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07《密码》：战争是一种日常生活
电影海报，是一串长长的剧组人员名单，他们被铭刻在黑色的背景之上；最上面是片名“Szyfry”，最下面也是名片“Szyfry”，只是上下的对位，变成了正向和反向、正面和背面的对立，它在字符的颠覆中完成了书写。黑色背景下的名字变成了铭刻的字符、片名在180度的反转中成为了对立的字符，这是电影符号学的一次设计，但似乎变成了沃依切赫·哈斯对于主题的一种阐述：如何在这些变化甚至变异的符号中，找到密码，从而进入历史之中，最终发现真相？
已经生活在伦敦的切斯沃夫来到波兰的克拉科夫，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寻找二战中失踪的儿子耶德利克。为什么要寻找？因为他得到的消息是：已经死去的耶德利克又在意大利出现，有人发现了他。死去而出现，切斯沃夫的行动是作为一个父亲的正常举动，但是这里牵涉到的一个不可思议之处在于：战争期间他去了哪里？为什么战争结束的时候他没有回到克拉科夫和妻子佐西亚以及另一个儿子马切克在一起？仅仅有人在意大利看见了耶德利克，他为什么不去意大利而要回到克拉科夫？实际上，当切斯沃夫回到克拉科夫，见到了佐西亚，见到了马切克，见到了那些和耶德利克有关的人，他是在唤醒自己的记忆，他是在记忆之中寻找耶德利克，或者说，他的“寻找”就是在记忆之中让耶德利克活着，但是经历了那场战争，耶德利克的生和死其实并没有区别，仅仅在记忆之中活着，也意味着在现实中已经死去。
活着和死去创造了两种维度，但是在切斯沃夫回归以及寻找的过程中，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他只是要一个答案，要一个被密码解开的真相，在真相面前，他也许才能让自己真正在场——所以，关于1944年11月发生的那起失踪案，他永远是不在场的，也正因为不在场，通过密码抵达真相而在场，似乎也变成了另一种不在场。关键的问题是：切斯沃夫为什么不在场？其实这个问题在战争这个背景之下，有着明确的答案：他因为战争离开了故乡，他远离了家人——是战争造成了一切的分离。而这个离开的原因又必须归结到战争之前未解开的谜团，“曾经我们考虑过离婚，但是战争爆发了……”回到克拉科夫，他见到了25年前认识的库尼卡夫人的时候这样说，战争爆发之前，切斯沃夫和妻子之间已经有了矛盾，离婚成了他们可能的选择，这就是分离的前奏，但是战争爆发了，它带来的不是分离的终结，而是加剧了分离，甚至战争的恶掩盖了家庭的矛盾。
战争时他离开了家人，战争后当然也没有回到克拉科夫，当有人在意大利看到了儿子耶德利克，他才赶回来寻找儿子失踪的真相，实际上战争就已经被切斯沃夫放在了一个背景里，虽然他亲身经历了战争，但是妻子对他的不满，耶德利克对家庭的逃避并没有因为战争而改变，相反变成了一种永远的伤痕，当切斯沃夫回来见到了马切克，问他战争期间一家人的状况，马切克的目光中也隐含着怨恨，“每个人都过着没有意义的生活。”切斯沃夫希望他可以遗忘那段岁月的时候，马切克说的是：“那是你的想法。”马切克所看见的战争和切斯沃夫经历的战争是不一样的，“你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战争就是日常生活。”当战争成为日常的一部分，它本身就构成了无法抽身却又无法进入的谜团。
| 导演: 沃伊切赫·哈斯 |
战争在切斯沃夫那里是在场的，战争在日常生活这边他却是不在场的，而他进入战后的现实，寻找耶德利克失踪的线索，他其实再没有真正返回过现场。他见到了库尼卡夫人，知道佐西亚已经生病；儿子马切克告诉了他一家人曾经经历的苦痛；他也见到了佐西亚，看到了佐西亚一直保存着的关于战争的绘画，那是耶德利克对于战争的仇恨……再深入，他获悉了佐西亚和耶德利克被德国人脚步吵醒的那个晚上，他知道了耶德利克加入了玛丽安领导的抵抗组织，他听说了耶德利克被捕的消息，当然最后他也“确信”了耶德利克的死亡，“因为他再也没有回来过。”这是马切克的回答，再也没有回来过，就是一种不在场，“死亡”便是这种不在场的直接表述，但是在意大利突然出现的耶德利克，是不是又让死亡变成了一种可能的在场。
