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24 《大幻影》:“战争1.0”下的镇痛剂
战争是什么?是愚蠢和丑陋,是鲜血和杀戮,是荒谬和死亡?亦或是对充满仪式感的贵族身份失去的哀伤,还是人性堕落的无奈?当让·雷诺阿站在时间的轴线上观望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他或许只能在某种情绪的哀叹中发现失去尊严的可笑,只是另一场没有底线和残忍的战争已经降临,成为新的恐怖主义的源头,就像从城堡监狱逃跑的罗斯坦最后对马利沙说的那样:“这个世界哪里看上去都一样。你看不见边境,那都是人造的,大自然可不管那么多……你回去开飞机,我回去当枪兵,还是会继续打仗。”
逃出监狱并不是战争的结束,等待他们的依然是看不见终点的迷惘,而法国军官玻狄奥在德国监狱里也说过那句话:“你我都不能阻止战争,不能阻止时间的进程。”当时他对着德国军官拉芬斯坦这样说,充满感伤,但是在这两个属于对立国家的军官来说,不是仇恨,而是惺惺相惜,是同病相怜,因为在玻狄奥的心里,军官身份从来都是一种尊严,从来都是象征,只有战争让这种尊严和身份变成了一种耻辱,一种摆脱不了的宿命,在战争面前,他和机械师马利沙、犹太银行家罗斯坦一样,只有唯一的身份,那便是战俘,是失去自由的战俘。
| 导演: 让·雷诺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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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人吃白菜,俄国人吃菜根,还有土豆、烂掉的火腿,这是他们监狱生活的写照,马利沙在战争中受伤,他曾经被关在意见牢房里,他用那小小的勺子在墙上挖洞,他乘德国士兵打开牢门跑了出去,但结局是又被抓了回来,他大喊到:“这里臭气熏天,我受不了了,我要听法国人讲话。”这是战争造成的隔阂,这是战争带来的伤痛。“这战争太长了。”面对这漫漫无期的战争,唯一的办法就是自我选择,——从监狱里逃跑。“监狱是用来逃狱的。”这是所有战俘的生存哲学,他们在房间的地板里挖隧道,每天晚上关上窗户拉上窗帘,每一个人爬进隧道里,将土挖出来,然后通过袋子运到外面,而挖隧道带来的绝不是逃跑的快意,有人窒息在隧道里。而每一次逃跑几乎从无成功者,有人虽然逃脱了但是被德国兵抓回来之后还是走向了死亡,在进战俘营的第一天,德国士兵便宣布要服从德国法律,遵守德国纪律,要无条件听从德国士兵,“越狱就要被射杀。”
而战争的残酷并不只有死亡的威胁,还有荒诞。一名战俘说:“因为吃素,我成了一名士兵。”母亲喜欢吃肉,却死掉了,而他因为不吃肉活了下来,活了下来却卷入了战争,成了失去自由的战俘。这种荒谬的逻辑正显示了战争的丑陋,而马利沙和罗斯坦从城堡逃出去之后遇到的德国寡妇爱莎,也是因为战争让他失去了包括丈夫在内的许多亲人,他们被挂在墙上的照片上,而家里那张一起用餐时的大桌子现在只剩下空空的座位。战争一定是让人失去很多宝贵的东西,但是在战争中的胜利和失败同样对于具体每一个人来说,并无任何的意义,这也是战争对于人性最大的荒谬。当报纸上报道杜奥蒙特要塞被法国军队占领时,正在演出法国歌剧的战俘们兴奋地唱起了马赛曲,快乐地喝着酒,但是仅仅几天之后,杜奥蒙特要塞又被德国军队占领,他们用重新回到了沮丧和无奈的生活中,要塞在战争双方的争夺中,但是不管是兴奋还是沮丧,对于他们来说,依然只是一场漫长得没有尽头的战争。望不到头,所以越狱有时候看起来像是一个娱乐事件,当在17号战俘营挖出隧道即将成功的时候,玻狄奥、马利沙和罗斯坦却被转移到了另一个监狱,那个城堡监狱像战争一样,充满了未知充满了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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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幻影》电影海报 |
