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0-24 《草地上的午餐》:论艺术的异化
他独立,他奔走,他创作,但是当融入人群,当面对他人,当走向社会,他便被驱逐,被绑架,被关押,最后躺在无人经过的大地上,被人所操控的大型机械所碾压,当他的一只手变成大地的一部分,变成碾压之后的画作,他也在自我献祭的画里难以逃脱艺术的宿命,孤零零,难以动弹,成为最后异化的象征。
一个画家,在这个压抑、黑暗和权力角逐的社会里,他是唯一的彩色,但是这样一种彩色只是每个人生活的背景,他在安娜的故事里成为流浪者,在乔治的故事里,是被绑架的人,在贝尔塔的故事里,是骑车的孤独者,而在爱德华的故事里,他则像那些箱子里的物品一样,失去了最后的自由。故事是他们的故事,彩色是自己的彩色,但是当成为背景,彩色也只不过是关于艺术的一种象征,在被取消了自我叙述的意义之上,画家的存在只是加剧了从艺术到生活的异化,而那些已经被异化的男人和女人,却在另一种艺术中寻找自己最后的存在意义,是绘画可以成为生活的避难所,还是生活自动取消了绘画的虚构意义?
回到每一个独立的故事,这似乎是一个关于寻找的主题。安娜从睡梦中惊醒,在那个发出尖叫的梦里,一个独眼的男人开着车撞击了夜晚,破碎是梦里的声音,其实梦早就延伸到了现实里。醒来的安娜起身,不小心碰翻了那只玻璃缸,缸里的金鱼失去了自由游动的水,一只猫紧盯着这些无法逃避的鱼。这是安娜从梦境返回到现实遭遇的第一种破碎。然后当她发现桌子上的采购单,拨出电话,但是电话无人接听,等她穿好衣服,在出门之前再次拨打电话,依然是无人接听,找不到呼应者和对话者,这是安娜现实中遭遇到的第二种破碎。但是当她打开门出去,才发现钥匙忘在家里,而此时门已经关上,她无法再返回自己的家,更懊恼的是,此时家里的电话响起了铃声,空空的屋子里主人缺席,这是安娜现实生活中的第三种破碎。当她走向风雨交加的城市,那把雨伞又被吹响了天,当她抬起头看天上的雨伞,强劲的风又吹开了她的裙子,那些人注目着她,并露出贪婪的目光,这是安娜现实里遇到的第四种破碎。而她来到超市采购物品的时候,发现那些胖女人掉下了苹果,她偷偷藏了一个,没想到却被一个男人发现,男人夺走了苹果,并且以此为诱饵,在安娜拿到苹果的时候,他趁机拥抱、强吻了她。
| 导演: 皮特·帕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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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安娜独立的生存故事里,那个在人群中唯一彩色的画家似乎也面临着相同的困境,他在风雨中独行,却被人群挤上了公交车,而在沦陷于人流的遭遇中,手中的那副画也掉落,甚至自己一只脚上的鞋子也掉落,一个人和许多人,彩色的人和灰色的人群,以及画家和普通人,构成了一种紧张的关系,在安娜寻找苹果的生存过程中,画家的艺术属性被取消,他也在一种破碎的现实里失去了自我。而仅仅失去自我并不是最悲惨的,当画家出现在第二个故事里的时候,他已经被两个穿着制服的人押着,似乎在走向那所无法逃脱的监狱,而这种失去自由的命运也投射到第二个故事里的乔治身上。
和安娜寻找食物的生存不一样,乔治的生活看上去富足,他起床,他洗漱,在充满着红色氛围的房间里,他显然还没有从晚上的生活中挣脱出来,那夹杂着模糊女人的声音,似乎是昨晚那个故事意犹未尽的部分,在他看见对面墙上的画作时,甚至还闪现了一个女人的肉体,所以对于乔治来说,生活中充满了已经满足和为满足的欲望,作为欲望的延伸,他的生活里是那些酒,是那些香水,是时髦的衣服。但是当他准备出门的时候,才发现根本没有一件衣服适合自己——欲望世界里永不满足的生活就是乔治现实里的最大难题,而这个难题也把他推向了一种相反的境遇里——他忽然发现自己变得苍老了,一阵大风吹开了窗户,也吹走了他的红色的欲望:他变成了一个秃顶的老人。
欲望开始沉沦,冰箱里的食物都已经腐烂,满架的书倒向了他,他几乎是衣衫不整地逃出了这个耽于幻想的屋子,但是当他走向外面的时候,那种欲望的世界坍塌得更快,所有人都在嘲笑他,所有人都在追逐他,所有人都在围攻他,他以逃亡的方式寻找避难所,但是即使撞破了头,他再也无法逃离这个世界,在“老鼠人”的中间排队,却被驱逐;和“单脚人”一起等待开门,却被奚落,最后他找到了勉强可以穿着的衣服,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鞋子,但是他最后也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一样的衣服,一样的帽子,一样的生活,像那些在流水线上的面包一样,再无自己的位置,而那个欲望的苹果却只在屏幕上闪现,那些在争抢苹果和头破血流的人,其实和曾经的他一样,在欲望的世界里成为贪婪者,也和那个画家一样,失去自由的生活里成为一个集体的符号。
