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7-07 《八部半》:电影里根本没有我的角色
他戴着墨镜看见被遮挡的世界,他又摘掉墨镜看见美丽的女人从身边经过;他导演着一部又一部的电影,却又把自己当成里面的主角;现实和梦境,妻子和情人,以及存在或不存在的春天的激情、男人的孤独、温泉疗养、“阿撒尼撒摩纱”的咒语和游戏,都成为一种挥之不去的幻觉。“好,电影结束了!”当他宣布世界又要走向混沌的时候,他钻到了那张象征子宫的桌子底下,开枪自尽。
死去的是谁?导演贵度?还是电影里的那个被纠缠在女人中的孤独男人,或者仅仅是电影本身?“八部半”,总之不是一个整体,不管是人生,还是电影,不管是情感,还是梦境,它们都支离破碎,都在一种“未完成”的状态中。是的,这里不是“一个人的剧场”,大家都在看戏都在寻找自己的位置和角色,他们是旁观者他们是参与者,他们是情人,他们是妻子,他们是老去的女人,他们是被称为魔鬼的胖女人,混杂在一个人的记忆、梦境、感情和现实里,而等他奋力挣脱出来的时候,世界其实空空荡荡,连一个位置也不会存在。
挣脱或许是远离生存的土地,在无声的开端,拥挤的城市里有茫然的人群,在这个几乎没有空隙的世界里,何处是逃避的通道?当世界噪杂的声音渐渐响起的时候,当人们用好奇的目光看见一个人痛苦地挣扎的时候,所有人在惊恐的后面都看到了未知的自己,那里没有通道也没有目的地,而向上逃离的那个人脚上还绑着一根绳子,像风筝,只是一个孩子的游戏而已,飞得再高也还是要回到地面回到现实回到无声的、拥挤的城市,最后的结局总是坠落坠落,就像最后电影结束时,一声枪响之后,世界再度回到寂静无声的状态,回到自我迷失的混沌人生。
混沌是什么?制片人说,在混沌里有人要自认清高,这是一个天主教和马克思主义之间有什么区别的问题,那是矛盾的象征,是上与下,男与女,爱与恨,真实与欺骗,以及存在和死亡的游戏。生活可以很理性,可以很“清高”地表现自我,譬如那个女人的哲学论文是男性在现代社会中的孤独,而其实在她自己的生活中,也有孤独,也有不求男人离婚而在一起的孤独,“残忍的蜜蜂,吸食了花朵美丽的生命。”他吟着这一句诗,那个时候她的惊艳的脸庞也是被巨大的帽子遮挡着,就像被诗歌遮挡的理性,就像被感情遮挡的道德。这样的遮挡也在贵度身上投射着,这个习惯戴着墨镜看世界的导演,用这样阻隔现实的方式和经过的每一个人对话,但是遮挡并不是永远的状态,遮挡也不是全部的理性,那个几乎在梦中出现的女人从他面前经过时,他会压下自己的墨镜,现出背后那双真实的眼睛,就像一只“残忍的蜜蜂”,吸食着花朵美丽的生命。
| 导演: 费德里科·费里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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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在水里,总是会有混沌的感觉,那时候或者脑子会一片空白会有眩晕的感觉,这是告别非理性的尝试,贵度的温泉疗法实际上是自我清醒,用混沌证明自己的清高,这才是真正矛盾的象征。这个象征总是出现在记忆中,300公升的水,浸泡15分钟,在童年的生活中是有过那些片段的回忆,妈妈抱着他洗浴着身体,而奶奶总是抱怨当年太笨了选了第一个丈夫,甚至下地狱都比现在要好。对于感情生活来说,小贵度一无所知,他只有洗浴后的舒畅感觉,只有黑夜里的私语,但是姐姐却对他说,你还记得那个咒语吗?“阿撒尼撒摩纱”,这个简称“Anima”在心理学中特指男性对讨论女性感情的一种心理投射,在童年生活中是一个咒语,而在那个魔术师莫里斯的“传心术”表演中,却变成了游戏,老女人玛雅在墙上写下了这句话,那时,他们都在离开。而被选中的玛雅那时候也是闭着眼睛,被遮住的夜晚在她心中只是一个游戏,和童年无关的咒语却最后变成男女生活无法摆脱的宿命。
