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7-15 《疯狂的奥兰多》:欲望是通向虚无的奔跑
这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人们可以在其中纵横捭阖,进去,出来,甚至迷失方向。
——《前言》
独立世界仅仅是一个文本?进去是中世纪的那张历史图册,出来则是20世纪的人性寓言,在历史与现实的转换中,如何纵横捭阖?当卡尔维诺将伊斯兰教与基督教欧洲之间的相互挑衅变成“对所有时代和战争的浓缩”,一种共时性的迷宫便被打开了,“事件就像树木的枝权四方伸展,相交后继续岔开,拓宽这种诗歌的真正方法是使其从内部膨胀,从一个情节扩散到另一个情节,创造新的对称和冲突。”那么这个事件就一定有一个源头:它是流行的传奇《罗兰之歌》,它是查理曼圣骑士的武功歌,它是无名氏创作的史诗,它是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期的文学参照。
但仅仅是一个进去的进口,当勇者罗兰从法国越过比利牛斯山,越过阿尔卑斯山,变成了当罗尔丹,变成了奥兰多,那个进去的世界还能安然出来,那个《罗兰之歌》还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武功歌的传诵中心散布于香客朝圣的路上:通向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的道路途经龙塞沃,朝圣者可以拜访传说中罗兰—罗尔丹—奧兰多的墓地;还有通往罗马的大道。”其实已经分叉,它后来变成了16世纪的《疯狂的奥兰多》,它的作者卢多维科·阿里奥斯托,一个把三十年的生命献给了46篇3万余行叙事诗的诗人,而他去世前夕一五三二年出版也不是这个世界的出口,它在次分叉,变成了二十世纪的《疯狂的奥兰多》,它的作者是伊塔诺·卡尔维诺。
从法国的《罗兰之歌》到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奥兰多》,再到卡尔维诺的同名图书,从军事史诗武功歌到长篇叙事诗,独立世界是一个多文本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里,当你从第一道门进去之后,真的可能出不来了,即使迷失方向而找到出口,也已经失去了最初的判断,所以当卡尔维诺说“阅读可以在不提及任何先前或之后作品的情况下进行”,就像是一种诱惑,他把你扔在那个可以进入的口子里,然后扬长而去,余下的是你必须用自己的阅读方式找到出来的方向——从进去到出来,其实那个独立世界是你自己的世界——“历史,即事实的真相与史诗并无多大关联”,而史诗,你也完全可以不管他的韵律,他的八行诗的节奏,他的“语言中不可或缺的配件”,以及他的讽刺意味的玩笑,就这样打开,就这样阅读,就这样看见疯狂的奥兰多,就这样恢复理性,如此,方向只不过是一双眼睛的可能范围。
但是,当开始阅读,开始用目光探寻,实际上就是进入卡尔维诺所说的欲望,传统的奥兰多,是贞洁的象征,“爱欲是无法侵入的”,但是在颠覆者阿里奥斯托和卡尔维诺那里,爱欲却成为骑士精神的最大威胁——如果扩展开来,法兰克国王查理曼征服世界,十字军东征,基督教欧洲和伊斯兰教之间的战争是不是也是一种欲望的表达?“圣骑士和异教徒之间的决斗和战争才演变成纯粹的叙事题材,以及每次冲突、每次原谅、每次冒险的象征,摩尔人包围巴黎就像特洛伊战争一样,只是个神话。”骑士精神、圣战,都被神话而神化了,那些欲望变成了对于异教徒的拯救,变成了对于基督教的皈依,所以在这个被欲望控制的“所有时代和战争的浓缩”的文本里,才会有一个叫做安杰莉卡的女人,“安杰莉卡身边围绕着一群被欲望模糊双眼的骑士,他们忘记了骑士的神圣职责,因为太过鲁莽而继续徒劳地打转。”正是被安放在被欲望模糊双眼的骑士身边,安杰莉卡才是进入和退出这个迷宫的钥匙。
