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12《阳台》:虚无的表象摆脱了虚无

20240512-0.png

伊尔玛(独自一人,继续关灯):穿衣打扮……啊,改头换面!重新分配角色……承担我自己的角色……(停在台中间,面向观众)……准备好你们的角色……
   ——《第九场》

“大阳台俱乐部”的灯一盏盏灭掉,想要满足自己权力欲望的人走了,以满足顾客欲望的人也走了,所有的戏落下了帷幕,但这不是戏剧舞台的真正关闭,因为明天还会有法官们、将军们、主教们和卫兵们、打手们,明天还会有外面的暴动者举行的革命,明天还会有一出出的戏上演。这只不过是剧场的暂息,只不过是戏剧的暂停,“天已经亮了”推向的是戏与戏之间的间隔。但是,一个其实为妓院的俱乐部,当它成为戏剧的舞台,当它容纳各种角色,在老鸨伊尔玛关掉一盏盏灯,和每个人说晚安,她是在戏内还是在戏外?她是演员还是真实的自己?

让·热内的《阳台》在最后一场中,让舞台生活返回到了现实,扮演各种角色的人群离去是标志,妓院里的灯熄灭是标志,对每个人说晚安的伊尔玛是标志,但是这无非是“戏中戏”的再一次演绎,当枪声不断在周边响起,扮演女王的伊尔玛问“谁在打枪”,“女王”的传令官说“是做梦的人”,那么不管是“我们的人”还是“暴乱分子”都成为了这个梦的一部分,梦将一切变成了戏剧,包括现实;当最后只剩下伊尔玛,她关掉了灯,像是回到了真实的自己,但是她却“停在台中间”,她却“面向观众”,“我会准备好明天的戏服和包房……”她希望“观众”准备好自己的角色,等明天开始之后,每个人再次回到属于自己的角色中,回到这个允许做梦“打枪”的俱乐部,回到这个编织梦想的舞台——面向观众,一方面证明伊尔玛还在舞台上,还是一个演员,另一方面所有的观众都纳入到角色世界里,都成为了在“太阳俱乐部”的演员,还有什么是真实的现实?

但是,在“天已经亮了”之后,“一阵机枪扫射声”传来,它在舞台之上响起?还是在梦里响起?它是戏剧的一部分?还是隔离了戏剧的现实?“戏中戏”的结构和情景本身就是为了打破现实和戏剧的清晰界限,本身就是为了制造一种模糊性,“头四场戏几乎全都要以夸张的方式表演,但仍有一些段落的调子应当自然,这样才能把夸张的部分烘托得更强烈。”在让·热内的《怎样演<阳台>》一文中,他明确了整部戏结构的这种分野,第一场到第四场戏需要夸张的表演,从而证明“大阳台俱乐部”就是一个能满足各种不同的人欲望的舞台,就是让每个人成为他者的一部戏,就是隔开了现实和戏剧;但是从伊尔玛和卡门的那场戏开始一直到结束,让·热内却需要“采用一种始终模棱两可·真假难辨的调子”,像是在表演又像是在现实中,它带来的结果是:现实是一部戏剧,戏剧是一出现实,它们具有的是一种同一性,这种同一性到底是让戏剧现实化还是现实戏剧化?

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分枝的大吊灯,右面墙板上挂着一面禁色雕花框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凌乱的床,这是戏剧舞台的布景;坐在椅子上的是头戴教冠、身着金色斗篷的主教,当大幕升起时,他像一个庞大而僵硬的稻草人,脸上的浓妆,脚蹬的厚底靴,都证明他是一个演员,包括穿着裁剪合体黑色套装的伊尔玛,也化妆成一个四十多岁的棕发女人,“她头戴礼帽,帽子配有可在下颌上系起来的带子。”配合着主教完成这一出戏。所以第一至第四场都是标准的戏剧舞台,上面的主教、法官和将军都是远离真实自我的现实,成为演戏的人。那么,他们进入这个舞台,他们演绎戏剧的目的是什么呢?当然不是为了艺术,不是为了简单的体验,而是在自我他者化中满足自己在现实中无法满足的欲望,而这种欲望最直接呈现的就是权力:主教、法官、将军都是社会权力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行使权力的主体,他们在现实中卑微地活着,却要在“大阳台俱乐部”里好好关于过一把瘾。

