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约翰之路

  • 编号:E38·2221205·1907
  • 作者:【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著
  • 出版:译林出版社
  • 版本:2015年10月第1版
  • 定价:32.00元当当17.90元
  • ISBN:9787544754644
  • 页数:158页

在带有自传性质的冥想中,卡尔维诺转向了自己的过去:与父亲一起出行的尴尬童年,一生难以割舍的电影院情结,对亲历反法西斯战争的回忆,对语言、对厨房垃圾桶的感知乃至对整个世界的形状所进行的审思。首篇《圣约翰之路》是卡尔维诺对故乡城市圣莱莫的详细回忆和描述,表现了圣莱莫的自然和人文景象,以及自己的早年生活经历。《一个观众的自传》其实说的是作者自己,主要是在一九三六年到战争爆发那几年里偷偷从家中跑去看电影的经历,记录了当时在意大利放映的各国电影在他的头脑中留下的记忆,以及电影,主要是美国电影对于当时的意大利人生活的影响。此文的后半部主要写的是对杰出的意大利导演费里尼作品的观感。可以从这篇文章中探寻电影对于他的创作的影响。《一场战争的回忆》是卡尔维诺在战后写的对于自己当年作为一名游击队员参加的一场战争的回忆。

马可瓦尔多

编号:C38·2200420·1646
作者:【意】卡尔维诺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20年01月第1版
定价:42.00元当当23.30元
ISBN:9787544779470
页数:160页

从春天“城里的蘑菇”到夏天“长椅上的假期”,从秋天“市政府的鸽子”到冬天“消失在雪里的城市”,再从春天到夏天到秋天到冬天,四季轮回,却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一种成长。马可瓦尔多是位城市小工。他有一双敏锐善感的眼睛,时刻捕捉着四季的变化和都市的隐秘。春天花坛里冒出来的蘑菇,秋天城市上空的候鸟,都能让他那灰色贫乏的世界变得多彩肥沃。对他来说,“生命中除了以小时计酬的薪水、额外的工资补助和家庭津贴外,还有某些东西可以期待。”腰封上说这是“简体中文版首度问世”——该作品是卡尔维诺创作生涯中一部承前启后、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开启了他创作的黄金时代,卡尔维诺在这一系列故事中对城市生活的观察和思考,为其后来的代表作《看不见的城市》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小说第一句:“从远方吹进城的风,给城市带来了不同寻常的礼物,只有少数一些敏感的人才会察觉得到,就像得了枯草热的人,闻到其他土地上的花粉就会直打喷嚏。”


《马可瓦尔多》:漩涡是看不见的

然而却只能看到一片浩瀚的白雪地,就像你们眼前的这张纸。
——《圣诞老人的孩子》

“然而”和“却只能”让一切的过程戛然而止:没有了圣诞老人,没有了假胡子,没有了孩子们的游戏,没有了三百一十二个礼物,当然也没有了穷孩子,没有“破坏性礼物”,因为城市下雪了。但是,这场雪下在“明亮的细颈瓶里面”,它被埋在森林最深最黑的地方,藏在栗树上百岁的树干和披风般无垠的白雪间——于是,上百岁的树干和披风般无垠的白雪,远离了现实,它们把故事推向了一种古老的童话里,于是,在下雪的童话深处,有暖暖的红土,有栗子壳,有小野兔的窝,当然,还有凶恶的狼。“小野兔在线这头,狼在线那头。”一种分隔,那一道线在黑黝黝的森林和白皑皑的雪地交界处,隔开了黑与白,隔开了对立,也隔开了童话和现实。

狼终于没有跨过那道线,而小野兔也没有落入狼口,“小野兔在前面更远一点儿的地方,毫不见踪影;它用爪子挠了挠耳朵,跳着逃走了。”但是谁在说:“在这儿?在那儿?不对,还要再过去一点儿?”似乎像狼一样要把这条线推向小野兔的方向,狼在暗处,狼主宰着童话,狼把所有东西都藏进细颈瓶里?但是谁又能看见那道线的移动?谁能看见暗处的狼?谁又在细颈瓶的雪中欢呼?最后这一切又回到雪的世界,浩瀚的雪,无垠的雪,现实之外的雪,让城市看不见的雪,埋没那道在童话世界里的线的雪,“就像你们眼前的这张纸。”——白色而无垠,无垠而覆盖,覆盖而不见。

最后一章,最后一页,最后的冬天,以及最后的消失,一张白纸铺开,雪到底是存在还是不存在?上面分明写着字,写着童话,写着马可瓦尔多的现实,写着圣诞老人和孩子,可是它被雪吞没了。而那场雪曾经也下在马可瓦尔多的世界,第一年的冬天,马可瓦尔多打开了窗子,他发现城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雪白的纸”。如雪的白纸,如白纸的雪,本体和喻体其实合二为一,在分不清是雪还是白纸的冬天,马可瓦尔多喊着“下雪了”,但是那声音却像城市的万物一样被雪覆盖了,“好像那雪不仅落在了线条、颜色景色上,还落在了声音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发音的可能性上;就好像声音挤在一个塞满了东西的空间里,振动不得。”于是,这座城市变成了令人迷失的城市。甚至不仅仅是迷失,还让人返回到了现实里:起先,马可瓦尔多开始饿着肚子铲雪,他希望自己能从被囚禁的世界里出来,而失业人员斯基斯蒙德为了让工作得到保证而拼命铲雪,甚至,马可瓦尔多发现可以用铲子能塑起一辆汽车,像董事会主席、授勋骑士阿博伊诺的豪华轿车一样……

起先返回到现实都是抱有希望的,雪似乎创造了更多的机会,让人不再挨饿失业,不再贫穷和迷失,但是当一大团雪落在马可瓦尔多的身上,当马可瓦尔多被雪覆盖,它变成了被人想象的童话里的人物,孩子们做出了雪人,按上了胡萝卜,饥饿的马可瓦尔多于是嚼起了插在那里的胡萝卜,即使孩子们被这个雪人的举动吓坏了,但是对于马可瓦尔多来说,正是这一场雪,起先让他有了希望,之后让他有了食物,覆盖大地,似乎就是去除现实中的不如意,似乎就是走进了美好的童话世界。但是雪的世界里并不是美好,甚至雪本身都不美好,因为当马可瓦尔多从昏厥中苏醒,他才发现院子里空空如也,才发现一片雪花也没有,当雪消失,世界又回到了那个看得见的城市:“院子又呈现出了原来的模样:灰秃秃的墙,仓库里的箱子,各种东西又像往常那样棱是棱角是角的,充满了敌意。”

从城市被雪覆盖而消失,到雪消失而城市充满敌意,这是希望破灭的过程,这是现实回来的结局,这是冬天该有的景象,雪真的不是雪,是一张雪白的纸——当马可瓦尔多从“消失在雪里的城市”的冬天来到“圣诞老人的孩子”的冬天,其实五年时间根本没有发生变化,冬天还是冬天,雪还是一个传说,现实还是充满敌意,“一张雪白的纸”仿佛是一个摆脱不了的宿命,在马可瓦尔多的世界里循环上演,而在这没有终结循环上演的故事里,小野兔的背后肯定有一只狼,那条分隔的线总是被移动了位置,而马可瓦尔多也终于被放进到了“明亮的细颈瓶里面”成为一个样本。

“没有《马可瓦尔多》,就不会有《看不见的城市》”,腰封里的这句话格外醒目,当醒目指向一种“看不见”,是不是制造了一种悖论?就像马可瓦尔多在被雪覆盖的城市里却也迷失了自己,就像马可瓦尔多的故事在“看不见的城市”里被格外看见,一张纸、一本书,到底承载着多少童话之外现实的困境?存在着多少小野兔之后狼的恐怖?这是还没真正成为“看不见的城市”的一张纸,但是对于小工马可瓦尔多来说,却先是看不见了自己,看不见在城市里生活的自己,就像被雪包裹的雪人。在春天,有着“一双不是很适合城市生活的眼睛”的马卡瓦尔多看见了城市中心冒出来的蘑菇;在夏天,所有的人都离开了城市,而马可瓦尔多成为唯一没有离开的居民;在秋天,他一直精心培育的植物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片叶子,“它从黄色变成了橘色,接着又变成了红色、紫色、蓝色、绿色,最后又变回了黄色,然后就消失不见了。”在冬天,看完电影的马可瓦尔多发现大雾侵袭了整座城市,“那雾又厚又暗,把一切东西和声音都裹在其中,把距离压成一个没有维度的空间,把光线卷入黑暗中,并把它转化成没有形状也没有方位的闪光。”

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四季组成了一个封闭的时间,而城市成为马可瓦尔多封闭的空间,看不见的城市似乎成了马可瓦尔多的一种臆想,而这种臆想而真正意义,是马可瓦尔多想成为这个城市之外的存在,想成为城市里看不见的自己——一个人的城市是马可瓦尔多生存的写照,他似乎和城市保持着隔离状态,当那个夏天“属于他一个人的城市”出现的时候,马可瓦尔多享受着孤独,他感觉马路是深谷,或者是干涸的河床,感觉房子是成片的峭壁,或者是礁石的岩壁——城市变幻成了大自然,它是广阔的,它是无限的,它当然也是自然的,所以城市变成了不存在,“那个曾经囚禁了马可瓦多一天天生活的城市,那个由各种合成材料堆成的凝聚物,现在变成了性质各异的马赛克石片,由于硬度、热度和质地的不同,每一块石头不管是看上去还是摸起来,都非常地不同。”这也正如他说过的那句话一样,“生命中除了以小时计酬的薪水、额外的工资补助和家庭津贴外,还有某些东西可以期待。”他正朝着自己期待的世界迈进。

于是,他用他的眼睛发现了树枝上一片发黄的树叶,看见了缠在瓦片上的一根羽毛,还有马背上的牛虻,桌上的蛀虫洞,人行道上被碾扁的无果皮,“通过它,可以发现季节的变化,心里的欲望,自身存在的渺小。”于是,他深夜出门寻找公园里的一张长凳,“哦,我真想有那么一次,能在鸟儿们婉转的呜叫声中醒来,而不是在闹钟的铃声中,不是在刚出生的保利诺的尖叫声中,不是在我老婆多米蒂拉的痛斥中醒来!”于是,他跳到装沙的船上,把衬衫、裤子、鞋子全脱了,钻进沙子里,让孩子们把自己埋起来。一个人的孤独,也是一个人的迷失,也是一个人的无助,马可瓦尔多想要成为一个在城市里消失的人,却注定是一场梦,“马可瓦尔多现在就跟瞎了似的,几乎失去了视觉,他觉得那自己只隐约看到了片刻的那个城市又被平日的城市取代了,或者也许只是梦到了。”

他听到牛群走过道路,是在梦中;他在大雾中坐上了飞机而飞机里都是印度人,也是在梦中;他和孩子们去高速路上的森林里伐木,更是在梦中。黑暗中出现的梦,梦中出现的又浓又厚的大雾、穿过城市的道路、水流的声音,都是城市之外的存在,但是梦更让他迷失,“就这样,几经拐角、凹陷处、岔口、柱子之后,马可瓦尔多的路走出了一个不规则的图形;好几次他都觉得路要走到头了,结果只是换了一个方向罢了;弯弯折折地走多了,他自己也不清楚拐到什么方向上去了,也就是说,如果还想回到底下的路面上去,他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跳了。”实际上城市没有消失,也不是看不见,它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甚至就在马可瓦尔多的对面:因为采了路上的蘑菇,最后都中毒了,马可瓦尔多和其他人一样住到了医院的病房里;因为听说黄蜂能治风湿病,于是马可瓦尔多采集黄蜂给大家进行“黄蜂疗法”,但是最后,“马可瓦尔多躺在医院里的病床上,他的顾客被蜇得浑身浮肿,难以辨认,在病房里其他病床上对他破口大骂,他却一声都不敢回。”对一张长椅的期盼,最后在夜间巡警托尔纳昆奇的干扰下,在水池里的水的声音中,变成了一场噩梦,“他梦见了一顿午餐,盘子是被盖住的,好像是为了避免面凉。他把盖子掀开,里面有只死老鼠,发着臭。他看了下妻子的盘子:另一具老鼠的尸体。在孩子们面前,是其他一些小老鼠,更小一些,但也是烂掉一半的。他又揭开了一个汤碗,看见里面漂着一只肚皮朝上的猫,恶臭把他弄醒了。”最后在满是恶臭的垃圾堆里醒来……

马可瓦尔多在一个人的城市里,在幻觉的梦里,他其实是在逃避,但是当城市以另一种方式将他拉进去,他实际上陷入到无法逃避的困境中,逃避而无法逃避,像是一次次挣扎,一声声呼喊,一次次行动,最后又返回到了原点,甚至原点也不存在了,它反而变成了一个异化的世界:蘑菇不长在森林里却在道路上,最后所有人住进了城市的医院为成为了病人;一家人想要用粘鸟胶粘住丘鹬用来冲击,不想最后被黏住的是一只鸽子,甚至是一只市政府的鸽子,他们成为破坏城市规则的人;没有取暖的柴火,马可瓦尔多和孩子们发现了高速公路上的森林,却原来只是城市的广告牌,于是锯着木头的马可瓦尔多成了城市商业的一部分,路警阿斯多尔夫赞叹道:“啊,是啊,斯塔帕止痛药!这广告很有表现力!这个主意好!上面那个拿着锯子的小人儿象征着偏头痛,痛得把脑袋劈成了两半!我一下就明白了!”看到笼子里的兔子,马可瓦尔多的眼睛里是对“对动物的善意和烤兔肉的可能性”,而实际上这一只兔子是城市用来实验带着病菌的“毒兔子”;蓝蓝的河水,马可瓦尔多想要去钓鱼,却发现那种蓝色只不过是城市油漆厂排放的有毒物……

甚至,这种异化影响到了马可瓦尔多的家庭生活,本来期望着用沙浴来资料自己的风湿病,却不想当身体被埋进沙船的沙子里,“这艘装满了沙子的船,就自由自在地顺流而下了。”一个可怕的后果是:“过了桥的一百多米处河床会有一个落差;而这船也会顺着瀑布翻下去,他呢,将会被沙、水、船所吞没,没有任何活着出来的可能。”而那一次马可瓦尔多听到了穿过城市道路的牛群,他带着儿子一起去旅行,但是后来发现儿子不见了,接手马可瓦尔多儿子失踪案的警官说:“混进了牛群里?那肯是去山里了,去度假了,他真有福。你等着瞧吧,他回家的时候一定是又壮又黑的。”但是最后当儿子回来,他却变成了一个男人,而且是一个像马可瓦尔多一样为了生存奔波的男人,“根本就没时间。总有什么活要干。挤奶,备草,收粪。这都是为什么?就因为我没有劳动合同,他们付了我多少钱?真是少得可怜。但如果现在你们以为我会把钱给你们,你们就错了。行,就这样,我们去睡觉吧,我都累死了。”

一切自然的、美好的、甚至有些童话味道的东西都在城市里异化成了可怕的东西,城市没有消失,它反而以更隐蔽的方式对立在马可瓦尔多面前,就像在夏天,那个有着阳光、沙子和睡意的星期六,孩子们听到“漩涡”这个词的时候,感觉到一种欢快,但是马可瓦尔多却告诫他们说:“漩涡是看不见的:你在游泳的时候,它会抓住你的脚,然后把你往下拽。”漩涡是看不见的,城市的可怕之处是看不见的,城市的异化功能是看不见的,城市的吞噬能力也是看不见的,在这看不见的漩涡里,每一个人似乎只能随波逐流,吞没或者消失,再无自己的一点力可以反抗。而且,不仅仅是马可瓦尔多,城市里的每一个个体,都会变成消失的人,采蘑菇的清洁工,公司里的同事,公路上的骑警,以及在猫群生活的小屋子里的女侯爵,其实都无法从这个城市里突围,他们在政府制度、商业广告组成的城市规则里,变成了消失的人:曾经拒绝房地产开发的女侯爵终于死了,于是那一片最后的领地终于被机器的隆隆声吵醒,而那些猫最后的坚守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臆想:“所有的猫都在脚手架上大摇大摆地散着步,把砖头、灰泥的桶推下去,在沙堆里斗殴。每当工人们要抬起一根钢筋时,钢筋堆的顶部总会有一只蜷在那里的猫,暴怒地吐着气。最阴险的猫会直接爬到泥瓦工的后背上,就像是要打呼噜那样,没有一点儿办法可以把它们赶走。”

一个人和城市,个体和集体,当然最后的命运是在看不见的城市里被吞没,就如那个下雪的“明亮的细颈瓶”,小野兔和狼在那道线的两边,看起来互不侵犯,但是线是可以移动的,就像梦是可以扩展的,水是用来淹没的,漩涡是为了把人拽入深渊,就像马可瓦尔多带着家人推着小推车的超市,在过足了购物瘾甚至可以从墙上的洞口离开超市,最后从洞口出来,却是选在那里的七层脚手架,而城市正放着霓虹灯,“正在邀请人们来这家大型超市里买东西。”出口即为进口,在一种循环的世界里,逃离就是无法逃离,消失就是不再消失,因为一场无垠的雪只不过是一张让雪消融的白纸。

疯狂的奥兰多

编号:C38·2171213·1442
作者:【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2年04月第1版
定价:36.00元亚马逊22.30元
ISBN:9787544722216
页数:426页

“在文学上,它却被无限地夸大,甚至将全世界卷入其中,图书馆中更是文章满纸。在诗人们的想像中,以及在更早前平民的想像中,事件并不是从历史的角度,而是从神话的角度展开的。”历史图册上的小地图,到底有着怎样的一个神话?《疯狂的奥兰多》是一本独特的书,它是一个自己的世界,人能在其中随意旅行,进入,走出,迷路。卡尔维诺以他对这篇长诗的热爱,运用独特的写作技巧,以自己的语言讲述这篇长诗的各石故事,情节生动风趣。此书保留原诗精华的同时,更利于现代人阅读,既为现代人提供了一个《疯狂的奥兰多》导读,同时也是姆卜诗歌散文相互穿插的形式独特的短篇小说集。


《疯狂的奥兰多》:欲望是通向虚无的奔跑

这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人们可以在其中纵横捭阖,进去,出来,甚至迷失方向。
——《前言》

独立世界仅仅是一个文本?进去是中世纪的那张历史图册,出来则是20世纪的人性寓言,在历史与现实的转换中,如何纵横捭阖?当卡尔维诺将伊斯兰教与基督教欧洲之间的相互挑衅变成 “对所有时代和战争的浓缩”,一种共时性的迷宫便被打开了, “事件就像树木的枝权四方伸展,相交后继续岔开,拓宽这种诗歌的真正方法是使其从内部膨胀,从一个情节扩散到另一个情节,创造新的对称和冲突。”那么这个事件就一定有一个源头:它是流行的传奇《罗兰之歌》,它是查理曼圣骑士的武功歌,它是无名氏创作的史诗,它是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期的文学参照。