她是契丹公主,她是美丽的姑娘和恋爱中的女人,而实际上当她的美貌、乳房和额头成为骑士渴望拥有的东西,她就是欲望的代表,“她带着所有魔法来到法国国王查理曼的圣骑士中间,目的是让这些人爱上她,并心怀嫉妒,这样就能让他们放弃与非洲摩尔人和西班牙的战争。”欲望是一个魔法,爱上她就会心怀嫉妒,就会失去战斗力,就会退出征战,就会解构骑士精神和所谓的高贵爱情。所以费拉乌爱上了她,里纳尔多爱上了她,奥兰多爱上了他,萨克利潘特爱上了她,“如果爱的不是她,活着有何意义?”费拉乌因她而放弃寻找头盔,里纳尔多因她而推迟决斗,萨克利潘特因她而嫉妒,而奥兰多最终因她而疯狂——“欲望是通向虚无的奔跑”,当被爱欲侵入,所有人可能都会迷失方向。
被追赶的安杰莉卡被索卡西亚国王萨克利潘特爱上,这是第一个关于爱欲的故事,卡尔维诺就是从这里打开了进口,而在这个进口里,安杰莉卡和萨克利潘特之间当然不是独立的爱情,他嫉妒在东方作战时被安杰莉卡占为己有的奥兰多,却又甘心成为安杰莉卡的仆人,而在相信自己将安杰莉卡握于掌心的时候,却又被所向无敌的女骑士布拉达曼特击落于马下。而在安杰莉卡继续逃离的过程中,在被海怪囚禁时,鲁杰罗又解救了她,“鲁杰罗怀抱里有了安杰莉卡,他立刻忘掉了布拉达曼特。”
迷宫之中的另一个迷宫,欲望之后的又一个欲望,“《疯狂的奥兰多》是在世界地图上下的一盘棋,一盘无边无际的棋,这一大盘棋同时还分成许多小盘。世界地图比一张棋盘更为千变万化,然而棋盘上的每个人物都如一枚棋子,每走一步,都要遵照既定的规则。”那个这个千变万化的世界,到底什么是“既定的规则”?一种是关于忠诚的背叛,骑士精神之陨落便是最大的背叛,萨克利潘特甘心变成安杰莉卡的仆人,甚至比不上忠诚于里纳尔多的巴亚尔,“为了帮助坠入爱河的主人,巴亚尔多主动追寻安杰莉卡的踪迹,跟在它身后的里纳尔多就此可以找到他的美人。”而布拉达曼特之出现,是为了寻找被囚禁于亚特兰大巫师城堡里的歧视鲁杰罗,为了爱情她冒险,而鲁杰罗如果娶了布拉达曼特,一方面是皈依了基督教,而另一方面则将死于马冈札家族的背叛,因为马冈札家族的人从来都在说谎。
“鲁杰罗代表了一种不容置辩、不可动摇的命运。”这似乎是一种考验的胜利,“鲁杰罗,无论做出怎样的决定,或者不做决定,无论被怎样的意外阻滞或激励,结果都会放弃伊斯兰信仰,接受洗礼,依偎在女战士布拉达曼特深情结实的怀抱里。”为了爱,为了信仰,他必须背叛异教徒,但是当他最后死于马冈札家族的背叛时,这又如何构成一种忠诚?而当鲁杰罗被亚特兰大巫师的骏鹰飞到岛上的时候,他却又被所谓的仙女阿琪娜带入了另一个考验的世界,“鲁杰罗已经明白这个故事是朝哪个方向发展的了:他本人是充满冒险和奇遇的骑士诗中的人物,现在却要冒着进入讽喻诗的风险,诗中每次出现幻影都有道德和教育意义——享受完阿琪娜的娇美,马上就要遭受这位仙女所有前任情人的厄运:退化成植物或矿物。”终于他得到了魔戒,阿琪娜不再是仙女,而是成为了一个秃头的老太婆。而当把安杰莉卡解救出来之后,他又忘记了自己的爱人布拉达曼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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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在奥兰多追赶安杰莉卡的过程中,那些所谓的爱情也脆弱地被欲望所取代,他遇到了荷兰女伯爵奥林匹亚,她告诉奥兰多的是,弗利西亚国王齐莫斯科因为奧林匹亚拒绝了他儿子阿班特的求婚,入侵荷兰,烧杀抢掠,而奥林匹亚爱着的是塞兰迪亚公爵比雷诺,奥兰多用计谋救出了比雷诺,解放了荷兰,奥兰多是看见奥林匹亚和比雷诺甜蜜相拥才告别,但是刚获自由的比雷诺却顶上了另一位少女,一个被杀死敌人的女儿,于是阿里奥斯托在诗中感慨道:“谨防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他们的情欲如稻草点燃。”使得奥林匹亚变得绝望,从而像“数十个魔鬼纠缠撕咬”一样变得疯狂,而卡尔维诺这说比雷诺“根本不配接受如此忠贞的爱情”。
