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24《涅墨西斯》:监狱不是一天建成的
我承认,131分钟的纪录片在某些时刻成为了这个深秋午后的催眠剂,从烟花在夜空中盛开演化出“Nemesis”的片名,到苏黎世繁忙城市中那个特殊的旧货运站区域划定,从相向的两列列车经过的快速变化,到整个建筑在拆除中缓缓倒下,我一直保持着清醒的状态。但是,当低沉的旁白渐起,当缓慢的叙述开始,眼皮不自觉地合在了一起,几乎是挣扎着张开,之后又缓缓闭上,又费力地睁开,却又不受控制地合上,在睡和醒之间,在入和出之间,在看和不看之间,整个过程都像是一场战斗——是声音制造了睡眠?是旁白制造了分离?或者是叙述制造了声画的分离?
对午后观影状态的解析,必须回归到《涅墨西斯》的结构本身。这是苏黎世旧货运站被拆除和建设的过程,从货运站停止运行的那一天开始,这个苏黎世的特殊存在每天发生着变化。这是125年前的旧建筑,它承载着这个城市的历史,当然也刻写进了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记忆里。导演托马斯·因巴赫的家就住在货运站的旁边,“七年前,政府决定拆除旧货运站,我十分伤心,便着手拍摄《涅墨西斯》。我认为这场拆除很快就会被裁定为建筑破坏。”当他在自己窗台上架设其摄像机,便开始纪录这个旧建筑被拆掉的过程,而纪录的过程在某种程度上是在寻找旧时的记忆:外祖父曾经说起过它的历史,父亲和母亲也陪伴在它身边,而托马斯·因巴赫也留存着他的成长记忆。“从多年前祖父的离世,到近期一个圈内好友患癌,各种感觉不断从记忆中涌现。”外祖父的死,父母的死,以及好友彼得的死,在旁边的叙述中,是忧伤的,人的死亡和具有125年历史的建筑死亡一样,在双重的维度上变成了对逝去事物的思考。
死亡在生活中真实地演绎,拆除在现实中真实地发生,但是托马斯利用技术的手段,让拍摄下来整个拆除的过程倒放,甚至以倍速的方式完成了复原——这是一种“假如”的状态,仿佛记忆不死,仿佛生命可以重来,这种渗透着作者主观情绪的处理,让纪录本身变得有些荒诞。但是很明显,从这里开始,托马斯已经倾注了强烈的个人情感,作为拍摄对象的重建过程已经衍化为另一种存在。的确,在旧货运站被拆除之后,长达几年时间,这里都没有真正开始重建。白天之后是黑夜,冬天之后是春天,天雨之后是天晴,托马斯拍下了大雨滂沱的场景,拍下了大雪纷飞的一幕,在不断走过四季的过程中,这里依旧是一片平地。
托马斯把这种状态称作是“慢速死亡”,也正是死亡不断变慢,托马斯寻找着这个空间中鲜活的故事。场地被围栏围了起来,之后围栏上出现了企业LOGO,后来又出现了一批涂鸦的年轻人,那些朋克的元素被绘制在上面,这是一个丰富的、多元的文化空间;场地的一块区域被划出来,铺上了沥青,压力机压实了路面,之后又装上了简易的门,很长一段时间它就这样空着,但是后来开放了,一场乡村美食节在这里举办,乐队来了,烧烤的人来了,跳舞嬉戏的人来了,空地变得热闹起来,托马斯的镜头捕捉到了一个卖“冰镇饮料”的女孩,他把她命名为“涅墨西斯”——这似乎就是片名的由来,他说“涅墨西斯”是古希腊的复仇女神,但是这个女孩显然太过于羞涩,人们从她面前经过,她也没有怎么招徕客人,复仇女神似乎需要的是复仇,羞涩的女孩或者真的会被宙斯变成一只天鹅;场地边总是停着车,有男男女女来这里跳舞、野餐,他们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一对男女反复出现在托马斯的镜头里,他们总是抱在一起,总是深情相吻……
导演: 托马斯·因巴赫 |
在这片场地“慢速死亡”的过程中,托马斯却捕捉到了生,它们是生存,是生活,是生命,绘画、舞蹈、美食节、恋爱,都构成了死亡之外的鲜活的故事。而更令人托马斯兴奋的则是在闲置的工地上出现的一只狐狸,“第一次发现那只狐狸,是在一个周日的早晨,我高兴得忘了形。能拥有一个新邻居是多么开心的事啊!”它在奔跑,它在寻找,它在休憩,乌鸦落在它的身边,喜鹊飞到它前面,在动物的世界里,托马斯感觉到生命存在的意义,在死亡正在发生的同时,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在演绎着关于生命的赞歌,而这种精彩的生的似乎也在消除托马斯对于死亡的不安,因为,在拆除的那一刻起,托马斯的纪录就是为了寻找另一种可能,“货运站拆除后,我一直在寻找生命的迹象。直到新项目开工的几年间,我都暗暗希望大自然能重新夺回这片土地。”
