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24《两个星球》：雨为何一直在下？
黑屏。几秒钟的黑屏，不是黑暗中的无，是声音制造的有：传来的是雨声，细碎的，激烈的，它仿佛不是由黑暗产生，而是覆盖了黑暗，甚至变成无处不在的见证者，即使黑屏结束，在115分钟开始的叙事中，雨总是不期而遇：它或者是绵长的雨，或者是暴烈的雨，或者下在记忆中，或者扑向现实里——这一场从黑暗开始的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走向结束？
对雨何时结束的疑问，其实是对于范俭在这场表现地震灾后生命延续的故事何处可以画上叙事句号的问题。在南山校区的学苑报告厅里，映后的交流中就有人提出了纪录应该在何处结束的问题，范俭的回答是：当初拍摄这部纪录片时，设想在川川成长到他姐姐地震遇难时的年纪，设定这个时间点作为纪录的终结，这是一种时间意义上的划定，因为在范俭看来，虽然这个时间点很人为，但是至少可以在心理意义上让父母走向一种全新的开始，因为川川的生命历程从这一点开始意味着摆脱了逝者影子的可能。但是这个计划却在某种偶然性中被改变了，“当川川的手握着那手电筒的光，他说这是太阳，我感觉捕捉到这个镜头时，纪录片可以完成了。”
这就是整部纪录片最后的场景，躺在床上的川川用手电筒的光照亮了握住的拳头，红彤彤的光似乎是内心力量的写照，当孩子的游戏被赋予了光明的意义，纪录片戛然而止，这似乎就回到了那个关于雨的问题：当一种内心的光成为太阳，它可以结束绵长的雨，可以让阳光照进现实，可以走进雨后的生活，而这正契合了纪录片的主题：After the Rain——英文片名具有的象征意义也变得丰满了许多，而中英文片名对照的双关性也使得灾后的生活在历经漫长的雨季之后走进了“两个星球”的平行状态。但是，这场留存于记忆深处并不断被激活的雨，这场总是伴随着抽烟、叹息和忧伤的雨，真的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After the Rain，雨其实指向了两种维度，一种是和记忆中的灾难有关，冉冉的奶奶坐在暴雨如注的屋檐下，回忆说，5·12那天就是下了这么大的雨，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雨。就在那一天，冉冉的姐姐游雨在奶奶的一再要求下去补课，但是地震发生了，游雨没有活着回到家人身边，在奶奶的记忆中，她永远躺在了地上包裹她的那块布上。奶奶对于游雨的死似乎有着永远无法去除的愧疚心理，所以她在灾后收集了游雨生前的那些照片和物品，深藏起来，甚至不让游雨的妈妈看见，这本身就是一种负罪心理，而每次雨下起来，她总是叹息，对于她来说，这场雨似乎永远留存在记忆中，她无法忘记也不能忘记。但是对于生者来说，那场雨终归是要停的，这是雨具有的另一种维度：它必须走向雨停的那一刻，当游雨、祝星雨以及游雨同班带“雨”字的同学“全军覆没”，人也必须从这场灾难中走出来，必须用自己的努力让雨停歇。
于是，有了被接回来的冉冉，于是有了重新生育而降生的川川——从2008年地震现场的黑白影像，过渡到2009年祝俊生和妻子叶红梅将以前的衣服倒入江中，再到体外受孕失败而意外自然怀孕的川川降生，这一段时间被快速地带过，接着便进入到2017年两家人的生活中。一种是简略，一种是详述，从时间分配上来说，范俭的用意是明显的，冉冉的“回家”和川川的到来，就是一种“After the Rain”的生活，就是接受死亡回归现实的努力。这是“后地震时代”的开始，但是仅仅在时间上标注出雨停歇的那个端点，显然是不够的，因为不管是川川到来的祝家，还是冉冉回归的游家，其实两家人在雨停歇之后如何面对创伤这个更为复杂也更为煎熬的问题。
| 导演: 范俭 |
川川是因为父母体外受孕失败而意外自然受孕的结果，自然受孕当然对身体的伤害更小，当一个新生命降生，全家人应该是欣慰的，甚至是欣喜的，但是祝俊生似乎并不高兴，因为他一直希望重新有个女儿，只有女儿才能让他回到生活的秩序中，才能抚平祝星雨逝去的遗憾，更大意义上才能让自己减少自责：当地震发生后，祝俊生在废墟现场和女儿有过对话，祝星雨说自己被压着不痛，说自己是仰着的，祝俊生让她再坚持，“爸爸马上来救你。”但是这却成了父女最后的对话，祝俊生没能将女儿救出来，从此这个阴影覆盖了他：他把女儿的那张照片放在家里醒目的位置；他留存着祝星雨最喜欢的那个娃娃，即使已经褪色，已经变形，他还一遍一遍给它擦洗干净；每次下雨的时候，他总是站在阳台上不停地抽烟，回想起女儿的点点滴滴。
和祝俊生沉浸式的悲伤不同，游家虽然也失去了女儿游雨，作为母亲，高姐也总是想起初中就差十几天就毕业的女儿，想起爱拍视频的她，想起她埋没在废墟之中，但是这种失去和祝俊生不同，因为另一个女儿冉冉一直在，只不过当游雨遇难之后，冉冉回归家庭，需要重新建立关系重新开始生活，这是一个比祝俊生更容易接受的结局。但是，当他们的悲伤隐藏在生活之下，并不代表着他们已经走出了阴霾，他们总是会谈到和游雨有关的话题，那一次奶奶终于将游雨的照片和物品拿出来，高姐找到了毕业照中的女儿，眼泪滑落陷入了悲伤之中。而对于那些失去孩子的家庭来说，只有5·12那天的祭奠才是情感大爆发的时刻，母亲们抱在一起，哭泣着说：“好想他们啊。”
