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5-12 《聊斋志异》: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

“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罔两见笑。”蒲松龄是把自己放置在一个孤独的境地,历时30年遂成,著述520篇短篇小说,这些数字的背后不是偏爱,不是娱乐,不是对于现实之外的向往,其实,是一个知识分子的“孤愤”和寄托,面对功名利禄的现实困境,他从一条“谈狐说鬼”的现实边界走出去,“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但是最终的目标依然是社会的认同,依然是主流的回归。而经过从30余岁开始一面课徒一面应考,到71岁时才授例成为贡生,这四十多年的孤寂,对于蒲松龄来说,并不全然是逃避的乐趣,“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一个“悲”字说出了多少无奈?这倒有点像书中的《叶生》,“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如不偶,困于名场。”所以对于蒲松龄来说,在逼仄的现实面前,只能发出”茫茫六道,何可谓无其理哉!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的感叹。

“青林黑塞间”到底有多少“知音”?书页的封面似乎也是一个通道,底下的文士似乎在向着树上的女鬼打着招呼,但是“子夜荧荧”“萧斋瑟瑟”,笼罩着的依然是黑夜依然是人鬼世界的距离。“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或许是谦卑,或许是向着现实的反方向自顾自行走,风景偏好,却终究不是最终的关怀。这对怪异的兴趣或者也是自身的一种写照,“松悬弧时,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偏袒入室,药膏如钱,圆粘乳际,寤而松生,果符墨志。”这是《聊斋自志》的现实描写,关于自身,关于出生,也沾染上了一点怪异气息,“胸有大痣”的现实让蒲松龄难以自溺,有朝一日出头也是一种理想。而在40多年的“孤愤”中,蒲松龄用表面的乐趣成就了一个书写者的传奇:“小说家谈狐说鬼之书,以《聊斋》为第一”。而12岁就读这部书的鲁迅1921年在《唐传奇体传记(下)》中写道:“清蒲松龄作《聊斋志异》,亦颇学唐人传奇文字,而立意则近于六朝之志怪,其时鲜见古书,故读者诧为新颖,盛行于时,至今不绝。”

盛行和不绝,也对应于蒲松龄“集腋为裘”的努力,“闻则命笔,遂以成编。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这是写作素材的积累,据说他在写《聊斋志异》时,专门在家门口开了一家茶馆,请喝茶的人给他讲故事,讲过后可不付茶钱,听完之后再作修改写到书里面去,写成此书。从来源上来看,多是从朋友中听说,比如《咬鬼》来源于“沈麟生云”,《狐联》则是“长山李司寇言之”,《雊鹆》为“毕载积先生记”,还有一些是从书本资料中获得,如《义鼠》为“友人张历友为作义鼠行”,《莲香》则是“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传,约万余言,得卒读”,而《李司鉴》则是抄自邮报。除此之外,蒲松龄也从亲历中获得,《捉鬼射狐》是“公长公友三,为余姻家,其所目触”,而《绛妃》这篇则是他在梦中的经历:“醒而忆之,情事宛然。”

如此来源,对于笔下的那些鬼怪当然面目不一,蒲松龄所记鬼怪当然有恐怖、怪异的,比如《尸变》里的女尸“面淡金色,生绢抹额”。《喷水》中的水怪“行且喷,水出不穷”,《捉狐》里“物大如猫,黄毛而碧嘴,自足边来”,《野狗》里“有一物来,兽首人身,伏啮人首,遍吸其脑”,《妖术》里的巨鬼则是“高与檐齐,昏月中,见其面黑如煤,眼闪烁有黄光,上无衣,下无履,手弓而腰矢”。而在《聊斋志异》里,也有很多女鬼,最可怖的或者是《画皮》的狞鬼:“面翠色,齿巉巉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采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但是,并不是所有的鬼怪都是和现实的人世界截然不同,很多女鬼则是秀曼都雅、娟丽无双、姿态艳绝、娥眉秀曼、丰韵殊绝的样子,颇具诱惑,而与现实一样,在“美”的另一面,也有丑鬼,比如《丑狐》“衣服炫丽而颜色黑丑”,在《吕无病》里也是“而微黑多麻,类贫家女”。

编号:C25·2130422·0975
作者:[清]蒲松龄 著
出版:中华书局
版本:2009年01月第1版
定价:24.00元亚马逊16.80元
ISBN:9787101064469
页数:559页