但仅仅是一个进去的进口,当勇者罗兰从法国越过比利牛斯山,越过阿尔卑斯山,变成了当罗尔丹,变成了奥兰多,那个进去的世界还能安然出来,那个《罗兰之歌》还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武功歌的传诵中心散布于香客朝圣的路上:通向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的道路途经龙塞沃,朝圣者可以拜访传说中罗兰—罗尔丹—奧兰多的墓地;还有通往罗马的大道。”其实已经分叉,它后来变成了16世纪的《疯狂的奥兰多》,它的作者卢多维科·阿里奥斯托,一个把三十年的生命献给了46篇3万余行叙事诗的诗人,而他去世前夕一五三二年出版也不是这个世界的出口,它在次分叉,变成了二十世纪的《疯狂的奥兰多》,它的作者是伊塔诺·卡尔维诺。

从法国的《罗兰之歌》到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奥兰多》,再到卡尔维诺的同名图书,从军事史诗武功歌到长篇叙事诗,独立世界是一个多文本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里,当你从第一道门进去之后,真的可能出不来了,即使迷失方向而找到出口,也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判断,所以当卡尔维诺说 “阅读可以在不提及任何先前或之后作品的情况下进行”,就像是一种诱惑,他把你扔在那个可以进入的口子里,然后扬长而去,余下的是你必须用自己的阅读方式找到出来的方向——从进去到出来,其实那个独立世界是你自己的世界—— “历史,即事实的真相与史诗并无多大关联”,而史诗,你也完全可以不管他的韵律,他的八行诗的节奏,他的 “语言中不可或缺的配件”,以及他的讽刺意味的玩笑,就这样打开,就这样阅读,就这样看见疯狂的奥兰多,就这样恢复理性,如此,方向只不过是一双眼睛的可能范围。

但是,当开始阅读,开始用目光探寻,实际上就是进入卡尔维诺所说的欲望,传统的奥兰多,是贞洁的象征, “爱欲是无法侵入的”,但是在颠覆者阿里奥斯托和卡尔维诺那里,爱欲却成为骑士精神的最大威胁——如果扩展开来,法兰克国王查理曼征服世界,十字军东征,基督教欧洲和伊斯兰教之间的战争是不是也是一种欲望的表达? “圣骑士和异教徒之间的决斗和战争才演变成纯粹的叙事题材,以及每次冲突、每次原谅、每次冒险的象征,摩尔人包围巴黎就像特洛伊战争一样,只是个神话。”骑士精神、圣战,都被神话而神化了,那些欲望变成了对于异教徒的拯救,变成了对于基督教的皈依,所以在这个被欲望控制的 “所有时代和战争的浓缩”的文本里,才会有一个叫做安杰莉卡的女人, “安杰莉卡身边围绕着一群被欲望模糊双眼的骑士,他们忘记了骑士的神圣职责,因为太过鲁莽而继续徒劳地打转。”正是被安放在被欲望模糊双眼的骑士身边,安杰莉卡才是进入和退出这个迷宫的钥匙。

她是契丹公主,她是美丽的姑娘和恋爱中的女人,而实际上当她的美貌、乳房和额头成为骑士渴望拥有的东西,她就是欲望的代表, “她带着所有魔法来到法国国王查理曼的圣骑士中间,目的是让这些人爱上她,并心怀嫉妒,这样就能让他们放弃与非洲摩尔人和西班牙的战争。”欲望是一个魔法,爱上她就会心怀嫉妒,就会失去战斗力,就会退出征战,就会解构骑士精神和所谓的高贵爱情。所以费拉乌爱上了她,里纳尔多爱上了她,奥兰多爱上了他,萨克利潘特爱上了她, “如果爱的不是她,活着有何意义?”费拉乌因她而放弃寻找头盔,里纳尔多因她而推迟决斗,萨克利潘特因她而嫉妒,而奥兰多最终因她而疯狂—— “欲望是通向虚无的奔跑”,当被爱欲侵入,所有人可能都会迷失方向。

被追赶的安杰莉卡被索卡西亚国王萨克利潘特爱上,这是第一个关于爱欲的故事,卡尔维诺就是从这里打开了进口,而在这个进口里,安杰莉卡和萨克利潘特之间当然不是独立的爱情,他嫉妒在东方作战时被安杰莉卡占为己有的奥兰多,却又甘心成为安杰莉卡的仆人,而在相信自己将安杰莉卡握于掌心的时候,却又被所向无敌的女骑士布拉达曼特击落于马下。而在安杰莉卡继续逃离的过程中,在被海怪囚禁时,鲁杰罗又解救了她, “鲁杰罗怀抱里有了安杰莉卡,他立刻忘掉了布拉达曼特。”

迷宫之中的另一个迷宫,欲望之后的又一个欲望, “《疯狂的奥兰多》是在世界地图上下的一盘棋,一盘无边无际的棋,这一大盘棋同时还分成许多小盘。世界地图比一张棋盘更为千变万化,然而棋盘上的每个人物都如一枚棋子,每走一步,都要遵照既定的规则。”那个这个千变万化的世界,到底什么是 “既定的规则”?一种是关于忠诚的背叛,骑士精神之陨落便是最大的背叛,萨克利潘特甘心变成安杰莉卡的仆人,甚至比不上忠诚于里纳尔多的巴亚尔, “为了帮助坠入爱河的主人,巴亚尔多主动追寻安杰莉卡的踪迹,跟在它身后的里纳尔多就此可以找到他的美人。”而布拉达曼特之出现,是为了寻找被囚禁于亚特兰大巫师城堡里的歧视鲁杰罗,为了爱情她冒险,而鲁杰罗如果娶了布拉达曼特,一方面是皈依了基督教,而另一方面则将死于马冈札家族的背叛,因为马冈札家族的人从来都在说谎。

“鲁杰罗代表了一种不容置辩、不可动摇的命运。”这似乎是一种考验的胜利, “鲁杰罗,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或者不做决定,无论被怎样的意外阻滞或激励,结果都会放弃伊斯兰信仰,接受洗礼,依偎在女战士布拉达曼特深情结实的怀抱里。”为了爱,为了信仰,他必须背叛异教徒,但是当他最后死于马冈札家族的背叛时,这又如何构成一种忠诚?而当鲁杰罗被亚特兰大巫师的骏鹰飞到岛上的时候,他却又被所谓的仙女阿琪娜带入了另一个考验的世界, “鲁杰罗已经明白这个故事是朝哪个方向发展的了:他本人是充满冒险和奇遇的骑士诗中的人物,现在却要冒着进入讽喻诗的风险,诗中每次出现幻影都有道德和教育意义——享受完阿琪娜的娇美,马上就要遭受这位仙女所有前任情人的厄运:退化成植物或矿物。”终于他得到了魔戒,阿琪娜不再是仙女,而是成为了一个秃头的老太婆。而当把安杰莉卡解救出来之后,他又忘记了自己的爱人布拉达曼特。

同样,在奥兰多追赶安杰莉卡的过程中,那些所谓的爱情也脆弱地被欲望所取代,他遇到了荷兰女伯爵奥林匹亚,她告诉奥兰多的是,弗利西亚国王齐莫斯科因为奧林匹亚拒绝了他儿子阿班特的求婚,入侵荷兰,烧杀抢掠,而奥林匹亚爱着的是塞兰迪亚公爵比雷诺,奥兰多用计谋救出了比雷诺,解放了荷兰,奥兰多是看见奥林匹亚和比雷诺甜蜜相拥才告别,但是刚获自由的比雷诺却顶上了另一位少女,一个被杀死敌人的女儿,于是阿里奥斯托在诗中感慨道: “谨防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他们的情欲如稻草点燃。”使得奥林匹亚变得绝望,从而像 “数十个魔鬼纠缠撕咬”一样变得疯狂,而卡尔维诺这说比雷诺 “根本不配接受如此忠贞的爱情”。

伊斯兰阵营中的勇士鞑靼国王曼迪卡尔多一方面在追寻奥兰多,这是战争和复仇,另一方面则是在追寻格拉纳达王之女多洛丽丝,这是爱情,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爱情?那么,我爱你!贵族身分?我是鞑靼人的国王!财富?我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君主!勇敢?等着看我的表现,你就知道了。”而其实这样的爱情并不纯洁,因为多洛丽丝是查理曼最骁勇的战士罗多蒙特的未婚妻,他急于攻克巴黎就是为了找到多洛丽丝,但是多洛丽丝早就被曼迪卡尔多劫持了, “更糟糕的是,她还为此感到幸福。”为了自己的未婚妻,罗德蒙特烧毁了巴黎的房子,杀死了一万余人的撒拉逊战士,就像魔鬼降临这个城市: “撒旦折磨毁灭了这座不幸的城市,转身看吧,掠夺者犯下的罪行,赤热的火焰和滚滚的烟气。”

这无非是一个失去理智的疯狂行为,同样在鲁杰罗身上,在马冈札家族的背叛或许是鲁杰罗不容置疑命运的写照,但是当他遇见了撒拉逊女勇士玛菲萨之后,却爱上了她,所以布拉达曼特开始愤怒,开始绝望,开始疯狂,而其实玛菲萨和鲁杰罗是双胞胎,于是玛菲萨和布拉达曼特之间又变成了家族之间的复仇,而鲁杰罗代表阿格拉曼特国王和里纳尔多代表的查理曼作战,他们之间又从国家荣誉变成了私人恩怨,而其中依然是关于爱欲: “鲁杰罗,为了让自己配得上国王亲选勇士的荣誉,应当力求杀死恋人的哥哥;他既不能祝愿自己获胜,也不能向怯懦屈服。布拉达曼特只得缄默无语、一动不动地见证这一场发生在未婚夫和亲哥哥之间的生死决斗,一场无论如何都注定会带来残酷的葬礼,并让婚礼成为不可能的决斗。”于是惨重的死亡降临,那块土地最后变成了墓地。

鲁杰罗和布拉达曼特、奥林匹亚和比雷诺、曼迪卡尔多和多洛丽丝,他们之家的爱总是伴随着忠诚与背叛,伴随着勇猛与复仇,而最后都归于绝望和痛苦,疯狂和死亡,而在其中,苏格兰王子泽比诺和加利西亚公主伊莎贝拉之间的爱情,似乎是被肯定的。因为马冈札家族的谎言,苏格兰王子泽比诺被指控为杀害比纳贝罗的凶手,在伊莎贝尔的哀求下,奥兰多救出了泽比诺,但是伤势过重的泽比诺死去, “用人类的血肉、骨骼和静脉制成的”泽比诺是战争的牺牲品,而看到爱人死去的伊莎贝尔捏造了一个谎言,他告诉罗多蒙特喝下一种药水用剑砍头却不会死,罗多蒙特相信了她的话,杀死了伊莎贝尔,两个爱人终于以死亡的方式在一起,卡尔维诺说: “他们是悲剧故事的主人公,在奇异恐怖的冒险旅程中,用生命和死亡开辟了一片别样的广阔的诗意空间”,而杀死了伊莎贝尔的罗多蒙特终于从巴黎战火中醒悟过来,开始了自我救赎, “他将生命投入到一项荒唐而崇高的任务中去:守护这个被他愚蠢地杀死的年轻女子的坟墓。”

巴黎战火是罗多蒙特的一种疯狂,而他守护坟墓则回到了理性,这个从疯狂到理性的转变过程,也正是卡尔维诺为奥兰多定制的转变路线。奥兰多一心寻找安杰莉卡, “如今,为了一场徒劳的爱情,不在乎自己、上帝和舅父。”他解救了比雷诺,解放了荷兰,他解救了伊莎贝拉,让她和泽比诺相见,但是当他进入亚特兰大巫师魔幻城堡,却被无形的漩涡卷进了疯狂的世界,因为他听到了安杰莉卡的哀叹和痛哭,他看到了安杰莉卡的签名,周围刺着心、打着结,还画着鸽子。他想到的是:安杰莉卡恋爱了?一开始自信于爱上的人就是自己,但是他看到了 “麦多罗”的名字,甚至以为是安杰莉卡给他起的绰号,但是他最后看见了 “麦多罗”的签名,而且山洞里写着 “哦,在此与安杰莉卡公主拥抱,日夜晨昏,哦,多么美妙”,最后得知那张床上,安杰莉卡和一个步兵在这里成婚,于是痛苦万状的奥兰多开始疯狂:

我不是看上去的那个人:
奥兰多已经死去深埋地下。
是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杀了他,用她的背信弃义。
我是从肉体上分离的灵魂,
在地狱中备受熬煎,
却把影子投射到地面。
所有对爱情心存希冀的人请以我为鉴。

他拔掉了树,他砍掉那些写有文字的石头,他不吃不睡躺了三天,他扔掉了所有装备,他开始赤身裸体,而最后他真的看见了安杰莉卡,当安杰莉卡从那匹马上掉落而死去,一个充满诱惑的女人就这样消失,而她的死并不是对于欲望的惩罚,而是一种所谓的厌女症的疯狂,甚至它是对于骑士精神的一种解构。奥兰多是因为嫉妒才发疯,因为发疯才报复,但是安杰莉卡却成为一种牺牲品,一开始她为了战争而勾引那些骑士,但是当她遇见撒拉逊人麦多罗的时候,却真的爱上了他——麦多罗是撒拉逊人,在基督教欧洲看来,他就是一个异教徒,但是出身微贱的麦多罗,对于国王达迪奈罗忠心耿耿,他和克罗利达诺团结一心,为了寻找主人,他们历经艰险,最后在牧羊人家里遇到了安杰莉卡,而安杰莉卡在没有魔法介入的情况下,真正爱上了麦多罗, “奥兰多、萨克利潘特、费拉乌、里纳尔多,这些敌军中最骁勇的上将,全不被这个尤物看在眼里,结果她却被一个普通的步兵弄得神魂颠倒。”

一个是契丹公主,一个是摩尔人出身的战士,一个是高贵,一个是卑微, “在遇到麦多罗之前,安杰莉卡从未设想过一个理想的丈夫究竟是什么样子。现在她找到了这个人,就不会放他走。她立即在牧羊人家里与其成婚,并决定带他返回东方,把他加冕为契丹皇帝。”这便是真正的爱,在那一刻,所有的诱惑都已经变成了最深沉的爱。而奥兰多,在那欲望之路上却走向了疯狂,只有当月亮上的阿斯图尔夫在天主的圣意下,给他服用了理性,他才恢复了理智:他变得睿智勇敢, “他也从爱情的束缚中解放,即使安杰莉卡出现身旁。如果不是为了什么卑鄙的事,他也不会再重视。他在爱情里失去的东西,统统通过学习和欲望在战功上重拾。”

他恢复理智后的第一句话是 “放开我”,这完全可以解读为从欲望的世界里挣脱出来,而告别欲望,告别虚无,奥兰多的重生只为一个目的:援救查理曼大帝和他的军队,于是他成为了最勇敢的战士,他成为了 “罗兰”。而这无非是另一种圣战,那个出口还是没有被打开,当奥兰多恢复了理智,查理曼赢得了战争,鲁杰罗皈依了基督教,卡尔维诺却又开启了新的迷宫: “几乎可以在行将结束的这首诗中开辟出另一首新诗的空间。”那就是那个 “所有英雄中最傲慢、最过分、最冲动、最不幸、最可悲的一个”,罗多蒙特在躲藏了一年一月另一天之后,开始挑战布拉达曼特的丈夫鲁杰罗,因为他背叛了爱人,他为了欲望和权力成为保加利亚国王。但是罗多蒙特还是失败了,但是在被救赎之后,他身上却有着真正的骑士精神,而这也正是这部史诗的意义: “罗多蒙特的身上蕴涵了诗歌的多面精神,他的自负、他的忧伤、他不竭的能量储备,所有这些将在此刻辞行,如一根缓慢的游丝,盘旋着,朝着寂静冥河的黑暗处。”

他被鲁杰罗杀死,坠入了冥河,但是在冰冷尸体之外,却是一个骄傲不逊的灵魂,敢于向权威挑战,无情戳破谎言,因为他在杀死了伊莎贝尔的时候,看见的是贞洁、灵魂和信仰,看见的是 “这个时代几乎陌生的东西”,看见的是比生命和青春更宝贵的勇气,或者这才是那个迷宫真正的出口,正是这个世界的独立意义。

树上的男爵

编号:C38·2170820·1408
作者:【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2年04月第1版
定价:30.00元亚马逊14.80元
ISBN:9787544722803
页数:280页

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之一。《树上的男爵》通向自由的第三个阶段,一次倔强的反抗,让科希莫从十二岁起就决定永不下树,从此,他一生都生活在树上,却将生命更紧密地与大地相连,是不是真的只有先与人疏离,才能最终与他们在一起?“他爬,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爬,走进另一个世界;不对:他爬,遇见奇妙的人物;对了:他爬,每天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地漫游,甚至不再回到树下,拒绝下地,在树上度过一生。”特立独行和离群索居是不是就是卡尔维诺所说的“自由”?原始人与生物没有区别,是一种“不存在”,而底下的那些“被压缩成为预定行为的抽象集合体”,也变成了非自然的人,变成了与周围事物、历史不再有关系的人,变成了“也是不存在的”人,于是我们的祖先又回到了最初的母题:“不存在的骑士”。


《树上的男爵》:树枝上全是我的领土

柯希莫就这样逝去了,没有让我们看见他的遗体返回地面。在家族的墓地上竖起一块纪念他的墓碑,上面刻写着:“柯希莫·皮奧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一升入天空。”
——《30》

逝去是最后的结局?当柯希莫活过了生命的六十五岁,当他的病情恶化甚至身体出现了僵硬,当神父和辅祭人员做好了迎接他死去的准备,可是最后的逝去却绝不是死去,他拒绝医生治疗,拒绝接受圣礼,当然拒绝从树上下来,当奄奄一息的柯希莫在锚的身子靠近之际,一跃而起抓住绳子,踩着锚控制了气球,终于在海风中,他消失在大海那边,也消失在这个叫做翁布罗萨的小镇,当然他也彻底消失与这个时代。

当“我”凝视者空旷的天空,自问翁布罗萨是否真的存在过的时候,其实是对于这个时代的质问,而这种质问甚至让整个时代都变成了一种虚无,“纠结解开了,线拉直了,最后把理想、梦想挽成一串无意义的话语,这就算写完了。”或许这种“写完”的状态对于生活在地上的人才是真正的死去,而柯希莫的消失提供了一个反向的逃离方式,逃离小镇,逃离宗教,逃离集体,也逃离时代,但是这种逃离却又寄托着理想破灭之后的无奈,甚至绝望,正如墓碑上的话一样,“生活在树上”是他的生存状态,“始终热爱大地”是他情感的归宿,而“升入天空”则变成了他最后理想的高度。

树上、大地和天空,就是柯希莫作为一个个体在这个时代的“三部曲”,这是一个完整的人,他是诗人,是探险者,是革命者,卡尔维诺说,《树上的男爵》就是通过“自觉进行艰苦磨砺而充分完成自我的那个人身上”达到了完整,“他在生命的每时每刻都顽固地为自己和为他人坚持那种不方便的特立独行和离群索居。”所以一个诗人、探险者和革命者意义的完整的人正是以“逝去”的方式表达着反抗,并在“升入天空”的最后结局中完成最后的自我命名。

这是一个寓言,当十二岁的柯希莫爬到树上开始了树上生活,他就是一个反抗者,而他那时所反对的是家庭的束缚,这是一个个体意义上的突围。柯希莫的父亲是一个男爵,他只关心家谱、继承权,以及与远近权贵们进行争斗和联合,而将军出身的母亲则满脑子都是大炮,想得是儿子将来得到军衔——他们在家庭中就成为“王位继承战争中的遗老”,当然,在家庭里还有把困难看成是“不想反抗的恶运的征兆”的神父,还有曾经参加过土耳其战争、神秘却沉默的叔叔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骑土。而在柯希莫的兄弟姐妹里,姐姐巴蒂斯塔是住家的修女,她的身上有着和柯希莫一样的反抗精神,但是在父亲的强权下,曾经用枪打死了蜗牛的她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最后也嫁给了一个伯爵少爷;而“我”那时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尽管对哥哥有些崇拜,但是在时代的进程中,我也选择了沉默,遵守父母的规则,最后娶了一个贵族少女。

所以柯希莫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孤独者,这种孤独的状态并非如巴蒂斯塔和“我”一样选择了门当户低的生活,选择了妥协,而是在父亲的叫嚷、气恼、处罚、踹腿、踢脚中开始了反抗,那次在饭桌上发生的“造反运动”就注定了他一生的行走路线:他撞到了神父,撞到了那个为圣地二战的十字军勇士卡恰圭拉·皮奥瓦斯科石膏像,作为“我们的祖先”的象征,它就是权势、地位和荣誉的象征,结果迎接柯希莫的便是没完没了责骂、鞭打、额外作业、只给面包冷汤的禁闭。终于,在拒绝吃蜗牛的饭桌上,柯希莫开始了造反行动,他爬上了门前的圣栎树,面对威胁自己下来有好看的父亲,柯希莫终于说出了那一句像是革命的口号:“我决不下树!”

