论,它是一种真实,而这种真实要求我们认可其背后隐藏的无限性,另一个方面来说,正是因为我们计算本身所有可能的结果是产生有限的数字,阻碍了无限性,而无限性是计算真实的基础,“初等数论中有限数字的真实是一种隐藏的无限,它无法进入形式化之中,因而是形式化的绝境。”

当我们探索“对于这个形式化来说不可能的某物”时,才能到达真实,所以真实实际上是“关系到作为被限定的形式化不可能的确切之‘点’”,也就是说,在数论中,无限数就是这个确切之点,“作为数字,它在组织上与数论的形式化相联系,作为无限,它是数论形式化的纯粹不可能。”所以作为不可能的无限数是数论的真实。自然数论如此,在电影影像里也是如此。在电影中,真实的力量并不属于影像,而是来自影像之外的“外视域空间”,“影像正是因为在影像以外之物的基础上被构建,才有机会真正成为美丽又有力的影像”,就像数论中的无限数是真实,外视域空间也是电影影像的无限,是影像的不可能,也是真实;还有在政治中,形式化就是国家所规定的的政治,而政治的不可能就是被国家之外的某物规定,这是一种无限数,是外视域空间,正如马克思所说,革命政治的真实就是国家的消亡,所以共产主义的政治所固有的无限就是政治真实。

从自然数论到电影影像,再到政治国家,形式化之外的无限,是不可能的可能,才能让我们进入真实,而这个进入真实的过程就是“真理的进程”,它始终在摧毁着一个局部的形式化,它总是在等待形式化的不可能突然出现。由此,巴迪欧认为,只有在有形式化的地方,才能获得真实;只有在形式化的绝境处,形式化才能毁灭或分裂,真实才能被肯定——资本主义的真实,就是对平等的肯定,因为平等就是固有的不可能之点,“决定、宣告平等是可能的,并竭尽所能地通过在不同的环境、新思想、反抗与必要的战争中的行动、组织、新征服的地方、宣传、构建而使平等存在。”也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把资本主义当做不可能的可能性的存在,才能终结所有制带来的不可避免的结构性不平等,“在这个意义上,共产主义是对资本主义真实进行有效革新的唯一现存的进程之名。”

共产主义如何革新资本主义的真实?巴迪欧解读了一生都在追寻真实的孤独和痛苦的帕索里尼的诗歌,在他看来,帕索里尼身上有着极端暴力的思想和无限的欲望,他不断靠近的就是不可能之点,电影之外,这个不可能之点的临近更多体现在帕索里尼的诗歌中,而《葛兰西的骨灰》更是在象征意义上具有了“追寻消失的真实”的全部意义。葛兰西是意大利共产党员,是共产主义的战士和领导者,他认为实现共产主义这个真实的时候要来了,让不可能变成可能,就是从意大利开始在世界范围里进行无产阶级革命。而对于葛兰西来说,“葛兰西的骨灰”则构成了“消失的真实”:葛兰西是一个不信奉天主教的人,他死后葬在一个非天主教信徒的墓园里,“梵蒂冈命令并说服人们,不得在被认定为神圣的土地上安葬那些不信仰本地正统宗教的人。”在这个安葬了新教徒、穆斯林、犹太人、无神论者的区域里,真实被构建起来:葛兰西并非真正在“意大利”下葬,他在流放之地成为异乡人,这场“国家的流放”中,真实一自身的消失作为最终形式。

但是,帕索里尼在《葛兰西的骨灰》中却发问:“你是否会要求我,陨落的死者,摒弃这存活于世的无望激情?”葛兰西化为骨灰,这是一种不再处于真实状态的历史,“请你们不要再继续我曾渴望做的事情。”但是它又开启了另一种历史的可能,“无望的激情”是不是就是处于形式化绝境中的那个形象?是不是打开了无限集合的现代历史?巴迪欧认为,帕索里尼说“历史已终结”,是真实的消亡,但是正是消亡而缺失,另一个历史在“纯粹的激情”努力向前中被打开,“真实的激情不会因为那些微不足道的、道德的或其他的异议而停滞不前,这完全是因为这是关于不可能之存在的激情。”所以巴迪欧在最后诗篇的启示录中说:“是的!我们依然能够凭借激情努力前行,即便历史学的虚构已不复存在,即便我们知道历史之总体结构与其真实并非朝着解放的方向前进。”借用帕索里尼之口,“请摒弃历史学的虚构。”然后在历史的希望缺席的情况下保持“政治的坚持”的激情。

