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7-07 《麦收》:身体的流浪和回归
河北定兴县阎家营村的马路上竖着一块路牌,上面标注着这个种植麦子的村庄与首都北京的距离,95公里是地理意义上的路程,却也是牛洪苗生活的两个世界的距离,这一头是土地,是麦子,是家人,95公里之外是生存,是“工作”,是交易,而在这两处奔波的生活原生态中,对于牛洪苗来说,注定是分割的,也注定成为“一个人的两种处境”,永远在边缘,永远被隐匿,永远是流浪。
流浪,却是身体的流浪,牛洪苗来到北京,和很多底层的人一样,是被命运卷进了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城市,而在陌生的城市里,她们也注定无法进入城市的中心,在边缘生存,是她们唯一的状态。从丰台区西铁营住的出租房,到朝阳区高西店的炮房,从妓女格格、小谢、燕子,到老板“陈哥”、许琴,单调的两点一线是他们构筑的生活圈。作为性工作者,她们注定是城市的低贱边缘者,注定用唯一的身体满足生存的需要。打炮一百,包夜三百,开雏一万,在这明码标价的背后,其实是她们身体的价格化生存,在这个城市,她们拥有的只有身体,而当青春完全被这样一种交易充斥的时候,其实他们并没有挣脱的可能。
| 导演: 徐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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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身体,一张床,在这样的单调的生活中,那些嫖客既是她们的服务对象,也是她们生活圈里的“朋友”,有空的时候,他们一起吃着烧烤,喝着啤酒,一起聊天,一起模拟交易,在笑声中其实是对于生存的某种喟叹。而那些和他们一样的嫖客,也生活在底层,他们是货车司机,是塔吊工人,是报亭老板。嬉笑怒骂的生活里,他们其实只是在寻找最卑微的快乐。有时候她们也会相约,去圣派KTV去“泡鸭子”,每人一百元,和“鸭子”果冻、阿伟坐在一起,或者引吭高歌,或者相互拥抱,在那一刻她们是被服务的对象,她们是消费者,她们图一个快乐,但是在这个被服务的过程中,她们没有公开身份,或者说,只有在这样的场合里,她们才像其他的消费者一样,真实的身份是被隐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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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收》海报 |
但是这并非是寻找一种面具生活,而更多是一种在身份隐匿获得的单纯快乐。而实际上,在牛洪苗心里,性服务也只是工作之一种,和普通人一样,是在付出之后的得到。所以当报亭老板三哥在吃夜宵的时候说了一句“歇逼”的时候,惹怒了牛洪苗,甚至变成了一种侮辱,但是她不是拂袖而去,而是说:“你要是有兴趣,就打电话联系我,要是没有,就滚他妈的……”赤裸裸的身体对应赤裸裸的钱,这是唯一的目的,而三哥也在回来的时候,道歉地说:“我没钱,我犯贱,我没上过学,我没文化。”没有文化没有钱,这或许是他们共同的生存困境,所以生气愤怒之后,也只有自己咽下苦水。
但是生活在底层,他们也渴望一种爱情,这或者是一种悖论,爱情的高贵是需要被尊重,但是低贱的职业又使得他们的爱情充满了游戏精神。牛洪苗最好的姐妹是名叫格格的女人,对于一般人,她总是动不动就发脾气,但是当她遇到宝爷的时候,“像一只绵羊”,也不发火,也不生气,甚至显出女人娇嗲的一面,而等两人分手之后,格格总是纠结于宝爷打来电话时是接还是不接,这种犹豫或者也是作为一个普通女人分手之后的常态。牛洪苗也是,她认识了在工地做塔吊工的许金强,认识之后许金强经常给她打电话,她曾告诫他不要对她动真感情,但是又在这种“追求”中主动投入了他的怀抱。这是矛盾的心态,一个在外生存的女人需要一种保护,但是这特殊的职业又让她无法安然地投入感情,对于他们来说,不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而是嫖客和妓女,他们用赤裸裸的身体满足欲望,她们则用赤裸裸的身体维持生计,所以即使有着那种一闪而过的感情,也是脆弱的。