从榆树到角豆树,从一个枝头到另一个枝头,从自己花园到仇家翁达利瓦家的花园,从此他的脚再没有接触地面,直到最后逝去,他开始树上生活的宣言是:“我的处所既不是地上,也不是你们的!我是翁布罗萨大公,我是全部公国领地的主人!”这是“树枝上全是我的领土”的一个人的王国,在他看来,地面上有父亲母亲,有那一套虚伪的规则,有约束人的制度,有遗老的思想,就像翁达利瓦家的薇莪拉对他说的那样:“你拥有对树木的统治权,好吗?但是,只要你一只脚触地,你就失去你的全部王国,变成最卑贱的奴隶。你听懂了吗?即使你是踩断了一根树枝摔下来的,也会失去一切!””

拒绝下地,就是拒绝成为奴隶,所以生活在树上,就是一个孤独的王,而在一开始,柯希莫在树上跳跃,在树上生活,完全是生物意义的,甚至像是一种返祖现象,“我不知道在书本里读到的东西是否真实。据记载,古时候一只猴子假若从罗马出发,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脚不落地地往前走,可以到达西班牙。”如那只猴子一样,在人类之外变成了动物,他在树上起初就是为了生存,他让我在晚上拿了被子以抵御寒冷;冬天,他为自己做了一件短皮上衣;他借助自然条件建造了“一眼悬空的泉水”;他用扦子烤炙野味的办法;他打猎,将猎物和农民换取水果和蔬菜;他杀死了森林里最凶恶的野猫,并且用猫皮替自己做了一顶帽子……生物意义上的柯希莫掌握了进化论,掌控了丛林法则,他是森林里的动物,但是具有人类的勇敢和智慧,所以当她手里提着那只被杀死的野物时,就感觉自己是个凯旋的勇士。

这是一种悬空的状态,正如他在和我们吃饭时坐在高高的圣栎树枝头上,“我们只能看见他晃荡着的两条腿”,这种悬空状态却让他超越了大地上的生活,“而我们的世界呢,是平贴在地面上的,我们看到的是比例失调的形象,我们当然不理解他在那上面的感受。”这种上和下的矛盾突出在以父亲为代表的遗老派和追求自由的造反派之间,作为父亲的长子,柯希莫是爵位的继承人,但是当男爵变成一种动物,继承问题当然会引起争议,甚至会被取消,这当然是一种制度化和世俗化的标准,“在那周围存在着一个小小的贵族社交圈子,他们有别墅、花园和延伸到海边的果园,大家互相拜访,打猎,生活费用低廉,都过得很快活。他们享有在朝廷供职的人的一些利益,而没有皇室、首都、政治的操劳、责任和开销。”在这样一种背景之下,父亲感觉到自己就像是被废黜的君王,最后他同邻近的贵族们终于断绝了一切关系。当父亲终于为了继承人而妥协,终于“邀请”他到地面上来,换来的却是柯希莫的讽刺,“我在树上尿撒得更远些!”他晃荡着两条腿在树上跟着草地上的神父一起同声诵读六音步诗。最后,父亲在痛苦和狂躁中死去,而这也预示了和家庭的对抗以柯希莫的胜利而告终。

生物意义上的存在是一种适应,但是当树上的王国打开了一个新奇世界,柯希莫也变成了社会意义上的人,他和薇莪拉在橄榄树林里相互追赶,他向住在别墅里被叫做“吃冰淇淋的人”的那些贵族脱帽致意,他到农民翻地、撒粪、割草的地方去向他们致以问候;他把受伤的短腿狗当成了自己的猎犬,取名叫“佳佳”;他坐在教堂外的圣栎树上和我们一起做大弥撒;他帮助律师骑士一起分蜂,还帮助他建设水利工程……这似乎是一种融入,却也是还没有彻底摆脱社会规范的一种表现,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柯希莫还带有既有社会的影子,但是他开始在这种影子世界里寻找自我。

遇到强盗贾恩·德依·布鲁基是他人生的一个新起点,贾恩·德依·布鲁基曾杀死过土匪头子,“即使他能替自己开脱挽掉十次抢劫的罪名,很快就将因第十一次罪行被吊死!”这是一个被社会定义为恶人的人,一开始柯希莫遭遇到底下经过的布鲁基,也是心怀恐惧,但是后来却开始了相互打量,并开始在相识之后对话,而他们对话的方式却是交换图书,那些书中的故事,故事里的传奇,深深吸引着两个人,而这也正是他们生活在现实之外的写照,甚至在最后布鲁基被绞死之前,他询问树上的柯希莫关于强盗乔纳丹最后的结局,当听到柯希莫说乔纳丹最后被吊死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谢谢。我也是这样!永别了!”那时布鲁基也感觉自己就是书中的传奇,是故事里的英雄。

从阅读开始,卡西莫走上了关于自我的两条路,一条是社会意义上的自我完善和深化,他在一场火灾之后学会了修建蓄水池,组建了消防队,建立火警警报制度,从而在制度层面成为了树上的主人,“在贝尔利奥那个地方,那里长着三十棵栗对,二十二棵山毛榉,八棵松树和一棵枫树。我有地籍册上所有地图的复制本。正是作为有林地家庭的成员,我要联合一切有关人土去保护这些森林。”甚至开始以公爵的头衔去指由面包师、菜贩子和铁匠组成的联合会——这不是对父亲那种贵族身份的继承,而是在自己开创了树上王国里建立秩序。而另一方面,在阅读打开的世界里,他又慢慢变成了思想意义上的人,由于不断丰富的知识,他和神父之间的关系被颠倒过来,柯希莫变成了老师,而因为触犯了教会的禁忌,神父被警察带走之后,柯希莫甚至还大胆地和欧洲的哲学家、科学家有了书信联系。

在这个过程中,叔叔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之死则揭示了一种历史的阴谋论,这个总是沉默的叔叔,是一种神秘的存在,当柯希莫在树上发现他偷偷向海盗发送消息,并且帮助海盗将穿上的货物藏在山洞里的时候,他便告诉了那些烧炭工,结果骑士的背叛行为被发现,他逃离投奔海盗船而去,本来叔叔的存在就引发了猜测,这个在土耳其经历过战争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当他逃离的时候,这种猜测到变成了一种带有温情的怀疑:“也许他的整个身心都被对这个女人的思念所占据;也许她就是他在养蜜蜂或者开凿水渠时要追寻的那种失掉了的幸福的象征;也许她是他在那边的一个情人,一个妻子,在大海对面的国度的花园里;或者更可能是一个女儿,一个他多年不见的女儿,当她还很小时,他就离开了,为了寻找她,他这些年来一直试图同某只驶进我们港口的土耳其人或是摩尔人的船建立联系,终于打听到了她的消息。”但是这些美好的想象最后变成了残酷的现实,在大海之上柯希莫看到了一个漂浮物,而渐渐接近,才发现那“只有一颗头颅”——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的被弯刀砍下的头。

他被海盗杀死,完全变成了杀人灭口,而在这种结果面前,那个经历了和异教作战的叔叔,其实反而变成了一个牺牲品,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柯希莫开始走出这片土地,到更远的远方探寻世界,而他在树上看到的这个世界便是一个变革的世界,一个需要思考的世界,一个用理性构筑起来的世界。他穿过森林来到了奥利瓦巴萨,在这里居住着一批流亡者,他们曾经是西班牙贵族,在奥利瓦巴萨,他们用储备的大量金币做生意,也期待卡洛斯三世赦免他们,使他们能够返回故乡。在这里卡西莫遇到了乌苏拉,在她身上他看见了自己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爱情,但是爱情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当西班牙的发生革命之后,那些准备返回西班牙的侨民终于选择了继续逃离,他们去了格拉纳达,也带走了乌苏拉,当乌苏拉被强行拉上了马车,柯希莫的爱情也终结了,但是在爱情之外,他却想要更多的东西,“我比你们早到这上面来,先生们,我也要留到最后!”

留下来干什么,就是要让革命风暴刮在自己身上,柯希莫参加了社会团体,出席会议,并且以年轻人的热情讲解哲学家的思想,指责君主们的过失,并希望用理性来统治国家。柯希莫不仅仅是一个社会人,更是一个政治人,他书写了一份《树上理想国宪法草案》,设想了一个由正直的人居住的树木共和国,乌苏拉的父亲伯爵和卢梭、孟德斯鸠通信,“我”去巴黎遇到了伏尔泰并且讲到了用理智创造生命奇观,无不是受到了柯希莫的影响。但是用理智创造生命,用理性建立国家,是不是就是柯希莫在树上的一种想象,甚至就像他的文章题目一样,只是一个“理想国”?

树上和地上,这或者就是柯希莫所遭遇的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他生活在树上,几乎以上帝的视角来看待社会,来规划和想象一种理想,但是这个社会并不建立在树上,而是地上,一种是改革者的思路,一种是社会的现实,卢梭、孟德斯鸠、伏尔泰都是在一种启蒙意义上构建了未来社会,但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柯希莫的世界里只能是失望,是悲伤,无奈。他遇到了曾经把名字刻在树上的薇莪拉,当她已经变成了寡妇,那种年少的纯真爱情就像理想社会一样,早就荡然无存了,即使他们在欢愉中体验了快乐,但是薇莪拉却注定是另一种存在,“恋爱的人只要爱情,也用痛苦来换取。”于薇莪拉的“苦难”爱情观不同,“我是为了爱你更深。做任何事情,经过理智思考,就增加了力量。”当他看见薇莪拉还同时和另两个人在一起,希望他们“分享”苦难和折磨的时候,用理性来思考的柯希莫终于选了离开。

这是一种毁灭的生活,而受伤的柯希莫也在树上发泄,他弄光了树叶,他砍掉了树枝,他剥光了树皮,“看那剥开的树露出白生生的木头,瑟瑟战栗不已,仿佛受了伤。”他变成了人们传说的“疯子”,而在疯子的世界里,他开始说别人听不懂的寓言,写他们不愿看的文章,《画眉的叫声》、《猫头鹰的对话》、《啄木鸟的敲打》,汇集成了《两足动物观察》一书,后来他又印刷了周刊,取名叫做“有理性思维的脊椎动物”;他加入了野外共济会,制定了使用了猫头鹰、望远镜、松果、水泵、蘑菇、浮沉子、蜘蛛网、九九表等在内的仪式……柯希莫混合在生物人和社会人之间,在理性的支配下却又变得疯狂,这种含混的生命方式看起来是一种倒退,但其实是被现实折磨的无奈之举:他渴望变革,甚至渴望革命,但是在树上的存在似乎永远无法回到地上,就像在翁达利瓦花园里,曾经的薇莪拉对他说的那样,一接触到地面就会变成卑鄙的奴隶。

革命的机会似乎出现了,在城里了自治市,选出了市长之后,柯希莫变成了临时市政府的委员,他还出版了一本名为《共和体城市的宪法草案以及关于男人、女人、儿童、鸟兽虫鱼等一切家养及野生动物、林草蔬果等一切植物的双利声明》的图书,但是这个仿照法国革命而进行的变革似乎也遭遇到了最后覆灭的命运:他的书是执政者的指南,可是没有人看,变成了一堆死去的文字;那些贵族只是躲在家里,他们把柯希莫当成了整个地区的挑唆者、雅各宾党和革命派;而当他遇到征战而来的拿破仑的时候,拿破仑对他说的是:“您往这边过来一点,我请求您这么做,替我挡住太阳,好,就这样,别动……”拿破仑在他身上“想起了我见过的东西”,但是在那一场革命之后,成功只不过变成了他的地位,他的权势,他的统治力,“如果我不是拿破仑皇帝的话,我很愿做柯希莫·隆多公民!”

从十二岁开始树上生活,柯希莫从生物意义的人变成社会意义的人,又从社会意义的人变成思想意义的人,而其实,柯希莫在他自己的树上理想国里成为了一个历史的样本,所以个体意义上又具有了时代意义,从一七六七年六月十五日在饭桌上开始造反,到对于专制制度,宗教改革,启蒙运动,理性思维上一系列的变革,柯希莫无疑是一个诗人,一个探险者,但更是一个革命者,这个为理想而活的人从来没反悔,“许多年以来,我为一些连对我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理想而活着,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情:生活在树上。”也正是“生活在树上”是她的理想,也是他的目标,所以当十九世纪的复辟阴影笼罩着欧洲,当革新者都以失败而告终,当“青年时代的理想、光明、我们的十八世纪的希望,统统化作灰烬”,柯希莫却还是在树上,他拒绝医生,拒绝牧师,拒绝礼仪,在最后一刻还抓住了气球的绳子,消失在大海那边。

消失不是死去,这是一种精神,在树上的精神,启蒙的精神,理性的精神,更是革命的精神,所以他在树上的一生里完成关于“完整的人”的命名,而在升入天空作为一种超越的人生态度里,地面上的人却只能以仰视的方式寻找他,正如卡尔维诺所说:“显而易见的是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奇迹的世界,人们最简单的个性被抹杀了,而且人被压缩成为预定行为的抽象集合体。今天问题已经不再是自我的部分丧失,是全部丧失,荡然无存。”

分成两半的子爵

编号:C38·2170820·1407
作者:【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2年04月第1版
定价:20.00元亚马逊9.90元
ISBN:9787544722346
页数:104页

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之一。《分成两半的子爵》追求的是不受社会摧残的完整人生,中世纪战场上,梅达尔多子爵跃马横刀,却被土耳其大炮轰成两半。一个完整的人就这样被分成了一半恶人和一半圣徒。他说:“不仅我一个人是被撕裂的和残缺不全的,你也是,大家都是。”卡尔维诺说:这劈开的一半的“异化”,还是“压抑”?在分裂的、残缺的、不完整的、自我敌对之后,最后却并不是消失,“因此一半被认为已经毁坏,后来却又跳将出来。”起点是完整,经过分裂,最后永远在矛盾中:“开篇时完整的梅达尔多,是无定型的,没有个性也没有面容;结尾时重归完整的梅达尔多让人一无所知;生活在故事里的人只是以半个自己出现的梅达尔多。而这两个一半,两个非人的相反形象,结果表现得更具人性,形成矛盾关系;邪恶的一半,那么地不幸,令人同情,而善良的一半,那么地愧疚,迂腐可笑。”


《分成两半的子爵》:只存在于被破坏之后

帕梅拉,不仅我一个人是被撕裂的和残缺不全的,你也是,大家都是。我现在怀有我从前完整时所不曾体验过的仁爱之心:对世界上的一切残缺不全和不足都抱以同情。帕梅拉,如果你同我在一起,你将会忍受众人的缺点,并且学会在疗救众人的伤病的同时医治自己。
——《07》

从上而下,排列的方式决定了我阅读的秩序:《树上的男爵》、《分成两半的子爵》和《不存在的骑士》,先拿下第一本,打开阅读,读完合拢;再拿下第二本,阅读,合拢;再拿下第三本,打开,关闭。但是当看到第一本的《后记》时,才知道,这样的秩序是一种错乱,至少在卡尔维诺写作时间上来说,是颠倒了叙述的顺序。

“我们的祖先三部曲”,或者是完全写作完毕之后的命名,从1951年写作《分成两半的子爵》到1959年完成《不存在的骑士》,卡尔维诺说,这是实现自我经验的三部曲,是现代人的祖先家系图,“在其中的每一张脸上有我们身边人们的某些特征,你们的,我自己的。”在这个和祖先有关的谱系图里,《不存在的骑士》关于生存,《分成两半的子爵》关于完整人生,而《树上的男爵》则是展现了一条“通向完整的道路”:“这是通过对个人的自我抉择矢志不移的努力而达到的非个人主义的完整”,所以三部曲代表着“通向自由的三个阶段”。可是,在卡尔维诺的命名里,最后写作的《不存在的骑士》却又变成了第一部,“它更可以被认为是一个序曲而不是尾声。”

最后一部变成了三部曲里的第一部,而在我的阅读顺序中,第二部又被提前到了第一部——这是不是一种巧合式的颠倒?或者正如卡尔维诺所说,他们都属于“你们的,我自己的”某些特征,并非是先有不完整的人生再去追求完整的道路,再以“不存在”的方式争取生存,也并非是先争取生存,再看到自己被社会摧残的完整人生,从而去寻找通向完整的道路。其实,三部曲都是关于人和人类,关于生和生存,关于存在和不存在的信念,如此,以偶然、可能和随机的方式选取其中一部,也并非是一种错乱,或者说,用这样颠覆书写时间的方式来阅读,反而可能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所以先搁下已经阅读完成的《树上的男爵》,从《分成两半的子爵》开始,进入一个“非个人主义”的世界,从那被一分为二却又合二为一的过程里探寻真正的完整性,“我的宗旨是向人的一切分裂开战,追求完整的人,这是确定无疑的。”完整的可贵是因为发生了不完整,“现在他活着,是个半身人。”当我的舅舅梅达尔多睁开唯一的眼睛,张开半张嘴,翕动一个鼻孔,这个泰拉尔巴人终于以“一半”的方式回到了故乡。

