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1-30 《一代宗师》：不见众生，回头无岸

众生是十个人，以及爆米花，饮料、手机铃声和撕碎的电影票，在空荡荡的冬夜里，一切的相遇也只是有形无形、有声无声的杂集，影像世界在别处，看见自己，也看见天地，却是被封闭的世界，一明一暗，一黑一白，以及一男一女，都不以解释那一横一竖的武林哲思。“我一辈子没挂过招牌，对我而言，武术是大同的，千拳归一路。到头来，就两个字：一横一竖。”一横一竖是人生，是来去，是生死，也是十个人的众生，隔着两个世界，不见功夫，却见那最后佛影掠过。那一刻，谁将看见众生？

“功夫，两个字，一横一竖，对的，站着，错的，倒下。只有站着的才有资格说话。”起初这是关于武学的境界，而所有人都坐着，不见众生，亦不见自己，就像那繁华而嘈杂的金楼，销魂处，亦是英雄地，八卦拳宗师宫羽田的一块饼，幻化做武林的“一叶一世界”：“拳有南北，国有南北吗？”那是武林的“禅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只是那也只是一个“如是我闻”的故事，南北相异，甚至也是充满杀戮，谁能真正不惹尘埃？叶问说：“其实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勉强求全，等于固步自封。在你眼中在，这块饼是个武林。对我来讲是一个世界。所谓大成若缺，有缺憾才能有进步。真管用的话，南拳又何止北传。你说对吗？”天下无南北，是因为眼中无南北，武林还是那个武林，南拳还是那个南拳，而“一叶一世界”也变成了自己的世界，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南拳北拳，没有咏春、八极、八卦和形意，当然也没有那块掰不开的饼。

碎屑落了一地，尘埃落了一地。那武林，也终究有留守，有叛逃，有复仇，有释怀，也有众生。众生里，有不藏在刀鞘里的马三，锋芒毕露，“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他不停地看见自己，不停地站立起来看到比远处更远的那个虚无，却忘了“言必称三，手必称拳”的教诲，也忘了“老猿挂印回首望”的关隘，兵无常势，水无常态，回不了头便也是不见了自己，不见了身后的世界。那大年夜的火车是一直向前，绝不回头，关隘在别处，只有那鲜血是自己的，猩红滴落在厚厚的雪地上。而众生里，也有图一时的宫二，“一横一竖”的功夫，却变成了“两横”的二姑娘，宫羽田对女儿说：“眼睛里只有胜负，没有人情世故。”就像曾经的他，就像曾经的武林争斗，但是“不问恩仇”也只是父亲最后的怀想，复仇不是胜负，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和马三一样，她看见了自己，她是女人，订了亲，远离江湖曾经是父亲的期望，这期望是让她成为一个另自己，但是家仇里已经没有了“大成若缺”的淡然，只有火焰，只有宫家六十四手，也只有那个眼前路的拳，而没有身后身。其实，对于宫二来说，杨门女将是面子，游园惊梦是里子，就像那金楼，是一个武林，也是一种人生，销魂处，亦是英雄地，“其实人生如戏。这几年，宫先生文戏武唱，可是唱得有板有眼，功架十足。可惜，就差个转身。”不转身而去的宫二，或许最有可能转身，不是见自己也不是见天地，是要见叶问。

初言“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再言“一约既定，万山无阻”，这是她和叶问的约定，不是那块饼，不是尘埃，不是胜负，甚至不是宫家六十四手，是“一枚扣子的爱情”。衣服上的扣子，被一双手撸过，在互相看见对方的一瞬间，他们都忘掉了自己。在叶问来说，那以前是“我的人生都是春天”的四十年，而对宫二来说，也是订了婚做一个孝子的生活，可是那一瞬，没与胜负却有了念念不忘，却有了回想，有了那远处点起的灯。拳无南北，而世界是被南北分割而开的，“你知道吗，民国二十六年，我打算去东北，因为那边有一座高山。”叶问说，大衣我都做了。后来因为打仗，所以没去成。“大衣没留下，只留下一颗扣子，算是个念想。”可是这个念想，这没扣子，也在宫二的心里，但是这扣子也敌不过时势，敌不过家仇，敌不过不回头的承诺。最终也只是烟消云散而已，像宫家六十四手，也只是一个落地的碎饼。