格格为什么和宝爷分手,是因为时间长了两人都烦了,这种烦不是厌烦,而是对于自身生存的不安。而牛洪苗在回到老家之后,不到半个月,许金强就打来电话,对她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生命中的流星。”而牛洪苗一眼就看出,“他背着我嫖娼去了。”对于他们来说,想要一种稳定而单一的爱,但是又不敢去想象现实中真的会有爱情,“我的快乐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这是牛洪苗曾经对许金强说的“爱情观”,而这种爱情观看似是一种驾驭,其实是内心脆弱的表现,它没有承诺,也没有保证,即使最后打电话来承认错误,牛洪苗也只是微微一笑。
货车司机刘二强说过:“要想别人尊重你,你就得先尊重别人!”而牛洪苗则把这句话当成是生存之道,而其实这样的尊严只属于他们自己,在这个社会里,他们注定是边缘的低贱者,陈哥的店被取缔了,他也被判了五年,在他们狭小而卑微的生存里,到处是社会的管制,而工作的非法性使得他们的生存充满了危险,但他们没有力量去反抗,牛洪苗踢掉的那辆警车只是一个被废弃的玩具,而在这种充满戏谑味道的场景之外,是闪着红灯四处严打的“公安”警车。
现实不是游戏,即使恪守着“要想别人尊重你,你就得先尊重别人”的人生哲理,他们依然只是这个城市边缘的生存者,依然只是一粒随时可以被抹去的灰尘。而除了在炮楼里,在夜宵摊上,在KTV疯狂中,他们和城市总是处在隔离状态,可能的交集也只有到妇幼保健医院体检,到邮局去汇款,他们走出那个阴暗而隐秘的世界,返回到现实的时候,并不是融入,而是暂时的回归。而牛洪苗从北京回到老家,回到种满麦子的老家,也是对于身体流浪的一次回归。
这里有自己的家,有母亲和患病的父亲,有大片的麦子。可以说,这里是她生活的起点,是作为一个农民应该生存的土地,在中国这样一个农业国家,农民依存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面朝黄土背朝天,但是牛洪苗这样的一代却无法在这样一片土地上寻找属于自己的根,实际上他们是在用身体置换土地,用流浪来代替固守,这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倒退?麦地的中央是牛洪苗爷爷奶奶的坟,但是牛洪苗却一次也没有上过坟,因为按照习俗,没有结婚的女人是不能上坟的,这其实也折射出一种现实和传统的悖论,没有结过婚在某种意义上是女性的一种身份标志,它暗示着纯洁和对道德的维护,而牛洪苗在出卖身体的生存中,其实早就没有了这一层道德的保护,所以土地制造的规则在很多时候已经被颠覆了。
牛洪苗的父亲生病,而且严重的脑病,随时会因脑缺血、心脏停跳或窒息而死,这是一个病态的父亲,就像这片土地一样,也在一种病态中挣扎,所以当赖以生存的土地被身体置换之后,那种父权体系也是不完整的,而牛洪苗离开北京回到家乡,只是为了帮助患病的父亲,只是为了看见已经失去意义的土地,水滋润着干涸的土地,麦子被收割机收回了家,而牛洪苗在自己的家里,面对着随时会离开自己的父亲,她不敢想父亲的命运,其实也是不敢面对现实,不敢面对生存。每次从邮局寄钱回家,这次又拿回了一叠的钱,在家人看来,她是在外地工作,而只有牛洪苗知道,这是她用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青春换来的。
无垠的麦地里麦子熟了,狗吠声时隐时现,以前麦收时节都不回家的牛洪苗因为父亲生病,终于成了劳力,而其实,在专业化收割机和大批职业麦客的收割中,离开北京的那张床,牛洪苗的“回家”只具有一种象征意义,而那些来自河南焦作的麦客,其实也具有和牛洪苗一样的流浪命运,和她一样是“一个人的两种处境”,和她一样是人生必须划出的轨迹。牛洪苗离开土地去往陌生的城市流浪,而最终却还是要回到这片患病的土地,破败的门前总是飞驰过一列列的动车,那是远行的列车,但是对于牛洪苗来说,生存从来不像这列车一样,有着明确的目的地,她只是为了生存,离开是为了生存,回来是为了生存,爱情是一种生存,青春是一种生存,就像过客一样,永远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永远没有最后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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