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12 《艾斯卡达的三次葬礼》:坟墓的闯入者
一本书,一部电影,分明在上午和下午完成阅读,分隔的时间里却完成了某种意义的“互文”:一样是关于死亡,关于坟墓,关于真相,以及关于人性,当福克纳用“坟墓的闯入者”来映射被掩盖的种族歧视的时候,汤米·李·琼斯却用一个死者的三次葬礼来叫醒那个“坟墓的闯入者”,以民间和私人的方式完成和死亡有关的救赎。
“黑鬼表现得像黑鬼,白人表现得像白人,一旦泄了愤双方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怨恨。”黑人和白人的对立,在福克纳的文本里,不管是耻辱还是惩罚,“但高于一切的是一个不可更改的持久的坚不可摧的同一性:一个民族一颗心一片土地”,同一性指向的是爱和理解,消融南方和北方之间的隔阂,需要的是一种在人性意义上的成长,而对于《艾斯卡达的三次葬礼》来说,当对立从种族转向民族,转向罪恶,转向文明和道德的虚伪性,同一性却一样是那种爱和理解——美国边警迈克因为误杀而成了杀人犯,却在千里运尸的无奈中发现了跨越身份和民族的情感,当最后在那棵大树下完成忏悔,当在艾斯卡达的“家人照片”前低头认罪,他终于没能听到彼得的那个子弹射进自己身体,终于不用以下地狱的方式赎罪,“回到你老婆那里吧。”骑马远去的彼得这样对他说,而他在陌生的土地上喊出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没事吧?”
充满了关切,从最初的怨恨到后来的无奈,从起先的逃跑到后来祈求原谅,迈克从“坟墓的闯入者”变成了安葬者,“我真的不想杀他,这是一个错误,我深受伤害,原谅我吧。”安葬的是艾斯卡达从德州运回来的遗体,也安葬了自己因鲁莽犯下的罪责。作为德州的一名边警,却在自己玩忽职守的时候射杀了从墨西哥来到这里的艾斯卡达·马奎斯,他不是秩序的维护者,却成了破坏者,无论如何,看起来是误杀,但是在这个边境地带,却是两种文明交错而产生的“误读”:仿佛高高在上的他们就是手握权力的狼,而那些从贫穷之地入境的人,就像羊一样,随时可能被咬在他们的口下。
狼和羊的对立就是一种现实的隐喻,那一天,就是因为马奎斯在放羊的时候看到了那一头凶恶的狼,于是他拿起了枪向狼射击,三声枪响,狼却没有倒下,相反,他听到了另一种枪声,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身体,当他倒下的时候,甚至不知道是谁打死了自己。这的确是一个缺少了前因后果的个体案例,马奎斯来自墨西哥,在德州他和彼得一起看护农庄,当他对准那头狼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另一颗子弹会射向自己,而迈克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枪会射中远处并未破坏治安的墨西哥人。
| 导演: 汤米·李·琼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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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没有把马奎斯当成敌人,当成非法入境者,但是当那一枪响起的时候,当马奎斯的胸口被染红的时候,死亡真切地发生在眼前。真切的死亡,其实也是必然的死亡,刚从辛辛那提来到德州的迈克,似乎还不能适应这里的环境,这并非是他鲁莽性格引起的一件麻烦事,在之前,他奋尽全力追赶从墨西哥偷渡进来的玛瑞娜一家,狠狠踢了玛瑞娜的父亲,还打伤了玛瑞娜的鼻梁,这是他履行边警职能的体现,但是上司却认为他惹了麻烦。而从迈克个人生活来看,制造马奎斯的悲剧不仅仅是鲁莽,也是他混乱生活的写照。和妻子薇薇安租了房子,在这个临时的家里,两个人的感情走向了隔阂,无事的薇薇安总是去那家瑞迪餐厅喝咖啡喝茶抽烟,而迈克在枯燥的工作中也只能从成人画刊中打发时间,在沉寂的夜晚,他们在厨房里做爱,却像是在完成一件工作,这种不制造氛围、不带来兴奋的肉体行为实际上就像他们没有表情的脸一样,毫无意义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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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斯卡达的三次葬礼》电影海报 |