虚构的病人倒下了,真实的病人倒下了,“一方的死亡占据了另一方死亡的不可能性”,揭露了遮蔽真实的伪装进入真实,所以巴迪欧在建构历史的真实中提出三条准则:揭开资本主义民主外表的伪装;使当代资本主义形式化;摒弃历史的进步本质从而为20世纪做出总结。所以在一方的死亡占据另一方死亡的不可能性中,进入真实便成为了一种辩证的行为:“否定支撑着肯定。毁灭是建构的助产婆。”摒弃历史学的虚构,保持真实的激情,并在真实中寻找真实,如帕索里尼在《胜利》中所写的:

他诉诸那并非理性的理性,
依靠理性的悲伤姊妹,她试图

在真实中把握真实,伴着激情
逃离所有轻率,所有极端主义。

斧柄集

编号:S55·2201122·1706
作者:【美】加里·斯奈德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8年08月第1版
定价:40.00元当当19.40元
ISBN:9787020140732
页数:152页

“我又听见:公元四世纪陆机在《文赋》序言中所说:‘当用斧头砍削木头去制作斧柄那模型其实近在手边。’这是陈世骧老师多年前翻译并教我的于是我明白了:庞德当过斧子陈世骧当过斧子,现在我是斧子,儿子是柄,过不了多久要由他去斧削别人了。模型和工具,文化的手艺,我们就这样延续。”加里·斯奈德在《斧柄》中这样说,在《斧柄集》里,那是一个年过五十的中年男人在山居里事必躬亲的劳动,是一个父亲带着两个儿子传递生活经验的劳动,就像“斧柄”里那个“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的绝佳隐喻。在这本诗集里,斯奈德写了这样一个美国:它是斧头和水泵、乌龟和啄木鸟、冷杉和松树、牛肝菌和薄荷属植物的美国,是一个从电视机、冷冻餐和《纽约客》中解放出来的美国。《巴黎评论》评价加里·斯奈德:“他完全可以被视为梭罗之后一位潜心思索如何生活并使其成为一种可能范式的美国诗人。”


《斧柄集》:万物交融而欢喜

一个孩子问:“河从哪里开始?”
山中股股细流,奔淌至此汇聚——
但河
浑然一体,
同时流动,
同在一处。
——《山谷里的河》

斯奈德和儿子凯、玄在科卢萨,他们看到头上有燕子飞过,看到中央大谷地的土壤和果园,看到远处拉森火山上的积雪,看到谢拉山脉清晰的弧度,以及更远处若隐若现的荒凉诸峰。目光从远处以及更远处收回来,就是刚刚渡过的萨克拉门托河,河水静静地流淌,穿越山谷,流向远方。当一个孩子问起河的源头,“开始”便成为出发点,在河水的奔流和汇聚中,必然有一个起点,或者是萨特峰的北侧雪水所化,但其实要区分出近处和远处,起点和终点,似乎没有更多的意义,因为在斯奈德看来,河已经“浑然一体”,它同时流动,它同在一处。

同时流动指向的是时间的同一性,同在一处指向的是空间的同一性,时间和空间密不可分,在这个成为整体的“一”面前,所有的多都整饬为一,所有的复杂都归为简单,所有的来都成为去,所有的过去也都成为了现在——未来也成为现在的一部分。这是“山谷里的河”带给斯奈德的启示,这也是斯奈德的水寓言,同样在编号为四〇〇八一的诗歌《峡谷鹪鹩》中,斯奈德也表达了这种“同时流动,同在一处”浑然一体的感觉。这首“致詹姆斯和卡罗尔·卡茨”是斯奈德行走在斯坦尼斯洛斯河,从第九营地到帕罗特渡口得到的灵感,但是在诗歌中他首先看见的是东方的意蕴,“苏轼下百步洪时/曾看到,有那么一会儿/河流完全静止了/‘我盯着水看/它流得难以言说之慢’”,这是出自中国诗人苏轼的《百步洪二首》其一:“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苏轼笔下的委蛇之水,就是“完全静止”却又“流得难以言说之慢”的的河流,它赋予了水一种禅思。斯奈德再次引用的是日本道元禅师的一句话:“山在流动/而水是龙的皇宫/不会流走。”这句话出自道元禅师《正法眼藏》第二九山水经,道元的议论来自于中国禅师“青山常运步,石女夜生儿”和“东山水上行”这两偈句,他们就认为水无强弱、干湿、动静、冷暖和有无之分,于是在斯坦尼斯洛斯河边,斯奈德“在中国营地上岸”,在“黑发旷工垒起的/石堆中间,摸黑做饭/整夜睡在河边。”