所以,洗澡变成了和男女感情有关的一段咒语,在童年之外,便是在一部电影的“精华”部分。只有一个男人,贵度在大大的澡盆子里洗澡,所有有关的女人都围着他给他服务,像是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个咒语的夜晚,但是那些女人似乎不在电影里似乎在寻找现实的故事,杰奎琳在哭泣,她说,为什么老了的女人要到楼上去,“我没有老,我不想去!”贵度还是戴着帽子,但没有了墨镜,他指着楼上说,规矩就是规矩,意思是,老了就是老了,被咒语击中就是没有了公平没有了女人的诱惑。她在大叫她在哭泣,贵度起身,拿过鞭子,抽打着一个不遵守规矩的女人,而最后,所有的女人在那里翩翩起舞,杰奎琳到达楼梯的时候说:再见了,贵度。像是最后的告别,但是这仅仅是电影,是电影最精华的部分,是一个关于童年洗澡有关的投射,而那个咒语呢,早就变成了嬉戏,变成了对女人的奴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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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部半》电影海报 |
但是咒语并没有因为电影的虚构而变成一个游戏,男人和女人,不管在贵度的现实生活里,还是在他的童年记忆里,都有挥之不去的纠葛,在他的灵魂深处一直在叫着“阿撒尼撒摩纱”,而那些女人则以不同方式进入到贵度的生活里。在墓地里的妈妈和爸爸,爸爸说,你妈妈为你准备了好吃的东西,而爸爸的墓地似乎还没有设计好,而妈妈说,我们就是这样长大的,那世界里的生与死,都如幻觉一样呈现。而那个在幻觉中出现的美丽女人总是穿着白色的衣服,第一次出现在贵度的幻觉里,她递过一杯水,她也和他有过一次拥抱,甚至他最后坐着她的车,并对她深情地说:你喜欢我吗?那握着杯子的手最后变成了治愈他疾病的护士,而那一次拥抱幻觉却被情人卡尔拉的生病电话所打断。一点半的火车驶过,情人卡尔拉来到了这个城市,对于他来说,饭店服务员的评价是优雅,而其实是一个放荡的女人,她总是在贵度面前提到她的丈夫,并且告诉他一个梦,在梦中,丈夫把在床上一丝不挂的他们给杀了。在说着这个梦的时候,卡尔拉吃着东西,还面带微笑,没有羞耻也没有忏悔。而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肉体的情欲占据了一切,甚至还会像在电影里一样,他假装睡觉,而她裹着白色的毯子进来,然后相拥在床上,像她丈夫的梦里的情景一样:一丝不挂。而就在贵度和幻想中的美丽女孩相拥的时候,卡尔拉的电话打来,她莫名发热了。贵度赶去,病态的卡尔拉说,我要永远在这里,我是纯净的。她一边说着要豌豆,一边告诉贵度,我不想和你分开。而贵度看着床上的卡尔拉,问她:告诉我真相,为什么和我在一起。
真相似乎永远躲在肉体后面,躲在那个“阿撒尼撒摩纱”的游戏和咒语后面,甚至躲在现实后面。另一个破碎他梦想的是妻子陆纱的电话,在电话那边,她问,找到红颜知己了吗,他却说,你来这里吧。本来是一句托词,但最后抽着烟的陆纱果然来到了摄影组,在表面上他们亲热、相爱,互相拥抱,但是在晚上的房间里,他们睡在不同的床上,发出不同的叹息。陆纱说:欺骗多么可怕,对你来说却是那么容易。贵度问她,你了解我什么,陆纱说,我只了解我看到的你。贵度问,那我是什么?夜晚,最后只剩下两个人的争吵。而在片场,陆纱也见到了卡尔拉,在一边议论一边骂她是婊子,一边却友好地和她打招呼。其实不管是贵度还是陆纱,或者是卡尔拉,都是被现实遮蔽着,不是他们看不到,是不想看见真相,不想看见真实的自己和他们。而在那个和女人在一起的电影里,贵度在设置卡尔拉打电话的场景时,也设置了和陆纱一样的女人,戴着眼镜抽着烟,并且质问贵度,为什么要欺骗我,并且感叹:世界从来没有真相。贵度说,这是为了陆纱的感受而设置的人物,看起来无限接近真实的妻子接近妻子的感受,但是在剧场里看片的陆纱忽然觉得,自己只是贵度电影中的一个人物,虽然真实却又是一个虚构,所以他独自走出剧场,对着贵度说:“我是第一个醒悟的人,电影是骗人的东西,把真情实感放在里面就是用来骗人,我永远看到你不真实的一面。”最后她的一句话是:我们该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电影是反映现实,还是对现实的解构?电影里有贵度,有情人卡尔拉,也有妻子陆纱,他们就在现实里,在欺骗和被欺骗的现实里,但是它还是电影,还是梦幻的一部分,还是充满着游戏。对于贵度来说,不管是情人,还是妻子,或者是那些行行色色的女人,都在现实里成为不能逃避的一部分,真实也好,虚构也好,到最后都是一出戏剧一幕电影一个片段。