所以当他们进入到这个戏剧中,虚无便产生了。主教在伊尔玛扮演的女人面前说自己的特征是“最严谨的智慧”,说自己看到了上帝走了过来,说要给女人赐福,让女人忏悔,最后则是被赦免——于是,女人想出了自己所犯下的六项罪,“才六项罪!那可都是死罪啊!我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些罪。”因为女人想出了罪,主教才可以在上帝面前拯救他,而自己才能真正成为主教,这是一个需要自我命名的过程,更需要别人的配合,“为了成为主教,我必须尽力不去做主教,而是做那些把我引向主教的事。当我最终成了主教,为了当好主教,当然是为了我自己而当好主教,我必须不停地意识到我就是主教从而完成我的职责。”只有这里这一切都能轻易实现。同样,画着浓妆、脚蹬厚底靴的法官也在这里找到了法官的权力,他的面前是一个称为“女贼”的人,女贼被捆了起来,女贼的薄纱长裙被撕开,法官对着女贼严厉地说:“你有什么要回答的吗?我们把你当场抓住……”法官要审判女贼,法官掌握着裁决和权衡的权力,“世界是一个苹果,我把它一切两半:好人、坏人。而你,你承认自己是坏人,谢谢你。”正是有了小偷的存在,法官存在的合理性就被凸显出来,“听着:要是你想让我当好法官,你就得当好小偷。你要是假小偷,我也就成了假法官。”将军的面前则是女人扮演的一匹马,当战争到来,将军要奔赴战场,那么这匹马就必须将他带到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我骄傲的战驹,我美丽的母马,我和你,我们多少次驰骋疆场!”

主教、法官和将军,都成为“大阳台俱乐部”的演员,他们在这里满足了欲望,他们在这里命名了自己,所以伊尔玛把这个俱乐部称为“幻想宫殿”,“当每个人按响门铃,走进来,带来他们绝妙的剧本,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提供场地、道具和演员。”建造这一幻想宫殿,就是要让它在空中漂浮,要让它在台上飞翔,所以主教看到了上帝,法官做出了审判,将军驰骋沙场——甚至第四场出现的那个小老头,也成为幻想宫殿的一名演员,“小老头顿时容光焕发。红发姑娘显得极其傲慢和残酷。她粗鲁地把假发套套在小老头头上。小老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束假花。他拿着花,好像要送给姑娘。姑娘一鞭子把花打落。小老头的脸闪现着温柔的情意。”小老头成为这里的一员,他所要进行自我命名是为了成为一名奴隶。所以“大阳台俱乐部”是一个隔绝了现实的戏剧空间,每个人成为了不是自己的自己,成为了理想中的自己。

编号:X38·2240119·2054
作者:【法】让·热内 著
出版:上海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8年08月第1版
定价:39.00元当当19.50元
ISBN:9787532167494
页数:265页

但是,这个戏剧舞台却在处处提醒每个人,这只是一个“幻想宫殿”,它可以轻易让他们返回到残酷的现实,返回到真实的世界,幻觉的隔阂是脆弱的。房间里摆放着的镜子就是回到现实的提示,主教“只想要主教的外表”,在镜子面前,他不断强化自己脱离现实的身份属性,但是镜子又让他不断返回无法改变的现实,所以,“为了摧毁这职责,我要制造丑闻,撩起你的裙子,嫖你,婊子、娼妇、烂货……”拥有主教向人们指出美德或恶行,自己却远离了主教的尊严,所以主教要成为被自己定罪、救赎和赦免的人,主教是自己远离主教又成为主教的人。而当伊尔玛说出一场的价格是两千元,主教马上回到了真实的自己。法官只有在小偷存在的情况下才是法官,所以他竟然恳求女人成为小偷,最后可耻的是他为了让女人接受,开始舔女人的鞋;将军被姑娘提醒说在战争中他已经死了,于是将军在镜子中向自己敬礼,向自己告别,然后躺在沙发上保持着僵尸般的姿势,而姑娘哼着《葬礼进行曲》……