从完整的人到半身人,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再回到这个问题之前,毋宁说,他变成半身人之后干了什么?从结果出发回溯原因或许更能看清半身人的本质。他从海上回来,是一个阴沉的日子,那艘船上飘着帝国的旗帜,在他回来之后,他的父亲阿约尔福老子爵就死在了城堡里,那时,“所有的鸟儿都停栖在他的床上,好像飞落在一根海面漂浮的树干上。”一个厌倦了世上俗务的人,最后的时光是在城堡里养鸟,这多少代表着一种避世主义,而且在把梅达尔多送出去之前,他就已经把爵位的特权让了出来。离开之前没有了爵位,到来之后脱离了俗务,他明显已经预感到梅达尔多回来之后的境遇,而这种境遇就是恶的开始。

阿约尔福老子爵死去,其实就代表着城堡、特权甚至土地都归属于梅达尔多这个“半身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梅达尔多就控制了泰拉尔巴,而在半身人之后,统治也变得不完整。他审判了由城堡卫士抓住的一伙土匪,用彼特洛基奥多制造的酷刑机器杀死了他们——不仅是土匪,还有失职的卫士,二十多个人就死在了他的手上,“这一残酷无情的判决使我们深为震惊”。之后,他又用同样的方式处决了十个农民,因为他们没有缴足应向城堡交纳的收获物的数量;之后他又把奶妈赛巴斯蒂娅娜赶去了那个麻风病人居住的布拉托丰阁,仅仅是因为她的脸上有一道伤痕,而其实这道伤痕并非是由麻风病引起的。

审判,处决,杀人,并把健康的人赶进了我麻风病人的聚居区,这便是梅达尔多子爵实行的统治。而当他知道有一群胡格诺教徒之后,竟然要把他们召进城堡,““我被不可信的人们包围着,我要把他们都遣散,把胡格诺教徒召进城堡。您,埃泽基耶莱先生,将是我的大臣。我将宣布泰拉尔巴为胡格诺教派的领地,开始同各天主教君主交战。您和您的家人来当头领。”胡格诺教派从法国逃出来,因为法国国王要下令把他们剁成肉酱,当他们翻山越岭而丢掉了经书和圣器,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像是异教徒,“没有《圣经》读,没有弥撒做,没有颂歌唱,没有祷告念。”这便是他们的处境,而在这其中,老埃泽基耶莱最小的儿子埃萨乌又成为恶的代表,“我做假证,我忘记给豌豆浇水,不尊敬父母,很晚才回家去。现在我要干尽天下的一切坏,我还没长大而不懂得的坏事也要干。”当被埃泽基耶莱说成是“瘟神和灾星”的时候,其实梅达尔多想要的是像自己一样的埃萨乌,让胡格诺派教徒进入城堡,就是要将异教徒变成自己的统治力量。

其实,胡格诺派教徒拒绝了他,这其实是一种反转的开始,当梅达尔多用种种恶的手段统治这个地方,他其实已经是异教徒,而胡格诺派并非是恶的代表,他们是被法国国王驱逐出来的,在宗派斗争中他们更像是牺牲品,梅达尔多利用他们的力量为自己巩固特权服务,是想让恶统治着世界,但是在胡格诺派坚持“我们也永远留在自己的土地上”的时候,他的计划告破了,而其实他知道自己身为半边人,已经缺失了完整性,但是他认为完整并非是真正完美的,“如果能够将一切东西都一劈为二的话,那么人人都可以摆脱他那愚蠢的完整概念的束缚了。”在他看来,在完整的人的时候,他看到的这个世界是自然而混乱的,只是看见了“皮毛而已”,而只有将自己变成一半的人,才能了解“用整个头脑的普通智力所不能了解的东西”,也就是说,失去了一半只是一半而已,但是留下的一半“将是千倍的深刻和珍贵”,这就有了一种“破坏哲学”:“你也将会愿意一切东西都如你所想象的那样变成半个,因为美好、智慧、正义只存在于被破坏之后。”

这里的逻辑其实代表着梅达尔多的世界观,他虽然身为半边人,却并不喜欢拥有一种完整性,因为完整在他看来反而是一种混乱,反而是一种形式意义,只有被破坏,才能体味生命的可贵,才能了解深层次的存在,而所谓的美好、智慧和正义也只有在破坏之后才能真正凸显。这是一种深刻的认识论,而在半身人的世界里,他看到了什么?是杀死那些农民和土匪之后消除的正义?是把健康的人送去麻风病区域而拥有的邪恶?是热衷于异教徒那种力量带来的背叛?梅达尔多的半身人的确在一个恶的世界里,的确在破坏的欲望中深刻领会不完整的意义,但是他也是一个结果,甚至是一个恶果。

再次回到导致半身人的原因,那就是一场战争,“从前发生过一次同土耳其人的战争。我的舅舅,就是梅达尔多·迪·泰拉尔巴子爵,骑马穿越波希米亚平原,直奔基督教军队的宿营地。”那是的梅达尔多刚刚成年,在这个年纪还不懂的区别善恶是非,“这种年岁的人热爱生活,对于每一次新的经验,哪怕是残酷的死亡经验,也急不可耐。”这是一个完整的躯体,当他穿过平原,作为基督教军队的一员和土耳其人发生战斗,这是他的信仰?当然不是,他只是在体验生命,甚至为了体验死亡——在经过的那片荒原,他就看到了那一堆堆死去的驱壳,那些死尸身上竟长出了翅膀,而当他看见尸骸深处一个指头的时候,他还以为为自己指路,“愿上帝饶恕他们:活人将死者的手指割下,为的是拿走戒指。”马夫库尔齐奥这样对他说。

不懂善恶是非,当然也不会理解战争带来的伤害,“他踌躇满志。他觉得残酷的战争使大地上汇集成了千万道血河,一直流淌到了他这里;他任凭这血的波涛轻轻地撞击自己,既没有产生出义愤填膺之感,也没有激发起悲伤哀怜之情。”所以是那一场残酷的战争造就了不完整的梅达尔多:既是让他的肉体一分为二,也是让他无法分辨善恶的心灵滑入了恶的深渊。但是在恶的深渊里,半身人的梅达尔多的意义不是制造了种种恶行,而在于他理解了不完整的意义,这种理解为他重新找到完整的自己提供了可能。

在制造了一分为二结果的战争之后,那另一个半身人又去了哪里?那就是被善所救起,两个隐修的人发现了他半个躯体,然后用香脂和软膏治疗他,等他恢复体力就辞别了隐修的人,走上了回家之路,“成年累月地走过许多基督教国家,回到了他的城堡这里,沿途他的善行义举使人们钦佩不已。”他起初加入了基督教军队,之后又走过了基督教国家,实际上他生活的地方没有真正的宗教,胡格诺派的到来也只是一种“丢失了经书”的信仰存在,所以在半身人被救活之后,是用一种善来拯救那些人,也开始救治为恶的自己。

好人让森林中迷路的人回家,赠送他们无花果和薄煎饼,帮助寡妇运送柴火,为被毒蛇咬伤的狗治伤,还送给穷人神秘的礼物,将被大风连根拔起的无花果树重新种好;而恶人呢?劫走了孩子将他们光在山洞里,把树枝和石头撒落在老太太的头上,把刚成熟的南瓜弄碎……一半是好人,一半是恶人,一半是仁爱,一半是恐怖,一半和另一半,当他们都叫做“梅达尔多”的时候,这其实是一个人的双重性格。在这样的双重性格中,善与恶其实并非是泾渭分明的,在麻风病人聚集的布拉托丰阁,由于好人的到来,他们放荡的生活结束了,于是他们责怪:“在这两个半边之中,好人比恶人更糟。”

双重性格,都是一个人的所有,是完整的象征,但并非是完美的,而且也并非是个体现象,梅达尔多对帕梅拉就说:“不仅我一个人是被撕裂的和残缺不全的,你也是,大家都是。”所以关键是在完整的世界里,“你将会忍受众人的缺点,并且学会在疗救众人的伤病的同时医治自己。”所以和帕梅拉的爱情成为医治的最有效手段。帕梅拉答应了子爵,当两个半身人都爱上了帕梅拉之后,他们开始了决斗,而在为爱决斗中,“他们各刺一剑,把全部血管再次切断,从两面再次打开从前将他们分开的伤口。现在他们仰面躺倒在地上,原本是一体的鲜血复归了,在草地上融合起来。”于是断裂的半身人合二为一,于是不完整的个体重新回归完整,而帕梅拉也终于有了“样样俱全的丈夫了”。

这是完整的结局,半身人和半身人,好人和恶人,仁爱和恐惧,合二为一——那场残酷的战争是一切的起因,最后的爱是回归的终点,在这个有始有终的故事里,分裂的个体经历了种种,到最后便是一个真正的自我,“我舅舅梅达尔多就这样复归为一个完整的人,既不坏也不好,善与恶俱备,也就是从表面上看来他与被劈成两半之前并无区别。可是他如今有了两个重新合在一起的半身的各自经历,应当是变得更明智了。”有好也有坏,有善也有恶,或许这就是一个完整但不完美的人,这就是一种独立的存在。这是回归的意义之一,而第二层意义是个体之外的启示,“但是很明显,仅仅一个完整的子爵不足以使全世界变得完整。”所以在梅达尔多“儿女满堂,治理公正”的生活之外,彼特洛基奥多不再造绞架而造磨面机,特里劳尼不不再收集磷火而治疗麻风病和丹毒,而我呢,“我留在这里,留在我们这个充满责任和磷火的世界上了。”

大家都是完整的,但是在完整之外开始追求完美的生活,当个体变成集体,“学会在疗救众人的伤病的同时医治自己”也变成了可能,作为“分成两半的子爵”,梅达尔多从战争开始到爱情结束,构筑了一个从完整走向完美的人生样本,而这便是“我们的祖先”存在的意义。

不存在的骑士

编号:C38·2170820·1406
作者:【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2年04月第1版
定价:22.00元亚马逊10.90元
ISBN:9787544722797
页数:138页

“我在此卷《我们的祖先》中收集三篇写于1950—1960年代的故事,它们的共同之处是事件是非真实的,发生在久远的时代和想象的国度中。由于这些共同的特点(尽管还有其他不相同的特点),人们认为,它们组成了,像通常所说的,一部‘套曲’,甚至是一部‘完整的套曲’。”在《不存在的骑士》中,模范军人阿季卢尔福,存在于一具空空的盔甲之中,却是完美骑士的化身,唯有他使铠甲具有意义,当他名扬天下的业绩被挑战、被质疑、将被抹杀的时候,他的存在还能成立吗?“阿季卢尔福的原型随处可见,而古尔杜鲁的原型仅在人类学家的著作里有。这两个人物,一个没有生理个性,而另一个没有意识个性,他们不可能扩展成一段故事;他们只是宣告了主题,应当由其他的人物加以展开,存在与不存在也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搏斗。还不懂得存在与不存在的人,是年纪轻的人;因此一位青年应当是这个故不存在的骑士事的真正主人公。”


《不存在的骑士》:我的名字在旅途的终点

“可是我,说实话,”托里斯蒙多忍不住说了出来,“喜欢的是我去占有,不是被占有。”
——《10》

“我们的祖先”三部曲最后一部,这只是写作年代上的排序,而卡尔维诺却说:“它更可以被认为是一个序曲而不是尾声。”不是因为故事发生的年代在最早的查理大帝时代,而是在人的存在意义上揭开了祖先的谱系,“他们只是宣告了主题,应当由其他的人物加以展开,存在与不存在也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搏斗。”存在与不存在,并非是以名字,以身体作为标准,就像托里斯蒙多对圣杯团骑士所说,对于自我存在最显著力量的爱情,也不是占有和被占有作为评价标准。

对于一个不存在的人,首先一定是从身体这种物质化的标准来衡量的,不存在的骑士是有自己的名字,但是阿季卢尔福真的就是这个身体下唯一的名字?当查理大帝在法兰克王国的军队中阅兵的时候,每个人都用言语、举动和名字让自己有一种存在感,谁将克敌制胜,谁将一败涂地,谁是英雄,谁是懦夫,谁可能被刺穿脏腑,水可能坠马落地而逃,每一个人都对应着“谁”,每一个谁也找到了自己的言语和举动,所以这是一种唯一的存在。

但是阿季卢尔福却只有一个名字,当查理大帝想要他露面的时候,他却告诉他:“因为我不存在。”那被打开的头盔里空空如也,饰有彩虹般羽毛的白色盔甲里面没有任何人。存在的人不存在,不存在才能证明存在,这像是一种悖论,而“不存在”也成为他的唯一标签,就像他去往寻找索弗罗妮亚以证明自己曾经保护她的贞操而获得骑士称号,在路上遇到小镇上的人所说:“既然是不存在,那正是他。”一个在奔跑的马上看不见的人,就是他。但是不存在的骑士为什么有名字,名字的意义是不是也是存在?或者说,名字之存在是不是在消解不存在?

名字的存在其实也是一种不存在,那个查理大帝遇见的古尔杜鲁就是无名者,他与青草为伍,他和果木生活在一起,他就是自然,他就是一切,但是却没有名字,或者说世上的任何一物都可以作为他的名字,就像看果园的老者所说:“名字只是在他身上滑过,从来不能粘住。对于他来说,无论怎么样称呼他都是一回事。您叫他,他以为您唤一头羊;而您说‘奶酪’或‘河水’,他却答应:‘我在这里。’”他当然不是疯子,而是一个“活着但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人”,所以当查理大帝将他作为阿季卢尔福的侍从的时候,一个有名者和一个无名者,一个知道自己存在的不存在者和一个存在但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人,恰好组成了一种互补的结构。

这种结构使得两个人趋向于一种联合体,他们就是从两种方式思索人以及自我存在的意义,在一具尸体面前,他们的感触不同,阿季卢尔福说:“死人啊,你有我从来不曾有过并且永远不会有的东西:这个躯壳。或者说,你没有躯壳。你就是这个躯壳。就是因为它,有时候,当情绪低落时,我会突然嫉妒存在着的人。”而古尔杜鲁却想着:“死尸呀,你放出的屁比我的还臭哩。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为你哀悼。……尸体呀,你看,你不是活得比我强得多啦?”古尔杜鲁觉得一具死尸都比不存在的自己强,因为他们虽然死了,却是一种存在,而且是唯一的存在。但是,阿季卢尔福虽然也嫉妒这存在着的人,但是并不是想要一个驱壳,对于他来说,存在的人只是一种驱壳的存在,“你就是这个驱壳”含有某种不屑,但是他在死尸面前,却开始思考如何让不存在的人存在。

其实,阿季卢尔福是知道存在的意义,他在回答查理大帝为什么要加入军队参加战争,阿季卢尔福说:“凭借意志的力量,以及对我们神圣事业的忠诚!”也就是说,一个肉体上不存在的人,一个没有驱壳的人,唯一存在的标志是意志,是忠诚,只有一个有意志力的人,一个对神圣事业忠诚的人才是有存在感的人。但是阿季卢尔福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其实只是知道,或者说和军队一起寻找存在感,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像对于死尸一样,他会陷入到某种关于生命的秘密的思索中,当他走进军营中最整洁最舒服的帐篷,当他整整齐齐穿着那身白色铠甲,当他蒙头入睡的时候,总是想到自我的存在意义,“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使人们闭上眼睛,失去自我感觉,沉人数小时的时间空洞之中,然后醒过来,找回与从前相同的自我,重新接起自己的生命之绳?”入睡而失去自我,醒来而找回自我,那中间的时间是不是变成了空洞的存在,在空洞的世界里,自我感觉是不是就在迷失的状态中?

阿季卢尔福就是在这种自我思考中开始寻找存在感,寻找在意志驾驭下自我的使命。无名者古尔杜鲁或者给了阿季卢尔福第一种启示,一个可以用任何东西命名的人,自己却不知道存在,那么反过来说,名字也是无意义的,扩散开来,那么在战争中为了争夺权力、等级、名誉也是无意义的,也是不存在的身份属性,这种启示也在那个名叫托里斯蒙多的话里得到了证明:“权力、等级、排场、名誉。它们都只不过是一道屏风。打仗用的盾牌与卫士们说的话都不是铁打的,是纸做的,你用一个指头就可以捅破。”所以在他看来,不存在捍卫也不存在攻击的战争也是毫无意义的:“战争打到底,谁也不会赢,或者说谁也不会输,我们将永远互相对峙,失去一方,另一方就变得毫无价值。我们和他们都已经忘记了为什么要打仗……”就像阿季卢尔福在躺下思考前,那场战争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基督徒的巡逻队和异教徒的巡逻队向前都迈进了五百步,但是却又各自转身折回背向而去,在不碰头更不发生冲突的夜晚各自回到营地,“报完太平无事,就上床歇息。”

无名者不需要命名,这就是不存在的意义,而无名者却可以在自我的意志中实现存在感,这就是存在的可能。这是阿季卢尔福的第一个启示,而朗巴尔多则给阿季卢尔福提供了第二种启示,他是一名士兵,加入军队最大的希望就是亲手杀死哈里发伊素阿雷,为父亲报仇,为了寻找自己的杀父仇人,他向“不存在的骑士”询问如何决斗、如何雪耻,而当他真正杀死了仇人的时候,他是心潮起伏百感交集的,但是他的疑问是:自己打哈里发的眼镜而造成他死亡这种方式是否算完成报仇责任?本来期望在追逐敌人的战场上像英雄一样杀死他,但是仅仅是打了眼镜而完成了复仇计划,似乎目标丧失了,似乎计划落空了,于是短暂的兴奋之外,他有感觉到了迷惘,“现在他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么陌生,就在这时他才感到恐惧和惊悸。”

实际上,朗巴尔多希望的是疯狂,当一切平平静静甚至歪打正着发生了的时候,心中一定会有空廖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会让自己成为不存在的人,所以在阿季卢尔福、古尔杜鲁对于死尸的想法时,朗巴尔多也有了自己的想法:“死人呀,我跑呀跑,就是为了跑到这里来像你一样被人抓住脚后跟拖走。现在你眼睁睁地死不瞑目,你在石头上磕碰的脑袋面朝青天,在你看来,这将我驱使至此的疯狂劲头究竟是什么呢?这战争狂热和爱情狂热又是什么呢?……死人呀,我眷恋我的追求。不喜欢你的安宁。”是的,这是一种复仇的狂人,随之而来的则是爱情的狂热,当他在树林里看见紫衣骑士,并发现骑士是女人的时候,他突然就萌发了爱意,生着金色细毛的光洁的小腹,粉红色的圆臀,富有弹性的少女的长腿都让朗巴尔多有了爱情的狂热,和战争中为父杀敌的狂热一样,让他难以平静。