作为父亲的切斯沃夫要让自己在场，必须在众多说法编织的“密码”中看见耶德利克，并且是自己看见，他本来以为耶德利克的悲剧只来自战争，但其实战争之外更是家庭对他的伤害：他从佐西亚那里看到了耶德利克的画作，那些恐怖的场景来自一个孩子，可见战争在他心里造成了多大的创伤，但是，佐西亚说：“他一直希望我们所有人在一起。”这是对战争的控诉，更是对家人的希望，但是现实却击碎了他的这个梦想；切斯沃夫去找了医生格罗斯，曾经是耶德利克的好友，现在则是佐西亚的医生，格罗斯说出的是关于佐西亚内心的负罪感，耶德利克之死让佐西亚背负着罪恶，但是切斯沃夫却打听那时的佐西亚和谁走得近，甚至和谁保持着亲密关系……家庭和战争交叠在一起，耶德利克之死的谜团似乎永远在不在场的在场和在场的不在场中演绎，最后谜团没有解开又变成了新的谜团。
《密码》电影海报
“也许我们需要英雄，我们创造了他……”这是格罗斯对切斯沃夫说的一句话，而这似乎就是耶德利克命运发生转折的关键，所有人都说耶德利克是在被捕之后失踪的，那么他作为抵抗组织的成员，他是牺牲者，他当然是战争中的英雄，但是格罗斯却说耶德利克只是一个被需要的英雄，只是一个被创造的牺牲者，那么其中是不是含有隐情？马切克在切斯沃夫逐渐深入打听耶德利克的时候，对他的建议是：“不要去找任何人。”似乎在阻止切斯沃夫，因为当时的切斯沃夫已经发现了这个谜团背后的疑问，而马切克也承认在战争期间曾经见过耶德利克，而且是在他被捕之后，他和抵抗组织的“他们”在格尔察，“他的身上盖着毯子，他们救了他。”但是，切斯沃夫却提出了相反的看法：“这也可能意味着他们抓住了他。”去了格尔察，切斯沃夫找到了当时的见证者，从司机和护林员口中得知，耶德利克并不是被救出来了，而是被关起来了，原因是：他威胁说要去告诉德国人。
出现了反转，他也许不是英雄，他只是被传说的“英雄”，他们不是在被捕之后救了他，而是被捕之后他背叛了革命……但是这些线索真的推翻了耶德利克牺牲的事实？战争制造了谜团，耶德利克成为这个谜团的核心，不同的身份指向的是不同的真相。如果这只是战争带来的困局，那么在切斯沃夫不断进入真相的过程中，一个个体的爱恨情仇也逐渐凸显出来：切斯沃夫终于从自己的在场中认为，耶德利克的背叛是因为仇恨，仇恨母亲，仇恨自己，仇恨那些将他卷入战争中的人；而当那个神秘女人来找切斯沃夫更是将耶德利克的死变成了单纯的仇恨：女人是马切克的未婚妻，却爱上了耶德利克，“他为我而这样做。”之所以逃跑，之所以背叛，就是因为要报复母亲佐西亚，而他的死亡也不是牺牲，“一群人在街上打死了他……”
这是真相？她说自己就在耶德利克死亡的现场，也许这是女人基于自身原因而制造的一种说法，但是这无疑将耶德利克的英雄行为彻底解构了，他因为家庭矛盾而产生怨恨，因为怨恨而成为背叛者，因为背叛而被关押，最后无声地死去。众人在回忆，众人在言说，众人书写了历史，但是他们提供的密码都是一种伪现场，对于切斯沃夫来说，回来的在场根本不是为了复原耶德利克的那段时光，在时空的转换中他仿佛目睹了现场：穿过铁丝网看到了火车上的孩子，他嘴里喊着的是“爸爸，妈妈”；孩子的手里拿着蜡烛，走向战场，走向广场，走向教堂，那是对战争的祭奠……在战争中，耶德利克的确死了，不管是何种死，都是战争中的牺牲者。但是在日常生活中，耶德利克注定要在寻找中回到现场，而这个现场又变成了消弭矛盾和仇恨的地方：切斯沃夫将那些关于战争的绘画都付之一炬，这是对战争和记忆的清楚，在即将离开的飞机场，他接到了电话，佐西亚被送去了医院，于是他急匆匆离开，“我需要帮助”的背后是对亲情的一次呼唤，也许在搁下电话奔向医院的那条路上，他才是真正在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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