虽然蒲松龄笔下有众多鬼怪,而且也有不同的鬼怪理论,比如“人而鬼也则苦,鬼而仙也则乐”,比如子啊《章阿端》里说“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也”,《梅女》里说:“鬼无常所,要在地下。鬼不见地,犹鱼不见水也。”《五通》则说:“南有五通,犹北之有狐也。然北方狐祟,尚百计驱遣之,至于江浙五通,民家有美妇,辄被淫占,父母兄弟,皆莫敢息,为害尤烈。”如此众多的“群鬼图”,蒲松龄其实并非是要建立一个鬼怪世界,而是要在这些非现实的鬼怪身上寻找到现实中的隐喻,在鬼故事里隐含着许多现实中的出口,所以在这些短章中,我们很容易读到社会学意义,《林氏》和《乱离二则》描写了清朝初期的社会现实:“会北兵入境,被俘去。”“北兵人境,父兄恐细弱为累,谋妆送戴家。”而在《促织》里,则描写了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的现实:“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牛羊蹄踬各干计。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而最后的悲剧也并非是个体的悲剧,蒲松龄在文章中说:“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信夫!”

正是因为立足于社会大环境,所以在《聊斋志异》里有很多社会丑恶现象,比如败德之赌博,比如投机而致富,比如制度性缺失导致的冤案,而面对这样的现实,一方面用现实主义的方式表达不满,《成仙》里构筑的”强梁世界,原无皂白”,所以用什么反抗这社会,那只有通过这幻术和梦想实现。所以在《聊斋志异》中有很多轮回的故事,传递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论。《窦氏》中南三复作为不义之人始乱终弃,最后甚至于绝后:“始乱之而终成之,非德也,况誓于初而绝于后乎?《潞令》中因为“贪暴不仁,催科尤酷,毙杖下者,狼籍于庭”。而最后发出的窥探“我罪当死!我罪当死!”也是一种死亡的归宿。在《姚安》里,那个姚闻,因为贪恋绿娥的美色而将自己的妻子推下井,最后恶报是:“自此贫无立锥,忿恚而死。里人藁葬之。” 相反,在现实中做了善事,则在阴间自有善报,《布客》里正是因为修桥善事,所以冥司告之“谓此一节可延寿命。今牒名已除,敬以报命。”《金永年》里八十二岁无子因为做了善事,梦神对他说:“本应绝嗣,念汝贸贩平准,赐予一子。”

当然,这些轮回的故事寄托了蒲松龄对于现实秩序的不满,《画皮》里说:“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夜叉国》里说:“夜叉夫人,亦所罕闻,然细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其实是从小说中找到现实之病,无法脱离社会的痼疾,而这些鬼怪故事看上去充满幻想,其实就是社会的投影:“幻由人生,此言类有道者。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而对于蒲松龄来说,那个在现实之外的世界并不都是要寄托对社会的针砭之情,更多则是在人世界和鬼世界中寻找到一种理想的寄托,所以在人与鬼的交往中,有很多是人鬼的对立,比如《咬鬼》、《捉狐》、《莜中怪》等,但更多则是在这两个世界寻找共同点,所以很多鬼怪其实能够自由往返于两个世界,《夜叉国》里,那个徐生甚至在夜叉国和中国各有妻子,两边实现团聚,可谓一举两得。《胡氏》里,因为追求主人家女儿不成,却将自家妹子许给了主人家公子,处处洋溢着社会和谐之风。对于鬼怪,很多现实中的那些活着的人和鬼和谐共处,《莲香》里说:“丈夫何畏鬼狐?雄来吾有利剑,雌者尚当开门纳之。”这里就有一种取向问题,既有把剑对峙,也有开门纳之,也就是说,在人与鬼的共处中,并不都是恐惧,并不都是吃人的罪恶,《胡四相公》里更有对鬼狐的向往:“敬怀刺往谒,冀一见之。”相似的也有《狐梦》:“毕每读青风传,心辄向往,恨不一遇,因于楼上摄想凝思。”甚至在《伏狐》中,精通房中术的太史,竟然“促令服讫,人与狐交,锐不可当”,最后的结局是:“狐辟易,哀而求罢,不听,进益勇。狐展转营脱,苦不得去,移时无声,视之,现狐形而毙矣。”一个活人生生地将狐搞死,也算是个奇迹。

而在《聊斋志异》里,更多的则是男女之情,这里有阴阳两隔的爱情,也有和身体有关的欲望。在爱情中,正是因为现实中的无奈,所以识得真情的妖狐和人世间的男子“生死与共”,《婴宁》中的王子服与婴宁就是一对,当问之:“存之何意?”时,回答是:“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当然还有熟知的《聂小倩》,正是因为宁采臣“生平无二色”,所以聂小倩在他将自己的尸骨埋葬之后,与宁采臣共写男女之爱:“后数年,室果登进士。女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而在《林氏》里更有“伟大”的爱情,正因为自己被清兵奸污,所以将丫鬟海棠掉包成自己,与丈夫睡觉并怀孕生下孩子,以致蒲松龄发出感慨:“古有贤姬,如林者,可谓圣矣!”