但是在前线之外的监狱,并不都是这样的残忍,甚至在这个小小的王国里,有微笑,有歌唱,有礼貌,也有互助,这不仅体现在战俘之间的相处上,也体现在德国士兵和战俘之间的关系上。这些战俘只是从事简单的劳作,大部分时间他们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唱歌,开玩笑,而德国士兵对他们也是礼貌有加,马利沙厌烦了监狱的单调之后,德国士兵给他香烟,并且安慰他,同样发出了“战争太长了”的感叹,似乎那种浓浓的厌战情绪蔓延到每一个亲历战争的人身上。而玻狄奥、马利沙和罗斯坦被转移到城堡监狱的时候,德国军官拉芬斯坦带他们参观整个监狱,介绍那些十二世纪、十三世纪和十四世纪遗留下来的建筑,并告诉他们把他们关在一间房子里是为了让他们吃得更好。他面带着微笑,相互致敬,看上去这是平等的对话,这是友谊的对话,甚至他在和玻狄奥的接触中,产生了一种共鸣,他们似乎成了一对好朋友。
拉芬斯坦告诉他们自己在年轻时遇到的一个叫菲菲的女孩,感叹光阴的流逝;拉芬斯坦介绍玻狄奥那株城堡里唯一的鲜花天竺葵,甚至在玻狄奥掩护马利沙和罗斯坦逃跑时,拉芬斯坦还用请求的口气希望他从房顶上下来,而那迫不得已开的一枪打中了玻狄奥,在医院里,拉芬斯坦还请求玻狄奥原谅,在他死去的时候为他合上双眼。在这个充满鲜血和杀戮的战争年代,德国军官和法国战俘之间的感情似乎超越了战争超越了国界,甚至根本看不到战争的影子,他们像是互助的朋友,相互交心相互帮助。而这种充满礼仪的关系或者正是让·雷诺阿要在电影中极力表现的,虽然战争充满了非人性,充满了丑陋,但绝不是你死我活的对立,那残存的光芒能够照亮处在死亡边缘的每个人心里。
而这种哀伤或许也是让·雷诺阿的尴尬。让·雷诺阿说:“促使我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的原因之一,是由于我对大多数战争题材的影片的处理方式感到气愤……战争、英雄主义、军人姿态、法国大兵,可怜的俗套何其多……”。所以他只是提取极其平凡的越狱事件来表现战争,并确信“题材越平常,创作空间越大”。而在现实主义创作理念中,他透露的却是对于逝去的那种尊严的哀伤,对于身份的缅怀。编剧查尔·斯巴克解释说,影片主要是表现“战争是愚蠢和丑陋的。战争破坏了人的生活,人不是为互相残杀而生存的,只有职业军官喜欢身着军装”。所以,雷诺阿一方面用反战的思想表现战争的荒诞,但是他却想用一种超越战争的人性挽救来表达一个文明时代的终结:“不论胜利与失败,任何民族都难以幸免战争造成的堕落。战争在几个月内就足以摧毁缓慢发展的文明用几个世纪才得以建立起来的东西。”
战争摧毁的到底是什么?那些俄国战俘收到了女沙皇寄来的礼物,打开写着大大的“A”字的柳条木箱,里面不是用来享用的物质,而是满满一箱子的书,书籍象征着文明,象征着尊严,而那些战俘在失望之余用一把火将这些书籍付之一炬,这是一种文明被摧毁的象征,战争就是那一把火,只能指向那难以幸免的堕落。而拉芬斯坦和玻狄奥之间超越国界的友谊也是对于在战争中即将失去的秩序和尊严的哀伤,玻狄奥是一名法国军官,如果没有战争,他或许也拥有贵族的身份,拥有一种文明社会的秩序和等级,他甚至将这种优越感泛化到生活的没一个层面:“得瘟疫通常是我们的特权,现在我们丧失了特权。就好像其他人一样,一切都普及了。癌症和痛风都不是工人阶级的疾病,但迟早会的,相信我。”战争让一切人平等,看起来是在谴责,但是实际上是自我沦陷的无奈,拉芬斯坦也表示:“我不知道谁会赢得这场战争,但无论结果如何,那也意味着拉芬斯坦和波尔杜两大家族的结束。”“你我都无法阻挡时代进程”,这是他们共同的情绪,所以在丧失了尊严的战争面前,玻狄奥才在掩护中成全了马利沙和罗斯塔的逃跑,看起来这是一种自我牺牲,实际上屈尊的背后却是一种悲戚,当拉芬斯坦无奈举枪打伤了玻狄奥并请求原谅的时候,玻狄奥却对拉芬斯坦说:“对于普通人来说,死于战争是一场悲剧,但是对你我来说,却是一条好路子,我们的一切都已经注定,但是你还要继续向前走,我错失了机会。”在玻狄奥看来,战争对于现在握着主动权的拉芬斯坦来说,是一次好机会,不仅没有丧失尊严和身份,而且可以继续拥有新的权力和荣耀,而对于玻狄奥来说,他只有成全别人的逃跑来完成救赎。但是实际上,对于拉芬斯坦来说,战争同样没有任何希望,这样的生活在他看来是”行尸走肉“的。所以当玻狄奥死去,他无限哀伤地合上了他的双眼,站在那株天竺葵面前,而天竺葵作为关于贵族与教养的意象,其实也没有了意义,拉芬斯坦折下了那朵开得正艳的花,在长满常青藤和荨麻的城堡里,这朵“唯一的鲜花”注定无法长久。