让拆除倒塌的建筑在倒放中站起起来,在慢速死亡中发现生命的迹象,以及希望大自然能重新夺回这片土地,都让托马斯走向了流逝的反面,一种情绪的表达,是在消除担忧。而实际上,当几年之后第一台推土机、第一辆运输车、第一名工人进入场地,正式开始了施工,他对生的纪录也没有停止,那就是把建筑工人这个群像看成是最具活力、最真实呈现的生命集合体。“后来,新项目终于开工了。那些搭建混凝土墙的工人令人印象深刻,他们以一种老派的方式做着看似永无止境的工作。这让我想起了帕索里尼《马太福音》里的那些非职业演员。”工人们搭建混凝土墙,工人们也在工作之余开着玩笑,他们在聊天,他们一起吃饭,在某一个特殊日子,他们还畅饮啤酒吃着烧烤——托马斯的镜头对准了一个长头发的工人,他在行走,镜头便跟着他,他在返回,镜头还是跟着他,他继续向前,镜头继续跟着,长镜头形成的叙事,其实在无声地讲述着一个人的普通生活,而这些非职业演员形成了关于生活的一个整体。
《涅墨西斯》电影海报
但是,新项目毕竟开工了,“慢速的死亡”终于变成了重建——但这根本不是更替性的重新建设,而是“另起炉灶”,拆除的是承载记忆的旧货运站,建设的却是监狱和警局中心,记忆是彻底死去了,而建设又成为了另一种囚禁,因为它将关押那些被政府宣判为囚犯的罪人。“讽刺的是,那些演员与现代潮流置于全国安全掌控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托马斯的态度似乎是很明确的,监狱意味着囚禁,意味着失去自由,它甚至通向另一种死。在这种死亡慢慢接近的时候,画面之外的声音才显示出托马斯极为大胆的隐喻性设计:声音在讲述着一个个已经发生的故事,而这些故事都和那些犯人有关,他们来自亚洲、非洲等国家,来自遭受战乱的地区,他们是难民是移民,无论是从尼泊尔偷渡来这里,还是曾经被关押在利比亚的监狱,他们都被关进了监狱——或者说,他们也将成为这里失去自由的人。
一个拔地而起的建筑,是为了关押新移民罪犯,这到底是为了一种新生还是制造更多的囚禁?画面中是热火朝天的建设场面,声音里是无处逃脱的囚禁生活,画面中是生命呈现的鲜活场景,声音里是失去自由的痛苦经历——声画的分离、割裂甚至对立,传递着托马斯的态度:当世界被掌控,这个世界到底有多么可怕?而在托马斯拍摄的画面中,就有一幕追捕罪犯的镜头:警车开过来,停在那里,上面下来的都是荷枪实弹的警察,而另一边,同样的警车同样的警察,将追捕的一辆车围堵在中间,因为距离很远,托马斯的镜头被建筑阻挡了,关于追捕甚至抓获嫌疑人的过程被隐藏了,但是从现场的紧张气氛,从警察和嫌疑人的力量对比来看,这次抓捕行动取得了胜利。赤裸裸的追捕就发生在身边,作为对这个新建筑的注解,当那些罪犯被关押进来,到底会发生多少次这样的场景?而托马斯也将和这片囚禁之地共处。
记忆之死或者不可避免,但是自由之死却是人类的另一种悲剧,涅墨西斯作为复仇女神的指涉意义是不是反讽了现代社会的自我囚禁?夜晚的烟花再次盛开在未完全建成的建筑工地上空,在绽放的那一刻却响起了玻璃碎裂的声音,配以旁白的是一封囚犯的狱中书信:新年到了,大家都在烟花中欢呼,但是我没有,我只想呼吸自由的空气。“我是无辜的!”狱警却对我说:“他们都这样说。”于是,关于拆除和建设,关于羞涩的涅墨西斯,关于慢速的死亡,在无辜被不无辜所消解的夜晚,在囚禁之地慢慢靠近的日子,纪录片走向了最后的终结:“为什么我要在监狱及警察中心建成之前完成这部纪录片?不只是因为我的素材已经足够剪两部纪录片!而是我对那个新建筑工程从来就没有过兴趣。我已经探究了它代表着什么。房子一旦建起,意义就不言自明了。所以,在本片中,我留下了一片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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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感知·赶路·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