表面上的名誉、地位和权力是一种不存在,战争和爱情狂热也会使人不存在,而托里斯蒙多在寻找圣杯团骑士的过程中关于信仰的亵渎成为关于不存在的第三种启示。他为了证明当初阿季卢尔福拯救的索弗罗妮亚不是处女,而踏上了寻找圣杯团骑士的旅程中,因为传说他的母亲就是索弗罗妮亚,而父亲是圣杯团骑士。但他历经千辛万苦找到圣杯团骑士的时候,其中的老骑士却对他说:“加入圣团的人弃绝尘世间的一切亲属。”也就是说,圣杯团的宗旨之一就是涤除一切的情欲,让圣杯的仁爱主宰自己,在他们看来,自我是不存在的,唯有圣杯的力量:“你看见那片枫树叶子了吗?一滴露水落在它上面了,你站着,不要动,眼睛盯住叶子上的那滴露水,忘掉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把自己与那滴露水化为一体,直至你感到失去了自我,而充满了圣杯的无穷力量为止。”没有自我,就是被圣杯的爱所占据,每一个成员都不需要吃喝,不需要运动,甚至不需要呼吸,“让周围的一切占有你。”

但是圣杯的仁爱在哪里?当骑士团进入库瓦尔迪亚的村子的时候,他们却少了房子,杀了人,这些口口声声具有仁爱的人却干了罪恶的事,这就是一种亵渎,而骑士团却为自己所犯的罪行开脱:“不是我们在这么干,是圣杯,它附在我们身上操纵我们的行动!在它这疯狂的爱中寻找乐趣吧!”他们甚至告诫托里斯蒙多,“不要探问圣杯的意图。”这便是一种对宗教的背叛,是对于信仰的亵渎,他们看似存在,看似具有仁爱,其实就是一种不存在,甚至是欺骗。

所以从古尔杜鲁的名字开始,到朗巴尔多的战争狂热和爱情狂热,到托里斯蒙多看到的圣杯团罪行,他们构成了另一种不存在,是看似存在的不存在,所以为了寻找真正的存在感,他们踏上了证明之旅,看起来阿季卢尔福只是为了证明曾经护卫过索弗罗妮亚的贞操,而其实在这个寻找过程中,他们发现的是真正的意志存在,关于事业,关于爱情,关于信仰,从背叛、诱惑、狂人中走出来,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现在才开始真正展开情节,也就是阿季卢尔福和他的马夫为寻找素弗罗妮亚的贞操证据而进行的险象环生的旅行,其中穿插交织着布拉达曼泰的跟踪,钟情的朗巴尔多对布拉达曼泰的追赶,还有托里斯蒙多寻找圣杯骑士的经历。”这像是一个相互追逐的故事,而在连锁发生的故事里,不存在的人各自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存在。阿季卢尔福为了找到十五年前的素弗罗妮亚,也是为了自己骑士的资格,他在途中遇到了美丽的普丽希拉,普丽希拉开始引诱他,“在她们给他洗温水澡时,香气、雪白与粉红的肌肤已令他神魂颠倒了,现在他唯一的欲念就是要使自己融化进那一片芬芳之中。”但是面对一丝不挂的普丽希拉,阿季卢尔福还是拒绝了,他建议她拥抱的是穿着铠甲的武士,其实就是要告别,“我也深感痛苦,可爱的夫人,但是我重任在身,不敢懈怠。”他说的那句话是:“我的名字在我的旅途的终点”,这是属于阿季卢尔福的意志,当他找到了修道院,看到了那些残壁断垣的时候,继续按照线索去摩洛哥寻找已经被当成女奴卖掉的素弗罗妮亚,并最终找到了她,当素弗罗妮亚听说他就是曾经保护过自己纯洁无瑕的贞操的骑士的时候,她被阿季卢尔福从耻辱的异教婚配中救赎出来,也得到了自由之身。

这便是阿季卢尔福存在的价值,他之为骑士,他之所以思考,他之所以行动,就是为了得到这个证明,就是为了获得这样一种存在,“我们可以说唯一脱离了周围物质世界的是书中的阿季卢尔福,我不是说他的马、他的铠甲,而是那正骑在马上旅行的、那套在铠甲之中的独特的东西,那种对自身的担忧、焦虑。”这是阿季卢尔福所代表的关于事业的存在。而在寻找圣杯团骑士的过程中,托里斯蒙多发现了他们的伪善,于是在库瓦尔迪亚遭遇劫难的时候,他挺身而出,“喜欢的是我去占有,不是被占有。”他救下了百姓,百姓纷纷感谢他:“你是骑士,却见义勇为!终于有了这样一位骑士!你留在我们这里吧!你说要什么,我们一定给你!”而在旅途中,他离开圣杯团之后又去寻找自己的“母亲”索弗罗妮亚,一开始不知道面前的女子是索弗罗妮亚,他把她叫做阿齐拉,而且爱上了她:“阿齐拉,我好像早就一直爱着您……好像已经为您神魂颠倒了……”

但是当他知道阿齐拉就是索弗罗妮亚的时候,他终于知道所爱之人就是自己的母亲,于是一种乱伦的罪恶感开始让他感觉到耻辱,但是素弗罗妮亚却告诉他:“其实,托里斯蒙多不是我的儿子,而是我的兄弟,或者说是隔山兄弟更恰当一些。”道出实情才知道,他是被国王逼迫才做了母亲,她原来是苏格兰国王和一位乡下妇人的女儿,而托里斯蒙多是王后与圣团所生,“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只有刚才在此两厢情愿地缔结的姻缘,我热诚地希望你愿意重结良缘。”当所谓的母子关系不存在,换来的是毫无血缘却有着真正情感的爱情,这也便成为不存在之存在,是在爱的意志中结下的果实。

而朗巴尔多呢,他因为追随那个紫衣骑士布拉达曼泰而踏上了寻找之旅,而那时布拉达曼泰爱上的却是阿季卢尔福,所以在这场追逐果实中,当阿季卢尔福终于离开,朗巴尔多得以有机会接近布拉达曼泰,但是当她知道面前的不是阿季卢尔福,便骂朗巴尔多是骗子,这便是在爱情狂热中不存在的结果,但是他却在修道院里找到了真正的布拉达曼泰,真正的爱情,那就是一直在写书的“我”:“讲述这个故事的修女苔奥朵拉和女武土布拉达曼泰,我们是同一个人。有时我驰骋沙场,醉心于拼命和恋爱,有时我隐居修道院,思索和记叙我的经历,以求领悟人生。”

为什么布拉达曼泰会变成修女苔奥朵拉?这其实是另一个关于存在的故事。“我”是一名修女,是圣科隆巴诺修会会员,当院长让她撰写一个故事,只是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拯救灵魂。这也是修道院存在的意义,但是当“我”写到了一无所知的战争,写到了想象的爱情,写到了寻找之旅,其实就已经从编撰开始了存在式的创作,“编写故事的技巧就在于擅长从子虚乌有的事情中引申出全部的生活;而在写完之后,再去体验生活,就会感到那些原来自以为了解的东西其实毫无意义。”这便是书写的存在感,所谓的拯救灵魂就是用自我的意志让一个人变成“完人”的过程:“假如你能愉快地写作,既不是由于上帝在你身上显示奇迹,也不是由于上帝降圣宠于你,而是罪孽、狂心、骄傲作怪。那么,我现在摆脱它们的纠缠了吗?没有,我并没有通过写作变成完人,我只是借此消磨掉了一些愁闷的青春。”

“我”穿插在叙述中,既是故事之外的人,也是故事之中的人,这种跳跃感是不存在的存在,而“我”之书写的一个最大意义是痛击时代之病:

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世事尚为混乱。名不副实的事情并不罕见,名字、思想、形式和制度莫不如此。而另一方面,在这个世界上又充斥着许多既无名称又无特征的东西、现象和人。生存的自觉意识、顽强追求个人影响以及同一切现存事物相抵触的思想在那个时代还没有普遍流行开来,由于许多人无所事事——因为贫穷或无知,或者因为他们很知足——因此相当一部分的意志消散在空气里。

查理大帝时代代表着一种懵懂的存在,不论是名字还是思想,不论形式还是制度,都在混乱之中,这种混乱使得不存在变成存在,这种存在便是虚无的存在,而存在又变成不存在,这种不存在便是无知,便是贫穷,所以当“意志消散在水中”,需要的是拯救,需要的是命名,需要的是寻找。所以故事里的阿季卢尔福、古尔杜鲁、朗巴尔多、托里斯蒙多,以及索弗罗妮亚、布拉达曼泰都在寻找存在的意义,也都变成了“我”的化身,在里面有事业,有爱情,有信仰,当去除了诱惑、背叛、亵渎,一个完人的存在感就凸显出来,所以最后“我”也进入了故事,成为了爱情中的主角,而这种意志力带来的存在感,也使得自我从虚无的过去走向了满怀期待的未来:“啊,未来,我从对于过去的记叙,从激动得双手颤抖的现在,向你走来了,我跨上了你的马鞍。你将在尚未造起的城楼的旗杆上升起什么样的新旗帜欢迎我?你将在我过去喜爱的城堡和花园里样燃起劫掠的硝烟?你安排了多少黄金岁月?你是难以驾驭的,你预报了须以昂贵代价去获取的珍宝,你是我要去征服的王国,未来……”

意大利童话(上、中、下)

编号:C38·2160516·1302
作者:【意】卡尔维诺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2年04月第一版
定价:96.00元亚马逊49.70元
ISBN:9787544722230
页数:1138页

“‘童话’这种文体在学者们眼中近乎一个学术专题,它在我们的作家和诗人中间并未经历过那种浪漫的热情,而恰恰是这种热情却席卷了从蒂克到普希金的整个欧洲。”意大利各地几个世纪以来用各种方言记录的民间故事资料十分丰富,卡尔维诺根据这些资料加以筛选整理后,用现代通用意大利语改写而成的一本适合全体意大利人民阅读、并且便于向全世界介绍的“全意大利的童话书”。在这里,卡尔维诺沉着地跃入故事之海,筛选濯洗散落在意大利民间乡野的传统和神话,还原它们本来所具有的干净简朴的面貌。在两百则故事中,读者触摸的是一个极富意大利特色的世界:皇帝和农夫,圣徒和魔鬼,以及奇异的动植物;或幽默或质朴,或荒谬或神秘。因为卡尔维诺,《意大利童话》站在了与《格林童话》同样的高度。


《意大利童话》:我的讲完了,你讲吧

国王等啊,等啊,不知等了多久,豆籽漂浮到水面,而科拉鱼再也没有回来。
——《科拉鱼》

科拉从一个和母亲在一起的孩子,变成泡在水里半人半鱼的怪物,从接受墨西拿国王的命令成为探险者,到最后一去不返的失踪者,“再也没有回来”的命运里有着太多的未知,有着太多的诅咒,有着太多的冒险,而这些未知、诅咒和冒险背后,却有着必须遵守的规则。当母亲需要他时,他却只生活在水里,于是母亲发出的诅咒是:“你要不回来,不如变成一条鱼!”上帝让这句诅咒应验了,而国王听说了科拉的故事,又想弄清楚海水到底有多深,这是国王实行的权力,甚至把独一无二的王冠跌下大海作为条件。母亲的诅咒,上帝的惩罚,国王的权力,对科拉鱼构成了三重的规则,而他在三重规则里,似乎只有被大海吞噬的命运。

“陛下,如果你命令我,我不得不去,但我预感我再也回不来了,请陛下给我一把豆籽,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就还能见到陛下,如果我回不来了,您就会看见豆籽浮在水面上。”科拉鱼屈从着上帝的意志,但是显然,他内心有着对于规则重新书写的欲望,一把豆籽便是属于自己的标签,便是和自己有关的象征,豆籽书写的规则最后成为消除诅咒、惩罚和权力的另一种力量,对于科拉鱼来说,他再也没有回来,而漂浮到水面的豆籽却又像回到了这个不允许自己存在的世界。

自己书写规则,在科拉鱼那里是赴死的象征,是一种自我命名,而卡尔维诺将其定义为“拯救”:“这些人并非是喜爱在超乎寻常的浪涛中游泳,而是受到了自身血液的召唤,仿佛是为了拯救一件在海洋深处动荡起伏的东西,如果不去救它,它就会像传说中的科拉鱼那样,消失在海中,再也回不到岸边。”他是听从了自身血液的召唤,他是为了拯救一件要消失的东西,也只有在自我意义上,科拉鱼才是一个主动书写的象征,才是主动拯救的代表,尽管那里有衰微的柱子,有巨大的岩石,有恐怖的大鱼,而科拉鱼在潜水水中的那一刻,从来不是为了拿回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王冠,而是为了不让自己在诅咒、惩罚和权力中消失。

规则之于规则,有时候是对抗,有时候是改写,有时候是互补,而当那些意大利童话散乱在不同地方的时候,甚至被现实湮没的时候,或者也正是需要一种如科拉鱼那样奋不顾身、听从自身血液召唤的拯救,卡尔维诺说:“我用这清醒的一面发现,意大利民间童话的深处是那样丰富、清晰和变幻莫测,现实与幻想交织在一起,根本不逊色于那些日耳曼、北欧和斯拉夫国家的著名童话。”深不可测的海底,有着这些梦幻式的童话,有着丰富、清晰和变幻莫测的故事,有着彰显民族风格的传说,它们是“在海洋深处动荡起伏的东西”,而只有奋不顾身跳下去,并且以自己的方式建立规则,才能重新开始控制世界。

“若要故事好听,就得加以润色。”涅鲁齐所钟爱的那句托斯卡纳谚语对于卡尔维诺来说,就是用重新书写的方式建立自己的叙说规则,首先是发现整理,“代表从意大利方言中收集来的所有种类的童话;代表意大利所有的大区。”其次才是重新叙说,“尽量恢复它失掉的生动性”,生动性是“野蛮情结”服从于和谐法则,是凌驾于道德意图之上的神奇色彩,是在诗歌中营造出一个梦境而又不回避现实,“在它们之中既有自我意识,又不排斥命运的安排,既有现实的力量,又能把它完全释放于幻想世界之中。”

那么如何在海面上洒下科拉鱼有关的豆籽?如何印证豆籽漂浮到水面的自我意识?在这些童话故事里,卡尔维诺似乎一开始就站在远处,那里所呈现的是一切和科拉鱼一样遭受到的诅咒、惩罚和权力,它是家族的,是上帝的,也是国王的,它们是更高一级的统治力,它们拥有绝对的规则。《不死之地》里,那个年轻人说:“每个人都要死,这样的事让我觉得不太舒服,我要去寻找一处人在那里永远不死的地方。”看上去他的确是在寻找规则之外的东西,永远不死像是一个神话,而他在找寻过程中,也的确看到了让他进入不死之地的宫殿,“不知不觉地过了很多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却不是永远,对于他来说,似乎永远跟着一个摆脱不了的魔咒:如果在路上就不能下马,否则就又会进入死亡之地。在路上他看到了有困难的车夫,并且车夫苦苦哀求他希望他下马帮助,而当年轻人终于以恻隐之心下马的时候,车夫抓住了他:“啊!终于抓到你了!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死神,看见车上那些穿破了的鞋子吗?那都是为了追赶你磨破的。现在你可上当了!所有的人最后都要落进我的手掌心,毫无例外!”于是,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也死了。

无法逃避的死亡,就是一种规则,死神控制着它,而无论年轻人暂时找到了不死的宫殿,到最后还是纳入到这个规则里。那个“无畏的小乔万尼”,他什么也不怕,甚至对于巨人的命令,她也敢于反抗,敢于颠覆,而当那幢楼归于他,当那些金币归于他,最后却转身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结局又回到了起点:他被吓死了。看见影子而吓死,小乔万尼不是无畏的,他实际上是不认识自我,影子和自己有关,它无处不在,就像死亡,所以当有一天看见陌生的自己,才是最可怕的。而在《天堂一夜》里,两个好友生前的承诺是:“不管谁先结婚,都要请朋友做自己的证婚人,即使他远在世界的末端。”但是当一个朋友死了另一个朋友结婚的时候,他们必须遵守这样的承诺,于是,活着的年轻人跟着死去的年轻人,他们进入的不是地狱,而是天堂,但是这具有规则意义的相见对于活着的年轻人来说,何尝不是另一种死亡,当他出来回到现实的时候,才发现墓地不见了,代之以纪念碑、石像和大树,而石头房子的世界也没有了,代之以一座座高耸入云的大厦、一列列有轨电车、一辆辆汽车、一架架的飞机。

时代变了,天堂一夜人间却是三百年,而年轻人甚至连自己的妻子都找不到了,因为她早就死了,于是年轻人活着的意义被解构了,他无法改变这一切的规则,最后他甚至没有来得及说起天堂里一夜的情景,就倒在地上死去了。死亡是一种规则,似乎所有人都被死亡所控制,但是科拉鱼终于在深入大海的时候扔下了豆籽,于是新的规则便有了某种自我意义,在死亡面前,那个无畏的傻瓜也是什么也不怕,但是他并没有被自己的影子所吓死,也没有下马而进入到诅咒里,当然更没有遇到死神,当神父叔叔以欺骗的方式让圣器看管人钻到一口棺材里装死,看守死人的傻瓜不知道这一切,但是正如这不知道,当“死人”抬起头来对他说:“喂,你,我还活着呢!”傻瓜猛地举起一个熄灯器,向他头上砸去活活把他砸死了,而他对神父叔叔说的那句话是“你知道吗,那个死人还没有死完,我让他死完了。”

“我让他死完了”,死的行为不是受上帝和死神的控制,却是自己制造的一个事件,也就是说,他取代了掌控者的位置,他成为规则自身。而这也就是对于规则的改写,傻瓜成为上帝和死神,傻瓜控制一切,是一种讽刺,还是让神话的世界更具生动性?而在国王统治的世界里,也几乎无一例外地体现着权力,国王或者有一个儿子,喜欢上了某一个漂亮的女孩,或者是一个女儿,喜欢上了英雄,最后便是王子和女孩、公主和英雄过上幸福的生活。《三个城堡》里打死巨蛇获得三个城堡钥匙的小伙子和国王的女儿在一起;《鹦鹉》里,姑娘嫁给了那个给她讲过故事的国王,而另一个国王被气死了;《克利克和克罗克》里克利克用自己的智慧偷走了国王的床单,国王遵守承诺,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跟梨子一起被卖掉的小女孩》里的梨娃和王子也最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十二头牛》里的国王和十二个哥哥的妹妹也终于化险为夷收获了爱情。

国王是权力的代表,他总是建立属于自己的规则,于是国王不能让一个面包师爱上自己的女儿,不能让儿子爱上贫穷的织布女工,于是国王下命令,如果能够成功就会有无数的财富和地位,如果不成功就会被杀头,于是国王说到的话必须做到,必须遵守承诺。而在这个权力体系里,国王有时候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无法控制事件的发展,《长羽毛的妖魔》里国王生病了,必须遵从于妖魔的一根羽毛,《睡夫人和她的孩子们》里,国王和王后面临着无儿无女的现实,而王后只能祈祷“圣母玛利亚,让我生个女儿吧,哪怕她在十五岁时会被梭子扎死。”所以在科拉鱼的世界里,国王的王冠虽然带着权力,但是它最后却被一把豆籽所改变,而科拉鱼看上去遵从的是国王的命令,而实际上他的拯救是听从自身血液的召唤。