《一代宗师》电影海报

十年后，或者更远，叶问在经历抗战八年子死妻离之后，来到了香港，遇见当然是久别重逢，而宫二也报了杀父之仇，他们都成了“他乡之人”，都看见了自己看见了天地，也再次看见了对方。宫二说：“说句真心话，我心里有过你。”叶问说：“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恩怨。有的只是一段缘分。”恩怨而化为缘分，彼此一笑而过，他们都不转身，都不回头，也都不“必有回响”，宫二把扣子给了叶问：“这扣子你拿回去，咱们要见什么，不见什么，以后再慢慢说。”

宫二再没有见什么，不见叶问也不见众生，是断发奉道，是不出嫁不传艺不留后，是一个不被提及的念想，是盒子里头发烧成的灰，老姜说：“你不知她，她不知你。”只有那灰烬留在念想里，留在叶问的世界里，这是时间的灰烬，Ashes of time，也是“东邪西毒”的那一坛“醉生梦死”，只是叶问不会去饮下这酒，不会去解开那扣子里的故事，最后一次见面是让他看到了不回头的自己，“从此我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事，回头无岸。”

眼前有路，叶问的一生似乎都在寻找自己的方向，从七岁习武师傅就告诫他“一条腰带一口气”，这是仪式，这是信仰，他靠着三板斧打天下，他保留着自己最真的那部分，他知道什么是来什么是去，什么是成什么是憾，抗战八年，抗战八年，变得一无所有，“收入、朋友、最后是我的家人。”但是他说：“我这个人喝惯了珠江水，这日本米我吃不惯。”但是即使孩子死去家破人亡，他依然没有那种图之而后快的国仇，他有朋友，有乐观的精神，远赴香港，他是生存，他是看见自己的天地，而当他知道宫二的心想，也只是淡然一笑，“你爹讲过，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灯就有人。希望有一日，我可以再见宫家六十四手。”是的，他藏在刀鞘里，而他的手上仅仅攥着那枚纽扣，因为他知道，身后事都已烟消云散，没有身后事，也就回头无岸。

回头无岸，亦是不见众生，亦是一个人的孤独，和宫二一样，回头不回头也都是要在时间中变为灰烬，那佛灯所照耀的也只是一个转身的距离，人生不会无悔，但是若无悔，也都是无趣的身后事，是望不到边的回头岸。“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那么还有什么转身的必要。宫二抬眼看着封闭的金楼说：“一眼看上去，这儿不就是个武林吗？”武林是个隐喻，人生才是主题，而一半的武林被分割成销魂处和英雄地，是千拳归一路的“一横一竖”，影片收尾处，佛影再入，而回头再望，也无那观影的众生，没有十个人，没有爆米花，饮料、手机铃声和撕碎的电影票，空荡荡的冬夜里是散尽而去的一代宗师。

可是一线天呢？他为什么要受伤？为什么要复仇？为什么要开理发店？为什么要在120分钟的众生里出现？

附：武林禅语：

如果人生有四季，四十岁前，我的人生都是春天。
　　
做羹要讲究火候。火候不到，众口难调，火候过了，事情就焦。做人也是这样。
　　
暗事好做，明事难成。
　　
人要往远看，过了山，眼界就开阔了。但凡一个人见不得人好，见不得人高明，是没有容人之心。
　　
人活这一世，能耐还在其次。有的成了面子，有的成了里子，都是时势使然。
　　
其实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勉强求全，等于固步自封。在你眼中在，这块饼是个武林。对我来讲是一个世界。所谓大成若缺，有缺憾才能有进步。真管用的话，南拳又何止北传。
　　
希望你像我一样，拼一口气，点一盏灯。要知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灯就有人。
　　
武行四大忌，和尚道士女人小孩，上门准没好事。
　　
拳不能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
　　
言必称三，手必称拳，是武林的一句老话，意思是能人背后有能人，凡事让人三分。
　　
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

没有消息就是消息，再找个人吧。
　　
武艺再高高不过天，资质再厚厚不过地。人生无常，没有什么可惜的。
　　
风流本就是个梦。有人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唱得远比说得好听。
　　
人不辞路，虎不辞山。这些年，我们都是他乡之人。

我在最好的时候遇到你，是我的运气。

想想说人生无悔，都是赌气的话。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啊。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恩怨。有的只是一段缘分。你爹讲过，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灯就有人。
　　
我爹常说，习武之人有三个阶段：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女人，断发就是断头。

我踏出这一步的时候，我以为有一天我还会回来。想不到那次是最后一面，从此我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事，回头无岸。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我一辈子没挂过招牌，对我而言，武术是大同的，千拳归一路。到头来，就两个字：一横一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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