而对于贵度来说,从来都是在逃避,从童年的记忆开始,他总是在那个“阿撒尼撒摩纱”的游戏中。作为天主教会的学生,在那一次逃出学校来到海边的经历中,他看到了胖女人萨拉迪诺跳着伦巴舞,而这个场景最后成为学校受惩罚的证据,因为在那些教会的人看来,萨拉迪诺是个魔鬼。这是丑陋的肉体,这是受罚的欲望,贵度跪在神的面前忏悔,还被戴上高帽子。这是贵度无法摆脱的记忆,就像电影中一样,小男孩得到了天主教的阜阳,而在现实生活中,他也一样处在信仰崩溃的恐惧中,在主教安瑟米面前,他也想找到真实的自己。主教问他,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然后听着远处的鸟叫声,对他说,迪莫尼亚死之后,鸟儿们集聚在她的墓前,像是在哭泣。
这是忏悔的鸟,而贵度在主教面前,在这一群鸟面前,却看到旁边一个胖胖的女人走来,像是记忆中的萨拉迪诺,主教说,在电影里,你不了解意大利的天主教,你的天真注定要失败,因为你的思乡情结太浓了。思乡情结便是童年的记忆,洗浴或者受罚,游戏或者逃避,像是电影中的场景,在贵度的幻觉里出现,“阿撒尼撒摩纱”的咒语投射着不同的女人,逝去妈妈的慈爱,跳伦巴萨拉迪诺的身体,以及情人卡尔拉的肉体情欲,和妻子陆纱的责任,都成为贵度自我世界里的另一种图解,而幻觉中的那个美丽少女最后终于以真实的身份出现在贵度面前,那时妻子陆纱已经在剧院的走廊上对他说出了“我们分手”的话,他便看见了少女,少女问他,你什么时候拍我的剧本。而贵度望着开车的少女说:你真是太漂亮了,让我重新拥有了激情,你是春天一样的女子,我们必须抓住一切机会。而少女再问他对自己电影的看法,他依然没有回答。少女笑着说,你需要一个女人改变生活,但是又会把她推给谁?“她”是谁?是童年记忆,是肉体里的情人,是分手的妻子陆纱,还是那些经过身边却又不能走近她生活的诸多女人?她们都像是电影中的一个角色,从来没有所谓的真实。“别在虚伪了,电影里根本没有我的角色。”少女说。没有角色,是不是在非电影的幻觉里,是不是在真实的现实里?贵度最后说:根本没有什么电影,把所有人都遣走。
没有电影,就没有摄影片场,没有电影中的角色,也就没有虚伪和真实,那部试图表现人类在核爆炸中寻找避难的电影成了一种象征,当记者聚集而来的时候关于电影的提问最后变成了关于贵度的生活质询:你为什么不拍爱情片?色情的意义在哪里?难道你要离婚了吗?……而陆纱披着婚纱站在他面前,问他,你真的要离开我吗?那个美丽少女似乎也早已不存在了,他钻进桌子底下,拿起枪向着自己的身体开枪。就像另一部电影,电影结束了,基地拆掉了,所有在生命中出现的过的人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母亲、妻子、情妇、风骚舞女,还有父亲、监制人、主教、老年绅士、马戏班小乐队。他们汇集在一起,似乎奔向同一个目标……制片人说:人要学会放弃,如果走错了就要学会放弃,否则生命就不会纯洁,就会玷污艺术。陆纱说:“我觉得自由了,可我不知道自己去往哪里,又像开始时一样,混沌的状态,真实的状态。”
那些人依次经过贵度的面前,而他是病人,是忏悔者,是电影导演,是丈夫、情人以及儿子,他的生命里也有自己的不同角色,依次走过,像是电影,像是梦境,也像是现实,像是对人生的一次检阅。混沌的状态里其实已经没有了不安,没有恐惧,没有了憔悴,也没有了苍老,“在《八部半》里,人就像涉足在记忆、梦境、感情的迷宫里,在这迷宫里,忽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过去是怎样的人,未来要走向何处?换言之,人生只是一段没有感情、悠长但却不入眠的睡眠而已。”导演费里尼说到。而那个贵度也像是费里尼自己的一个“投影”,希望用电影来诠释现实,又想从现实里寻找一个通道逃逸,就像最初的那个片段,升腾在无人的空中,而脚上却永远缠着绳子,缠着下坠的绳子,童年无法逃避,电影无法逃避,肉欲无法逃避,甚至忏悔也无法逃避,如陀螺般重复显现的自我解析永远是一部没有完成的“八部半”,里面响着“阿撒尼撒摩纱”的咒语,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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