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27《江湖儿女》:拿枪的人死得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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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分40秒的字幕,出现的英文名不是“Money & Love”,而是“Ash is Purest White”——灰烬是最洁白的。名字的变化或者是贾樟柯从一种直白式呈现转变为隐喻式揭露,金钱和爱情是对于郭斌那个江湖世界的考验,但这种考验只是在外在江湖里发生,而在“ash”的阐述中分明进入到一个更深层次的宇宙:那时,郭斌的腿已经被街上的小混混打伤,拄着拐杖和巧巧来到了一片荒地,远处是一座火山,巧巧问他:“这是死火山还是活火山?”郭斌立在那里,巧巧接着说了一句:“火山灰是最干净的,因为经过了高文煅烧。”

灰烬是最干净的,也是最纯粹的,但是当巧巧说完这一句,郭斌却说了另一句:“这鬼地方成了炮灰也没人知道。”一种怨恨,也是一种无奈,和巧巧对于灰烬的阐释看起来是一种回应,但其实是一种偏离,巧巧说到的是经过高温锻造的火山灰,无疑这是在时间中锤炼之后“最干净”的存在,甚至巧巧口中的“灰烬”就是王家卫“东邪西毒”里的那个时间的灰烬,“Ashes of Time”——历经时间的考验而成为一种抽去了个体意义的存在,所以它不会随江湖的变异而变化,所以最干净的白。但是郭斌说到的却是“炮灰”,一种人为的物质,甚至是一种牺牲品——一个是宇宙广袤中凝结而成的纯粹存在,一个是人世规则里猝不及防的牺牲品,格局孰大孰小便可知。

而那时,郭斌拿出了那把枪,他说了一句:“拿枪的人才死得最快。”这分明是一种洞察力,甚至是对自己刚才所说“炮灰”式生存的反驳,但是这里便体现了郭斌的矛盾:自己身上有枪,却被街头的小混混打伤了腿;枪本来是保护自己的,但是知道“拿枪的人才死得最快”,所以不会开枪;但是在巧巧面前却拿出了枪,当巧巧说:“我不是江湖上的人。”他却像一个保护她的男人一般教巧巧开枪,“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现在你是江湖上的人了。”枪声响了,想在这片无人经过的荒地,响在火山还没有喷发出最干净灰烬的地方。枪是一种武器,也是一种身份,更是给自己带来安全感的符号,但是在郭斌的世界里,枪只是一个象征,甚至只是构建所谓江湖的一个道具,而当他教会了巧巧开枪,并让她成为江湖上的人,无疑江湖的所指已经发生了改变,而这正是江湖在两个人的身上发生的本质不同。

“2001年4月2日”,这是标注在郭斌江湖世界里的时间,新的世纪,新的江湖,随着舞台上演出“见证奇迹的时刻”,郭斌也进入到自己虚构的江湖奇迹里:在这里,体现的是江湖道义,老贾和老孙因为借钱的事争论不休,在一把强面前老贾甚至也不承认借了钱,郭斌作为老大也不裁决,只是说了句“请二爷”,一尊关公像便摆放在两个人面前,老贾低下了头对老孙说,钱我一定还。枪解决不了问题,老大无法裁决,但是在象征道义的关公像面前,一切迎刃而解;在这里,江湖是干大事的壮志,“勇哥”现在已经洗白专心搞房地产,迷恋上了“动物世界”和国标,他见到郭斌说了一句“大同就看你了”,又告诉他最近的楼盘“有人闹鬼”,“这事你给我铲了。”郭斌二话没说把酒干了,当巧巧说自己就想给父亲买一套房子,郭斌说,一套房子不是分分钟的事情;在这里,江湖就是“五湖四海皆兄弟”的豪情,不同的名贵白酒倒在脸盆里,然后是“肝胆相照”走一个,在电影《英雄好汉》放映现场,大家穿着黑西装、戴着领带,墙上面写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但是,这样的江湖看起来讲义气,看起来有激情,看起来能干大事,实际上只不过是一种虚构:勇哥死了,和香港客人喝了酒做了桑拿,第二天在停车场被小混混捅了,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哥,却在不知名的小混混那里丢了性命,在花圈簇拥下只是靠一场国标来祭奠,而郭斌曾经答应他“铲了”,也变成了一句口头承诺,似乎连让他动手的敌人都不存在;走在路上竟然被不明身份的人打伤了腿,抓到了那两个叫“大壮”“小壮”,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干,回答是:“认错人了。”郭斌一句“年轻有为”却把他们放了;而在被摩托车围困的时候,郭斌起先也是充满江湖立足的战斗豪情,却最后被他们按在皇冠车标志上撞得头破血流,而最后在巧巧拿出那把枪,朝天上放了两枪,这街头致人死地的斗殴才平息。