战争摧毁了秩序,战争破坏了身份,战争也有隔阂,但是在无限哀伤的同时,马利沙和罗斯坦的逃跑看上去却充满了某种希望。他们在饥寒交迫中来到了农妇爱莎的家里,起先是警惕是怀疑,甚至存在着语言上的沟通,但是爱莎在这两个越狱的战俘中看到的不是战争的敌对,而是同病相怜的爱意,她留下了他们,为他们准备面包和牛奶,还为脚受伤的罗斯坦洗脚疗伤,而马利沙和罗斯坦也帮助在战争中失去很多家人的爱莎,和可爱的女儿玩,帮助照看那头孤独的奶牛,甚至在大雪纷飞的圣诞节,他们拥有了战争之外可贵的爱心和温暖。而这种跨越国家的感情在最后竟然也幻化出了爱情,马利沙和爱莎,相互拥抱在一起,他们说着对方的语言,生硬却充满温暖,在即将离开的时候,爱莎说:”我孤单得太久了,我等待得太久了。”对于他来说,战争让她失去了爱,也让她得到了另一种爱,而等得到爱的时候却也是再一次地失去。马利沙抱着她说:“等战争结束了,我回到这里来,然后跟我去法国。”
爱消融着战争带来的伤痛,而当马利沙和罗斯坦离开德国跨入瑞士境内的时候,在另一边却出现了持枪的德国士兵,他们刚想举枪瞄准这两个越狱的战俘时,才发现他们已经不再德国了,一名士兵说:“别开枪,那就祝他们好运吧。”让人感到没有泯灭的人性,而对于这些士兵来说,他们所要维持的仅仅是责任,对于国家的责任,对于战争的责任,闪亮的人性在那一刻成为最后的主题时,或许在黑暗中依稀看到了天堂的光。而让·雷诺阿用这样的温情结尾到底是要谴责战争,还是要消除内心的恐惧,这也正是作为左翼导演此后受到的诟病的根源。在这部电影上映之后,很多反战人士对于电影中让·雷诺阿对法国贵族传统和军事等级日落西山表示哀叹表示困惑和愤怒,法国著名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却说:“对大多数法国人所经历的时代的回忆之所以引起我们的激动,是由于我们在这些囚徒的痛苦和希望之中发现了某些东西,在今天原子弹毁灭的磨难、恐怖和恐惧面前,那些东西对我们来说反倒像是失去的天堂。”
也就是说,让·雷诺阿的哀伤仅仅是因为那种具有仪式感的尊严的失去,而不是对战争的非人性本质提出思考,那种互助、温暖和人性的光芒闪现在电影中,但这或者只是让·雷诺阿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自我沉湎,是战争1.0下的镇痛剂,让人忘记了某些伤痛,就像影片题目一样,只是一曲“战地幻想曲”而已。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到来,德国纳粹的恐怖集中营将无情地摧毁雷诺阿的这个世界,电影于1937年6月在法国上映,而在两年后,以德国入侵波兰为标志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席卷世界,而在战争爆发不到一年,随着德国和意大利军队的铁骑和战机入侵法国,法国政府便宣布投降,而这仅仅距离这部充满温暖的反战影片三年时间,而这场战争成为有纪录以来涉及最多大规模民众死亡案例的军事冲突,总计有5000万至7000万人因而死亡,这也让第二次世界大战成了人类历史上死亡人数最多的战争。
让·雷诺阿对于战争的解读或许可以和1963年约翰·斯特奇斯以二战集中营为题材的电影《大逃亡》做一个比较,同样是表现战争,同样是关于越狱,也同样有着轻松、玩笑的监狱生活,但是《大逃亡》中没有惺惺相惜大谈理想的德国军官,也没有充满爱意的德国妇女,有的只是战俘追求自由之后付出的惨痛代价,这里只有鲜血和死亡,只有毫无人性的杀戮,幻影是梦境,而逃亡则是现实,那恐怖的枪声响起,击碎的不是贵族的身份和所谓文化的优越,不是让·雷诺阿的理想主义幻影,而是每一个卷入战争中的人宝贵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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