而对于第三个故事里的贝尔塔,画家的存在似乎是另一种可能,在她房间的墙上挂着一些画,在画里她是美丽的,而看着这些话她也是满足的。但是贝尔塔的肚子却慢慢大了起来,她成了一个孕妇,孕妇之存在,是生命的延续,是爱情的写照,但是在她的世界里,没有男人,在只有自己的生活中,不管是自己的丈夫,还是以后孩子的父亲,都是缺失的,这无疑传递着一种信息,她可能是一个风尘女子,的确,当她最后走进《草地上的午餐》这幅画里的时候,她就是那个坐在草地上面对两个男人的裸体女人,莫奈在这幅画里塑造的这个女性原型就是一个妓女,而这也是贝尔塔的生存现实。没有男人的生活,未婚先孕的生活,对于她来说,一定是道德的压抑,所以在她生下孩子之后,发现自己曾经美丽的那张脸不见了,一个无脸人,就是被取消了合乎道德的身份,她只有用那些画笔为自己的脸画上眼睛和鼻子,画上眉毛和嘴巴,但是丑陋不堪,在痛苦和无助中,她放弃了那个被描绘的虚假的自己。但是无脸的她,只能在自己的屋子里看时光流逝,窗外是春夏秋冬的四季变化,而屋内却是坐在那里保持不变的姿势。但是对于贝尔塔来说,生活不仅仅是关于自己的,也是关于孩子的,一个孩子不可能像她一样活在无脸的非道德生活里。于是她带着孩子出门,孩子反而变成了她的向导,这是一种弥补和回归,最后她终于在买了一个只有一只眼的男人的气球之后,找到了自己的脸。
一只眼的男人,也是残缺的人,但是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却也是对于缺失的弥补,而终于恢复了五官的贝尔塔,是不是还是在一种道德的谴责中生活?墙上的画消失了,自己绘制的脸消失了,当艺术只成为一种遮羞的工具,那么女儿给她的那个苹果也成为堕落的一种符号,在那个农庄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只有一只眼,他们都生活在缺席的世界里,甚至都生活在道德惩罚的无助中,而那个画家出现在她生活里的时候,依然是背景——当她在四季的更替中陷于苦恼的时候,窗外的画家一开始骑着自行车,最后却被两个人架着关押到了某处,这就是艺术的再一次沉沦,甚至连自我的命名也取消了。
在安娜、乔治和贝尔塔不同的寻找之后,第四个故事的主角爱德华却是以强者的形象出现的,他高大,威猛,像一个巨人,他撞到了在他前面的人,他呵斥着为他开出租车的司机,但是在大雨之中,当他看到那座城市的雕塑死去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是个渺小的人,那尊雕塑屹立在城市的广场上,但是在大雨之中,另一尊雕塑立了起来,并且取代了曾经的雕塑,在位置被取代之后,整个世界仿佛也换了天地,而对于曾经强者的爱德华来说,他也被取代了——他越来越小,在走进电梯的时候,他的旁边却是一个高大、威猛的巨人,而那个巨人像踩死蚂蚁一样,踩死了比爱德华更小的人。巨人、小人和更小的人,这无疑是一种等级的象征,而爱德华从巨人到小人,则完全是因为雕塑的更迭产生了权力的更替,也就是说,属于爱德华的权力世界崩坍了。而在这个崩坍的世界里,他需要寻找的是自己的身体,从而重新建立属于自己的权力世界。那个肥胖的女人帮助他成为自己,她把爱德华藏在自己的裙子下面,以勾引别人的方式让爱德华恢复了自己,而当欺骗、隐藏发生的时候,本来端坐其上的男人将汤勺插进了自己只有一只眼睛的脸上,一阵如安娜在梦中听到的尖叫声传来,终于世界再次坍塌,爱德华拿到了那串钥匙,打开了公园的门,也终于开始了“草地上的午餐”的“创作”过程。
无疑,爱德华寻找的身体是一种政治需要,也就是说,爱德华无论是变小还是变大,他都是政治的工具。安娜寻找食物意义上的苹果,她代表着一种生存需要;乔治寻找衣服和鞋子,他代表的是一种欲望生活,而贝尔塔寻找曾经美丽的脸,是一种道德诉求,当生存、欲望和道德在失去中重新寻找的时候,其实已经走向了异化,安娜被人利用和诱骗,乔治变成了流水线上“他们”的一部分,贝尔塔在残缺的男人那里得到了气球,也得到了脸,却只是一种自我欺骗,所以当最后爱德华以政治的方式打开公园的门,让大家一起成为莫奈《草地上的午餐》画作中的人,无疑只是一种对艺术的亵渎,但是身处在不同的世界里,他们或者也只有在艺术之中,才能暂时得到一种满足,因为握着那把钥匙的还是政治世界里的爱德华,还是权力可能被更迭而再次沦落的爱德华——当四个人完成自我的寻找,成为画中人之后,他们最后还是要恢复自己,还是要离开,还是要回到生存、欲望、道德和政治的日常中去。而艺术呢?不仅仅是“草地上的午餐”的一次模拟,它最后变成了对于艺术家真正的扼杀,那个彩色的画家终于在流浪、驱逐、关押之后,失去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手,在被机器碾压的过程中,在自身成为绘画一部分的命运里,艺术已经被解构,被异化,就如电影的献辞那样:“献给那些做了一切被允许做的艺术家。”潜台词其实是:“那些不选择尝试做他们能做的一切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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