主教是主教却又不是主教,法官是法官却又不是法官,将军是将军却又不是法官,这就是“幻想宫殿”制造的幻想性权力和脆弱性存在。但是主教、法官和将军容易脱去自身的虚设,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内部的蜕变,或者说真与假一切都在“大阳台俱乐部”那个几乎是封闭的房间里发生的,这甚至只是角色定位纯戏剧的问题。但是这种封闭性在被外界侵扰甚至闯入的时候,它更轻易变成了一种解构,从外而内是什么影响了这个幻想宫殿的坍塌?那就是暴动。主教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听说咱们这里很快就会被包围了,暴动分子已经过了河。”在这一刻,他不是在戏剧情境中,而是完全回到了现实,“暴动分子已经过了河”是真实发生的,之后“机关枪劈劈啪啪的扫射声”是真实发生的,当他脱下靴子,问警察局长在哪,“这个废物,丢下我们不管,任凭暴民割开我们的喉咙!”也是真实的反映。法官也听到了暴动的消息,也询问警察局长的去向;将军骑着“战马”驰骋疆场,而姑娘说“战争快来了”又何尝不是在说外面的暴动将引起城市的战争?

暴动的消息是从外部进入这个戏剧舞台的破坏力量,所以让·热内从第五场开始,将现实和戏剧的清晰性变成了模糊性:谁是演员谁是自我?哪里是现实哪里是舞台?“伊尔玛的房间。摆设十分典雅。这正是前三场戏的镜子里反射出的房间。”从那个映出床的镜子到真实的床,空间属性发生了改变;伊尔玛正和卡门说着今晚的收入,每个客人两千的费用,对于“大阳台俱乐部”来说,就是生存的现实;卡门说起演戏的辛苦,说起自己想要去乡下看望女儿,说起暴动制造了骚乱和刀光剑影,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都是戏剧之外的现实。而伊尔玛也说起了这场暴动,“满城都是尸体。所有的道路都切断了。连农民都支持暴动者了。”她认为暴动会摧毁妓院,会杀死自己,“我们都得接受这样的下场。”甚至戏剧本身就可能成为暴动的牺牲品,暴动者最痛恨的是什么人?是主教,是法官,是军人——外面的暴动作为一种破坏力的存在,它要摧毁的就是幻想宫殿,就是权力象征,就是每一个演员的人生。

让·热内:准备好你们的角色

这是外面的暴动对封闭内部的一次恐惧式解构,它带来的模糊性也让之后出场的人物既是现实中的人,又是戏剧中的角色:比如警察局长乔治,他是每一个主教、法官和将军关注的人,是带来秩序的存在,但是警察局长自己到来,也想让自己的形象和自己分离,“伊尔玛,我的职责沉重地压着我。可是在这里,它将披着欢乐和死亡的灿烂光辉向我显现。”甚至死亡都是一种幻想,因为死亡就可以拥有帝国的陵墓;比如打手阿瑟,他在戏中是“打手”,但是在暴动开始之后,他被伊尔玛派出去查看王宫的情况,脱下“打手”的戏中角色,阿瑟准备出门,但是一颗流弹从外面射入,镜子碎了,阿瑟应声倒下。完全转向外面,暴动者是不是也是在制造这种模糊性?尚达尔本来是“大阳台俱乐部”的妓女,但是她从管道工罗杰那里听到了暴动的消息,于是她逃离了妓院参加了暴动,但是对于她来说,暴动依旧是一场戏,一场关于英雄主义的戏,“人们都说我飞翔在革命之上,我就是它的灵魂和声音,而你还在地上。”她已经看不起在地上即在现实之上的罗杰,她和三个暴动者开始了行动,要攻占王宫杀死女王,要打死警察局长,而她自己也成为暴动的英雄,“现在铺天盖地都是尚达尔的形象。一个既像她又不像她的形象。她主宰着战斗。人们先是和显赫而虚幻的暴君作战,然后才为了自由而战。而明天,他们会为了尚达尔血战到底。”