伊斯兰阵营中的勇士鞑靼国王曼迪卡尔多一方面在追寻奥兰多,这是战争和复仇,另一方面则是在追寻格拉纳达王之女多洛丽丝,这是爱情,“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对你来说很重要?爱情?那么,我爱你!贵族身分?我是鞑靼人的国王!财富?我是全世界最富有的君主!勇敢?等着看我的表现,你就知道了。”而其实这样的爱情并不纯洁,因为多洛丽丝是查理曼最骁勇的战士罗多蒙特的未婚妻,他急于攻克巴黎就是为了找到多洛丽丝,但是多洛丽丝早就被曼迪卡尔多劫持了,“更糟糕的是,她还为此感到幸福。”为了自己的未婚妻,罗德蒙特烧毁了巴黎的房子,杀死了一万余人的撒拉逊战士,就像魔鬼降临这个城市:“撒旦折磨毁灭了这座不幸的城市,转身看吧,掠夺者犯下的罪行,赤热的火焰和滚滚的烟气。”
这无非是一个失去理智的疯狂行为,同样在鲁杰罗身上,在马冈札家族的背叛或许是鲁杰罗不容置疑命运的写照,但是当他遇见了撒拉逊女勇士玛菲萨之后,却爱上了她,所以布拉达曼特开始愤怒,开始绝望,开始疯狂,而其实玛菲萨和鲁杰罗是双胞胎,于是玛菲萨和布拉达曼特之间又变成了家族之间的复仇,而鲁杰罗代表阿格拉曼特国王和里纳尔多代表的查理曼作战,他们之间又从国家荣誉变成了私人恩怨,而其中依然是关于爱欲:“鲁杰罗,为了让自己配得上国王亲选勇士的荣誉,应当力求杀死恋人的哥哥;他既不能祝愿自己获胜,也不能向怯懦屈服。布拉达曼特只得缄默无语、一动不动地见证这一场发生在未婚夫和亲哥哥之间的生死决斗,一场无论如何都注定会带来残酷的葬礼,并让婚礼成为不可能的决斗。”于是惨重的死亡降临,那块土地最后变成了墓地。
鲁杰罗和布拉达曼特、奥林匹亚和比雷诺、曼迪卡尔多和多洛丽丝,他们之家的爱总是伴随着忠诚与背叛,伴随着勇猛与复仇,而最后都归于绝望和痛苦,疯狂和死亡,而在其中,苏格兰王子泽比诺和加利西亚公主伊莎贝拉之间的爱情,似乎是被肯定的。因为马冈札家族的谎言,苏格兰王子泽比诺被指控为杀害比纳贝罗的凶手,在伊莎贝尔的哀求下,奥兰多救出了泽比诺,但是伤势过重的泽比诺死去,“用人类的血肉、骨骼和静脉制成的”泽比诺是战争的牺牲品,而看到爱人死去的伊莎贝尔捏造了一个谎言,他告诉罗多蒙特喝下一种药水用剑砍头却不会死,罗多蒙特相信了她的话,杀死了伊莎贝尔,两个爱人终于以死亡的方式在一起,卡尔维诺说:“他们是悲剧故事的主人公,在奇异恐怖的冒险旅程中,用生命和死亡开辟了一片别样的广阔的诗意空间”,而杀死了伊莎贝尔的罗多蒙特终于从巴黎战火中醒悟过来,开始了自我救赎,“他将生命投入到一项荒唐而崇高的任务中去:守护这个被他愚蠢地杀死的年轻女子的坟墓。”
巴黎战火是罗多蒙特的一种疯狂,而他守护坟墓则回到了理性,这个从疯狂到理性的转变过程,也正是卡尔维诺为奥兰多定制的转变路线。奥兰多一心寻找安杰莉卡,“如今,为了一场徒劳的爱情,不在乎自己、上帝和舅父。”他解救了比雷诺,解放了荷兰,他解救了伊莎贝拉,让她和泽比诺相见,但是当他进入亚特兰大巫师魔幻城堡,却被无形的漩涡卷进了疯狂的世界,因为他听到了安杰莉卡的哀叹和痛哭,他看到了安杰莉卡的签名,周围刺着心、打着结,还画着鸽子。他想到的是:安杰莉卡恋爱了?一开始自信于爱上的人就是自己,但是他看到了“麦多罗”的名字,甚至以为是安杰莉卡给他起的绰号,但是他最后看见了“麦多罗”的签名,而且山洞里写着“哦,在此与安杰莉卡公主拥抱,日夜晨昏,哦,多么美妙”,最后得知那张床上,安杰莉卡和一个步兵在这里成婚,于是痛苦万状的奥兰多开始疯狂:
我不是看上去的那个人:
奥兰多已经死去深埋地下。
是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杀了他,用她的背信弃义。
我是从肉体上分离的灵魂,
在地狱中备受熬煎,
却把影子投射到地面。
所有对爱情心存希冀的人请以我为鉴。
他拔掉了树,他砍掉那些写有文字的石头,他不吃不睡躺了三天,他扔掉了所有装备,他开始赤身裸体,而最后他真的看见了安杰莉卡,当安杰莉卡从那匹马上掉落而死去,一个充满诱惑的女人就这样消失,而她的死并不是对于欲望的惩罚,而是一种所谓的厌女症的疯狂,甚至它是对于骑士精神的一种解构。奥兰多是因为嫉妒才发疯,因为发疯才报复,但是安杰莉卡却成为一种牺牲品,一开始她为了战争而勾引那些骑士,但是当她遇见撒拉逊人麦多罗的时候,却真的爱上了他——麦多罗是撒拉逊人,在基督教欧洲看来,他就是一个异教徒,但是出身微贱的麦多罗,对于国王达迪奈罗忠心耿耿,他和克罗利达诺团结一心,为了寻找主人,他们历经艰险,最后在牧羊人家里遇到了安杰莉卡,而安杰莉卡在没有魔法介入的情况下,真正爱上了麦多罗,“奥兰多、萨克利潘特、费拉乌、里纳尔多,这些敌军中最骁勇的上将,全不被这个尤物看在眼里,结果她却被一个普通的步兵弄得神魂颠倒。”
一个是契丹公主,一个是摩尔人出身的战士,一个是高贵,一个是卑微,“在遇到麦多罗之前,安杰莉卡从未设想过一个理想的丈夫究竟是什么样子。现在她找到了这个人,就不会放他走。她立即在牧羊人家里与其成婚,并决定带他返回东方,把他加冕为契丹皇帝。”这便是真正的爱,在那一刻,所有的诱惑都已经变成了最深沉的爱。而奥兰多,在那欲望之路上却走向了疯狂,只有当月亮上的阿斯图尔夫在天主的圣意下,给他服用了理性,他才恢复了理智:他变得睿智勇敢,“他也从爱情的束缚中解放,即使安杰莉卡出现身旁。如果不是为了什么卑鄙的事,他也不会再重视。他在爱情里失去的东西,统统通过学习和欲望在战功上重拾。”
他恢复理智后的第一句话是“放开我”,这完全可以解读为从欲望的世界里挣脱出来,而告别欲望,告别虚无,奥兰多的重生只为一个目的:援救查理曼大帝和他的军队,于是他成为了最勇敢的战士,他成为了“罗兰”。而这无非是另一种圣战,那个出口还是没有被打开,当奥兰多恢复了理智,查理曼赢得了战争,鲁杰罗皈依了基督教,卡尔维诺却又开启了新的迷宫:“几乎可以在行将结束的这首诗中开辟出另一首新诗的空间。”那就是那个“所有英雄中最傲慢、最过分、最冲动、最不幸、最可悲的一个”,罗多蒙特在躲藏了一年一月另一天之后,开始挑战布拉达曼特的丈夫鲁杰罗,因为他背叛了爱人,他为了欲望和权力成为保加利亚国王。但是罗多蒙特还是失败了,但是在被救赎之后,他身上却有着真正的骑士精神,而这也正是这部史诗的意义:“罗多蒙特的身上蕴涵了诗歌的多面精神,他的自负、他的忧伤、他不竭的能量储备,所有这些将在此刻辞行,如一根缓慢的游丝,盘旋着,朝着寂静冥河的黑暗处。”
他被鲁杰罗杀死,坠入了冥河,但是在冰冷尸体之外,却是一个骄傲不逊的灵魂,敢于向权威挑战,无情戳破谎言,因为他在杀死了伊莎贝尔的时候,看见的是贞洁、灵魂和信仰,看见的是“这个时代几乎陌生的东西”,看见的是比生命和青春更宝贵的勇气,或者这才是那个迷宫真正的出口,正是这个世界的独立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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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 昏睡季,也有“比”较级
顾后: 王者“法”则,只为赢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