从苏轼“流得难以言说之慢”的水,到中国禅师无强弱、干湿、动静、冷暖、有无之分的水,从道元禅师“不会流走”的水,到“整夜睡在河边”的自己,斯奈德用一条河,一片水连接起来,而它所带来的的是一种净化的意境,“这些来了又去,/来了又去的歌,/净化我们的耳朵。”没有区分的水,就是浑然一体的水,它跨越了国界,超越了时间,而在《在土岐屋的招牌下》这首诗中,斯奈德将这个水寓言融合在一次偶遇中:接到电话,是一个老妇的声音,问的是:“这是帕罗奥图吗?”电话中的老妇带着轻微的瑞典口音,而她所询问的帕罗奥图也是瑞典的一个城市,但是,“这里是威斯康辛”——因为区号拨错了,两个本无关联的人却奇妙地连接在了一起,陌生依然还是陌生,但是柔和的声音里是一种如流水般无强弱、干湿、动静、冷暖、有无之分的存在,“另一生曾在哪条溪流里/共饮,/我们此生在这里/有十秒钟的联系?”

十秒钟的联系时时间的一个片段,是地理的一种错位,但足以构筑起时间和空间的同一性,足以感受偶遇而带来的亲切感,这便是此处和彼处“同时流动,同在一处”浑然一体的感觉。斯奈德就是在这没有区分“不会流走”的水世界里构建和实践着的“万物观”,在《致万物》这首诗中,斯奈德就阐述了万物的存在法则,“我立誓忠诚/立誓忠诚于龟岛/这片土地,/以及居于此地的万物/同一生态/千姿百态/在太阳下/万物交融而欢喜。”万物既呈现出“千姿百态”的样子,也在“同一生态”中成为一个整体,而万物之存在,不是一种静态,而是“交融而欢喜”的状态,它诞生,它存在,它发展,它毁灭——不是死亡的结束,而是新生的开始,在交融而欢喜中,万物在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中成为思想之河,存在之河。

《献给盖亚的短歌》是斯奈德诗集的第二部分,盖亚就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地之神,也称为地母,她是从混沌神卡俄斯内部孕育出来的原始神之一,斯奈德将短歌献给盖亚,就是在阐述一种万物理论。在古希腊神话中,万物的生命和冲突都有盖亚而来,所以她既是创造,也是毁灭,万物便在这创造和毁灭中“交融而欢喜”:走向广袤的世界,有最遥远的边际,但是也有橡树旁、干草坡上的一股清泉,“喝吧。吸得深一点。”于是,“世界就这样向前”;一个男孩光着脚,在瓢泼大雨中“疯狂摇摆”,而我站在池塘边,两个人在“嘶嘶”的雨中成为一体的存在,“雨落入自身”,雨落入池水,最终,“水落入水”;蟋蟀们唱着柔和的秋日曲调,它之于我们,“恰如我们的哼唱之于树木”,也恰如树木“之于岩石和山丘”;万物是发出尖利冰冷的喊叫的红翅膀北美啄木鸟,是“山桦树花的清甜/漫过温暖的熊果树”,是“红母鸡侧身躺着/轻掸翅膀下的灰土”,是“鹿角相撞,发出轻轻的、嬉闹的/嘎嘎声”,是“鹰、雕、飞燕/在岩层间的洞里/筑巢”……

让万物“交融而欢喜”,是需要盖亚创造和毁灭万物,这就是一种永远发生的动态过程,而这种“万物”之呈现在第三部分《网》中得到了更为全面和丰富的展现。万物是一个从静到动的瞬间,1979年10月西利湖,蒙大拿州,诗人正跪在船头,“端然正坐”,“如参茶道/如观能剧/跪着,听任腿疼,寂然不语。”这是一种保持着的静态,但是“一只大雁打破宁静,昂然飞起。”于是,“轻轻一触,/扳机,//率先起离心的那一只。(《大雁远逝》”万物是一次破坏和重构,在五大湖盆地,在最大的小湖边,一只“白色身体棕色头发”的裸体虫子,忽然在一整天的攀爬后,“跳入水中,/哗啦一声!”受日本松尾芭蕉俳句《古池》影响,斯奈德的这首同题的《古池》远比一只青蛙如水带来的震撼更大,五大湖的盆地、最大的小湖和一整天的攀爬,似乎给与了裸体虫子一种巨大的力,“哗啦一声”完全是制造了惊叹的蝴蝶效应;万物也是矛盾中的统一,《三头鹿一匹狼雪中奔跑》制造的是速度,但是在我哑然而立的那两秒,世界突然就剩下了永恒,“唯余树与雪的黑与白”。