妓院的百叶窗打开,主教、法官和将军在那里,女王在那里,暴动的英雄在那里——主教、法官和将军是被分配的角色,女王是伊尔玛扮演,只有尚达尔作为英雄,是暴动中的人物,但是英雄化本身就是一次华丽的自我演出,“传令官无声地把她介绍给女王。女王向她行屈膝礼。一声枪响,尚达尔倒下。将军和女王把她的尸体抬走。”参加暴动成为英雄的形象,只不过是一次走向死亡的演出。当内部在演戏,当暴动是一场戏,内内外外都是戏剧舞台,谁还站在现实里?谁还有自己的身份?从现实进入戏剧成为演员,按照主教的说法,那就是“被选中”的结果,被谁选中?被光荣本身选中,主教修建教堂,法官修订法典,将军发动战争,都是为了所谓的光荣,背后却是权力;而外面的暴力,目标指向主教、法官和将军,指向这些权力系统,但是暴力却制造了属于他们的权力,那就是英雄主义——戏内和戏外,一切都体现为权力,而夹在中间的也难以离开权力:从来没有人想扮演的警察局长是权力,“大阳台俱乐部”的伊尔玛更是拥有权力。

所有的权力都是大写的符号,而当大写字母变成“戏中戏”的象征,它最终指向的就是死亡:死亡是大写的铭刻。如此,让·热内才真正让这部错综复杂、模棱两可的戏变成戏剧化的现实,“既然有妓院,既然我有权来这里,我就有权把我选择的人物演下去,直到他命运的终点……不,是我命运的终点……他的命运和我的命运混淆了……”终于扮演了警察局长的罗杰这样说,在警察局长关注“警察局长”的模糊性存在中,“又一阵机枪扫射”打破了这种模糊存在,它从外而内制造了死亡,它也从内而外演绎了死亡,“幻想宫殿”是梦,是戏,但更是现实,它以最讽刺的存在让现实侵入梦境,也以最残酷的方式让梦境一一破碎。

这种破碎本身就是让·热内苦心经营的最终目的,他在1969年致安托万·布尔塞耶的信中就说,“所有的戏剧、所有的演出都是一种幻境。”这种幻境是戏剧的语调,是一个词,是一个动作,“我希望我的剧本飘忽不定,从中能产生幻境。”但是让·热内的意思很明显,幻境是在演绎层面上,是在戏剧效果上的,而在主题表现上面,它永远是在返回,“一种展现了虚无的表象摆脱了虚无。”在他看来,戏剧是为了逃离时间,“从一开始,即将展开的时间就不属于任何编年历,它既逃离基督教的时代,也逃离革命的时代。”逃离是为了进入,而它进入的是自身的时间,“政治、娱乐、道德等,与我们所思虑的东西无关。”戏剧是单纯的空间,是独立的存在,它以虚无的光出发建造一幢建筑物,“死亡将更近更轻盈,而戏剧将更沉重。”所谓反思,所谓讽刺,所谓构建,就是以戏剧特有的方式进入现实,所以他反对在戏剧中寻找一种善,反对在想象中解决暴露的问题,反对诗人投身于“歌唱人民、歌唱自由、歌唱革命”的歌唱中,作品就是一次爆发,一种行动,就是关掉了幻想之灯回到现实,就是用虚无的表象摆脱虚无,“诗是乡愁,而歌唱毁掉了诗的初衷,我们的诗人毁灭了他们想使之活下去的东西。”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5563]

随机而读

支持Ctrl+Enter提交
暂无留言,快抢沙发!
查看日历分享网页QQ客服手机扫描随机推荐九品书库
[复制本页网址]
我在线上,非诚勿扰

分享:

支付宝

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