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1-27 《瓦雷里诗歌全集》:我已一半死亡一半不朽
不,不!……站起来吧!投入那奔涌而来的世纪!
我的躯体呵,快粉碎这思虑重重的形式!
襟怀呵,畅饮这长风的生机!
大海飘逸的清新
给了我灵魂的苏醒……咸味的力呵!
让我们奔向海涛,勃发不尽的生力!
——《海滨墓园》
原本是平静的屋顶,是公正的中午,是神圣的宁静,是沉思的美丽,即使大海扬起长涛短浪,对于登上墓园顶端的水手来说,也是一份俯瞰时的安详静穆,“掷出这神圣高傲的一瞥,/仿佛是我向上帝奉上的崇高贡献。”但是在这松林和荒冢间,在这制造死亡的森森白骨里,生命如何才能在“冥冥的虚无”中拥有灵魂的永恒?肉体是一种短暂的存在,当年他们谈笑风生,可是如今安在?个人的风采已不见,多情的眼睛已不见,只有蛆虫的蠕动洞,只有红色的粘土,只有墓地的鲜花。而生命的意义应该是抛却这些物质的虚无,抛却这被命名的名字:“名字有什么关系!它在看,在要,在想,在摸索,/它喜欢我的肉体,甚至爬上我的床,/正因为我属于这个活生生的爱才有生命!”
活生生的爱,活生生的生命,在“海滨墓园”的神圣宁静中如何才能找到对于灵魂的“崇高贡献”?品达说:“亲爱的灵魂,别去追求/不死的生命,尽量去做可行的事情。”在这首《庇提亚颂》里,品达安放着一个不死的灵魂,可行的事情是永恒的事情,是神圣的事情,所以深受这首诗影响的瓦雷里在这“时光的神殿”中找到了灵魂的强力,只有强力才能将生命塑造成一个“正义凛凛的可敬勇士”,在骄阳的火把照彻中,在内心伟大的回声中,“带着无情利箭的光”,轰然制造伟大而神圣的力量,这是生命的空白之后的纯粹创造,这是去除苦涩、阴郁、清脆的生命空壳之后拥有的“灵魂震响”,站起来,而且投入奔涌而来的世纪,而躯体,在被粉碎的形式中得到新生,这新生拥有大海飘逸的清新,拥有咸味的力量,拥有“奔向海涛,勃发不尽的生力”——灵魂苏醒,便是将肉体的腐烂当成是另一个站立的起点,荡漾着如大海深处的力,永恒不息。
| 编号:S38·1970310·0356 |
音乐的境界,彼此关联的境界,而创造这种境界就是自我的强力爆发,是“让我们奔向海涛,勃发不尽的生力”的绵延不绝,瓦雷里说:“将普通词语委宛曲折成出乎意表的形态而不损坏其必备形式的那种强力,将难以言说的事物用扣人心弦和简洁的方式加以言说,尤其是对于综合、和谐、观念的同时性驾驭,这些在我看来,是我们的艺术至高无上的目标。”仿佛站在海滨墓园的顶端,俯瞰大海,俯瞰松林,那光亮便如灵魂的色泽照亮世界,而那俯瞰的水手也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诗人,“我喜欢使自己成为一位诗人和一首诗”,诗人是作者,本身也是一首诗,诗人和诗歌的合一就是“自我对自我的操纵”,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诗人再创造的强力下才不至于成为一个杂乱无章中写作的人,那诗歌也再不是把意义与声音,内容与形式轻而易举分开来的散文。
持续着的创造,持续着的强力,只有诗歌才能驾驭语言,给语言以形式,给语言以声音,给语言以比例,“我所说的诗歌境界,由众多的,更确切说是浓稠的形象、形态、谐音、叠韵通过曲折萦回和节奏而加以展示,从本质上说,永远避免重蹈散文的覆辙:或者使之令人感到遗憾,或者专一地追逐观念。……”那些浓稠的形象、形态、谐音、叠韵,那些曲折萦回和节奏的展示,引用伏尔泰的话说就是:“只有精细之美,才成其为诗。”精细是诗歌的灵魂,而纯诗是一种观念也是一种形式,所以对于瓦雷里来说,精细是海空辽阔、充满阳光的塞特童年生活,是被奉为“床头书”和“圣经”的于斯曼《傲世者》的意蕴,是马拉美“世界的最终目的就是完成一部好书”的思想,是瓦雷里一直建造的那座精神上的小岛:“尽管它是一种非常世俗和平凡的自然,我却将之渐渐经营成秘密的小园,我在那里哺育着形象,这些形象渐渐成为我自己的,而且只能是我的那些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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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雷里:成为一个诗人和一首诗 |