导演: 贾樟柯
编剧: 贾樟柯
主演: 赵涛 / 廖凡 / 徐峥 / 梁嘉艳 / 刁亦男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 法国 / 日本
上映日期: 2018-09-21
片长: 137分钟
又名: 金钱与爱情 / 灰烬是最洁白的 / Ash is Purest White / Money & Love

第一次,枪响在火山旁,第二次,枪响在车站广场前,这两次拿着枪的人都不是郭斌,当巧巧两次打响了枪,其实意味着进入了新的江湖:这个江湖不是郭斌站在火山旁担心成为炮灰的江湖,而是巧巧说的锻造出最干净灰烬的江湖;不是请二爷摆平纠纷、喝“五湖四海酒”、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为口号的江湖,而是用于承担、自我牺牲的江湖——当广场事件发生,巧巧坐在审讯室里,当问到枪是哪里来的,巧巧说:“捡的。”问道枪是谁的,巧巧说:“我的。”枪是捡的,枪是我的,于是,撇开了郭斌的江湖,于是,拯救了郭斌的江湖——五年牢狱,是巧巧用枪来拯救那一份爱情的写照。

编号2021,是巧巧在监狱里的身份代码,这是一个从江湖到监狱的转变,失去了身份成为一组数字,也意味着曾经所谓的江湖已经被抹去,当这座监狱被迁移到另一个地方,在车上的巧巧从车窗看见了那标志性的车站符号,就是在这里,郭斌遭到围堵,遭到殴打,也就是在这里,巧巧把枪开枪,再次经过时她已经是一个非法持枪的犯人,这个物是人非的环境设置,其实是一个真正的转折:江湖不再是郭斌的江湖,而成了巧巧的江湖:出狱之后,巧巧开始寻找没有来接自己的郭斌,从大同到奉节,从奉节到新疆,又返回大同,在这个行走过程中,巧巧成了江湖上的人,而这个江湖不再关二爷、枪、“五湖四海酒”,而是一个用来跑江湖的江湖。

在游船上,巧巧因为打电话,丢失了钱财和身份证;在“潮州商会”,没有见到躲在暗处的郭斌,却被林家燕告知他已经有了女朋友,“就是我。”在路上遇到摩的,一个妻子在外地打工一年没回家的司机,在躲雨时要和她“耍一下”;在火车上,有人说在新疆正在搞一个关于外星人基地和UFO的旅游开发项目,巧巧跟着他坐上了开往新疆的火车,而其实项目子虚乌有,男人只不过在克拉玛依开了一家小卖部……奉节到处是因长江三峡蓄水而淹没家园的移民,实际上,巧巧出狱之后也变成了移民,而那段拿枪宁可牺牲自己换来的爱情,最后也变成了一种逃避,在旅馆里,巧巧终于见到了郭斌,期待在水电站项目上东山再起的郭斌,其实也变成了一个落魄的人,他所构筑的江湖早就不存在了,湮没在时间深处,但是郭斌还是把自己想象成江湖上的人,还是有着宏伟却虚构的江湖理想,“我要让他们知道甚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许不需要三十年。”