当然,男女之情并非是纯洁的爱,更多的时候通过人和鬼、人和狐的交往,释放出来关于人本性的欲望,这种本性的欲望便产生了饥渴,最后成了乱伦。《贾儿》中的楚某翁因为在外面做生意,所以妻子独居在家,而因为饥渴,所以“梦与人交,醒而扪之,小丈夫也”。《夜叉国》里:“徐初畏惧,莫敢伸,雌自开其股就徐,徐乃与交。雌大欢悦。每留肉饵徐,若琴瑟之好。”在《胭脂》里:判决书上说:“为因一线缠萦,致使群魔交至。争妇女之颜色,恐失‘胭脂’;惹鸷鸟之纷飞,并托‘秋隼’。”只因一线情思缠绕,招来群魔乱舞。为了贪恋姑娘的美貌,宿介、毛大都恐怕得不到胭脂,好像恶鸟纷飞,来冒充鄂秋隼。结果绣鞋脱去,差点难保住少女的清名,棍棒打来,几乎使鄂生丧了命。相思之情很苦,但相思入骨就会成为祸端;结果使父亲丧命于刀下,可爱的人竟成了祸水。而更有甚者,欲望张开,竟和动物野合。《犬奸》里,养着的白犬,竟然在妻子勾引下乱交,以致“犬习为常”,最后酿成了更大的悲剧:“一日,夫至,与妻共卧。犬突入,登榻,啮贾人竟死。”

其实,得不到正常的男女之情,得不到正常的社会伦理约束,这有了乱伦之恶,而乱伦的背后则是自我的迷失,所以在《聊斋志异》里,很多篇什就是通过这种远离社会伦理的“乱”勾画了一个异化的世界,而这个异化便是自我的茫然。《新郎》里活人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坟墓:“方欲觅途行,回视院宇无存,但见高冢。”《向杲》里也是如此:“下山伏旧处,见己尸卧丛莽中,始悟前身已死,犹恐葬于乌鸢,时时逻守之。”看见了死去的自己,是不是一种超越,而这种超越在另一个意义上则是自我的投影。《段氏》里段怀到后来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姓什么:“栾不以为栾,段复不以为段,我安适归乎!”这样的个体自我迷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正常的个性的压抑,而在蒲松龄笔下,很多都是关于身体的重新发现,身体回归自己,一方面是对于真情的追求,《书痴》里的玉柱对女子说:“凡男女同居到一起,就会生孩子。我和你住了这么长时间,怎么不生呢?”女子笑着说:“你天天读书,我本来就说没用处。现仅夫妇这一章,你就还没明白。“所谓“枕席之上有功夫”,其实就是男女之情,当女子教给玉柱枕席功夫,玉柱快乐至极,说:“没想到夫妇之间还有这种不可言传的快乐!”于是逢人便说,引得人无不掩口而笑。“天伦之乐,人所皆有,何讳焉。”但是对于天伦之乐,如果能够发现便是好事,但是很多则是陷入了”感官拜物主义“。在《巧娘》里那个叫傅廉的男子,因为“天阉”,所以“十七岁,阴裁如蚕”,而后“得黑丸”,“将比五更,初醒,觉脐下热气一缕,直冲隐处,蠕蠕然似有物垂股际,自探之,身已伟男。心惊喜,如乍膺九锡。”身体的重新发现却走上了一条淫欲之路:“生乃退而技痒,不安其分,辄私婢,渐至白昼宣淫,意欲骇闻翁媼。”而在《药僧》里,济宁某得到和尚的药丸,吞下之后“下部暴长,逾刻自扪,增于旧者三之一”。而这并不是身体的原本状态,“解衣自视,则几与两股鼎足而三矣。缩颈蹒跚而归,父母皆不能识。从此为废物,日卧街上,多见之者。”最后沦为废物,则是另一场身体悲剧。

其实,不论是给人以愉悦的男女之情,还是放大了的欲望给人造成身体戕害,不论是“眯目失明”因鬼神之惨报,还是“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矣”,对于那些现实的人来说,无非是从鬼神的通道里发现了自我,发现了人世活着的规律和秩序,不是为了颠覆,而是为了更加合乎规则,所以在《聊斋自志》里说:“茫茫六道,何可谓无其理哉!”

PS:题图为《书痴》聊斋人物设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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