小岛上是大海,是波涛,是海风,是灵蛇,是水仙,在那里,“纺线女坐在斐然的青色里,/旋律柔美的小园摇动一片秀色,/古老纺车的嗡鸣将她陶醉(《纺线女》)”在那里,海伦“在那浪花的嬉闹里,含着襟抱深沉的微笑;/伸出宽宏有度的臂膀将我抱吻。(《海伦》)”在那里,维纳斯“那泛起无情而朦胧眼波的美目/悠游自如,将水之巧笑,浪之漫舞,/溶入那危险四伏的缤纷电阿的纹路。(《维纳斯的诞生》)”在那里,奥菲“溶入那夕阳的金色,专心致志/在琴弦上为博大的灵魂将一曲伟大颂歌奏响!(《奥菲》)”那是一个仙境:“一旦命运的宝石用一声呼叫/和一串日子将整个辽阔的寓言撕碎,/椰美若柔粉玫瑰的肉体便开始颤栗。(《仙境(之一)》)”那是“沉睡的树林”:“你的脸是这样的清秀,晕红是这样的柔缓,/千万别将那纹路的欢欣驱走,/它正将这休憩在它废沟的阳光秘密地消受。(《沉睡的树林》)”明月、银辉、衣裙,白的圣洁,白的轻盈,像“珠之贞洁、玑之润美”,像“织成梦丝纷飞”。
而在世界里,水仙便成为那“自我对自我操纵”的象征,在《水仙恋语》里,起先是“多想栖入你们那皎洁的裸瑰”的向往:“我已将那颗心灵抛入茫茫苇荡。/湛蓝呵,我弱不经风的玉体似不能将这哀伤的姣美撑起,/我只知沉湎于这幻幻水境/将欢笑和那昔日的玫瑰忘记。”湛蓝的苇荡,哀伤的娇美,在幻幻水境中沉湎,但是这“弱不禁风的玉体”如何被诱惑?“那夕阳余辉留下的倒影成了赤裸的未婚夫婿,/在那将我诱惑的悠悠苍白的逝水里……/他像一位潇洒的魔鬼冷若冰霜又令人心荡神驰!”身体与身体,美艳与美艳,是契合,也是倒影的吸引,所以赴死才会显得那么义无反顾,“别了,纳尔西斯……我正死去!在这黄昏降临的时际,/我的形体随心灵之气化为粼粼清漪,/笛声悠悠,掠过云霭茫茫的穹天/娓娓传诉熙攘而进、鸣声清脆的畜群的怨凄。”身体化身为粼粼清漪,正死去的自我是为了告别“畜群的怨凄”,是为了寻找一个新的灵魂,所以,最后,“哪怕一缕希望的气息也会吹破这晶莹的纯碧!/将我飘流的微风漾起涟漪,令人心醉神迷,/我的气息又给我凄冷的幽笛添几分生机/承这灵敏乐手的宽宏慰我心曲!”这是死亡之后的永恒,也是自我发现自我的突围,使自己最终成为了一部好书。
可是这赴死,这永恒,这新生,只是对于纯净自然的向往,是对于精神小岛的一种投射,对于瓦雷里来说,大海、波涛、海风、灵、水仙所组成的精神意象充满了女性的拜物教思想,实际上,这种传达、修饰和追求无法是发现一个自然,只是在纯诗的入口处观望和抒情,纯诗不是只是去除散文的意象和语言,不是拥有的音乐的延续性,不是为了和谐的意义,“纯诗的概念是:—种不能接受的概念,是一种欲望的理想范围,又是诗人的努力和强力所在……”瓦雷里《论纯诗》中明确地将纯诗视作一种欲望的理想,一种诗人努力的强力,也就是说:“对于诗人来说,关键在于创造一个与实际秩序毫无关系的世界的、事物的秩序和关系体系。”自我对自我的操控,还要自我对世界的操控,对秩序的操控,这样诗歌就不光是精神的小岛,而是整个世界。