万物是《雪中跋涉两天迎来晴朗五日》中两只深棕色的吃树叶的动物“每一次抬起与跺地”,是《盛大的入场》中纪念内华达牛仔竞技大会两百周年现场那头小牛的“松开,奔逃”,是《“他射箭,但不射栖息着的鸟”》中来看我的州长搭箭拉弓“深深射进谷仓旁的稻草垛中”的一刻,是《献给比尔和辛迪婚礼的一斧》中斧子落下木头“咔嚓裂开”的声音,也是“劈开一切”的场景中祝愿“你俩永在一起”的戏谑。而实际上,在抬起和跺地、松开和奔逃、拉弓和射箭、裂开和相拥中,斯奈德赋予了万物一种张力,它是诞生,它是毁灭,它就是万物本身,而那首《四〇〇七五,四月二十四日,下午三点三十分》的诗完全是盖亚对于万物开天辟地式的命名,“科尔代尔以北,内华达州,/怀特山顶/风暴的间隙/电光闪过”,在这狂风中,在这虚空里,母神盖亚便是“太初有道”的逻各斯,于是,“我跪拜在路边的砾石堆中”。

万物在诞生,万物在毁灭,万物交融而欢喜,斯奈德的万物观首先就体现在大自然一切的可亲性,它们本身就是万物最直接的代表。早春干燥的一天与坦尼娅和温德尔漫步在肯塔基河畔兰丁农庄后面,斯奈德踏过斜坡穿过森林,发现了模仿树叶蜷曲四条腿的乌龟、潜藏在海底岩层土拨鼠的洞、酸臭、温暖的狐狸洞,他发现的是一个属于动物的《浆果国》,“碎裂的骨渣,粪便?羽毛?/盘绕的躯体——//也算个家。”他为植物拍下了“全家福”:“牛至叶、薰衣草、鼠尾草/野普列/来自尤巴河岸的花/同属薄荷/家族。”大自然中的动物、植物都焕发出生命的光泽,它们组成了万物,它们本身就是万物,它们的生存和生活甚至死亡,都是“交融和欢喜”的。而对于大自然来说,万物之呈现最重要的是泯灭了时间和空间距离的循环性。

它们曾经如此古老:鹰、房子和卡车,以及云雾的景色,都在一天天中成为时间的记忆,但是它们却产生了新的时间,“美好的一天,对我们的分水岭又多了解了一些,/还看到了一条带有发夹弯的峡谷/还沿着一条土路开到了尽头。”尽头不是结束,从柏油路又回到土路,看见的是“黄昏入埘的鸡群。/还有浣熊的夜间漫步。”如此古老,又如此新鲜。它们曾经活着后来死了,“两年前的夏天雨来了,/那年道格拉斯冷杉的树苗活了/第二年又遇干旱,/有几棵冷杉挺了过来。(《中间》”死了又活了,“今年,活了两株,根扎深了。/一株道格拉斯冷杉将长在松树中间。”它们是旧的,也是新的,“新来的堆在上面/翻来 覆去/等待 淋灌。/从黑暗的下面/把它兜底翻开/让它铺平,均匀地,/筛下。/看着它出芽。(《堆上》)”这是斯奈德写下的“心的腐殖法 ”;它们是谁,也是火,“点燃灌木,带走明年/夏天野火的灼热/换一场及时雨,/而火烧尽纠缠。(《火边凉》)”……

自然界的古老和新生,自然物的水性和火性,和自然有关的诞生和死亡,都是万物“交融而欢喜”的体现。但是斯奈德并不只是自然的旁观者,也不是在描写自己看到的自然,如果大自然是万物的第一国度,那么人类便是万物的第二国度,而这种区分并不是将大自然和人类分割开来,实际上斯奈德想要探讨的是人和自然如何相处,或者提出的疑问是人是不是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真正实现“交融而欢喜”?实际上,斯奈德提出万物理论的时候,是把一部分人放在了万物的反面,当盖亚开天辟地创造人类的时候,这个系统里却有着“蚂蚱人驱车经过”,将鹰和蚂蚱作对比,其实凸显的正是人的渺小无知和自以为是,“五千年的跨度/是人类所能理解的全部”,一种人类理解的历史就是人类自建的系统,看看斯德哥尔摩历史博物馆的那一尊新时期女人骨骼,至今保留着坚毅的下巴、平直的眉骨、倾斜的头部,以及自在地蹲坐的姿势,但是她经历的是九次生育,盆骨内侧的骨头已经凹陷了进去,“我们所有人的母亲,/已死去四千年。(《致一位斯德哥尔摩的五十岁老妇》”