地震已经过去了近十年，那场雨还是没有完全停歇，它下在每个亲历者的记忆中，下在每个悲伤者的心里，最终在时间的流向中，它变成了弥漫着雾气的那条河。从2009年开始，范俭开始关注震后的这些特殊家庭，2011年的纪录片《活着》纪录的就是叶红梅和祝俊生夫妇面对丧女之痛的“重生”，川川的降生标志着纪录片的结束，而这仅仅是地震之后重新“活着”，当一个新生命在特殊的期待中降生，它似乎只是开始，而这也几乎就是这部《两个星球》的起点。很明显，当范俭面对“After the Rain”之后“两个星球”的重构问题，他需要从中找出另一种“活着”的意义，那就是如何在生命的延续中面对创伤，如何真正迎来大雨停歇的生活？
《两个星球》电影海报
从2011年到2017年，范俭纪录着他们的悲伤和悔恨，就是纪录着不停歇的雨带来的创伤，在他看来，所谓的治愈创伤其实是不可能的，“他们这一生可能都会和创伤同在。”这是一种对创伤本身的宽容，因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留存着创伤的沉重也许对他们来说意义更大。在电影中，范俭将这种生命之重的哲学命题化成了雾锁大河的诗意，化成了生与死的隐喻——当冉冉的爷爷去世，在葬礼之后，他重新将死去的爷爷和活着的家人同框，只不过爷爷的画面变成了彩色，而冉冉和父母在一起吃火锅的影像变成了黑白，“这是一种逝者的视角。”之后他也将祝星雨的那个陈旧的娃娃放在彩色世界里，而下雨的阳台则变成了黑白，仿佛死者还在，仿佛死者看见了生者，在生与死的反转中，雨还没有停已经从悲痛的记忆变成了日常，而“两个星球”也成为了一种并置的存在：也许逝者在另一个星球里和生者一样活着，当冉冉抬头拍下日晕的照片，当广播里播报航天的消息，“两个星球”不是隔阂，而是共存。
这是对待创伤的宽容态度，这是对悲伤给予同情的叙事，但是当这场雨不再停歇，另一个问题显然无法避免：在陷入生命之重的悲伤时，是不是会制造新的创伤？祝俊生知道妻子生下了一个儿子时，他看作是造化弄人，虽然面对新生命，他脸上有过笑容，但是在川川的成长中，他几乎没有表现过浓烈的爱：川川想要爸爸带他去游乐场玩耍，下班回来的祝俊生总是唉声叹气，他说没有钱，也觉得玩没什么意思；川川的鼻子不好，当鼻涕出来用餐巾纸擦，祝俊生生气地说：“你多浪费啊，都用了三四块钱了。”学校运动会，祝俊生为川川拍照，但是回到家却说川川“眼神空洞，没有精气神，看得心痛”……似乎在祝俊生心里，川川仿佛必须承受一种使命，那就是要成为另一个“祝星雨”，而对于不能决定自己是否出生的川川来说，这无疑是一种不公平，尽管在川川之后的成长中，祝俊生也倾注了作为一个父亲的感情，也改善了他们的关系，学校运动会之前的训练可以看成是父子融合的开始，但是在夜跑中父子之间被拉大的关系证明他们永远不会达到“和解”。
和祝俊生的冷漠和抱怨相比，妻子叶红梅对川川更贴心，但是她一样无法走出祝星雨的影子，她经常在川川耳边说的一句话是：“你要感谢你的姐姐，如果没有她你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你的命是你姐姐给的。”在祭奠的现场，叶红梅让对生死还懵懂的川川抚摸着墓碑上姐姐的照片，告诉姐姐“我们来看你了”。叶红梅没有像丈夫那样表现出对川川的不满意，但是她的潜意识里还是把川川看成是祝星雨的替代品，甚至当很多妈妈反对她这样对待川川时，叶红梅也还是认为这就是事实：如果女儿不遇难，怎么可能会有儿子？所以川川作为逝者的影子存在，他一出生就失去了某种独立性，他背负着父母的悲伤，甚至他之后的人生都可能是创伤的牺牲品，这对于他来说就是永远的宿命，在这个意义上，曾经构建起来关于生与死“两个星球”的和解又变成了伪命题。
在85分钟的纪录片里，范俭显然将视角对准的是成人世界，讲述他们的痛苦和挣扎，所谓永远和创伤同在也是成人世界的态度，但是他忽略了新生命的成长困境，而这种忽略让他找不到这段故事真正需要终结的地方。范俭不断深入到两个家庭的叙事中，这其中有诗意的构筑，有隐喻的传达，但是更多是一种同质化、流水账式的琐碎纪录，并不是不需要这些元素，但是在叙事的推进中，如何化解“两个星球”之间的内在矛盾几乎没有触及，尤其在祝家，父亲和儿子川川之间根本没有实质性的关系转变，祝俊生依然冷漠，而川川也还是和父亲保持着距离——在这样一种几乎僵化的关系里，川川其实是最大的受害者，现在他还小，但是当他长大再次面对自己是姐姐的替代品这一现实的时候，他无疑会形成新的创伤，而这个创伤完全是继发性的——范俭似乎也无力调和这种矛盾，所以在没有进展的关系面前，让故事停止，或许也是一种态度。
冉冉和川川的心灵世界本就不容易走进，他们或许像那条泥鳅，在水潭之外挣扎着，它奋力地想靠近那片水，在即将成功的时候，画面却切断了——生死未卜的悬念被人为切割，生命走向了未知状态，或者冉冉只能用相机里的光晕，川川用拳头里手电筒的光，制造内心的那一个太阳，让绵长的雨停歇，让它照耀雨后的世界——然而这一切又是多么的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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