所以1917年的《年轻的命运女神》就是用“一种意志的体现,是一种心往神驰、重操旧业和心打磨的练习”的结晶来制造新的世界,“我是从语言出发的,起先只是为了写成一首一页纸可容的诗,但是渐次展开,便形成这最后的容量,它是一朵人造的花朵的自然成长。”这首给安德烈·纪德的献诗里充满着命运的哭泣,充满着心灵的痛苦,以及梦想的罪恶,“我随着咬住我的蛇在这森林中遨游”,还有“锋尖刺透我的朦胧”,鸩酒浸入到我深深的伤口,死亡的痛苦变成了光,“在我沉思的地狱里看到无望的边缘……”,而在这样的死亡欲望面前,年轻的命运女神是一种自我武装的方式“活着,站立着”,那是死也是生,那是腐烂也是不朽,“我已一半死亡,可能,一半/不朽,我梦想着未来只是/被宝石嵌满的王冠,/在那里,流荡着我额头上万干绝对的火花中/孳生出的不幸的寒冷。”一半已死,另一半必将成为不朽,而在不朽的那一半里,到处是力量:“来吧,来将我身上这五彩缤纷的赠礼烧毁;/来吧,让我重新认识,让我把它们憎恨,/这胆怯的孩子,这同谋的沉默,/这掠过树林的透明骚动……”首先是摧毁,是覆灭,然后才是在拼死的抵抗中拥抱大地,拥抱激情,“在将自我拥抱中成了另一个人……/谁失落了?……谁正走了?……谁躺下了?……/我的心灵融进了怎样隐蔽的秘密?/怎样的海螺又道出了我遗失的名字?”只要我活着,就不能和你分开,这是一种召唤,这是一种存在,“这是我荫翳的藤蔓,/这是我偶然的摇篮!/那勃勃的意象多么纷繁,/就像我眨动的眼波……”
活着是灵魂新生不朽的状态,年轻的命运女神,却是自我心中的那个神,是驾驭罪恶和不幸的神,也是反抗命运的神,“一首诗是一种绵延,在这种绵延里,读者呵,我向往着一种胸有成竹的规律;我写出我的提示和将诗制成传达我的声音的机器,或者与沉寂相溶只是诗自身的能力。”绵延的力开始爆发,在经历了《旧诗谱》里那种对于冰清玉洁的纯美境界追求之后,瓦雷里开始了在《幻魅集》里对于诗歌欲望理想实现的努力,那是一种力量,那是一种抗争,雄壮的力代替了女性的拜物教,在这里,有“你在风景区牢牢地扎下根,/在风光的美之力中漾着天真。”的梧桐树,有“微裂的硬壳石榴,/因子粒的饱满而张开了口;/宛若那睿智的头脑/被自己的新思涨破了头!”的石榴,有“这喊声就是它自己的神谕”的棕榈树,那蜜蜂极需的是“比那昏沉沉的折磨要更好”的瞬间的痛苦,“佯死的女子”是被拉向了“那比生命还珍贵的爱情”。而纳尔西斯呢,在《水仙恋语》之外,却是新的一种痛苦,以及在痛苦中勇敢获得的爱:
而我,被爱恋的纳尔西斯,我所关注的
只是我的唯一的本质;
其它万物对于我只是一颗神秘的心灵,
万物对我都是乌有。
我神圣的财富——亲爱的躯体呵,我只有你!
世间最美好的人也只能珍爱他自己……
这种爱是自我以外的爱,是唯一的永恒的爱,是反抗死神的爱:“我爱你呵,不容死鬼们向我进犯的唯一珍宝!”多么响亮,多么有力,而躯体之爱不是终点,“唉!可怜的躯体呵,我们结合的时刻已经来临……/你俯那身吧……吻吧。让你的全身发出战栗!/让你那来向我践约而又难以捕捉的爱,/在一阵颤栗中将纳尔西斯打碎,逃逸吧……”是爱的解放,是对欲望的理想追寻,“真正风格的组成是:癖好、意志、必然、沉湎、征服、偶然、回忆。”
对于瓦雷里来说,命运女神打开的是一个真正纯诗的世界,一种欲望理想,一个诗人的强力,“纯诗只是处在无限中的一种极限,是语言美的强力的一种理想……但它却是向着纯粹作品迈进的一个重要方向。”在无限的极限中,美不仅是传递,是投射,是向往,更是征服,更是抗争,更是自己武装自己做拼死的抵抗,是一半死亡之后的不朽,“在他的心灵中没有半点紊乱,既不回头也无宏图憧憬,/这一切都足以使之永远出人头地,高人一等,/此可见,他是纯粹的人”,没有紊乱,不再回头,那纯粹的人永远高人一等,可是他之外的“我们”呢?在与瓦雷里诗的主旋律和风格不相谐调的《帕拉波尔组诗》里,却在一个人非天使,也非畜生的世界里寻找一个纯粹的人,而这个人也正是那个叫做诗人的人,自我操纵,自我控制,自我的爱与力,也只有他,在“与实际秩序毫无关系的世界”里,成为自己的主人,成为灵魂的爱人,成为命运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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