所有人的母亲,因为诞生而死去,这是人类在万物世界的缺席,而人类之所以缺席,是因为他们被“一场魅惑的病/一种耀眼的毒”所摧毁:年轻人还没有辨认自己的盟友“就出门寻找权力”,之后又传染上了“贪婪病”,商品买卖又让他“发疯”,而这个贪婪又发疯的人活到现在,甚至,“损害着/他的族人。”在《钱往高处游》中,斯奈德更是揭露了“理性”人类的罪恶,理性是商人手中的诡计,“他们知道如何/施压于他人,去获得巨大的财富,/用有力的权势伤人,/随后为它举杯庆贺!”理性也是空洞的法律,“他们不会被抓。/他们拥有法律。/这是理性,还是一场梦?”在《乳房》中斯奈德更是痛击了工业社会对人的异化,“然而乳房是个过滤器——/毒物留在那里,在肉体之中。/微量的重金属/致命分子滞留在/让男人魂牵梦萦的肌腱中;/直至今日才被世人发现”……

魅惑的病,耀眼的毒,权力、商品、金钱共同构成了理性而权力化的人类系统,它脱离了万物,它成为权力本身。所以,斯奈德才会远离都市远离现代文明,才会在山川中寻找诗意。而他的寻找并不是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而是走进自然触摸自然,最终在交融而欢喜中成为万物一部分。万物之河不在眼前,就在他渡过的过程中,在“同时流动,/同在一处”的同一性中。一方面,他以致敬的方式面对大自然,“双腿植地,/双手紧握摇柄,/躯干弯曲,/我透过树林凝视/每一次鞠躬,/看见不同的鸟,/不同的叶。”这是对大自然的敬畏,而其实这一种态度里还有着人类至上的偏执影子,斯奈德知道,真正的交融就是如雨中的男孩一样,让雨落入自身之中,“雨水落人池水,水落入水。”它们就是统一的存在,没有强弱、干湿、动静、冷暖、有无之分,所以在万物之中,诗人“浸泡边材木桩做篱笆”,或者,“全都来收已死的和已倒的木头”。

走向大自然并成为自然的一部分,是一种实践意义上的万物观,对于斯奈德来说,更重要的是将万物的理念融入到生命中,从而发现那个“同时流动,同在一处”浑然一体的世界——同时流动的时间只有一个时间,同在一处的空间只是一个空间,时间的延续性和空间的整合性让他终于举起了一把斧子,并且以斧柄施与的力量完成用斧子削出斧柄的模型,而这个模型又成为新的斧子——取名“斧柄集”,斯奈德就是发现了斧柄本身具有的万物循环的理念。“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我觏之子,笾豆有践。”斯奈德将这首《诗经·国风·豳风》中的中国古诗翻译成英文,“削斧柄,削斧柄,/那模型并不遥远。”而在《斧柄》这首诗中,斯奈德引用陆机《文赋》中“至于操斧伐柯,虽取则不远”一句再次阐述了“模型”的意义,“庞德当过斧子/陈世骧当过斧子,现在我是斧子,/儿子是柄,过不了多久/要由他去斧削别人了。模型/和工具,文化的手艺,/我们就这样延续。”

《诗经》中的“伐柯”,《文赋》中的“操斧伐柯”,以及苏轼的“回视此水殊委蛇”,都成为斯奈德走向万物的一种实践,那就是对异域的东方文明的迷恋,他学中文、日文、梵文,他辞职去日本,他娶日本女子为妻,他给孩子取中文名字,都是为了抵达“同时流动,/同在一处”的流水世界,完成对“交融而欢喜”万物的命名:他和友人清水靖跋涉数日翻越“日本的阿尔卑斯山”,“最后一夜/下山来到一所农舍,/黑暗中洗了一个迟来的热水澡——然后吃了/一碗冰凉的味噌渍萝卜,/世间再没什么比它美味!(《酱油》)”他路过日本妻子玛莎儿时的村庄,“观看虫子生活在自己的小小沙丘里。/记忆更迭,/眠床辗转,餐食变换,/全都在这条沙中路上。(《沙地里交错的精细虫痕》)”他经过京都的妙心寺,看到参“无”的小和尚,“古老事物,每一个/无名无姓。/绿松针,/木材,/灰。(《走过妙心寺》)”而在《在琉球群岛田上村伊原家族墓地祭祖:我儿子的外祖父们》中,他更是完成了一次精神意义的“迁徙”,“我们在庭院饮酒歌唱:/唱那美丽的礁石,/唱那小树林/很久以前他们曾从中穿行”,不仅在异域,而且完全消弭了时间的距离,“与先人共饮/与后辈同歌。”

时间的,空间的,文化的,都只是万物世界里的经纬之线,万物在创造万物,万物循环着万物,万物交融着万物,万物欢喜着万物,万物没有强弱、干湿、动静、冷暖和有无之分,万物就是“水落入水”,于是,那个叫斯奈德的诗人在孩子的酣睡中,在与爱人的相濡中,在与自我的交融中,完成了又一次的诞生:

我俯身钻回
鞘中,为了我依旧需要的睡眠,
为了每天随黎明
而来的

醒。
——《真切的夜》

从卡夫卡到卡夫卡

编号:E38·2201122·1705
作者:【法】莫里斯·布朗肖 著
出版:南京大学出版社
版本:2014年06月第1版
定价:38.00元当当18.50元
ISBN:9787305135095
页数:324页

“……卡夫卡想毁掉其作品,可能是因为他认为那必会倍增众人的误解。在此混沌的研读过程里,我们成为作品的一部分,实际上,我们就是映射在某些残篇、未尽作品之上,被所识与被所掩的部分光线,因而,总是更加加剧了那些作品的分裂,最后碎裂成细尘那般大小,如同总是与道德脱不了干系的遗作,在面对这类多半遭到长篇大论的评论所侵袭的寂静之作,这类成为可以无限发表题材的未刊之作,这类沦为历史注脚的永恒之作时,不得不扪心自问,是否卡夫卡自己,早就在辉煌的胜利中,预感到同等程度的灾难。”《从卡夫卡到卡夫卡》汇集了13篇布朗肖论卡夫卡的文章。从卡夫卡开始,到卡夫卡结束,这是一部向文学大师卡夫卡致敬的书。卡夫卡对布朗肖的影响在布朗肖的著名文论《文学空间》里已经明显地体现出来了。当写作成为“祈祷的形式”,毫无疑问写作是出自其他形式的,即使在我们这个不幸的世界的视景下,写作已经停止成为作品,卡夫卡在宽恕的时刻认出了文学的追寻者,并且明白不应该再写了——一个字也太多!


《从卡夫卡到卡夫卡》:为无言而说

此神秘正是以下:我是不幸的,我坐在我的桌前,并且我写着:“我是不幸的。”这怎么可能?
——《卡夫卡及文学》

坐在桌前,是身体于桌子之前,也是时间之“前”,一种句子已经在脑中形成:“我是不幸的。”但是坐下开始书写:“我是不幸的。”一个书写的句子之回应,是一种可能性,但是这又是奇异的可能性,因为它是不可能性:无法抵达时间之前的这种“不幸”,或者说无法在程度上完全抵达,它造成的是“引人非议”的结果,是本质上的欠缺,“因为还必须知道为何书写”。于是,坐于桌前的书写让卡夫卡察觉到“那条他未知的邻近可能性之道”。

但是,这种神秘性还在另一个维度被展开,《从卡夫卡到卡夫卡》,一本书,一个物,一种阅读,也是必须坐在我的桌前才是可能的,而且是为了可能察觉到那条“未知的邻近可能性之道”,这条道,就是从阅读趋向书写,从阅读者趋向书写者的邻近可能——我的阅读如何接近卡夫卡的书写?未知的邻近可能性之道其实已经明白地显示在书名上:从卡夫卡到卡夫卡,之前的卡夫卡和之后的卡夫卡,起点的卡夫卡和终点的卡夫卡,书写的卡夫卡和被阅读的卡夫卡,何以在“从……到……”的结构中变成一种邻近的可能性?“从卡夫卡到卡夫卡”到底是为了邻近而接近甚而至于理解,还是在阅读的阐释中让作者死去而自己成为作品的另一个作者?

谁的卡夫卡?卡夫卡是谁?在1943年的《卡夫卡的阅读》中,布朗肖已经指明了“从卡夫卡到卡夫卡”的混沌性,当我们研读作品,我们成为了作品的一部分,“实际上,我们就是映射在某些残篇、未尽作品之上,被所识与被所掩的部分光线,因而,总是更加加剧了那些作品的分裂”,最后碎裂成细尘般大小的遗作,而且这些遗作和道德脱不了干系,它们最后成为“遭到长篇大论的评价所侵袭的寂静之作”,成为“无限发表题材的未刊之作”,成为“沦为历史注脚的永恒创作”,甚至于在布朗肖看来,卡夫卡自己也早就预料到了同等程度的灾难——否则,他为什么在生前想要毁掉自己的作品,因为“那必定会倍增众人的误解”。所以,在这种阅读的混沌性中,我们成为了某些残篇,“从卡夫卡到卡夫卡”那条未知的邻近可能性之道,实际上就是未知本身,而阅读卡夫卡必然要成为说谎者,但又不是说谎者,那是一种惶惶不安,一种对命运的焦虑。