《江湖儿女》电影海报

还是那个郭斌,还是那个江湖,当一切都不再,那个江湖其实开始囚禁他,“当一个男人身无分文,心里是甚滋味;当出狱那一刻没有兄弟来接我,心理是甚滋味?当手下的马仔开着宾利耀武扬威,心里是甚滋味?”所以要重建江湖,重出江湖。但是在这个冰冷寂静的夜晚,还有多少东西属于他?甚至于巧巧牺牲换来的爱情,也在伸出手说“这只手救过我”时握错了手,“开枪的是右手,你忘了。”巧巧说。是的,巧巧为了自己心爱的人打响了枪,她是那个拿枪的人,所以在这个爱情江湖里,她死得最快,“我已经不是原来的郭斌了,我是另一个人。”这是沉迷在虚构江湖世界里的郭斌对她的拒绝。江湖消失了,爱情当然,也死了。

但是真正的悲剧是:他们以为那个虚幻的江湖还在,对于郭斌来说,他一生都活在“鬼地方”,活在“炮灰”世界里,怀着江湖梦却被撞得头破血流,即使在沦落为落魄的人之后还想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命运改变,而最后回到大同的时候,他甚至已经变成了失去行动能力的人,“在大同只有你不会笑话我。”所以他只是可怜地要得到巧巧的认同,那时当然没有了爱,“对你无情也就不恨了。”只是一个“义”的词还存在于两个人之间,而回来后的郭斌的确被所有人嘲笑,老贾再也不是那个在关二爷面前低头的人,“咱赌一把”赢了之后,老贾对郭斌说:“你给我忍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失去了行走能力,遭人嘲笑,这便是郭斌所谓的江湖对他的回馈,但是悲剧并没有在这受辱的地方终止,郭斌在回到大同之后,在居住于巧巧茶室时,依然把自己当成江湖里的大哥,他住的是厨师的床,却赶走了厨师,有人上了菜,他愤怒地说:“你们懂不懂规矩,先上菜再上主食?”将桌上的东西都打掉。依然把自己当成大哥,依然要有江湖规矩,在这个现实里,他其实已经成为了炮灰——时间的炮灰。

而对于巧巧来说,同样换取了一种悲剧性存在,当江湖变成跑江湖的江湖,巧巧是在现实中成长:男人要和她耍一下,她骑走了他的摩托车;黑衣女人偷走了她的钱和身份证,后来发现时她赶走了打黑衣女子的男人;和克拉玛依男子去新疆,她说自己看见过UFO,也知道他的谎言,却在不说破中独自下了车,甚至,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她编织了流产的妹妹,然后在饭店里对陌生男人说:“我妹妹流产了。”最终成功讹到了钱财,而当回到大同之后,她也拥有了自己的茶室和棋牌室——一个女人,在自我牺牲之后不断成长,虽然有谎言,但是最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也是在跑江湖中构建了自己的江湖。但是,这个江湖依然是虚幻的,一直单身,照顾郭斌,在某种意义上巧巧的江湖还是一个情感的江湖,就像她数次听到并吟唱的那首歌“有多少爱可以重来”,是希望重新找到属于自己的爱情,但是从出狱门口没见到郭斌,到奉节找他而躲着她,甚至有了女友,而回到大同之后郭斌所要的只是不被嘲笑,这样一个情感江湖也是破败的,也是虚幻的,也早已经死去。

还是在火山旁,坐在轮椅上的郭斌终于在巧巧的鼓励下站起来,和第一次一样拄着拐杖,但是身上已经没有了枪——郭斌的江湖里不再有可以证明老大身份的枪,巧巧的江湖里也不再有为感情牺牲的枪,没有了枪,他们都死在了无情无义的现实里,他们都都死在了时间的炮灰里。当2018年1月1日的新年到来,江湖重生,郭斌悄悄离开了,巧巧靠在墙上成为监控视频里的一个影子,他们都在时间的灰烬里成为了囚徒,“我们是宇宙的囚徒。”当初那个克拉玛依的男人这样对她说,囚徒之困,不是靠钱,不是靠爱,只是靠一个如UFO的传说,在照亮漆黑夜空的时候,脸上露出一点会心的微笑——巧巧说:“我见过UFO,一次。”也许关于江湖的传说,只要一次也就够了:一把枪,一次寻找,单数的一次,便是唯一,是的,爱永远不会重来,江湖也永远不会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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