还有上帝,把科拉鱼母亲的诅咒变应验的是上帝,让《倔强的比埃拉人》跳进泥塘里呆七年的是上帝,让以打渔为生的彼埃特罗悔过的是上帝,当然,上帝本身就是一个救赎者,它是信仰的化身,它是善的理念,它也是至高处的神,《耶稣和圣彼埃特罗在西西里》的故事里,上帝的“拯救”就是为了建立一个人类普遍意义的规则,石头变面包、把老太太推到炉子里是对于彼埃特罗机械主义的纠正,而门徒从小偷那里吃到了丰盛的晚餐,是一种智慧和善的结果,对于彼埃特罗母亲的惩罚,和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一样,所要鞭挞的是个人的私利。但是那个瓶中的死神,被关起来是不是意味着永生不死?但是不死是不是破坏了规则?“而这些可怜的老人年老力衰,还不得不继续活着。”活着反而变成了一种痛苦,于是上帝要求把瓶子打开,而对于店主,上帝的承诺是让他进入天堂,但是瓶子打开,死神获得了自由,店主仅仅是活了几年,却在准备进入天堂中,被死神抓了回去。

上帝为什么没有遵守承诺?对于人来说,生者必须死是一种规则,店主最后的结局无非是遵从了这个规则,但是当天堂变成地狱,当瓶中的死神抓回店主,这是不是一种背叛?而背叛意味着规则完全不在人类这边,甚至看起来,上帝也和死神一样,用规则代替承诺。实际上,规则并非只是上帝的惩罚,并非只是国王的权力,在卡尔维诺那里,被改变、被书写的规则其实意味着生动性,意味着现实性,意味着人类性,《三间小屋》里机灵的玛丽艾塔摆脱了狼,从此过上了安静的生活,这是一种人类的智慧;《吉丽科科拉》里吉丽科科拉的两个姐姐从女占星师那里了解到这一切,当即气死了,这是人类的嫉妒;《爱父亲如盐》里的父亲想起小女儿对他说的话,“像爱盐一样爱他”,于是他感到后悔、悲痛,最后,大哭起来,这是人类的关爱。正如卡尔维诺所说,在意大利通话中,道德意图往往是弱化的,在其之上的则是神奇色彩。

《半个身子的人》里巫婆对偷吃芹菜的怀孕女人说,“但当你生下的孩子长到七岁时,一半归你,另一半归我。”这是一种诅咒式的规则,七年之后他也只能成为半个身子的男孩,但是男孩却自己选择了生活方式,他决定做渔夫,而且打到了一条具有魔力的鳗鱼,而正是这条鳗鱼,解除了巫婆的魔咒,而且让他开始追求到属于自己的生活,甚至对国王的欺骗行为进行了揭露:“凭着对鳗鱼的爱,让一只金苹果和一只银苹果跑到我岳父的口袋里去。”在国王承认自己的错误,半身人想要报复的时候,新娘却说:“我永远也不会让我的父亲因为我而受苦,尽管他曾凶残地对待我,但不管怎么说他永远还是我的父亲,求求你放过他吧。”最后半身人答应了妻子的要求,一家人开始幸福的生活。

规则其实并非是善恶报应,母亲偷芹菜本身就是一种错,巫婆的诅咒却也是另一种恶,而他对于鳗鱼的解救,是一种善,国王的欺骗是一种恶,但是却在女儿的善意中免受了处罚,所以在这混杂着道德意图的童话里,善与恶的简单分野被神奇色彩所取代,现实和梦幻,人性和魔法,相互结合在一起,让童话具有了一种小说式的创造力,“童话的说教性往往是含蓄的,无论是表现好人凭借其朴素道德而取得的胜利,还是坏人因其简单而又绝对的堕落受到的惩罚。”不区别于好人和坏人,不分化为善与恶,所以童话世界里二元对立被另一种复杂而多变的结构所取代,那就是关于“三”的结构。

《赌谁先生气》里一个穷人有三个儿子,《爱父亲如盐》里的国王有三个女儿,《贝琳达与丑妖怪》里的商人也有三个女儿,而在《七个头的龙》里,不仅母狗生下了三只小狗,母马产下了三只小马驹,妇人生下了三个小男孩,而且菜园里有三根鱼刺,鱼刺变成了三把锋利的宝剑。三是一种区分,三是一种变化,褐色头发、栗色头发和金色头发就代表着不同的命运,或者是前面两个总是在相同的命运中陷入被动,或者是三个人各自走向了不同的生活。而三在另一个意义上代表着复杂性,《七个头的龙》里三个男孩都踏上了征服之路,但是三个人的命运迥异,大儿子杀死了龙,却被烧炭夫骗了;二儿子跨上马带上狗背起剑和猎枪去救哥哥,也是陷入困境,而老三在看见滴血的胆汁之后,也去寻找两个哥哥。最后三个兄弟用自己的力量、智慧和勇气,一起杀死了妖婆,一起破解了魔咒,也一起取得了胜利,所以在这个“三”的结构了,更多的意义在于团结,在于合作,在于集体的力量。

二元对立抛弃了简单建构,也抛弃了善恶的道德意图,而重新续写本身就代表着一种规则的重新确立,“我打开了魔盒,曾经统治着童话世界的逻辑逃了出来,这个遗失的逻辑又重新开始控制世界。”是的,卡尔维诺已经走到了前面,在文本的另一个规则里,他变成了“我”:“他们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宴会,我正待在宴席的桌子下面,有人扔给我一块骨头,正好砸在我的鼻子上,从此就留在上面了。”热那亚内陆地区的《猴子的宫殿》里,最后却出现了第一人称,在整个故事里,“我”不是里面的人物,没有串起叙述的线索,但是在最后却突兀地把一切都放在了我之下,而我似乎也开始在另一种叙述中保持了可能:《卡耐罗拉》中,“整个王国都像是过节,他们还让贫穷的妇女也能够结婚。但可怜的我没在那里,我被一群苍蝇包围着。”巴西利卡塔地区的《会下金蛋的螃蟹》里说:“后来国王任命弟弟为将军,而我还和以前一模一样。”《聪明女孩卡特利娜》中说:“女士们,先生们,在这里我要讲这样一个故事:”

我在叙事结构之外,我在童话世界之外,而我也几乎都是可怜的、受伤的,尴尬的,其实我就像是卡尔维诺自己,打开了一个魔盒,又把自己装了进入,于是潜在的我为故事提供了另一种可能,另一个规则,另一个文本:“长童话,短童话,我的讲完了,你讲吧。”

美洲豹阳光下

编号:C38·2160516·1293
作者:【意】卡尔维诺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5年05月第一版
定价:25.00元亚马逊13.00元
ISBN:9787544754064
页数:105页

《美洲豹阳光下》里一对关系陷入困境、去墨西哥旅行的夫妻,由异国食材与香料烹饪的菜肴中推论出爱欲的本质。《国王在听》里登基的暴君既是权利的囚徒,也是耳朵的囚徒,巨大宫殿的回声带来各种关于判决、爱情和阴谋的相互矛盾的信息。《名字,鼻子》里花花公子、史前人类和吸毒的摇滚歌手,因一位女士的气味展开了疯狂的寻找。“我正在写的一本书里讲的是五种感觉,目的是说明现代人已经不知道如何使用它们。”五种感觉,和三维空间、几十亿人一起组成的世界,卡尔维诺称之为“那个世界”,“对于我来说,这两个世界之间的每一次穿越,就等于是再次经历出生时的创痛,是赋予所有那些混乱的感觉一种实际而清晰的形象,是选择一种策略,以便在面对未知世界时不至于被击败。”但是“未知世界”却最后成为卡尔维诺死亡的一种预言,他只写完了嗅、味、听三觉,却骤然逝世,留下了无可弥补的遗憾。


《美洲豹阳光下》:所有人都在消化我们

戴着土耳其毡帽的人并没有回头,小声说:“您在说什么?午夜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名字,鼻子》

一句回答,却是一个反问,甚至反问在回答之前,“您在说什么?”指向的是一个虚空,一种无限,而“午夜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以一种否定的方式,将那个没有见过的午夜,变成了仿佛大家都在场的时间,问号和句号,“您”和她,以及无限的虚空,到确定的午夜,一句话里充满了惊诧,充满了质疑,以及对于死亡无可改变的命运。

而且,还是小声说,甚至,像不是对于我的问题的回答。我也是小声说,而且根本不想说给任何人听,“据说今天午夜她还在跳舞,而且是庆祝活动上最漂亮的……”同样出现了她,出现了午夜,却是自己对自己说的一句话,也不期望回答,只是想在一种表述中让自己追逐的女人以精彩的方式进入到自己世界。但是却被听见了,而且被回答了,最后却把她带向了死亡。反差,是两个句子之间的区别,也是两个观者之间的不同,所以在这被合在一起的对话中,到底谁接近了现实,谁指明了终点?

自始至终其实只有一个我,不管是大型香水店的德·圣-卡利斯特先生,还是玛尔提那的女店员,或者是奥蒂乐夫人,他们都有自己的名字,他们都在香水世界里,但其实都是一种陪衬,而我才真正拥有自己的鼻子,才能闻出各种不同的味道,“对于没有鼻子的来人来说,你们这些香水店就像是用一种无法辨认的文字写成、一半字母已经被夹杂着沙砾的风磨去的碑文。”我进入香水店并非是要挑选一款或浓郁或淡然的香水,而是想为这个世界找到一个鼻子,一个能辨认文字,能书写碑文的鼻子,一个具有嗅觉功能的主体,从而“在世人的灵魂中激发很多其他的颤动”。

所以只有一个我,一个鼻子,在某种意义上取消了“他者”的存在,所以即使在戴着土耳其毡帽的人面前,我也是不想让别人进入到我的嗅觉体系里。对于他者的拒绝,却是为一个嗅觉的对象预留了位置,这个对象便是“她”,一个身上有香味的女人,一个让我可以让我辨认香水、书写碑文的女人,一个让我拥有鼻子感官的女人,“我只知道,在这个味觉的长河中间敞开了—个空洞,一个隐藏的皱褶,里面就隐藏着那种香气。对于我来说,它就代表着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只是一个存在的对象,却并不是具体的人,但是当这个空洞被敞开,当这个皱褶被发现,那种具有意义的香气是不是会在味觉的长河里变成一个有所指向的主体?

鼻子具备了嗅觉,嗅觉指向了目标,却是危险的,食物和非食物,我们的山洞和敌人的山洞,都被鼻子感觉到,都在鼻子里面,是和非,肯定和否定,是一种统一,却也是一种对立,所以里面必然是危险,而“她”这样一个女人也同样混合着太多的是和非,肯定和否定,同样意味着统一和对立,意味着危险。“借助鼻子,我发现在人群中有一个女人和其他女人不同。对于我的鼻子来说,她与其他女人不同。”与其他女人不同,其实意味着我和其他有嗅觉的人不同,这是一种嗅觉的统治,它取消了差异,取消了对立,取消了他者,使得整个世界都没有了另外的可能。

危险之后更大的危险,所以当我从一个姑娘的皮肤闻到另一个姑娘的皮肤,从一种香水闻到另一种香水,是为了让他者成为我可以驾驭的一切,使得我成为他者的主人,所以女人没有名字,她没有名字,仅仅只有香水,仅仅用香水代表名字,代表所有言语,所有味道。“请您忘记我吧!某些人在我身上具有可恶的威力。”当我跟着她的时候,她看起来已经无可逃避,她成了没有名字的女人,成了只有香味的女人,她的拒绝像是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但是我却看不见危险,看不见对立,看不见死亡。

终于,一种敌人的气味进入我的鼻腔,和她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那是清晨,那是在街道上,那里有雾气,我看到的是垃圾桶,是鱼钩,是罐头,是尼龙袜,没有她,没有女人,没有香味,最后我甚至看见的最漂亮女人,却早已经死去。“如今,它已经与死亡的气味混合在了一起,仿佛它们从来都无法分离。”其实是香味的死亡,不被命名的女人,当然可以消失在我的故事里,消失在鼻子和嗅觉的世界中。但是,对于我来说,死亡是不是也是另一种可以被我闻到的味道?当我在救护车里,在急救中心,在停尸间的大理石桌面上,辨认出那种死亡味道的时候,却突然发现空气中充满了这种气味,死亡在弥漫,或者说,不是她的死影响了世界的气味,而是世界的死亡将她变成了一个无,没有名字的女人死去,不被注意的世界死去,而我,我的鼻子,我的嗅觉,是不是也在死去?

死去的感官,其实走向的是一种背叛,一种分离,一种隔离,是我不理解这个世界,而是整个世界本身就是虚无?世界起初是存在着香味的,诱惑,危险,而且不被命名,而味觉呢?当那一盘名为“tamal de elote”的食物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是不是变成了具体的感觉,用甜玉米做成,上面是薄薄的麦麸,而里面是加了剁碎的猪肉和极辣的辣椒,散发着美洲风味的食物,对于我这样一个欧洲旅行者来说,就构成了一个陌生的他者,所以看上去,我和妻子奥利维娅在这片他者的土地上,品尝到具有他者味道的食物时,我们体会到的是一种差异,“那是美洲文明与西班牙文明之间一种古老的挑战,是一种用非凡的诱惑来欺骗感觉的艺术。”

起初是建筑,那里的雕塑,是在祭祀台上的浮雕,或者是一只美洲豹,在阳光下张望着这个属于它的世界,而这个浮雕下面的祭台却沾满了鲜血,战争之中的那些士兵在仪式中成为一种祭品,“浮雕上的每一个形象好像都与那些血腥的仪式有关:观察星宿以便确定最为合适的日子之后,祭祀就在欢庆的舞蹈中开始;甚至婴儿的降生也是为了给战争输送新的士兵,以便抓住新的战俘。即使是那些奔跑、角斗、玩球的人物,反映的也不是和平的田径比赛,而是战俘被迫竞赛,以便决定谁首先站到祭台上去。”战争远去了?可是血腥的味道却还在,而这血腥的味道并不仅仅指向过去,而是指向了现在。成为祭品,那些战士的四肢和内脏去了哪里?向导阿隆索说,被秃鹫带到了天上,而萨卢斯蒂亚诺说,作为一种仪式的饭食,它们其实已经变成上帝的一部分,传递神圣的力量,“为赞颂通过祭祀达到的各个因素之间的和谐,一种令人恐惧、火焰般的、灼热的和谐……”

祭品在战士和上帝之间,在死亡和救赎之间建立了联系,而这种文明之间具有挑战意义的艺术也从建筑走向了食物,把牙齿陷在肉里,然后撕烂它,切割它,这种欲望的表达是不是和那些祭品一样,具有神圣的仪式意义?是不是在死亡和上帝之间建立了艺术和宗教般的联系?奥利维娅说出“我想吃辣椒核桃酱”的时候,似乎只是在表达一种自我的食欲,和别人无关,和交流无关,它只满足于自己的味觉,它只在自己的世界里达到一种满足。封闭在个人世界里,封闭在单一文明里,当然在美洲大路上,在参观祭台之后,在听说故事之后,却发生了改变。

需要的是联系,是交流,是对应,就像我和她在一起,想到的是我们拥抱的床笫。这是一种我和他者合二为一的感觉,当奥利维娅表现出食欲的时候,就应该通过味道和我交流,或者是通过我们双重的味蕾,在一种默契中保持着联系。这种联系去除的是一种缺失的感觉,一种会将人吞噬的空虚。我是在看到那一幅油画的时候,产生了这样一种叫做默契的感觉,油画里的修道院神父的他,和修道院院长的她,他们有着巨大的年龄差异,但是却保持了一段30年的非凡爱情,爱情化解了年龄的差异,也弥合着某一方死去带来的缺失感。“默契,它不仅仅涉及到修女和神父,还有奥利维娅和我。”我是在食物中找到了这一种默契的感觉,加工精致的食物,大胆的味道,都蕴含着将里面极端的音符激活的意义,被激活而成为和弦。和弦而奏出美妙的音乐,“以便创造一次无与伦比的经历,一个没有归途的点,以及一种施加在所有感觉的可接受性上的绝对的拥有。”

绝对的拥有,灼烧般的辣味又如何?祭祀的内脏和四肢又如何?前者抵达的是味觉最极端的部分,后者通向上帝的神圣之处,所以奥利维娅的某些跳跃、迟疑、苦恼和颤抖,最终也在我面前变成了合二为一的交流,就如萨卢斯蒂亚诺所说,这是令人恐惧的、火焰般、灼热的和谐,像那油画里的故事一样,是30年的非凡爱情。合二为一是关于“我”的重新组合,也是我们的重新组合,“被她咀嚼的同时,我感觉到自己也在对她起着作用,将感觉从她嘴里的味蕾一直传递到她的周身,她的每一下颤抖都来源我。那是一种相互作用的完整的关系。我们两个都牵连其中,并且受到这个关系的控制。”但是这种和谐取决于我们,取决于联系,取决于相互作用。但是当奥利维娅说我从来没有突发的激情,说我总是使他人的热情冷却,说我令别人泄气,而且还心不在焉,说我甚至平淡的时候,那30年的非凡爱情,那和上帝的神圣通道,似乎都在被解构,她对此的结论是:“饮食就是用一些味道来加强另一些味道的艺术。”

强加就是控制,就是统治,当奥利维娅发泄之后,我们的关系不是味蕾的双重交流,而是变成了一方吃掉另一方,“只有贪婪地进食奥利维娅的肉,对于她的口味来说,我才能不再那么平淡。”被她吃掉,或者吃掉她,才能改变那种平淡,才能爆发出激情,而这样,也就把所有的交流和联系都变成了敌对状态,献祭者实际上变成受害者,而爱情,不管在床笫间,还是在油画里,也都变成了一场战斗。我们都是战士,我们都需要献祭,我们都在吞噬被人,所以所谓的交流与和谐,其实就是一种残忍,“我们像融为一体的蛇一样,渴望彼此吞噬,同时也意识到我们正在被蛇吞噬。”当我们彼此吞噬的时候,在我们之外又有他者,开始吞噬我们,所以整个世界的格局是:所有人都在消化我们。

最终,“我们”是所有人的他者,我们被所有人吞噬,即使我们站在祭坛上面对上帝,我们也被秃鹫叼走了四肢和内脏,所以我们是在他们面前死去的,味道在死去,爱情在死去,神圣也在死去。这一个“他们”到处存在,即使面对那一个拥有权力的国王,他们也用一种吞噬的力量在消化着我们。国王有权杖,没有人反对他,国王必须庄重,让子民们臣服,国王的意义就是统治,就是把所有人消化。这是国王的世界,不管是塔楼里的鼓声,还是食物被卸下篮子的声音,不管是女仆拍打地毯的声音,还是厨房里发出的碗碟相碰撞的声音,不管是马厩里的嘶鸣,还是栅栏门被关闭的吱嘎声,国王听到了一切,一切都是声音,“整个王宫布满了涡形和瓣形装饰,如同一只巨大的耳朵。在那里面,解剖学和建筑学彼此交换着名称与功能:楼阁、管道、耳鼓、耳蜗、迷宫。”