这并非是差异诠释的并呈,而是“从卡夫卡到卡夫卡”这个结构本身的虚无。卡夫卡是书写者,卡夫卡式被阅读者,如果我们以这样的方式来定义两个“卡夫卡”,那么从卡夫卡到卡夫卡就是一种阅读于书写的解读过程,而“从”所确定的卡夫卡就是这个结构的起点,就是这个过程的原初,那就是书写如何是一种可能?坐在桌前开始书写,这是毫无理由的,当他凝视笔端的时候,他甚至不会听命于“停下”,但是这个毫无理由的书写却被黑格尔推向了矛盾的囹圄:为了能够书写,他必须具备书写的天分,但是一方面只要书写者上尉坐在说桌前,作品便无法被卸下,他也无从知道是否具有成为书写者的能耐;另一方面,只有在书写者开始书写之后,他才具备天分——必须具备天分他才能够书写而成为书写者,必须书写才能印证他是不是具有天分,因和果是一个互为彼此的关系,或者说,这个过程本身就取消了因果,因为书写本身就是一种矛盾,甚至,书写就是一种“停下”,它是空洞,它是虚无——文学的书写“正如同虚无工作于虚无之中”。

这是文学行动具有异常性的本质,也是书写者超越的难题。这个难题似乎在阅读者那里被化解了:当书写者书写而不停下,是因为在书写中“等待着一个读者的靠近”,他将会用一个书写和阅读者的双重身份向语言提问。所以在作为书写的“卡夫卡”那里,文学的书写变成了一种非法的存在,而且是无意义的:作为一个书写者,当卡夫卡偶然写下“他从窗口眺望”,他认为瞬间意识到这个句子已经完满无缺,因为这个句子“作者得以成为作者”,是句子造就了他,句子就是他本身,他即是这个句子存在的整体。但这种句子造就的书写是一种“无目的性的自动写作”,但是当卡夫卡在坐于书桌前就已经有了“我是不幸的”,之后坐下来书写,在布朗肖看来,对书写者而言,句子就已经把全身心投入的他监禁了,“这个作为其唯一生存证明的句子,表面上看来完美无缺。而……同时也是其他人的句子,一个可被阅读的普遍句子。”

这个被认为是完全无缺的句子,监禁了书写者,这种监禁的状态使得作品消失,“它流变成其他人的作品,一个其他人所是(却非他的)作品”,它是一本用其他的书来论断它的书,一本异于其他本书的原初智术,一本透过作为其他本书的映射而被理解的书,实际上,为阅读者打开了入口,“读者造就作品;透过阅读而使作品诞生;他是作品真正的作者”,而且是书这一物件“鲜活的意识和实体”,在这个意义上,作者的目的只有一个,为这个读者而书写,作者和读者也在此意义上合为一体。虽然作者和读者合二为一,但是在单纯的书写者意义上来说,作品已死,作者已死,在书写一开始就已经发布了命令:停下,“除非放弃书写,否则书写者无法隐匿于自身之中。”

但是在这个阐述过程中,布朗肖还只是站在阐释学的基本框架里。但是这绝不是“从卡夫卡到卡夫卡”的一个阐释学意义上的闭环——很明显的一个疑问是,当作者在作品完成之时就宣告作品死亡,继而让作者自己也死亡,阅读者变成了作者,是另一个作者,那么这“另一个作者”是不是还是作者?他是不是还是会和完成作品的作者一样走向死亡?“作者之死”为读者留下了命名的空间,但是读者的“作者化”同样是一个重复的过程,作者死亡之后重生的“另一个作者”,只不过是死去作者的同语反复——甚至,文学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摧毁自身”。显然,布朗肖并不是把“到”卡夫卡的那一个卡夫卡看成是纯粹阅读意义上的存在者,他必须返回到“卡夫卡”作为书写者的存在,探讨书写本身从死亡到重生的另一种可能。

“我只是文学,我无法,也不愿是任何他者。”卡夫卡在《日记》中这样写道,很明显,卡夫卡把自己定位为一个文学家而不是书写者,这里的一个证据就是:他生前就希望摧毁自己的作品。布朗肖认为,卡夫卡的这个想法可以单纯地认为他的作品尚未完成,因为“我的作品是残缺”,所以要摧毁其作品,让这种完满变成一种永不满足的缺憾。但是卡夫卡的这种预设并不是对作品本身的要求,而是不愿让自己成为他者,在他看来,只有将书写隐匿于自身中,才是一种文学的存在。布朗肖认为,卡夫卡式奇异的,他怀着自我救赎的目的不相信确定性,他对字词保持着某种程度的信念,他从未对一般人“惊世骇俗的转变”感到畏惧,他肯定于自身中存在的的潜在力量——“只是文学”的卡夫卡所挑战的不是非书写的可能性或者艺术评论,而是书写的能力。或者说是书写本身在围困和解放,在虚无和实有,在空洞和完满中抵达“未知的近邻可能性之道”:“我是不幸的”的书写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是活着,它是存在,它是思考,但是“我是不幸的”的书写又是可能的,它是流畅的字眼,它是精准的发展,它是幸福的影像——“我不幸之状意味着我力量的竭尽;然而,我不幸的表达,却是力量之长。”

