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24 城北地带(小说)

        我还是讲实话吧，其实那天我没有过桥，在对岸我就休息了一会儿，只是看着过往船只，你知道，我说过在我死之前一定要去一趟城北地带，这是我的愿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放弃了，我没有信心跨过那座桥，没有信心看到我梦想的城北地带，它像一个符咒，让我害怕。
        你说，我能逃过这个心劫吗？
 
        这是秋水对我说的话，我不相信她没有去城北地带，从她对我讲第一个字开始，我就知道我很可能进入她编织的圈套中，但是我对自己说，我不能，不能在阅读她的故事之后进入其中，否则我会走不出来，最后只能成为她在故事描述的一个人物。
        一个感性的女人在面对把握不住自己命运的矛盾时刻，是很容易做蠢事的，包括把故事换成另外一种版本告诉我。
        那我就死了。
 
        你真没过桥？我问。
        是的，不相信我？秋水问道，在我凝视她的时候，她的眼神却逃离了我。
 
        我们就站在江边，时间是夜晚，灯光有些模糊，在黑夜中显出几分玄色，我对这条江的印象模糊，像秋水的那个故事一样捉摸不定。我望不到城北地带，在它的对岸，我总是不能停止想象，想象在城北地带，那个令秋水又喜又怕的人。当然，这一次秋水对场景的模糊描写使我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个骗局。在若干年前我写过一部小说《五行缺水》 ，里面有一个叫秋水的女人，她曾经过江到城北地带去看她的男人，但是后来他们分手了，好多年了，秋水离开了城北地带，同时也离开了我。
        那篇小说我一直没有重新阅读，我仅凭记忆来想象那个叫秋水的女人，但是，我不知道，小说中的秋水是不是现在这个面对我，丧失所有自信，把城北地带的美好想象成恐怖的秋水。
        算了，是同一个人又怎么样？对我来说，她们都曾经出现在我的小说中，都曾经会和我倾诉一段感情的人，或者说，都有一个秋水的名字，人世千奇百怪，似曾相识而已。
        但我要面对的是事实，是和虚构相对立的那个叫现实的世界。所以，我排除任何猜测和疑问，我开始还原面前的这个女人。
 
        你叫秋水？我问。
        是啊，你怎么会这么问？秋水还是背对着我，望着江面。这个状态可以认为秋水对着某一个情节出神，但绝不是我刚才的那个问题。
        也许，你不是秋水。我叹息道。
        秋水这时才转过身，杜老师，你怎么会这么怀疑，我是秋水，我曾经对你说过啊，我五行缺水，30岁之前，我绕不过去，和爱情一样，会被水淹死。
        我没有看清秋水眼中是否含着泪水，但是我知道，我也许在某种程度上伤害了她，我说过我没有重新读那篇小说，我对秋水的怀疑只是对记忆的否定，有些东西是可以改变的，记忆可以模糊，人物可以虚构，唯一不变的是你面对的现实，去年在马里安巴德，这个世界不是你能你会你可以，而是你在，你在一切都是真实的。
        哦，对不起。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是不是还五行缺水？你的爱情还会被水淹死？我问秋水。
        我承认我的问题有些咄咄逼人，通常一个女人不会去直面一个使自己难堪的问题，我知道秋水过了30岁，过了那个她曾经说过绕不过去、会被水淹死的年龄，这是最大的区别，我坚信秋水已经不再沿着那条轨迹行走。
        你说呢，杜老师？秋水脸上忽然显出一份诡秘，面露微笑地问我。
        很可能这个故事会以这样尴尬的对话而收场，我难以把握未来的走向，秋水在努力进入故事，而且在进入之前，要把我从现实中剥离开来，一起把我带进去，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我不能这样做，秋水也不能，否则30岁之前和30岁之后有什么分别？否则过江而分手与不敢过桥进入城北地带有何区别？
 
        我不是杜老师。我说。
        你可以猜想出秋水面部那种惊愕的表情，与我的窃喜形成鲜明对照，当然，我不会让她知道，我只是装作很认真地对秋水说，我真的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杜老师，在10年前他就死了，而且，就死在城北地带。我亲自为他下葬，墓碑上刻着这样的字：所有的女人都和我一样平安寻找幸福。
        这是关于城北地带在秋水脑子里的另一个故事，我知道我把秋水苦心构筑起来的关于城北地带所有的希望都粉碎了，是的，城北地带只是一个地理概念，和某一个具体故事缺少内在联系，它存在，只是存在，和爱情无关，和死亡无关，或者和所有我写过的那篇小说无关。
        当然，它应该和秋水也无关。
 
        应该结束这个故事了，我知道，我很恶毒地把秋水拉进来，又把她给踢出去，她在这个故事中从来没有过安全，也从来没有得到什么，作为一个作者，这是我的权利，你没有必要要求你听从于你笔下人物的安排，我有充分的自主权，培育一种希望，然后扼杀它。如果你真觉得我残忍，请去城北地带看看，那里或许还竖着一块墓碑。
 
        那个夜晚，住在城南的人们都听到了水溅起的声音，像一块石头被抛到水里，接着轻轻沉入江底，水花荡漾开来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晚上，他们不约而同梦见了大蛇缠身。而我，则顺利完成了10年以来的第一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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