宫殿是国王的耳朵,是听到了这一切属于自己统治世界的声音,却也听到了从前没有听到过的声音,所谓隔墙有耳,在一个被统治的世界里,却总是存在着敌人,存在着间谍,他们可能在窗帘后面,在幔帐后面,在地毯后面,他们可能是警察,可能是宫女,可能是仆人,所以在宫殿里,国王听到的声音,并不是和谐的赞歌,可能是敌人发动的进攻,就如国王自己的身体,“在这个躯体中一个不为人知的部分,躲藏着一个威胁,你的死亡已经潜伏在那里。”

敌人是他们,但是敌人是不是也是自己?国王开始想到曾经的战斗,想到那些被打败的前任,想到被处死的敌人,他们被赶出了宫殿,他们被埋在地下,他们被关在墙里,可是那一系列连续的敲击声,为什么会传到国王的耳朵里?为什么囚徒会随着声音逃出牢房?被听到而听到,对于国王来说,变成了一种害怕,一种恐惧,一种梦魇,“每一座宫殿都建在地下室的上面,那里面埋葬着某些活人,或者那些得不到安息的死人。你用手捂住耳也没有用,反正你还会听到这些声音。”所以出逃,所以游荡,所以从宫殿走向城市,走向丰富多彩、五颜六色、充满喧嚣和各种声音的城市,而在宫殿之外的城市里,国王听到了一声轰鸣,一阵窃窃私语,听到了一首歌曲,一个女人在窗户边唱起的爱情歌曲。当然比宫殿里美妙,所以对于国王来说,他必须要寻找这个女人,一个唯一的女人,一个无法复制的女人,一个制造了一种声音的女人。而她在哪里?在城市的某个房间里,某个角落中,或者就是国王自己的某种幻觉。

从宫殿到城市,从恐惧的声音到美妙的音乐,从敌人到女人,到底是不是对于自身的解放?可是那些敌人,那些声音在宫殿里的时候,是一种臆想,那么在城市里,那种音乐,那个女人,何尝不是一种想象之物,“声音的生命曾经是一个梦,或许仅仅持续了几秒钟,就像是梦一样,外面噩梦却仍在继续。”制造了梦,却是被噩梦围绕,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国王是把自己囚禁在声音里,而不管是宫殿里,还是在城市中,那种噩梦没有消失,那种囚禁的感觉就在延续,“黑暗中又响起一声呼唤,是从囚徒说话的那个地方传来的。那是一个清晰可辨的呼唤,它正在应和那个女人的声音。那是你的声音,是你发出的有形的、应和她的声音,把她从城市声音的尘埃中拉了出来。那是从宝座大厅的沉寂中发出的,迎接她的声音!”

国王的对面是自己想象的他们,再被他们囚禁的时候,国王何尝不是他们想象的国王?这是声音的寓言,在他们的世界里变成声音的噩梦,所以“他们”永远都存在,存在于鼻子的嗅觉里,存在于牙齿的味觉里,存在于耳朵的听觉里。在他们不吃东西的时候,味觉是上帝仪式的一部分,通向神圣的天堂;在他们不制造声音的时候,宫殿是国王的耳朵,拥有的是权杖的统治;在他们没有鼻子的时候,世界就是我的鼻子,寻找香味和女人,但是当他们出现的时候,在味觉里,所有人开始消化我们,在听觉里,国王变成了囚徒,在嗅觉里,她带来了死亡。他们在我们对面的世界上,而其实,当尝到、听到和闻道的时候,其实是我们用经验给他们进行了命名,这一种命名带着自身的感官,带着自我的理解,带着我们的角度,于是,那个世界就变成了我们的世界。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所有人都在消化我们”,从本质上说,是我们在消化我们自己,是我们在消化当成他者的我们,是我们在消化经验主义下的我们,这是一种封闭的知识阅读,这是一种单一的个体书写,而其实,“不读书的人能够看见和听见很多我们感知不到的东西:狩猎的野兽的足迹,还有风雨欲来的征兆。”已知世界没有了悬念,我们却在这个世界里树立敌人,制造美好,想象爱情,而世界的真正意义是进入那个未知的世界,所以在1972的《名字,鼻子》,1982年的《味道,知道》和1984年的《国王在听》中,进行了一种经验之外的书写,“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认为我们总是在书写某些未知的东西,也就是说,写作的目的是为了使尚未书写的世界能够通过我们来表达自己。”所以在已经被书写的世界之外,在被经验谈及的世界之外,在知识包围的世界之外,卡尔维诺在寻找那一个从身边不留意而擦身而过的人,那一个不对话也不是他者的人,那一个存在却没有看见的人,就像戴着土耳其毡帽的人,没有回头的时候小声地说:“您在说什么?午夜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卡尔维诺文集(三卷)

编号:C38·2030316·0659
作者:(意大利)卡尔维诺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01年9月第一版
定价:59.00元
页数:1076页

其曾经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但因当年去世而与这个奖项失之交臂的卡尔维诺是意大利二战后最具实力的一位作家,他以融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于一体的创作风格著称于世,对习惯于传统阅读的人来说,卡尔维诺的作品也许是一个挑战。三册文集共收录作品《寒冬夜行人》、《帕洛马尔》、《美国讲稿》、《通向蜘蛛巢的小路》、《烟云》、《阿根廷蚂蚁》、《命运交叉的城堡》、《看不见的城市》、《宇宙奇遇》和8篇短篇小说。


《卡尔维诺文集》:我丟失了自我的故事

这本小说的开头愈是没有特色,愈是时间、地点不清,你和作者他就会冒更大的风险来把你们的一部分与我这个人物等同起来,因为你们尚不知道我的历史,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急于要脱手这只箱子。
——《寒冬夜行人》

这个季节不是寒冬,这个晚上也没有夜行人,甚至“你”也是一个不存在的人称,但是当“我”出现的时候,必定要选择一个对应的人称,以表示“我们”之间存在的关系,而这种关系不是随机的,不是可能的,而是必然的,因为没有“你”在,“我”就是一个第三人称。而在这个冒着风险做出等同的动作之前,在“寒冬夜行人”出现之前,我是需要去除那个引号,把自己带进一个时间和地点明确的现实里。

一本书,两本书,三本书,卡尔维诺文集,从最上面,到中间,再到最下面,整整齐齐叠放在桌子上,其实这一套文集是五卷本,2001年9月第一版,译林出版社出版。当以三卷的方式出现在我的书橱里的时候,我是遗忘了为什么不将另外两卷也一起买来的原因,什么时候购入,哪个书店购买,都已经成为一种悬疑,当时间、地点不清的时候,书其实是摆脱了背景,它就是以一种独立的方式变成我阅读的对象。没有文本相关的历史,就是把那个和书本有关的“我”抽离到现在时,没有书店,没有橱窗,没有遇到女读者,没有看到打折和优惠,当然也没有“击退这些书的进攻”带来的难题,书不是“你早已计划要看的书”,不是“你多年来求之不得的书”,不是“与你现在的工作相关的书”,更不是“你希望放在手边随时查阅的书”,没有无限量的数量,也不是一个有限的数量,它只是三本书,可以翻开的书,可以阅读的书,当然,也是可以合上的书。

甚至,当我翻开第一页,阅读那一句“你即将开始阅读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寒冬夜行人》了”的时候,我甚至从来不知道伊塔洛·卡尔维诺是谁,但是它出现了,第一句就要我认识这个人。但是小说中的这句话提到的“伊塔洛·卡尔维诺”,是不是就是封面上那个用左手抵住嘴巴,发出平静目光的那个人?专注却不焦虑,当视线从封面延伸到书本之外的时候,其实我觉得他就在看我,看我如何从书橱里翻出三本的著作,看我如何认识一个叫卡尔维诺的人,看我如何打开一本书从第一页第一句开始阅读,或者看我在读完这一句之后是否起身看看现在是不是是寒冬,外面有没有夜行人,看我是否在看完第一页之后又翻到封面略微疑惑地注视这个叫卡尔维诺的作者——他看我,我看他,在这种对应的关系里,其实谁都不知道“我”的历史,我不知道在我之前的卡尔维诺在何时写作《寒冬夜行人》,他也不知道在他之后的我何时会将三卷的《卡尔维诺文集》翻开又从《寒冬夜行人》开始阅读他的小说。

看见,却看不见,我和卡尔维诺站在书的两个维度,当然是一种无法直接对应的关系,所以自始至终历史是不存在的,“这只箱子也是不存在的”,所以不如取消和我有关的这个夜晚的背景,取消卡尔维诺作为一本书作者的历史,“请你先放松一下,然后再集中注意力。把一切无关的想法都从你的头脑中驱逐出去,让周围的一切变成看不见听不着的东西,不再干扰你。”所以实际上取消我,就是让我变成了那本小说里写到的“你”,而卡尔维诺在进入小说之后也变成了“作者”,你和作者共同组成的“你们”,而直接对应的关系是“我这个人物”,一起进入故事,一起成为叙述的对象,一起做一场冒险,而在这个奇妙的组合里,“这只箱子”终于是慢慢打开了。

卡尔维诺:我看见你了,你像我一样只是一个作者?

可是,这本书有关的你还是出现了,但是和我无关,和一个在不是寒冬、没有夜行人的读者无关。“你”不是理想读者,也没有理想的阅读姿势,只是从报纸上知道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寒冬夜行人》出版了,只是在书店的橱窗里看见了这本书的封面和书名,只是走进了书店在新书陈列的地方挑了这一本散发着油墨香的书,只是离开了书店怀着迫切的心情回家,只是回到家从封面看起然后认真地从第一页开始阅读,而当这一切都发生了之后,“你即将开始阅读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新小说《寒冬夜行人》了。”小说的第一句话却恰好把你故事都写进去了。

那么,你就是小说的主人公?或者你早就是被卡尔维诺设计好的一个理想读者?但是从第一句开始阅读,第一次认识卡尔维诺,却并没有按照顺利的计划新进,后来你从第一页的前几行看起,在看了三十来页的时候,你渐渐对它产生了兴趣,把书又从头重复看了一遍,跳回到17页,好像不是为了领略一本小说的无限魅力,因为你想到了曾经在书店遇到的一个女读者,她可能也这样拿着这本书在看,你和她,同时拿着书,同时进入故事,走进书里又变成了另一个故事,“你们要念的这个故事上面蒙上了你们可能要经历的故事——你与她邂逅的续编,或者说你与她关系的新编。”然后就像在密林中行走那样,你知道了那个女读者的名字,以及她留下的电话,你还打电话过去,问她看了这本书的感受,但是接电话的是她的姐姐罗塔里娅,她还极力证明没有你想找的柳德米拉,“柳德米拉给她不太熟悉的人留我的电话号码,她说要利用我使别人不能接近她……”但是这电话的确是柳德米拉家的,而且柳德米拉也在电话中最后现“声”,你们一起说到了那本书,也说到了其他的书,那本夹有白页的书,一个圈套,其实是另一种可能,你甚至就是喜欢这种新的可能,意味着你们可以以相同的遭遇和欲望去探寻和这个白页有关无关的阅读。

是的,之后你们去找教授乌齐-图齐,了解新梅里亚语的写作,了解年轻诗人乌科·阿蒂的那本唯一的小说,当然你们也开始阅读这本小说,但是最后小说在某一处中断了,找不到书籍的下文,其实预示着你们又必须从这一本未完的小说中返回,从另一种语言中返回,打开了另一本小说,是作者用笔名写的小说,但是不管是波兰小说《在马尔堡市郊外》还是乌科·阿蒂的《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不管是《不怕寒风,不顾眩晕》还是《向着黑魃魃的下边观看》,它们和卡尔维诺的《寒冬夜行人》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彼此之间也毫无联系,作者没有联系,而读者是不是需要建立某种联系,除了是你,除了是柳德米拉,除了你们两个,其实和你们无关的人都没有参与到这个故事中来,而你们的打算也是和作者一样,画出一条明显的界线,“我愿意做个看书的人,因此时时注意站在界线的这边。否则就会失掉读书时不掺杂私心的那种愉快感,变成另一种人,我可不愿做另一种人。”

但是阅读改变了生活,这是变成另一种人的前提,当小说被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当小说被禁止发表,甚至被套上假的封套,是不是会变成“另一部书”,另一部书对应着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对应另一个读者,甚至在你和柳德米拉之间也出现了另一个人,所以最后你变成了第三人称,变成了小说中的人物,“你从第二章起就以第三人称出现了,这是因为一本小说要成其为小说,必须有个第三人称,必须使第二人称男性与第三人称女性之间发生某种事情,再进一步发展,或以喜剧的方式结束,或以悲剧的方式结束,即人生的各个阶段。”第三人称叫做男读者或者女读者,或者是被男读者阅读的女读者,是被自己阅读的男读者,在这种被第人称改变的故事里,唯一可以找到的线索,那就是制造小说的作者,“只有一个人可以告诉我们真相,那就是作者。”

谁是作者,是苦闷作家还是多产作家?“任何一部小说的作者都是真实作者虚构的一个人物,是在虚构之中代替作者的一个替身。”作者并不是固定的,苦闷作家和多产作家,可能是写出了同一小说的两份抄本,可能是被两份手稿搞混了,也可能是被一阵风吹乱了手稿,或者是有人故意将多产作家换成了苦闷作家,又将苦闷作家换成了多产作家,而小说的发展出了这些作者的无限可能之外,当小说变成电子计算机处理过的小说,是不是作者就是那个机器?一本是《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另一本是《一条条相互交叉的线》,内容毫不相干,作者当然也没有意义,当计算机储存的小说被消磁器抹掉的时候,那些情节,那些人物,那些可能都被换成了“il il il il,di di di,da da da da, che che che che”互不关联的词,“那本小说被粉碎了,瓦解了,再也不能复原了,就像一堆沙被风刮平了。”当小说被瓦解,就如小说变成了无法阅读的禁书,那么在文本和作者缺席的情况下,是不是应该寻找精神意义上的存在?是否应该寻找普遍意义上的真理?

仿佛就是和“我”有关的箱子,一种巨大的冒险解构了读者,解构了文本,也解构了作者,谁是真正的我,谁是真正的你?如果再从《寒冬夜行人》的第一句开始,这个过程其实只是小说中的故事而已,不是被阅读,是被写作,《寒冬夜行人》的第一句是:“故事发生在某火车站上。一辆火车头喷着白烟,蒸汽机活塞发出的声响掩盖了你打开书本的声音,一股白色的蒸汽部分遮盖了小说的第一章第一段。”覆盖了小说的第一章第一段,以及第一句,是一股白色的蒸汽,是一列冒着白烟的火车,“某火车站”的不固定性为这个故事展开奠定了诸多可能,但是在“某火车站”相关的可能叙事里,为何会有“我”,“我就是小说的主人公,在小吃部与电话亭之间穿梭而行。或者说,小说的主人公名字叫‘我’。”在某个火车站,在没有名字的城市,我作为主人公,是一种从排斥状态进入文字的努力,因为这样”他不需要再详细描述主人公了“,去除了历史,我变成了不在时间和地点里的人物,所以当”严被杀害“之后,我其实没有任何威胁,因为我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寒冬夜行人”。

而与“我”的出现相反的《在马尔堡市郊外》,“这本书里一切都非常明确,什么东西叫什么名称以及它们给人什么感觉。”所以我又变成了一个具体人物,一个看见了相片上的题字的人,一个被拳头击打到脸的人,也变成了双重形象:“当我与蓬科分开时,尽管我想用唾沫擦洗干净绒背心上的血迹,那也是徒劳无益的,我已经具备了双重身分。”双重身份有时是一种逃避和虚化,又是却是另一种冒险,从星期一到星期天,一周不是宗教意义上的救赎,而是趋向世界末日的轮回,“我不知不觉地接受了他的委托,从明天中午十二点起在今后几天里顶替他。”在《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里,世界的一切都变成了普遍现象,而不再有偶发事件,所以当有逃犯的信息向我发来的时候,我感到宇宙的秩序出现了一道裂缝,它分裂着故事中的我和现实中的我,分裂着替代者的我和真实的我。而另一种分裂在《不怕寒风,不顾眩晕》里,就是性别的分裂,“为什么我们妇女不能拿枪,而你们男人可以拿枪呢?真正的革命只有当妇女拿起枪时才会发生。”在战争的故事里,有人正在秘密酝酿一场改变人体与性别的革命。在《向着黑魃魃的下边观看》里,这种分裂就是生者和死者的分裂,“我们这时所干的只是她所需要的一种仪式,是做给死者看的。”分裂成相互连接的线和相互交叉的线,那里的电话,那里的镜子,不是将双重的形象变成一个人,而是自己成为自己的劫持者,“由镜面组成的墙壁无穷尽地反射出我的形象。难道我被我自己劫持了?”就像既是女儿的恋人又是母亲的情人,一个男人如何在欲望和伦理中走出来,而那个空墓穴无非是无数相同脸型的印第安人和白人的一次阴谋,那么,《最后结局如何》?我成了他们的人,但是我却在自己的裂缝里陷入到无法再回来的深渊里。

那个双重形象,那个替代者,那些男女革命者,以及母女的恋人,在故事里都变成了分裂的人称,他和我,我和你,以及你和她,而这种分裂其实也是作者主人公的分裂,那么读者是不是在暗处发笑,掌握着自己的命运而将一切的分裂都看成是一种故事?如果从文本中脱离出来,返回到读者的世界里,那么谁能成为理想读者进入那些小说找到真正的“我”?读者可以用游移的目光阅读,可以“一刻也不能离开书本”地阅读,可以重温已经读过的书,可以把读过的每本书当成“我通过阅读逐渐积累起来的那本综合的、统一的书的一部分”,可以是为了寻找童年的记忆,可以是为了看书前的一刹那,可是把结尾看成是书的重点,而在这诸多的阅读者里,还有一个叫做“你”的人,你发言是为了表达自己读书的趣味,而当那些小说连成一句话的时候,是不是意味着读者就是作者?“寒冬夜行人,在马尔堡市郊外,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不怕寒风、不顾眩晕,向着黑魃魃的下边观看,一条条相互连接的线,一条条相互交叉的线,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在空墓穴的周围……‘最后结局如何?’他问道,急不可待地欲知下文。”

最后结局如何?当作者变成读者,或者当读者变成作者,最后的结局是作者写就的小说的结局,也是读者阅读的现实的结局:最后的结局是第三人称又变成了第二人称“你”,最后的结局是你决定要和柳德米拉结婚,最后的结局是柳德米拉合上了自己的书,关上了自己的灯,最后的结局是你说:“再等一会。我这就读完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小说《寒冬夜行人》了。”