《万里长城》没有在建筑工人手里完成,也没有被卡夫卡书写完成,这个以失败为主题的作品,是卡夫卡书写的一种病征,但也成为他文学的一种象征,“他的精力无穷,仿佛他的激情是如此绝望,从这层思考来看,希望的缺席便可能成为最强劲的希望,然而,这种无止尽的不可能性只能证明继续的不可能性。”所以,他是书写者,书写本身在书写时便是他命令自己“停下”,便是让作品死亡,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准备书写之人“正是已死的”;但是另一方面,他越是躲开自己,就越是在场,自身毁坏和无限崩解的另一个说法是:幸福和永恒。这便是卡夫卡在《日记》中所说的“满意的死亡”,“即我所能写出的最佳作品,正是奠基于这种能够心满意足死去的权力上。”布朗肖对此的解读是:因为是死亡才是极限,支配死亡即是支配自身,其能力就是全能,而艺术对于瞬间的控制,便是达到了“至权”,“无论如何,他冷静地等待死亡,使得他能够透过他的主人翁们维持一个清楚的视线,能够透过洞察的亲密性将他们的死亡合一。”

满意的死亡是满意的书写,死亡的权力是书写的权力,所以回到“从卡夫卡到卡夫卡”的结构,一个卡夫卡在书写,也在死亡,一个卡夫卡在死亡,也在书写:“从卡夫卡”开始,“无所谓,为力行而书写。”“到卡夫卡”完成,“写吧,惧于力行的你。”“从卡夫卡”开始,“让你身体里的自由发言。”“到卡夫卡”完成,“喔!别让你身体里的自由蜕变成字词。”“从卡夫卡”是文学毫无意义,“到卡夫卡”完成是文学并非毫无意义——“从卡夫卡到卡夫卡”是从意义的缺席到创造的革命,是从书写之物到崭新现实,是从停下到在场,是从空无到存在。正是在“停下”制造的不在场中,文学语言走向了空洞,走向了虚无,走向了不完整和不确定,走向了空缺,但是否定本身被链接在语言之中,但是文学在“从卡夫卡到卡夫卡”的转变中,形成了一个自明的存在:“无言,为无言而说。”

无言是死亡,言说是死亡之后的书写,因为,“能见上帝者,必死无疑。”无言的死亡才能给出死亡的生活,而文学正是“为无言而说”:否认白昼,文学重建白昼,肯定夜晚,文学察觉出夜晚的不可能性,布朗肖借用的一句话便是:“背负死亡而生,并永存于死亡本身。”这是死亡的权力,这是文学的权力,这也是卡夫卡所说的书写的权力,它所区别的正是确定的、表意的、指称对象的日常语言,而卡夫卡在文学的书写中所拥有的的是“制造含混性的语言”,“它确实在观念上具备了这个——‘背负死亡而生,并永存于死亡本身’以便从文学之中获得话语的可能性和真理的——历史性时刻。”

所以,布朗肖认为卡夫卡一生都在这种书写时刻中,都保持着书写的权力。但是,这是一个“从卡夫卡到卡夫卡”被确定的卡夫卡?为什么《变形记》因为一个客体的欠缺而把读者卷入困顿的怪圈之中?为什么《审判》中乔瑟夫·K在两个男人未读一字而实施了荒谬的审判?书写是不是真的是“为无言而说”?书写者的死亡权力是不是偏执地制造合一的读者?甚至于卡夫卡一个个体,他嘱咐马克斯·布侯让作品消失,为什么不自己销毁它们?布侯变成了卡夫卡作品中的“奇异的变形”,他成为了卡夫卡的权力影子,布朗肖说:“布侯的处境是悲怆的。”卡夫卡书写的文本被米莲娜翻译成捷克文,两个人在1920年间左右相遇之后友谊变成了激情,甚至是卡夫卡唯一一次感受到惊心动魄的激情,“为何他爱,或者,不能爱上米莲娜?”卡夫卡的恐惧、焦虑最后将米莲娜推向了痛苦的深渊。

这是属于卡夫卡含混的变形,含混的审判,含混的权力,含混的情感?那一部属于卡夫卡书写的现实之书从来不是“为无言而说”,它总是在说,总是在书写,总是在含混,它没有停下,也没有死亡,当然也没有被销毁,从卡夫卡到卡夫卡,是另一个卡夫卡:他坐在桌前,他写下“我是不幸的。”他成为了不幸的书写者,“如果唐·吉诃德疯了,那么,塞万堤斯显然疯得更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