所以当迈克在无人之地寻找身体刺激的时候,混乱就发生了,而另一种混乱在薇薇安身上发生,当她成为瑞迪餐厅常客的时候,认识了老板娘瑞秋,瑞秋和薇薇安出去寻找刺激,却是和彼得、马奎斯在一起,当薇薇安和马奎斯走进汽车旅馆205房间的时候,她的生活其实和迈克一样,各自走向了无聊的刺激,即使和马奎斯言语不通,即使马奎斯在她面前拘谨,但是在成人电视节目、舞蹈音乐制造的氛围中,他们也只是用欲望满足来驱散无聊、颓废的生活。
这便是一种虚伪的生活,在德州这个边陲小镇,这种虚伪却并非是迈克、薇薇安个体生活的写照,在小镇上也弥漫着整体性的虚伪。当马奎斯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警察局里的贝尔曼对此也草草了事,借口马奎斯没有亲属,便要将他埋了,而这个案子也被搁置在那里。其实对于马奎斯案件最关心的只有一个人:彼得。彼得同样来自墨西哥,但是比马奎斯更早来到德州,当马奎斯找工作遇见他时,两个人便成为了好朋友,马奎斯拿出相片,指着照片上的女人和孩子说,他们是自己在墨西哥的一家,已经五年没有见过他们了,如果有一天他死在这里,他希望彼得能够将他带回家乡,将自己埋葬在那个叫“希梅内斯”的地方。所以当马奎斯意外身亡,彼得四处寻找线索,当他拿着从现场搜集到的弹壳去找贝尔蒙的时候,贝尔蒙却认为这根本没有什么价值;当他要去警察局查打在马奎斯身上233毫米子弹的枪支时,贝尔蒙也是骂了他一顿,并告诉他马奎斯已经埋掉了,“你说好要通知我的?”贝尔蒙却说,他并不是马奎斯的家属;而最后,当彼得得知是迈克杀死了马奎斯,再次找到贝尔蒙的时候,贝尔蒙竟然威胁他要将他关进监狱。
贝尔蒙当然代表警察一方,代表官方,即使他完全清楚是迈克枪杀了马奎斯,但是为了自身利益和警察的信誉,竟然要将这个案子永远搁置起来,这是某种管理的缺席甚至是法律和制度的虚伪,在这个边陲小镇,贝尔蒙和迈克,他们代表着美国文明,这种文明对待“闯入者”,却是一种专横,一种野蛮,这便形成了关于民族的一种对立。所以当彼得知道是迈克杀死了马奎斯的时候,勇敢站立起来,用一把枪来颠覆这种制度,甚至用自己的私人法庭来审判杀人者迈克:他用枪指着迈克,并用他的手铐拷上了他;让他从埋葬马奎斯的坟墓里挖出遗体,然后放到马奎斯曾经居住的房间,在那里,他让迈克脱下制服,换上马奎斯的衣服,然后让他喝下马奎斯杯子里的水,最后逼迫他和自己一起运载着马奎斯的遗体,走向了“回家”之路。
让迈克成为“坟墓的闯入者”,这无疑是一种身份的置换,在坟墓面前,迈克不再是警察,而是杀人犯;而在马奎斯的屋子里,彼得不再是来自墨西哥的牛仔,而是审讯者,当真正的警察制造了缺席的制度,他唯有用民间和私人的方式来判决,所以穿上了马奎斯衣服的迈克便成为“他者”,他以一个罪人的身份运送马奎斯回家。从德州到墨西哥,是漫长的回家之路,一方面,迈克总想着逃离,在沙漠里,当彼得的马跌倒,迈克趁机从马上跳下,然后没命地朝彼得相反的方向逃离,并且将裤子做成了鞋子,准备回到德州,但干渴劳累终于使他又回到了彼得的身边;在岩石地带,迈克躲进了山洞里,不想被里面的毒蛇咬伤,差点死在异国他乡……而另一方面,彼得为了践行对马奎斯的诺言,以朋友的身份克服种种险阻,将马奎斯带回家——这是一种患难情谊的写照,彼得既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亲人,为了他,他敢于用枪指着边境麦克,为了他,他不惜冒着风险穿越沙漠;当发臭的马奎斯脸上爬满了蚂蚁,他用火驱赶蚂蚁;当他看到马奎斯混乱的头发,用梳子梳理,在越来越接近故乡的时候,他说:“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