你是《寒冬夜行人》的读者,你又在《寒冬夜行人》里,离开也是为了进入,第二人称也是第一人称,作者也是读者,所以每一个人都会看见那个“命运交叉的城堡”,不管是七十八张一套的塔罗纸牌,还是马赛牌,命运和这些牌上的人物有关,也和讲述故事的“我”有关,和自己发生的故事有关,也和别人讲述的故事有关,“每个故事都与另一个故事相对,一个同桌摆出他的牌行后,另一个则从其尾端反向引出自己的另一个故事。”无论是宝杯骑士,还是宝剑国王,无论是倒吊着,还是异教神,无论是情欲,还是战争,也无论是犹豫不决者的故事,还是复仇的森林的故事,无论是自左而右组合成哈姆莱特的故事、俄底浦斯的故事,还是自下而上组合成掘墓人的故事,女巨人的故事,它们都交叉在一起,叙述者的作者会变成下一个故事的读者,而读者也会成为下一个叙述的作者。

但是在这种连环相套的故事里,“我”又在哪里?在无法言语的沉默中,还是在所有的牌最后中间空出的位置上?其实我是丢失了自我的故事,“这一切都像言语自身所含的一场梦,只是通过写作者才得到解放,同时也解放了写作者。”宝剑骑士、隐士、巴尕托都是我,是我想像的自己,而当我成为别人的故事的时候,我其实是混在了“由众多故事构成的那团尘埃中”,而这样的结局之有一个:“我得到了自我的解脱。”被困囿于词语中,被写进在句子里,被虚构在小说里,被陷害在阴谋中,我其实是无奈而无力的,不管是作者还是读者,都会带入一个命运昭然而没有悬念的结局中,但是真正的命运必然是交叉的,作者和读者的交叉,叙述者和旁听者的交叉,帕洛马尔各种数字序列的交叉,马可·波罗和可汗对于看不见城市的交叉,甚至是我和柳德米拉、卡尔维诺的交叉,时间地点不清,人物的关系不清,只有这样那一场冒险里才会看见意义:“可是我觉得只依照一定的严格的规则所进行的游戏才有思想,那就是每个故事都必须与另外的故事交叉,否则就分文不值,自给也不要。”

所以在这个不是寒冬、没有夜行人的时候,我把三本书合拢叠放在一起,用左手抵住嘴巴,却学着卡尔维诺和“你”的语气对自己说:“再等一会。我这就读完伊塔洛·卡尔维诺的小说《寒冬夜行人》了。”

帕洛马尔

编号:C38·2011203·0605
作者:(意大利)卡尔维诺
出版:花城出版社
版本:1992年9月第一版
定价:2.80元
页数:167页

39个片断构成了一个孤独失落的现代人,“帕洛马尔先生一生之中曾经有个时期,那时他的行为准则是:首先,在思想上建立一种最完善、最符合逻辑、从几何学上讲最有可能的模式;第二,检验这个模式是否适合生活中可能观察到的实际情况;第三,进行必要的修改,使模式与现实相吻合。“在呓语中,卡尔维诺写道:“既然帕洛马尔先生现在已不再要求世界给予他什么,他的心情应该感到轻松,而且应该发觉世界也因此而感到轻松,因为世界已不再需要关心他了。”

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

编号:H21·1970719·0392
作者:(意)卡尔维诺
出版:辽宁教育出版社
版本:1997年3月第一版
定价:3.90元
页数:88页

1985年,卡尔维诺似乎已冥冥之中意识到自己将无法抵达新千年的到来,于是他以备忘录的形式对未来文学给予的感受进行了归纳,以慰籍对“后工业化的技术时代文学和书籍”的茫然感。所不幸的是,他的六种感受最后只完成了五项,而“连贯”一项也终于成为永远的遗憾。卡尔维诺对文学记忆的备忘分为轻逸、迅速、确切、易见、繁见,这些形容词表达了卡尔维诺的文学观,比如视觉想象的“易见”、文学语言的“确切”,严密思考而出现的“轻逸”等等。


《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让我们骑上我们的木桶

保尔·瓦莱里说:“应该像一只鸟儿那样轻,而不是像一根羽毛。”
    ——《轻逸》

鸟儿是轻逸的符号,因为鸟儿可以在飞翔中远离大地的沉重束缚,而它飞翔所需要的就是羽毛,但为什么瓦莱里认为鸟儿是轻的,却不是更轻的羽毛?为什么卡尔维诺引用瓦莱里的句子用来解说文学需要一种轻逸?羽毛与鸟儿的关系,并非只是主体和工具的关系,而是鸟儿之存在,当成为轻逸的符号时,它指向的是精确,确定,而不是模糊和偶然性,“轻逸的视觉形象具有象征的价值。”

鸟儿的视觉形象具有的象征意义,在卡尔维诺的世界里,便成为一种充满质感的视觉物,它赫然成为在想象中凌驾于大地的飞翔之物,和东方式传奇的飞毯、翼马、灯中冒出的魔鬼一样,在西方世界开启了一种奇迹式的想象,甚至当羽毛坠落,那飞翔的鸟儿依旧在这个开启的想象中翱翔——它脱离了一种具体物理的束缚,它超越了一种现实的属性,它在抽象的描写中成为一种“骤然的跳跃”——当卡尔维诺以“轻逸”作为对于千年文学演讲的第一个关键词,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于时间的一种超越?

“就这样吧,让我们骑上我们的木桶,来面对未来一千年。”以卡夫卡的《木桶骑士》作为关于“轻逸”演讲的结束例子,卡尔维诺更是表明了一种对于时间的想象式解读,骑上木桶,仿佛是一种鸟儿的飞翔,而这样一种飞翔所面对的是“未来一千年”,未来一千年在哪里?当骑上木桶面对未来一千年,对于卡尔维诺来说,其实陷入到一种矛盾之中:一千年在远处,一千年正在到来——在远处是未来的存在,是无法触及的时间,当骑上木桶面对未来的时候,实际上站立的位置还是现在,正如木桶本身所具有的象征一样,它实际上是一种有限的遐想,甚至几十是空木桶,它也是匮乏、希求和寻找的象征,在这个木桶世界里,卡尔维诺到底能不能装进足以抵达未来千年的东西,还是只是在对鸟儿一样的想象中最后变成如羽毛一样的坠落?

“我们能够往里面装多少东西就装多少,不可抱更大的奢望。”这仿佛是卡尔维诺的悲观主义,低头看看现在,那木桶似乎也并没有真正飞起来,它保留着空无的位置,而对于木桶,对于文学,对于未来来说,真正有意义的却正是那个保留着的、可以存放匮乏、希求和寻找的空木桶——卡尔维诺写下《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是在1985年,那时他所说的未来千年,其实并不是跨越千年的确定未来时间,而是在临近世纪末走向新千年的一种效应,甚至更是一种心理效应,就像站在还剩十五年就走向新千年的卡尔维诺在前言里说的那样:“我们常常感到茫然,不知道在所谓的后工业化的技术时代文学和书籍会呈现什么面貌。”茫然正如那只空木桶,它不一定会真的带你飞翔,也许跨过新千年那一刻卡尔维诺还是觉得一切都没有实质上的改变,但是正如只剩15年的现实,正如茫然的心绪,正如空空的木桶,它提供了另一种存放匮乏、希求和寻找的可能:在一个后工业化的技术时代,文学需要真正面向未来,“在这几次讲演中,我要谈谈对我备感亲切的文学的某些价值、特质和品格,把这一切纳入新的一千年的远景之中。”

“轻逸”便是卡尔维诺为空出来的木桶寻找匮乏之后的文学品格之一。当卡尔维诺提出“轻逸”,很明显他就是将其放在一种对立关系里:轻与重。在他看来,只剩15年之前的写作似乎都涉及到减少沉重,而减少称重意味着沉重已经成为压制下来的力量:人的沉重感,天体的沉重感,城市的沉重感——如石头一般,变成世界石化的象征,“在某些时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正在变成石头。”减少沉重感的努力就像是寻找那个空木桶一样,对于卡尔维诺来说,这个轻与重的对立关系在柏修斯的神话故事里找到了突破口,当美杜莎的首级被斩断,那飞出来的不正是飞马佩加索斯吗?“石头的沉重转化成为其对立物。”最沉重的东西变成了最轻者,它变成了飞马,变成了风和月,但这并非是全部,卡尔维诺的疑问是:“把美杜萨的头放在什么地方?”

这是柏修斯的疑问,也是卡尔维诺的疑问——柏修斯没有丢弃斩下的首级,而是将其藏在袋中随身携带。仿佛是斜塔实验一样,当轻与重结合在一起,是不是比单一的重更快速地下坠?或者说,当斩下的头还藏在身上的时候,飞翔是不是会受到限制?轻似乎无法完全脱离重,这并非是一个悖论,正是这一种永恒的对立,正是柏修斯永远的疑惑,才使得轻应该从重的世界里挣脱出来,在一种有限性关系里变成无限性。所以,米兰·昆德拉的《生活中不能承受之轻》实际上是对无法躲避的沉重“表示出一种苦涩的认可”,所以,卡尔维诺说,只有人性受到沉重造成的奴役,才可以像柏修斯那样进入另外一种空间里去——这种另外的空间,实际上是用另一种角度看待世界,用另一种逻辑认识世界。

相对的轻与重,相对的无限和有限,卡尔维诺在卢克莱修的《物性论》中找到了一种契合,“在这部著作中,有关世界的知识倾向于消解世界的实在性,诱导到对一切无限细小、轻微和机动的因素的感受。”也就是将世界从实体化变成原子化,那些暗室里一道阳光照射下漂移悬浮的尘埃微粒,那些海浪排击而留下的细薄贝壳,那些视而不见的蜘蛛网,都是一种轻,它是深思熟虑的轻,不是轻举妄动的轻,它是确定的、精确的轻,不是模糊的、偶任性的轻,它是如鸟儿一样具有视觉形象价值的轻,不是如羽毛一样没有依附而自然坠落的轻。也正是这种细小的、轻微的、激动的原子化存在,所以在面对后工业技术时代的时候,卡尔维诺从西拉诺的科幻小说中找到了轻逸的未来学意义,“正是逃避重力的问题激发了他的想象力,推动他设想出一系列抵达月球的方法”,而月亮之存在,在列奥帕第的诗歌里,完全变成了一种“令人心气平和的、幽静的神往”——回到文学,卡尔维诺认为,“文学是一种存在的功能,追求轻松是对生活沉重感的反应。”

一只鸟儿而不是羽毛让世界变得轻灵,而一匹马的出现,则让文学具有了“迅速”的特性。第二个关键词:迅速,实际上也和轻逸一样,永远处在一种对立关系里:那拖延的时间、周期性的时间、缺乏动感的时间,造成的是一个冗长的故事,仿佛在这样的作品里,时间主宰了思想,时间决定了情节,甚至时间毁灭了文学。“无论如何,一篇故事都是依据一定长度的时间完成的运思,一件依靠时间的花费而进行的着魔般的活动,是把时间缩短或者拖长。”缩短和拖长,导致的是迅速和缓慢,这其实不是对于时间的运用问题,而是叙述问题,卡尔维诺的观点很明确:“我致力于传达出这一特征,尊重它的简洁,同时力求获得最大限度的叙述力量。”马是速度的象征,骑上木桶是超越沉重,骑在马背上则是为了达到一种愉快:“那欢快,那活力,那力量,这种活生生的感觉。”列奥帕第这样说,而伽利略更是将推理变成了一种马上的赛跑,“一匹巴巴利骏马是要比一百头弗里兰母牛跑得快得多的。”所以“讨论就像赛跑”就变成了伽利略的信仰。卡尔维诺认为,马是一种动态的形象,是运动实验的工具,当马变成运动的符号,它传递出来的不仅仅只是一种迅速的生命感,“是显现大自然全部复杂性及其全部美质的形体;是激发假想的情况下想象力的形体,即马受到了最为奇异考验,或者长到巨大的比例。”

迅速就是灵活性,就是机动性,就是从容不迫,甚至当离开主题从一个题目跳到另一个题目,作为一匹马,也能够返回起点,也能够在枝节中回到主题——卡尔维诺对于博尔赫斯的推崇,就在于它的作品就如一匹马,在灵活、激动和从容不迫中创造了“迅速”的世界,“博尔赫斯创造了—种被提升到二次方的文学,又像是得出本身平方根的文学。”他总是设想准备写作的书已经有另外一个人写出,这是一个不知名的人,一个假想的作者,一个用另外语言写作的作者,甚至是和自己一样名字却陌生的人,但是他设计这样一个人,就是设置了返回的起点,任何的枝节都会回到原点,无限而有限,纵身之间原来就在此处,但是纵身的感觉已经创造了迅速的快感。而如果回到“未来千年文学”这个母题,卡尔维诺在博尔赫斯“二次方的文学”中找到了一种对应物,那就是“广泛使用的媒介”,它建立的关系,使得世界从单一的、同质的表面中挣脱,“文学的功能就是仅仅因为不同以及不同事物之间的交流;文学不仅不模糊,反而甚至强调其间的区别,它完全遵循书面语言的真实倾向。”

在减少沉重中骑上木桶而追寻轻逸,在去除冗长中像一匹马那样制造“二次方”的迅速时代,卡尔维诺的这两个关键词都指向一种想象力,但是第三个关键词“确切”是不是反其道而行之?就如羽毛,在“轻逸”里不是作为比轻更轻的存在,而在这里,却成为确切的象征,因为在古代埃及,羽毛是“马特”,是天平女神,他们就是把羽毛作为秤盘上的砝码用以测量灵魂——羽毛成为卡尔维诺“确切”的符号,瓦莱里似乎也说过一句话:“努力追求确切。”确切就是反对随意瞎比,就是反对把表达方式推向最平庸、最没有个性、最抽象的公司中去,在卡尔维诺看来,确切指的是三件事:为一件工作制定细致的计划;能够引发出清晰、鲜明、容易记忆的视觉形象;在造词和表现思想和想象力的微妙时,尽可能使用确切的语言。确切当然不是死板,而是准确传递,还是列奥帕第,他认为,“朦胧诗人只能是提倡准确性的诗人,善于用眼睛和耳朵、用敏捷而百发百中的手捕捉最微妙的感觉。”所以确切在卡尔维诺那里,不是回归死板,不是恪守规则,而是以一种已知的方式表现未知,就如迅速一样,用有限来表现无限。

“确切”之后的“易见”似乎也是一种回归的原则,卡尔维诺也是在这种限定里寻找非限定性的意境,他从但丁《神曲》里的那句话开始:“想象是一个有雨飘落的地方。”有雨飘落是一种“易见”,但是这种易见却在想象中展开,而且正是在想象中展开,有雨飘落就成为一种视觉化的存在,“诗人必须从视觉方面想象他的演员所见到的一切和他认为他所见到的一切、他所梦见的一切、他所记得的一切、在他面前显现的一切,或者他所听到的一切,正如他必须想象他用以促进这一视觉诱发过程而使用的比喻的视觉内容一样。”它不是抽象的,不是概念性的,而是一种神性灵感的启动,也就是当写作进入易见世界的时候,那种灵感会显现出来,让人的思想找到契合点——卡尔维诺将之命名为“与世人灵魂认同”,就是在想象这个储存室里,潜在的、假设的事物都在其中,在想象的作用中,它们便以视觉化的方式“易见”:对现实世界的直接观察、幻象的和梦境的变形、各水平的文化传播的比喻性世界,和对感性经验的抽象化、凝炼化与内在化的过程等等,都被激活起来。

轻逸、迅速、确切、易见,似乎都在某种想象力作用下,文学成为现实之外的一种表达,而面向未来千年,就是需要把文学本身也置于一种无限而有限、不见而易见的想象中,如果这几个词汇偏向于某种认识论,那么“繁复”则偏向于主体论:未来的作者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人?卡尔维诺认为,现代小说本身就成为一种百科全书的存在,它把世界上各种事物、人物连接为一种关系网,在这个关系网里,世界是混乱的,还是建立了规则的?世界是复杂的,还是单一的?似乎在小说面向这个复杂网的时候,作为作者可能会迷失,甚至自己陷入到这一关系网中,但是作者却又极度喜欢这样的网状结构,甚至把自己置入于未完成的状态:歌德说要构思一本“关于宇宙的小说”;格奥尔格·克里斯托夫·里希登堡认为,“一首描写空旷空间的诗作起崇高的”;玛汉斯·布鲁明堡写的一本极好的书叫《世界的可读性》;福楼拜一直“想要写的是一部关于虚无的书”……

关于宇宙,关于虚无,关于可能,卡尔维诺又是在博尔赫斯身上找到了这种繁复的可能性意义,他说自己喜欢博尔赫斯的作品,就是因为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包含着一个宇宙模式,那时关于无限性,关于永恒,关于不可数计的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繁复的,但是真正具有繁复意义的则是创造了这个宇宙模式的作者。卡尔维诺将这种小说命名为“超越性小说”:超越现实,超越单一,超越规则,最重要的是超越作者,以自己的小说《假如旅人在冬夜》为例,卡尔维诺说:“我的目标是揭示小说的本质,以压缩的形式,十个开端提出核心是共同的,但每个开端的发展方式都不同,而且在一个既左右其他,也被其他左右的框架中展开。”

一个开端是不同的开端,不同的框架是一个框架,繁复也是归一,所以在面向未来千年文学的时候,这种繁复性在卡尔维诺看来,就是一种未来学的体系,“知识作为一种繁复的现象是一条把所谓的现代主义和被定名为后现代的主要作品连贯起来的一条线索;这条线索高超地给它贴上的一切标签;我希望这条线索不断展延到未来千秋中去。”延伸而趋向无限,一根线却在有限的作者手里,但其实这样一种未来,存在着一个冒险的可能:作品越倾向于各种可能性的繁复化,便会离开核心即作家自身、他内心的真诚和他对自身真实的发现越远。卡尔维诺对此的回答是回归到作品和作者合一的繁复性里:“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部百科全书、一个图书馆、一分器物清单、一系列的风格;一切都可以不断地混合起来,并且以一切可能的方式记录下来。”

人本身是复合体,现实本身也是复合体,所以作品制造了这样一种繁复,作者根本不会迷失,当以一切可能的方式记录下来,便成为了不迷失的“备忘录”。而对于卡尔维诺来说,关于文学的视觉化、神圣性、开放性的一次备忘,竟也成为时间永远终止的遗稿:当卡尔维诺写好了五篇讲演稿,当第六篇“连贯”已经列入计划,当哈佛大学的演讲已做好了准备,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九日,卡尔维诺却与世长辞。“新世纪的临近不会引起什么特别的感想。”他曾经这样说过,未来千年太过虚幻,甚至距离新千年的十五年也变得遥远,当不迷失的卡尔维诺骑着木桶说要面向未来千年文学的时候,实际上是在为小说的永恒价值寻找一个空木桶,一个存放匮乏、希望和寻找的空木桶,而无论是站立还是面向,永远是此时此刻的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