似乎,越是远离美国文明的地方,这种情感越是明显,它甚至变成人与人相互信任的一部分:他们在路旁遇见了一个听收音机的老盲人,盲人老者给他们防冻液处理马奎斯的尸体,还给他们提供食物,当彼得在离开时问他需要帮什么忙,老人说,你开枪打死吧,彼得很奇怪,老人说,自己一直在等儿子来,但是儿子患了癌症,他永远不回来了,笃信上帝的他也不能自杀,所以请求彼得打死他。彼得没有答应,他说:“我也不能违背上帝的旨意杀了你。”但是当彼得离开,那些搜寻彼得踪迹的边警到来,问老者有没有看见他们的时候,老者很直接地回答他们:没有,而当他们问他需要什么帮助的时候,老人也没有提及自己的儿子,没有要求他们用枪打死他。这是一种天生对警察的排斥,也是对于美国文化、制度的不信任。而在彼得接近目的地遇到那一大群墨西哥人的时候,他们爽快地送给彼得刚打死的熊的肉,还给了他们酒喝,甚至当迈克看到那部情感剧而悲伤的时候,他们也把他当成了自己人,送给他“疗伤用”的那一小瓶酒。
实际上,从迈克被蛇咬伤而得到当地人救助的时候,他对于彼得的怨恨,对于墨西哥人的对立就已经慢慢化解了,那是在逃亡过程中遭遇的事故,他处在死亡的边缘,但是经过的几个墨西哥人主动帮助彼得,将迈克送到了能医治蛇毒的玛瑞娜那里,而玛瑞娜就是曾经越境时被迈克打伤了鼻梁的人,彼得一句“我要让他活着”,玛瑞娜便对迈克发黑的脚进行了救治,但是等到迈克醒来,她依然用拳头报了仇,而报仇之后,迈克却和他们坐在一起剥玉米。当在墨西哥人那里看到电视里的情感剧,迈克的落泪或者是对于自己破败生活的一种懊悔,曾经和薇薇安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电视机就播放着同一部电视,那个叫强尼的人和妻子之间有着无休止的争论,而在这个异国他乡,听到自己熟悉的语言,看到熟悉的场景,悔恨的泪水便流了下来。
似乎也是迈克救赎的开始,这种救赎一方面是彼得为代表的墨西哥人对于情义的解读,只是因为一句承诺,非亲非故的彼得要完成千里运尸的艰难历程,而目的就是一个,不让他埋在陌生的地方,他必须回家,必须回答最初的地方。另一方面,是对于自己曾经犯下罪过的忏悔,迈克似乎是一个缺乏信仰的人,无论是在盲人老头那里,还是在彼得面前,他似乎都不够虔诚,而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似乎找到了某一个信仰,当彼得和迈克来到传说中的“希梅内斯”,当为艾斯卡达·马奎斯举行了第三次葬礼,跪在树下,面对马奎斯一家照片的迈克终于找到了可以忏悔的上帝,“我已经深受伤害,请原谅我吧。”
迈克似乎已经从“坟墓的闯入者”这一身份中醒来,正是他离开德州那个现实,他才找到了灵魂真实的一面,而在德州,贝尔蒙、瑞秋、薇薇安,都像是一种游离的存在,找不到寄托,找不到自我,也找不到归宿,所以他们在那样一个现实里,只有肉体、欲望、权力和虚伪的文明,贝尔蒙和瑞秋的情人关系,薇薇安对于丈夫的失望,让他们都没有真正的家,即使薇薇安最后不离开了德州坐车去往辛辛那提,也并非是真正的回家,而是一种孤独的放逐。而死去的马奎斯却在第三次葬礼中回到自己的“希梅内斯”,那里没有人,没有村庄,没有妻子和女儿,甚至“希梅内斯”也是一种不存在,但是马奎斯曾经对彼得说过:“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你会陶醉其中。”所以彼得坚信那个空气清新、风光迤逦的地方就是马奎斯的家,那里有房子,有花园,有溪水,他们竖起了马奎斯之家的牌子,然后举行第三次葬礼,让他真正回家。
马奎斯的遗体回到了家乡,彼得的承诺走向了最后的终点,而迈克在逃亡和颠沛中,让心找到了一种家的感觉,尽管彼得最后说:“回到你老婆那里。”即使他最后一个人不知道美国到底在那个方向,但是对他来说没有下地狱的灵魂就是得到了救赎,他知道,从“希梅内斯”这个美丽的地方出发,一定会找到最后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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